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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衷衷喜欢写信的年代,信从远方的城市寄来,邮递员每个星期出现一次,要趟过溪水,走过独木桥,还要爬上一面崖壁,才能从镇里来到后山。
邮递员只给后山的一人送信——衷衷的舅舅。收到信,舅舅都请邮递员喝杯酒,是外婆酿的乌梅酒。
舅舅有两百封信,放在一个鞋盒里,给舅舅写信的人叫兰汀。信上工整秀美的字迹,情意绵绵的话语,让衷衷好喜欢好羡慕。衷衷是唯一可以读舅舅信的人。
那时候,衷衷只有八岁。兰汀在信中对舅舅说:“等我老了,也要如你一样,住在山里,住在水旁,住在画中。”
写信的年代很快就过去了,现在的衷衷不需要陪舅舅等待邮递员了。现在只要有一只智能手机,随时都可以和远方通信。舅舅老了,他问衷衷:“别人发来的歌曲怎么保存啊?”衷衷说:“喏,点收藏。”“哦,收藏,收藏在哪里?”“在手机里。”“可是手机一定能永远收藏吗?”“不能啊。”“那为什么还要让手机收藏……”
衷衷起身去给客人结账。现在的后山,已不再是从前闭塞不通人烟的后山了,现在这里开着数十家民宿,甚至就连从前邮递员爬过的崖壁都挂上了蜂箱,横着大大的广告牌“高山崖蜜”,做起了蜂蜜生意。
衷衷家的民宿叫做星倦居,是舅舅开的,舅舅起的名字。舅舅虽然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但是舅舅读过很多很多书。这个名字么,是由唐朝某位诗人的诗句“星霜倦此身”而来,衷衷也很喜欢。现在舅舅老了,民宿由读过大学的衷衷管理。一年四季,生意总是不愁的,城里人都跟蝗虫一样往山里跑。
所谓的旅行,就是从自己熟悉的地方到别人熟悉的地方去待着而己。那些客人一进门,看到水缸里的莲花就要大呼小叫,太美了太美了!看到溪边的蝌蚪,也要大喊大叫,有蝌蚪有蝌蚪!看到后山的竹林,还要大声感叹,空气太好了,全是负氧离子哇!
衷衷想,住上一个月,保你们会说好寂寞要回家。不过衷衷自己却喜欢寂寞。她从小就不爱热闹,别的小孩成群结队去山里疯跑,衷衷只爱陪着舅舅写信。考上大学,不得不去城市,觉得城市吵。大学有很多社团,她一个也不想参加;有许多活动、晚会,她也总是溜边儿走掉。走,走去哪里呢?她有自己的秘密花园,在学校后门左边的树林里,也不算什么花园,只不过生长着一些勋章菊而已。她喜欢坐在石椅上看书、写日记,或是拿出外婆给的针和线,绣一点儿小花小草。在同学们的记忆里,衷衷是一抹淡淡的影子,畢业十年后的今天,同学们大概把这抹影子忘得干干净净了。
每天清早,衷衷会去扫院子,顺便看看树枝上挂着露水的蛛网,或者在草叶上寻找又长大了一点儿的螽斯,或者去扶扶被雨浇倒的多肉植物。因为是女子做管家,这间小小的民宿透着清秀和美好,得到客人很多的好评。
【二】
那位客人进门的时候,衷衷正聚精会神地做着账本,直到客人说“姑娘,你家还有空房间吗”,她才发现有人进来。
“你没有预订吗?”衷衷站起来微笑问话。对面的男子穿着西装,背着双肩电脑包,穿一双黑皮鞋,没有戴帽子——显然,他不是一个有备而来的客人。
“来的匆忙,没有预订。”他说。
“这里的房间都要留给今天有预订的客人……”衷衷还没说完,西装男子就着急了,“能不能帮我找找,也许有……也许有人今天不来了。”
衷衷查询电脑,发现事与愿违,真的没有空房间给这位商务男士。于是他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没一会他又折回来,说:“或者我可以在这个沙发上……”他指了指大堂的沙发,“我不睡觉,只坐着就好。”
衷衷想,这么执着地要住在这里,一定是有些重要的原因吧。“我约了人,就约在你家,今天一定不能走,要等的。”男子说。
“我帮你查查她是否预订。”衷衷说。
“不用了,如果她来,就一定会来。”男子说。
来这里的情侣不少,可人家都是一起来的,这位“尾生”倒是头一位,衷衷倒也挺想看看他等的人是谁,是谁能让人这样守信不移。于是衷衷心软了,说:“好吧,那就尽管坐吧,要喝点什么吗?”
男子说:“茶就好。”
衷衷为他沏一壶绿茶,于是他就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他看了会儿手机,又起身拿了两本书架上的书看了,然后打开电脑忙活了一会儿……现在是下午四点,他困了,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衷衷心想,你不是说不睡吗?
他越睡越香,从原来的坐姿变成了四仰八叉横躺。
西装弄得全皱了,脸上的胡子也比刚来的时候浓了一点。“他这么个睡法真是有碍观瞻啊,得想办法把他移走。再说,要约会的人,起码应该先睡好,再洗个澡,整理一下自己,吃顿饱饭,才好去见自己的情人呀。”衷衷想。
想着想着,就走到客房的最后一间,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她打开门,将单人床上的床单枕套换成了素白的,又把桌上的画笔贴纸手账本都收进抽屉,抱走了自己的碎花抱枕,一个临时的客房改造好了。
她拍拍沙发上的男子:“喂,去屋里面睡吧。”
他迷迷糊糊地说“好,谢谢你,谢谢你”,就走进去倒在床上继续睡。
黄昏了,客人们从山里赏景归来,衷衷也要忙着招呼后厨给大家准备晚饭。很多人点山里的鸡、鱼,也有点野菜的。今晚的野菜厨师准备得有点多,衷衷索性凉拌了一盘,和一碗鸡汤留在冰箱里。衷衷都纳闷自己为什么要给别人留饭菜。
天渐渐黑了,一楼的厅堂热闹起来,客人们来用餐了。
天黑透了,客人们吃完饭继续去溜达了。
后山的灯亮了,灯光与月光、星光、萤火虫的光作着伴。
衷衷心里有一个期待,她的期待甚至比走廊尽头房间里酣睡的那位还要大。她想等到那所约之人的到来,那一定是一个美丽的人,一个美丽的约定。然而夜深了,灯光熄灭了,后山又变得安静了,门上挂的铜风铃没有响过,衷衷想她也应该去睡了。 就睡在沙发上吧。
【三】
衷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黑西装,而天已经渐渐亮了。照例,衷衷要去扫扫院子。打开门,看到那个男子坐在院子的石阶上,他的背影是那么的失望——他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啊。
衷衷走过去,没说什么,和他并肩坐着。他发现衷衷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
草丛里有小小的鸣虫发出叫声,其声哀哀,秋天真的来了。
“我跟她分手的时候,约定好了,十年后不论如何要再见一面。”男子说,“我们不是吵架分手的情侣,我们分开是不得已的。”他笑笑又说,“你一定会说,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也没有什么父母包办,怎么会想在一起而不能在一起呢?”
“那就是理想各自不同,而谁也不想放弃吧。”衷衷说。
“对,我那时参加了国家的科考队,而她去的是另一个国家。”他说,“几年后,她告诉我,她结婚了。”
他的故事,衷衷只想听到这里,也只愿听到这里。她起身去厨房给他热了饭菜,他热乎乎地吃着。“虽然心里很难过,但是任何时候也要按时吃饭,吃饱呀。”衷衷说。
他看了看她说:“你说话的语气很像我的祖母。”怕衷衷生气,连忙接着说:“你善良也像我的祖母。”
衷衷笑了。
【四】
白天的衷衷忙活着客人们的出行起居、一日三餐,是没什么空的。但是越是忙着,越是在想:那个人在干什么?他怎么没有动静?他是不是要走了?
中午的时候她走到里面的房间门口,看见他坐在那里看书。没什么借口搭话,就从衣兜里掏出一锭巧克力,是客人家的一个小朋友送给衷衷的。“吃块糖,开心点。”衷衷说。
“谢谢你,”他说,“我叫尹修正,我们还没有好好认识一下。”
“我叫丁初衷。”
“我看了你抽屉里的本儿。”他说,“对不起,我以为那是一本书。”
“没什么,但是那不叫本儿,叫手账。我还参加过网上的手账大赛,所以尽可以看。”
“呃,手账,你写得真好,画画也很好。”
“手账记录都是过去的事,其实过去的事,让它们过去就好,写下来,也许是因为我太贪心了,总想留住有点美的某一天,不舍得忘记。”
“有点美的一天,对于我来说,今天就很美。”他说,“你忙吗?我能请你带我出去走走吗?”
衷衷很忙,但是她发现她在说:“不忙啊,正想也去走走呢。”
衷衷走在尹修正的左侧,身边的溪水好像比平日里流得湍急奔放,时而有车开过来,尹修正走在公路一侧,护着她。一路上并没有讲什么话,他好像是她有生以来遇见的唯一 一个和她一样,觉得沉默没有什么不妥的人。
走了很远,他发现了一株铃兰,指着说:“有点像你哦!”
她则指着旁边的一只黑色独角仙说:“这位像你,黑西装,黑皮鞋。”
他们笑了很久。
他又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结账离开了。
舅舅说:“你不能收人家房费,他是住你的屋。”
“我不收他两倍房费算我很仁慈了,舅舅。”衷衷说。
【五】
衷衷收拾房間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了那锭巧克力。巧克力被拆开过,但又重新将锡纸包好了。衷衷拆开锡纸,发现巧克力被篆刻了图案,成为了一只巧克力印章。她舔舔巧克力,将手账本打开,认认真真盖在了这一天的空白页上。
初衷。是她的名字。
确实是美好的一天,她的名字变成巧克力印章,带着香甜的气味,留在这一天的记忆里。
衷衷问舅舅:“你可遇见过一个女客人,很多年前了,当年她应该三十岁出头,来我们这里住过,应该是独自一人……”
舅舅说:“现在我连一年前的事都想不起来,还让我想很多年前的事?”
“你稍稍回忆一下嘛。”
“如果我的大脑比手机的收藏功能好用,就能记起来喽。”舅舅拄着拐仗,慢吞吞地往院子里走,舅舅的小屋在院子的一个拐角处,还是从前的小屋,舅舅还是一个人住。
“她说她和男朋友分手啦,哭啦。”舅舅背对着衷衷说,“我说,那你们就在一起呀,又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 她说她不能为他牺牲自己的梦想,她是自私的人。”
能坦然自己的自私,也是一种勇气吧。不能在一起,也是一种美好吧。谁说神仙眷侣就一定要长长久久,有些故事的结局很完美,可是,结局的结局呢?王子或许因为不爱洗脚被公主天天骂,受不了离家出走了……
想到这里衷衷笑了起来。
他走了,她没来,这个故事到此为止也挺好,有时候失约也是一种运气。
【六】
衷衷看着舅舅跟兰汀发微信,两个人加一起快一百五十岁了,打字超慢但聊得起劲儿,看着舅舅打字:“你那里下雨了吗?”
五分钟后那边才回过来一个表情,一只撑着伞的大黄鸭。
能有一个一辈子没见过面,却一辈子都能写信、聊天的朋友,真好。
“舅舅,你喜欢过兰汀吧?”
“当然喜欢她呀,要是有本事能走出山里,一定娶她为妻的呀。”
“那你不伤心吗,她现在都是别的小孩的奶奶了。”
“但她永远是我的朋友,最好最特别的一个。”
衷衷发现她有时会觉得寂寞,大概是从那人走了以后。如果一个人的心一直寂寞,那么寂寞就如同水,静静流过而已。但是如果一个人心里的寂寞被打扰过,那么寂寞就变成了风,带着声音,有时候吹得人头痛。
衷衷在想,自己应该好好地去恋爱一次了。好好地、努力地、奋勇无畏地爱一个人,即使最后不能在一起,也不留下遗憾啊。
秋天很快结束了,大雪飘下来,将群山掩盖。雪越下越绵,越下越厚,山变得像一块巨大的奶油蛋糕。
游客闹嚷嚷地来,雪山蛋糕像被小孩用叉子叉乱。客人们看到院中的雪人要大叫,好可爱好可爱;看到厅堂的洋炉也要喊,太有趣太有趣了;看到溪水结冰,要上去踩几脚,鞋弄湿了,大喊太冰了冷死了这儿太好玩了!
衷衷也跟着他们笑,在陌生人那里摘取一点点快乐。
但是心是多么寂寞呀,就像被雪封住的山。
闹嚷嚷的客人们办好了入住,进屋打牌去了。
门上的铜铃静止了,雪在铜铃上结出一个小小的壳儿。
铜铃忽然又响了。
有人走进门来。
这人穿着舒服的棉服,穿着可以走山路的鞋子,还戴着帽子,手里的行李很大,看来,这次是有备而来,打算住上一段时间了。
“请问还有空房间吗?”他问。
“身份证。”衷衷忍住心里的惊喜、紧张和发抖,心里的雪山啊,一下子都融化了,化成了溪水,在脉搏里奔涌。
他拿出身份证,盯着她看。她却不理他,一本正经地在电脑上操作。“尹修正,你好像前段时间来过呢,怎么又来了。”她抬起眼睛,终于笑了,目光和他的相连,像一道小小的彩虹。
“我来找一个人,一个见过后一直不能忘记的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