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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困和饿同时在线的时候,你是选择先睡,还是先吃?
有一天我和方超聊到这个话题,他说必须先睡觉啊,不然吃着吃着一头栽到火锅里还不烫死?
但有人不服,觉得必须先吃饱。“我真的认识这样的人。他坐在那儿,桌上一碗热豆浆,刚盛出来的,他太困了,嘴里叼着一根油条,闭眼嚼着,豆浆还没喝呢,就砰地把脸栽进去了。那么烫,他都没醒,继续睡。”
“他死了?”
“没有。”
“他成了我的前男友。”
我问过很多人 “你最饿最饿的时候最想吃什么”这个问题。
答案当然千奇百怪。从螺蛳粉到麻辣烫,从蒜香肠到盖浇饭,有人想吃王致和臭豆腐抹馒头,有人想吃一万只麻辣小龙虾,有人要在蛋糕店将每一种蛋糕糟蹋个遍,还有人要吃火锅里的猪脑,吃上三十个。
要像老版连续剧《水浒传》里的李逵吃鱼那样,一条鱼送进嘴里,再张开嘴,就只剩下鱼刺了;要像《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吃鸡腿那样,吃得太快了,撕咬得太猛烈,都吃噎了;要像《围城》里的李梅亭吃烤红薯那样,既得偷偷摸摸,又得吃饱。最饿最饿的时候只想吃独食,不能有别人染指。 我最喜歡的一个回答是:想吃一个大大的白水煮的土豆,起沙的那种,剥了皮,如果能蘸着豆瓣酱就更好了。这个回答者是我妈。
方超则对于那种临刑前的牢饭很感兴趣,他说:“有荤有素,还分层装盘,看上去好好吃,很想试试。”
二
关于吃,我们可以讲很多故事。我们从出生就开始吃,一直吃到死。我们吃过的食物,有些留下了故事,更多的变成了屎。留下故事的那些食物,在记忆中保鲜,永不腐坏。在记忆里,这些食物带来温暖自由的光与热。
我和陈坤去参加一个大型的宴会,我是陈坤的新助理。宴请方是当地黑社会大哥,皱个眉就可能有几个人倒霉的那种大哥。宴会场面真的超级豪华,无法在现实生活里见到,特别是那种华丽到令人想哭的自助餐。我们像两个土鳖一样走进去,陈坤说龟儿好有钱,先吃哪个好呢?说完我就找不到他了,然后我在寻找他的过程中一边走一边随意抓取一些吃的,吃到撑毙。
黑社会埋葬了我。
梦里的食物可不可以也算作故事?梦里的故事如果记得很清楚,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那我们不如认为梦境是真实的人生,而现实只是一场长长的没什么惊喜的梦。
下班以后,我和方超会一起去吃饭。我们这个饭不能叫作晚饭,因为吃完了还要各自回家重吃,吃父母做的正餐。这顿饭只是因下班时太饿了而吃,不吃太多,只吃一点点。
我们是最要好的同事。
方超跟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他小时候住在浙江的山里。夏天的时候,妈妈把黄瓜西瓜都冰在家旁边的溪水里,他就在溪水里捉螺。螺不能吃,拿来喂鸡的。
他总记得天光未亮时,妈妈在院子里用菜刀剁碎螺蛳的声音。
有一天早上他爬起来,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空空的,根本没人,连鸡都在睡觉呢。天气闷热欲雨,他想去看看牛,他一直负责照管牛,防止它淋雨生病。结果却看到院墙外面,他们家的小牛被一个人牵着,远远地走来。那人白色衣服,白色裤子,白色头发,红色的脸。
“他对你说话了吗?”
“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我头一下。”
“后来我晕倒了。”
“我再醒过来,发现外面在下雪,根本不是夏天。”
“牛呢?”
“牛生了一只小牛。”
三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你长大了。”
“对啊,我长大了就没有精彩的故事了。考上大学那年,那头牛卖掉了,在别人家变成牛肉了,我妈还去买了一块炖着吃。我没吃。
“我成绩好,可能是因为遇到山鬼的缘故,他们说这山鬼主考试,我不是被摸过吗?我考上大学,又考研,然后出国待两年,回来进这间公司。”方超说。
“很荣幸遇见你,怪不得你脑门有疤。”我指着他的额头说。
“以后遇见山鬼介绍你认识。”他呵呵笑着。
“大学二年级交了一个女朋友,一起去周庄旅游,我们到了旅馆,各自住一间,真是傻透了,回来她就和我分手了。
“第二个女朋友是台湾人,她最喜欢大陆的什么呢?你肯定猜不到,盲人推拿!盲人师傅给她做推拿时说,‘上海女孩、杭州女孩,软;北京女孩、东北女孩,硬。你是台湾的吧?能摸出来的,你甲状腺这里有四个硬结,去开刀吧。’后来她就去开刀了。” “后来她父母要她回台湾了吗?”
“不啊,她嫁给那个盲人了。”
“天啊。”
是的,有人把推拿当成一种信仰。
我们不怀好意地笑一阵。
我们在吃关东煮,关东煮大概是每一个上班的人必吃的东西。我喜欢包心鱼丸,方超最爱腐皮墨鱼卷。
四
我给方超讲我和大野的故事。
我跟大野在公路边上走,我们迷路了。
这之前,我们走到一片水渠,远处是一大片田野,有个稻草人,说明这不是野地,是庄稼田。稻草人用塑料编织袋当披风,一只破球当头,头摇摇欲坠,一会儿倒向东边,一会儿倒向西边。
虽是白天,但沙尘暴马上就要来了,看上去像黄昏。
追我们的人应该还在不远处,只是他们也迷路了。
那是我和大野第一次去旅行,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去旅行。
之前我们在当地人开的野餐馆吃饭,一条羊腿吃完,结账时管我们要三千块。我们不服,店主身后站出来几个人,我和大野对视一眼,拔腿就跑。
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越过田野,来到这条公路边上。太阳昏昧不明,我们满身大汗,就算沙尘暴不把我们活埋,我们也会因干渴和疲倦而死。走在没有尽头的公路边缘,怕被带刀的蛮人发现,只能走在公路下面的荒草地里。
大野说:“我好饿,刚才的羊腿白吃了。”
“我也好饿,应该把饼带上再跑。”我说。
“回去请你吃好吃的,再坚持一下。”他接过我身后的背包,一个人背两个包。
我们走到一个土坡边上,这并不是一个天然的土坡。这是哈萨克牧民挖的地洞,只是现在没有人住了。
沙尘暴像巨大的水母盖下来,我们像细尾獴那样钻进地洞。
沙尘暴既轻盈又沉重,我们猛烈地咳嗽。整个白天,躲在那个洞里,没有食物,只有一瓶矿泉水,每次用瓶盖喝一小口,希望可以挨到风暴退去。
天黑了。
沙尘暴静止了。
黑夜居然如此澄明,天上的星星低垂,仿佛可以随意摘下来。银河,让夜晚显得更加寒冷了。
追我们的人想必已经走了,这么冷的晚上,谁还会在意那个羊腿的钱。
公路上开来一辆卡车,很像恐怖故事的开头,男女主奋力逃跑,终于看到一辆,结果一坐上驾驶座,杀人狂魔也出现在车里……
然而我们只是遇见了平凡善良的哈萨克大叔,载上我们离开了那里。“你们不顺路啊。”大叔说。“不管去哪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行。”我们把该付的羊腿钱给了这位大叔。
天蒙蒙亮了,一座小镇出现在眼前,早餐铺子升起炊烟,那一刻真的觉得炊烟好感人。
因为惊惧和饥饿,我和大野一夜没睡。点了平日早餐三倍量的油条、油饼、包子、奶茶、豆浆,以及两瓶啤酒。
太饿了。
结果,他就倒在豆浆里了。
后来,他问我,你还想再去不?
他说他从来没有那么那么那么地怀念那个荒野,天空、大地、黑夜、沙尘、无边的星河、牛羊、疲倦的稻草人,还有所有恐怖的回忆。他说:“你在地洞里被沙子埋住,我挖你出来,在沙子里只看到你的一对眼睛,感觉你像土拨鼠。”
从他倒在豆浆里,到他鼻子和下巴的水泡溃破又愈合之间,我是他的女朋友。
当他的伤口结痂,长出粉红色的嫩肉,我们分手了。
因为我永远不想再去那里,我并不怀念刺激和冒险,也并不怀念濒死的体验。我只是一个卑微懦弱的小女子,我只想每天吃到平安的三餐,并且不会因为太困而倒在豆浆里。
五
“他和那些高空走钢索的、摩天大厦楼顶边儿上骑单车的,或者和鲨鱼毒蛇接吻的,是一样的人嘛。”方超说。
“试探死神的人。”我说。
“没错,早晚会死,对吧?”
“别诅咒他。”
“我哪有!人固有一死。”
“所以每一顿都要吃好,这样没准哪天死了,也不会觉得后悔。”
“啊啊啊,我梦想的四层盒装豪华牢饭在哪里能买到哇!”
……
有一段時间,我觉得如果没有方超的玩笑,日子真的没什么意思,就像火鸡面没有辣辣的料汁,太荒凉了。能有这样一个朋友真好,何况还是同事,天天都能见面。
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吃火鸡面。
我们在茶水间用电磁炉煮面。
“火鸡面必须要煮的。你有辣白菜吗?”方超说。
“我妈做的那种。”我说。
“你妈做的最棒了!拿出来分享嘛。”
“我早上把它们都吃了。”
“都吃了?”
“嗯,当零食吃了。”
六
他拿出一瓶辣酱,我们的嘴辣得肿起来,方超说:“跟你讲,我有新女朋友了。”
“是谁?让我猜猜!”我兴奋地说。
“别猜了,猜不到。不是本公司的,不是同学,不是摇一摇,不是附近的人。”
“那是什么?是‘歪果仁’吗?”
“不是。跟你讲吧,是有一次我去买鞋,耐克的店里,买一双就是原价,买两双就是八折。很多人就组团买,我和她组了。”
“哦,一共优惠了多少?”
“一百八十八元。”
“好数字。”
“你们谈了多久了?你一直没告诉我啊。”
“谈了两天。”
“接吻了吗?” “就是因为第一次约会没有接,所以没告诉你。”
“接吻之后要说‘我爱你’,这样才算是男女朋友,在我老旧保守的观念里,这是儀式,好比外国人把棺材放进土里,亲友一定要把花扔进去。”
“啊!我忘说了。”
七
我也会去相亲,我身后有一大批以我妈为首的亲友婚介团。
最近下班前也忙起来,赶回家,化妆啊,换衣服啊,查看路线啊,查看餐厅啊。
方超也忙,忙洗车啊,买花啊,也得洗个澡,精精神神去约会不是吗。
好久没和方超一起吃下班饭了。下班的时候,是人类最饿的时候,饿疯了一样,简直除了屎,吃什么都行,所以一下班就冲到附近找吃的。下班饭不算正式晚餐,正式晚餐我们还要各回各家好好地吃。
下班饭有时候是关东煮,有时候是烤香肠,有时候星巴克松饼,有时候麦当劳苹果派。我们也一起吃过街边的炒栗子,吃过本土小贩做的蛋仔。
这样的日子已经快要结束了。
猪队友有女朋友了。
我也要加油才行啊。
这次跟我相亲的人说:“我们下了班就约见吧。”
“嗯……好啊,不过,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我问。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只是……我很饿。”他说。
五点钟下班,他开车过来我这里,二十分钟。我们五点二十开始见面相亲,到六点二十,基本上可以判断他是个胃口很好的吃货。七点二十,觉得这人实在、温和、心肠不坏。八点二十,一起去看了场电影。九点二十,相亲结束,有点依依不舍。
“我觉得你挺好的,很想和你继续交往。”他说。
“很荣幸。”我说。
“那你乐意吗?”他有点急,忍着,笑呵呵问我。
我点点头。这招是方超教我的,“不能说出来,点头就够了,既矜持又含蓄,还显得很有女人味”,谨遵教诲,这次活学活用了。
对了,那天我们五点二十的时候吃的是什么我必须要说一下。
我们去吃火锅。点的四宫格,一格麻辣清油,一格麻辣牛油,一格菌菇清汤,一格泰式冬阴功。菜呢?
我说:“做个测试,我们各自点,看看有几样是共同的呗?”
他说:“好啊好啊,这个有意思!”
结果,我们点的完全一致,完全一致,完全一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