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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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彭定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荆州市某中学副校长,荆州市沙市区作协副主席,湖北省骨干教师。业余从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文学界》《长江文艺》《红岩》《长江丛刊》《芳草》《百花园》《荆州文学》《楚都文学》《三峡文学》《西部文学》等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家宏来信》。
  一
  “你若再为学生补习,五步之内,我会把硫酸泼得你一身一脸。”那个声音说,语气里除了愤怒的指责还有狠毒的威胁。
  易小翊记不清楚这是第二十几个恐吓电话了。起初她还能回想起所接电话的次数,后来她就只记住了惊恐,记不住次数了。每当她就要淡忘前一次的电话造成的恐慌时,新一轮的骚扰电话就会如期而至。虽然电话号码从没有重复过,但她还是照例把他们拉入了黑名单。
  她最初接到这样的电话时,电话的语气没有这样狠毒,甚至没有恐吓的成分,只是提醒她今后不能再为学生补课,牺牲孩子的休息和健康,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发展,所以易小翊以为是教育局的官员或是参加行风评议的人大代表在好心提醒她,她还天真地讲与同事们听,告诫同事们千万不要为一己私利,败坏了老师的名声,影响了社会对教育的期待。
  有的同事半开玩笑地和她打趣,搞家教的全校就你学生
  最多,要当心的恐怕是你自己了。她当时一时语塞,她只是觉得自己是对学困生的课余辅导,是业余的、无偿的,与有偿家教是两码事。
  后来,易小翊又隔三差五地接到这样的电话,而且语气也越来越严厉,她询问对方是谁时,对方总是说:“你要当心!”所以易小翊曾一度以为对方是网名叫“你要当心”的人。自己偶尔上网,也是和同学、同事聊聊天,传传文件,不曾有过除此之外的网友。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同事宽慰她说,不过就是一疯子,别老上心了。
  打电话的人不是领导或人大代表,因为学校没有任何一位领导因此找她谈过话。易小翊心里明白,这个人虽然压着嗓音,但他的语言有很强的内在逻辑,措辞准确,表述清楚,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个疯子。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拒绝接听一切陌生号码的电话,有一次却因这样的拒接而差点被学校撤了她班主任的职务。事情虽然过去了很久,但却成为了她一生也解不开的心结。其实恐吓电话在这件事情之前就出现了很多次,但从此以后,这样的电话,会使她的心被蛰得更疼一些,她的眼前總是浮现一张俊朗可爱的少年的脸庞来。
  二
  易小翊所带的八年级10班有一个叫吴大用的男生,聪明胆大,活泼好动,极不受管束。课堂上,老师说东,他说西;老师说马,他说鹿。总之,极爱天马行空。
  易小翊讲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他问:“到天边都不相交吗?”
  “是的,到天边都不相交。”易小翊鼓励着他的想象。
  “那么它们穿过喜马拉雅山后,也不相交吗?”
  “是的,永不相交。”
  “它们穿过极寒的南极冰山,穿过极热的非洲雨林,或者穿过时间黑洞呢?”
  易小翊的耐心消失在吴大用的想象里,她判断不了吴大用了,再有忍耐力的老师也不可能一直鼓励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她脸上不再有职业性微笑,只好把两眼望向空洞,大声而庄严地提醒全班同学:“这是数学课堂,不研究物理现象!”
  还有一次,易小翊讲函数概念,刚讲完,吴大用就举手发言。
  “易老师,我觉得函数两变量的关系就是月亮和情哥哥的关系,就像歌中唱的那样,月亮走,我也走。”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吴大用自以为他的比喻能很好地解释函数概念,同学们的笑使他觉得莫名其妙,也使他非常委屈。
  易小翊也没觉得吴大用是有意扰乱课堂,他只不过是联想丰富且敏捷,灵光一现地想到哪说到哪。她压抑着自己,耐着性子说:“这种关系或许有些类似吧。”
  吴大用的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聪明,涉猎广泛,但始终没有归入学习的正路,所以他父亲多次恳请易小翊利用星期六为吴大用补习。易小翊说,他不懂可以随时问我,我也会在课间给他做些点拨。很明显,这是委婉的拒绝,吴大用的父亲非常失望。
  吴大用的父亲眼看着自己聪明而又不好学的儿子落下了成绩,内心十分着急,开“的士”的他,何尝不想指望儿子竭尽天资,把书读好,以期改造门庭,光耀门楣。他请易小翊吃饭,被拒绝了;他出高价请易小翊为儿子补习,也被拒绝了。他只好在牛皮癣广告上找了一家补习班,不惜为儿子交了不菲的补习费。
  吴大用周六早上按时出门,中午按时归家,一家人都以为儿子听话了、出息了。他父亲有一次送客人到补习班楼下,就想着顺便去看看儿子的出息相。吴大用的父亲暗自为儿子的懂事高兴着,到了补习班,拿眼四处寻觅,找遍了,也不见吴大用的踪影,问过补习班老师,老师说:“吴大用压根儿没来过,不过你交的费用不会过期,我们这是补习超市,随来随补。”
  吴大用父亲气咻咻地下楼来,刚到楼梯口,从庭院里的篮球场上忽地飞过来一个篮球,一个汗流浃背的半大小子像山一样撞到了面前,这不就是吴大用吗?吴大用父亲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由于用力过猛,好几天吴大用脸上都还留有五个指印,吴大用父亲的手指也出现了轻微的痉挛,开车时失去了应有的感觉,有一次还差点出了车祸。
  从那以后,吴大用父亲在周六的时候就把吴大用反锁在家里。在吴大用脸上的指印还没消失的时候,吴大用对他父亲说:“易老师答应我周六到她家去补习了,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易老师,不过你千万不要到学校,易老师说学校规定老师不准搞家教,你去了怕影响不好。”
  吴大用父亲在儿子那要了易老师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电话那头果然是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对吴大用有补习的要求十分满意,还说吴大用是可造之材等等。其实吴大用给他父亲的号码,是他九年级一个学姐的,他给了这个学姐十元钱的润喉费后,他的学姐就当了一回易老师。
  吴大用父亲终于把吴大用放出来了。
  一天周六早上,易小翊忽然接到张校长的电话,张校长问:“吴大用在你那补课吗?”   易小翊说:“没有呀!”
  张校长说:“坏了坏了!公安局来电话说吴大用在去你家补习的路上出车祸了。出现场的警官联系你多次,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呀?”
  易小翊支支吾吾了半天,她不想给校长解释不接陌生电话的原因,自己被骚扰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解释半天越描越黑,还不知道校长如何想自己是怎样的乱七八糟呢!
  因为事情紧急,张校长那头也没有刨根问底,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就好这就好,没在你那补课就好,不过从道义上你要赶快赶往医院,去探视一下你的学生,在第一时间把他出车祸与家教的事撇清楚,以免舆论扩散,给学校带来负面影响。”
  易小翊赶到医院时,病房里满满一屋子的人,有处理事故的交警、有肇事司机、有媒体记者,还有呼天抢地的吴大用父母,大家把怨恨的眼光齐齐地投向她。
  一个皮肤粗糙、脸上布满坑坑洼洼的黑脸警察揶揄地说:“你的学生在你那补习,难道你没发现有缺席的?学生第一时间告诉我们的就是老师的电话,可见老师在学生心目中有多神圣,而你明知有学生缺席,还不接电话。”
  有个围观的病人附和说:“学生再多,也该把收钱的名册拿出来点点名,这才算是对得起良心,尽了点责任呢!现如今的老师比医生都黑!”说完一昂头,瘸着腿走了,仿佛在场的没一个好人。
  易小翊无语地走到吴大用父母面前,尽管吴大用父亲此时已经知道是儿子撒谎骗了自己,但他还是仇恨地对易小翊瞪着两眼,恨不得生吞了她。倘若你易小翊早些答应为我儿子补习,我儿子会撒谎吗?我儿子会出事吗?
  一旁的医生看多了医患纠纷,所以有些见怪不怪,他看着百口莫辩的易小翊,笑着对她说:“你看老师出的事,也要被人算到医生头上,好在你的学生只是被车下的螺旋杆扯去了一层皮。”说着他作了一个脱衣服的动作,似乎意犹未尽,又说:“就像剥皮的青蛙一样,没有生命之虞的。”
  几个记者有的拿着摄像机,有的在采访本上写着什么,生怕打扰了采访对象。一切再明白不过了,他们对易小翊没半点理会,想必是情感道德上的愤懑取代了职业守则上的规范。
  易小翊透过厚重的玻璃望向无菌病房。吴大用全身缠着绷带,像一具供人写生的石膏像躺在病床上,他的两眼裸露在绷带间,闪着朦胧的星光,羞怯地望着他的老师。
  当天晚上电视台播出了简短客观的新闻,说是某校学生在去老师家补课的路上遭遇车祸;第二天的报纸可不得了了,不但登出配图新闻,还配了新闻评论,说家教行为违反了明文规定,违反了教师行为准则,违反了教师职业道德标准。
  按重大事故必须报告的原则,张校长在出事当天已口头报告给了教育局,局长叮嘱校长妥善处理,把一切消灭于未然。却不想,第二天舆论哗然,天刚亮,局长甫一起床,就接到了好多电话,亲戚朋友的、人大政协的,除了关心,更多的是责怪。
  局长气急败坏地把电话打到张校长那,说补课是学校行为要处理校长,是个人行为要处理老师。
  张校长说:“易老师压根儿就没有要他去补课,是这个学生撒谎骗家长的。”
  张校长的口头禅是:不惹事,不怕事。虽然现如今的口号是:安全第一,质量第二。但既然现在出了事,他首先想到的是维护好老师的利益,这也是他获得老师们拥戴的根本原因。他不像有的校长,只唯上不唯下,而他恰好相反。想当初,学校没生源没质量没地位,几任校长在学校晃晃就调走时,是他带领全体老师搞课改、抓特色、挖优质生源,才形成如今生源挤破门槛、教学质量全市瞩目的一流局面,他的校长是干出来的,不是走上层路线混来的,所以他不怎么胆小怕事,对局长也没那么多的恭敬谄媚和唯唯诺诺。
  局长面对上层的压力比校长多了去了,他可不像张校长那样心无旁骛,他听到张校长那种不以为然的口气,满腔怒火地吼道:“学校有没有搞家教的老师?这个老师有没有搞家教的行为?课堂上不好好教课,要学生晚上或是周六去老师家补课的事有没有?为了所谓的教学质量,你作为校长,默许老师为自己的学生补课,以提高所谓的教学质量的想法有没有?”
  局长还有很多没说完,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这个老师一定要严肃处理!”
  张校长没有被激怒,只是对着电话平淡地“哦”了一声。
  张校长是个有担当的人,他心里明白,现如今的普遍现象是,越是水平高,能吃苦耐劳的老师,越有家长上门求老师为学生补习。
  易小翊是学校里数学老师中的台柱子,年轻、勤奋、低调、和善,關键是班级管理、教学效果相当明显,好多家长找了各种关系,求张校长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摇号分班的名单之外,才能挤进她的班;找她补习的学生,也是家长找了各种令她不能拒绝的关系,有的甚至是张校长直接安排的,她才不得不为他们开灶补习。孔圣人有教无类,不也还收束脩一块吗?所以在张校长眼里,易小翊完完全全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优秀老师。
  按局长严肃处理的意思起码得撤了易小翊的班主任一职。张校长觉得不能因为补习是社会问题中的焦点而要老师和学校为社会问题背黑锅,何况这件交通事故根本与易小翊没有关系!
  张校长召开了易小翊班的全班家长会,说要撤了易小翊的班主任职务,吴大用的父亲带头签了联名状,痛斥了局长的胡作非为;张校长又分头找了所有在易小翊那补习的学生家长,说易小翊老师今后不能再给你们的孩子补习了。他们也不依,起哄说,社会上的补习机构都是局长小姨子开的。
  总之,张校长运筹帷幄。终于保住了易小翊的班主任一职。
  或许张校长觉得在与局长的斗法中取得了完胜,为了巩固胜利成果,不久之后,易小翊还被提升为年级组长。
  从昨天接到的电话分析,这个人至少是读过“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这些句子的人。吴大用父亲虽然曾经痛恨过自己,但从他带头签名保易小翊和电话的口气措辞来看,又绝非是他。
  那么,打这个恐吓电话的人还有可能是谁呢?
  三   易小翊失眠了一夜,她已习惯了这样的失眠。
  当她走进校门看到生气勃勃、活泼可爱的学生时,她已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已被淹没在疲惫里的那个骚扰电话,郁闷和倦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在心里说了声:早安,校园!
  易小翊走进办公室,和往常一样,她打开门窗通风、清理办公桌。当她清扫到过道底端的时候,从另一处办公桌隔断上突然冒出一个头来,把她着实吓了一跳。
  “是高老师呀,高老师早。”易小翊招呼道。
  高老师没有转过头,只是加重了一下鼻息,算是不得已的回应。
  易小翊知道高老师内向木讷,所以她含着笑,再次说道:“高师傅,今天好早。”
  高老师这时站起来,有些毕恭毕敬地对易小翊说:“易组长,我不是你的师傅。”
  易小翊内心还处于清晨时的寂静空寥中,突然被闹了个无知无趣,她的心里好生不快。
  高老师大名高尚书,与易小翊同年级同学科。他原来在另外一所重点高中任教,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不愿与谋杀和戕害孩子的高中老师为伍,才调到这所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来的。他学历高、文凭硬,是个非常特立独行的人,平时话语极少,十分不屑于和老师谈论家长里短的事情。对无论多难的数学题,只需两三分钟,他绝对能找出思路,给出答案,所以同事们取其姓叫他“高手”,有的取其名叫他“尚书”,背地里也有叫他“高古怪”的。易小翊年龄小,平时对人恭敬有加,所以就叫高尚书为师傅。
  高老师进入课堂前必先正衣冠,头上不得有一丝乱发,皮鞋上不见一粒灰尘。上课时,常常沉浸在数理逻辑的小宇宙里,口若悬河,一直讲得他嘴角挂满白沫,两眼翻白地望着天花板。下课后的第一件事是用两只手指拎着洗手液到卫生间洗手,再理发正衣,这才回到办公桌落座。
  因为没有几个学生能走进他的思维小宇宙,所以每次考试他所带班级的数学成绩总是年级最差的。在年级的质量分析会上,轮到他发言时,他总爱强调社会风气、教育理念、成长规律这些高深的词儿,他最爱抨击“教育不要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他说:“谁见过马拉松赛有抢跑的?”最后落脚点是那些课后搞辅导、搞家教的老师,急功近利而导致学校教育的恶性循环。这些话有清高之嫌,所以同事们背地里又叫他“高清高”。
  高尚书站起身对易小翊没好气的时候,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把他桌上的一张纸片刮到空中,翻滚几圈恰好落到了易小翊的脚边。易小翊顺手捡起来,正要送还给他时,只见他一个箭步跨过来,一把从易小翊手里夺了回去,迅速折好后插进了上衣口袋,然后一阵风地走出了办公室。
  易小翊正发愣的时候,王晓雪和刘冰燕正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新鲜事,走进办公室,她们看到呆愣着的、脸上余红未消的易小翊,又看看高尚书诡异的背影,一起拿滴溜溜的大眼望向易小翊。
  王晓雪是英语老师,刘冰燕是她的徒弟,这对师徒是对绝佳搭档,一个豪气冲天是女中汉子,一个不谙世事是小鸟依人。
  王晓雪走过来大姐似的拍拍易小翊的肩膀,安慰易小翊道:“我是过来人,高清高就是一神经病,和他较真,你就是瞎子点灯了。”
  一旁的刘冰燕泪腺特别发达,看不得别人委屈,红红的眼里波光粼粼,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十分娇媚地望着易小翊。
  易小翊感激地对她们说:“没事,高老师没怎么我呀!”
  王晓雪说:“抬头三尺有神明,大清早的,高清高只怕是被鬼魂附了身,他要找茬欺负我们小易是吧?”
  易小翊看到要仗义到底的王晓雪,带着央求的口气说:“王老师,王大姐,人家高老师真的没有怎么我。”
  刘冰燕举着手头的一张被风吹落的纸片,小鸟般地惊呼道:“我说是他吧,我说是他吧!”
  王晓雪一把抢过来,正反两面都看过了,字迹符号啥也没有,白纸一张。
  王晓雪说:“鬼气还真不小,公鬼附了高清高,母鬼附了你刘冰燕。”说着用兰花指戳了戳刘冰燕的额头。
  刘冰燕急了,急得白皙的脸上姹紫嫣红。
  易小翊走过去,拿了那纸片,原来是高清高桌上的,高清高刚才写的东西的笔画全衬在这张白纸上了。
  王晓雪又一把夺过去,仔细看了半天,好像找到了什么罪证似的,一连叠声说:“我说是他吧,我原来就暗示过你,那个恐吓电话就是高清高打的吧!”
  白纸片上衬出的是高老师写给学校和教育局的要求调入小学任教的申请书,申请书上不过多了些痛斥教育積习流弊之类的东西,当然,其中也有对家教补习的指责。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王晓雪收获了白纸片上的隐秘,兴高采烈地奔向教室,刘冰燕亦步亦趋地跟上来,问她师傅:“真的是高老师吗?”王晓雪神秘地笑了笑。
  “高老师?不会的,绝不可能!”易小翊在心里说。
  四
  刘冰燕工作没两年就结婚了,老公是空军上校飞行员,蜜月没度完,她就上班了。上班时,她开的是辆宝马,宝马是名车,她不想落个炫富的名声,就一直把车停在校外虫虫书屋的车位上,书屋老板人称郝老师,她也巴不得给老师方便,因为她做的就是学校的生意。后来车被人划了,刘冰燕才把车停在了校内。
  结婚后上班的第一天,她悄声问师傅王晓雪:“男人和女人怎么能那样子呢?每次那样时,我都要求他酒精消毒,是不是太过分了?”
  王晓雪是过来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她说:“你不但过分而且恶毒,你每次都这样子,那你还有快乐吗?”
  刘冰燕撒娇地说:“我只有紧张和恐惧,哪有快乐哟!”
  王晓雪就如何如何地教与她,后来刘冰燕日益枯槁的白脸颊上,出现了新婚妇人特有的酡红,红得像坛子里装满白萝卜做的的红葡萄酒。
  刘冰燕很感激她的师傅,就时不时的给王晓雪送点小礼物,什么一袋去皱膏、一瓶小香水、几包速溶咖啡等,当然有时也顺便送送其他同事,说是家里现成的,或是说老公买多了,说的自然,送的得体。   王晓雪在刘冰燕处得到了快乐和好处,也把自己在教学上的平生绝学教与她。
  刘冰燕刚参加工作,讲公开课是一道必不可少要过的坎,帮她磨课是师傅王晓雪的职责,王晓雪给她面授机宜:领导来听课和专家来听课是不同的,因为一个外行,一个内行;本校老师和外校老师来听课也是不同的,因为评价标准不同;长辈和小辈来听课是不同的,因为尊卑有别。当然也给她讲怎样导入、怎样设问、怎样形成课眼、怎样形成高潮,这些不管对什么课型都是相通的、有规律的,特别是使学生进入愤悱状态很是重要,等等。
  不知道是王晓雪的指导还是刘冰燕自然天成的本真和悟性,总之,刘冰燕讲的课很快就得到了各级专家的认可,结论是“课堂驾驭能力强,教学技艺圆熟,教态亲切自然,教学效果明显”。
  作为师傅的王晓雪自然高兴,高兴之余,她把属于不上台面的私家秘籍也教与她。比如,对调皮的学生你可以狠揪他的大臂内侧皮肉相连处,疼而不伤,且不留痕迹等等。
  不知刘冰燕试过这些秘籍没有,反正,办公室里还是不断有她抱怨学生调皮或是抱怨作业难改的声音。
  在大课间里,易小翊接到刘冰燕的电话,刘冰燕在电话里莺声婉转地说:“易组长,我有件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向你汇报。”
  易小翊在照看学生做操,当着学生的面她不好在电话里多说什么,就说:“见面再说好吗?”
  刘冰燕娇音萦萦地说:“见面说恐怕不方便哟。”
  易小翊觉得很是奇怪,还有什么事见面不好说要在电话里说,不跟师傅说要跟我说呢?是不是刘冰燕处于妊娠期出现了什么反应?
  课间操做完了,易小翊回到办公室。刘冰燕在自己的办公桌那安静地坐着,王晓雪则躬身在她的一旁,对她耳语着什么。
  刘冰燕看看她师傅,又看看左右,红着脸欲言又止地站起身来,示意易小翊此处说话不方便。
  易小翊跟着刘冰燕走到办公室的走廊上。
  “是这样的,易组长,学校旁边的虫虫书屋的郝老板要我订一份英语密卷,她跟我说你会同意的。”刘冰燕低声说。
  “现在除了教育局指定的,由新华书店发行的一本配套资料外,一律不准订购其他的。我会同意的?我有这个权力吗?”易小翊奇怪了。
  “我也知道,现在对学生使用资料的规定是很严的,电视曝光也是经常的事,上级查处也很厉害。”刘冰燕嗫嚅着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其实,我家老公也是对乱订资料、乱开补习班深恶痛绝的,他几次要以当地驻军代表的身份,向人大反映学校教育的乱象,还说给市委书记直接打电话,都被我制止了。”刘冰燕沉浸在她的思维里,自顾自地说,“我老公说,这里边存在巨大的利益诱惑,老师的灵魂被金钱腐蚀了、吞噬了。”
  易小翊忽然从刘冰燕的喋喋不休里,听出了弦外之音,该不是王晓雪和同事们怀疑她和书店老板串通一气,给学生订资料谋利吧?
  现在连刘冰燕都对她这样闪烁其词,易小翊感到自己陷入了被怀疑、被误会、被羞辱的境地,有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
  她对刘冰燕说:“私订资料肯定是不行的,不管是谁!虫虫书屋的郝老板,我没得罪过她,她也别想要挟我!”
  刘冰燕仿佛从她的思维黑洞里跳出来了,她说:“那你下次订资料从虫虫书屋的郝老板那订不就没事了?害得她像个幽魂一样缠着我,不是要我订资料,就是要我介绍学生给她,她现在不仅经营书屋还办了个补习班呢!我老公说……”
  易小翊没好气地打断了刘冰燕的话,高声说:“别总是我老公我老公的!你老公打电话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我坐得稳行得正!”
  刘冰燕吓得花容尽失,连声解释道:“易组长,您误会了,我老公怎么会……我看那样下三滥的电话,恐怕只有像郝老板那样的鼻涕虫才干得出来。你看她的书屋名字就叫虫虫,你不订虫虫的资料,还断了虫虫的生源,对!我看就是郝老板!”
  易小翊噗嗤笑了。一语惊醒梦中人,真是冰雪聪明呀,是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易小翊想,那个憋着不男不女的嗓音,说着什么“五步之内”句子的人,或许就是人称郝老师的那个书屋老板。难怪她跟刘冰燕说我会答应的,她以为我怕了她的威胁——“我会把硫酸泼得你一身一脸”。
  其实刘冰燕真正的意思是提醒易小翊,以防遭到郝老板的诋毁,不想自己被易小翊一阵抢白,刚才她想说的话是“我老公说我不该借虫虫书屋门前的车位停车,免得欠人人情,被人纠缠”。
  刘冰燕觉得易小翊有一种老姑娘听不得别人说“老公”这个词的敏感,所以不再和易小翊解释什么了。
  五
  過了一天,张校长来到八年级组的办公室,张校长一般很少到年级办公室的,老师们都有些受宠若惊,纷纷招呼张校长。
  张校长微笑着向大家挥挥手,大家以为他要和易小翊讲工作上的事,却不想他径直走到刘冰燕办公桌那,把娇羞的刘冰燕弄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张校长示意刘冰燕坐下,张校长对刘冰燕说:“听说你想组织学生看飞机,这样挺好呀。现如今传统成了糟粕,社会没了敬畏,学生没了理想,我觉得看飞机既可以满足学生的好奇,促进学生的想象,还是一种励志的教育,这是件好事呀!”
  刘冰燕诧异极了,她和其他老师一样,像听天书一般,没有回过神来。大家都好奇地望着张校长,连埋头批改作业的高尚书都抬头看了看他一向认为俗不可耐的张校长。
  张校长把目光落在易小翊身上,说:“易组长,这么好的事情,你不要打埋伏哟。要不是王晓雪告诉我,岂不错失了良机。”
  易小翊正要说,我不知道呀。张校长已把目光落到了高尚书身上,张校长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宣布一下,经学校研究,上报教育局,学校已同意了高尚书同志的调动申请,看飞机的活动也算是对高老师的欢送吧!”
  高尚书虔诚地站起来,冲出座位,一把拉住张校长的手,激动地说:“谢谢,谢谢张校长。”
  张校长躬身握了握高尚书的手指头,转身走了。高尚书在座位上嘀咕道:“以为是神圣,原来是疯子,上下都是。真正的教育不是看飞机,不是坐飞机,而是开飞机!”   刚才有些紧张,没听懂天书的老师们这才松了口气。
  王晓雪第一个冲向刘冰燕,一把揪住刘冰燕的脸蛋,又用手拍了拍说:“我的个小亲亲哟!什么看飞机,连师傅都瞒着呀!”
  易小翊和其他老师都伸长脖子,等著答案。
  刘冰燕急出一身汗,说:“校长说不是你说的吗?我哪里知道什么看飞机。”
  王晓雪错愕半天,后来“哦”了一声,她终于想起什么来了。
  原来有一天,王晓雪和刘冰燕走在一起,忽然看到一架划着白烟的超音速飞机从操场上空掠过,王晓雪问:“你老公开的吧?”刘冰燕说:“不知道。下次如果他开过我们这里,我要他拉红烟。”
  王晓雪说:“那你把我们八年级学生都叫出来看飞机。”
  恰巧校长路过,校长说:“好啊。”
  她们以为校长只是哼哈地与她们打了个招呼,却不想校长把玩笑听真切了,还当真了。
  第二天,全校学生在操场上做手语操《让世界因我而美丽》,没做完,飞机就来了,飞机拉了红烟,在空中写了个“人”字,飞了几个超低空,一爬升,飞走了。
  巨大的轰鸣声把全校学生的耳朵都震聋了,学生们像魂被飞机摄走了一样,愣愣的站了好半天,都不想离开操场。
  因为看飞机是突然来突然看,没有什么仪式,所以张校长说的“也算是对高老师的欢送”就没有落实下来,高老师准备的几句语重心长的话也没讲成。
  在易小翊看来,高尚书的调离,似乎总与自己有着某种关联。她尊重他、敬畏他,叫他师傅,不是戏谑之语,确是出自内心的恭敬,所以她决定以年级组的名义组织一次欢送活动,她小心翼翼地告诉高尚书,高尚书的头在空中愣住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这样有意义吗?谢谢你,易组长。”
  看了飞机以后,易小翊的左耳时常出现耳鸣,接到熟悉的电话她就用右耳去听;接到陌生电话她就把手机放到左耳去听,左耳里满是飞机的轰鸣,她只好对着电话大声说:“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
  易小翊结婚的时候,吴大用已经毕业了。车祸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再加上易小翊主动为他加班补习,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听说易老师结婚,他带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来给老师道喜。同学们说了一些高中老师没有初中老师好,还是喜欢易老师之类感恩感激的话。
  这个时候,易小翊的手机响了,在一旁为婚庆帮忙张罗的王晓雪和刘冰燕紧张地看着易小翊,易小翊对着手机说:“今天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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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塘  残雪的西塘,马头墙透视  小镇衰老的骨骼,心肺,肝胆  卧龙桥上,石鳞雕刻的龙身  瞪眼看也难以隐现——  酒旗飘冷风,日落环秀桥  滴水的廊棚没有遗梦  忽略零点酒吧的疯狂,小客栈  雕花木床的呻吟  踩着石板路上的冰凌  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暗 示  天气多云转阴,但我还是看见  灰白的,昏沉沉的太阳  什么被暗示,隐喻,又被怀疑?  “我的身体里躲藏着谁?”  谁也不注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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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赤脚医生张家裕清早起了床,洒扫庭除,然后端上刷牙杯,蹲在廊檐下刷牙。常大根牵着牛从门口经过,望着张家裕嘴角的白沫出神,终于憋不住问道:那牙不沾灰不带草的,天天刷个什么劲儿?张家裕抬眼,含混地回:不讲卫生,迟早病上身。常大根也不恼,笑说,不干不净,才没病。再讲,我们都不得病,你吃啥?说完,牵着牛,哼着小酸曲,慢悠悠走了。  日头爬上院墙头,张家裕起着了炉子,把注射器、针头、剪子、镊子、吊水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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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秋泥,本名张凤玉,辽宁省作协会员,现居沈阳。小说、散文、诗歌、小说评论等发表于《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芒种》《中国铁路文艺》《当代工人》《海燕》《辽河》等文学期刊。  正月初八。我坐在书房里喝茶,思考着写一篇关于诗人万琦的文章。岁月匆匆流走,身后的往事堆积成河,某些物事,因光阴浸染而显得模糊、梦幻、波光粼粼。走过的道路不会消失,一些人、一些事总会沉淀成心底的印记。此时,在铺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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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月  每年这个时候,草都会簇拥着树  穿過时间。风吹落日,众鸟归巢  寂寞吹拂黄昏,发出沙沙的声音  天快黑了,人们说话、散步  在一片夕光里找到了幸福  太阳把光芒禅让给道路和远山  大地上的事物退回到眼睛深处  虫鸣和蝉声依次熄灭  埋在土里的人从书卷中现身  用月光吹拂草地、星光吹拂天幕  故土遥远,草色无边  草是没有心的。树也没有  那些过路的萤火虫用灯火  把梦魇降低了一寸。那些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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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柳  受伤了 一个手持短枪的男人  接着是鳄鱼从梯子上掉下来  齿轮迷失了优雅的转动 疾病  覆盖了部落尖利的叫声  看不到煤车消磨着钝器  钉子虚脱 烂掉  被高出石头的躯体所掌握  深草更加地显著  露珠颠簸和无助地晃动  柔韧的青藤在白日里消失  营地披着褪色的苫布  脚掌上弥漫卷曲的船板  纵深的白银无法辨认  穿过锯痕以及镰刀  积雪里彷徨着散落的粮食  硫磺俗气并且滚动  岩石在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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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程厚云,四川宜宾人。作品散见于《打工文学》《厦门文学》《芳草.潮》《羊城晚报》等刊物,获过小奖。目前在广东省鹤山市打工,系江门、鹤山市作家协会会员。  一  妻子在广东时对我说过,她的预产期是七月初。她回家时刚过完春节,有一对老乡夫妻辞职回家,妻子说同他们回家正好有个伴。  有一天,我在出租屋的箱子里翻找东西,看到妻子的笔记本,拿起随手翻阅,才知道妻子对我说了假话。其中有几篇日记是她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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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重复着一个梦。梦里总是出现一个会画画的女人,只是我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的样子。就这样迷迷糊糊的,一直持续了很久。最后我确定,我一定是爱上了某个女人,所以她的背影才会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时间,我像是回到了二十岁,又重新燃起了对爱情的渴望。经过一番记忆搜寻,近几年还与我保持联系的女人只有那么几个了。但是她们无一例外的都不是单身,如果不巧爱上了她们其中的一个,万一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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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刚刚落下的时候,李可以从酒吧跑了出来,沿着舞水岸堤一路狂奔,把一座座木房子狠狠地抛到身后。有人跟在后头追他,他却跑得更潇洒自由了,二十步之后,追他的人停下了脚步。他扬嘴一笑,手中的空酒瓶对准远山上的赤峰塔,用力地砸了过去,扑通一声,酒瓶子被舞水囫囵吞去,融入到一片黑色之中。他缓了一口气,蓦然抬起头,发现天空的西南方向有一颗最亮的星。那颗星叫天狼星,老李告诉他的,天狼星是恶星不吉利,也是老李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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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怒江边上,远远看见  江里好像飘下来一个人  我把他救起带回了家  还给他取了叫“幸运”的名字  他就一直在我书桌上,像是陷入长久的思考  今天,新闻说怒江上又漂下来一个人  我陷入深深的担忧。不知道他有没有  我书桌上这段木头这么幸运  野 草  随处可见,从不争风比高  任你宰割和践踏  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唯一本领是逆来顺受,妥协和折腰  可环顾四周,也只有我  才是唯一沒有被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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