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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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不是此时此刻,但是一切都曾在那里发生过。
  ——菲利普·拉金:《老傻瓜》
  序 言
  乘船从苏格兰西北海岸出发,大约三小时的路程,有这样一座被暴风雨肆虐的岛屿,島上贫瘠的土地带给人们食物和温暖,也带给人们死亡。死亡是很偶然的,就像今天。
  在这座岛上,采泥炭是一种群体活动,一家人、邻居们、孩子们,全都聚集在沼泽地里。和煦的西南风吹干了草地,蠓虫胡乱地飞来飞去。安娜刚刚五岁,这是她第一次参加采泥炭,也是让她永生难忘的一次。
  整整一个早上,安娜都在厨房里,看着祖母用老式的女巫炉煮鸡蛋,炉膛里烧的还是去年的泥炭。现在,女人们挎着大篮子出发了,安娜光着脚丫跟着她们,穿越荒野,兴奋地在多刺的石南花间奔跑,沼泽地褐色的泥浆在她的脚趾之间漫溢,发出咯吱的声响。
  她的眼中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云朵被风撕成碎片,偶然间有阳光洒下来,掠过枯萎的草地,白茫茫的羊胡子草在狂风中摇曳。要不了几天,春天和初夏的野花就会使褐色的冬季原野变成一片姹紫嫣红,只是此时,它们仍处于休眠状态。
  在远处,炫目的阳光中,隐约可以看见五六个男人,穿着工装裤,戴着布帽子,海水拍打着傲然屹立的黑色片麻岩峭壁。安娜抬手遮挡着眼睛,看向远方。大人们正弯腰弓背,用铁锹切割着柔软的黑色泥炭,湿漉漉的方块被翻转过来。这片土地因为世代的泥炭采割而伤痕累累,挖出来的沟有12到18英寸深,刚刚切下来的泥炭晾在顶部。几天后,这些切削工将会返回,把这些泥炭收集起来,码成小小的三角垛,使风畅通无阻,彻底吹干它们。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会用小推车把风干的泥炭运回家,再将这些干燥易碎的泥炭像砖块一样堆成人字形的炭垛,确保整个冬天都有取暖和烹饪所需的燃料。
  路易斯岛位于苏格兰赫布里底群岛最北端,几个世纪以来,岛上的人们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在这个金融动荡时期,随着燃料成本的上升,那些开放式的壁炉和火炉又大批地返回到人们的生活中,祖先的传统生活方式得以传承。在这里,让家温暖的唯一成本就是劳动和对上帝的虔诚。
  对于安娜而言,这只是一次冒险之旅。她迎着风奔跑欢笑,呼唤着父亲和祖父,母亲和祖母在她后面什么地方大声地交谈着。前面的泥炭切削工们突然停止了工作,她根本没有感觉到骤然而起的紧张气氛。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她不可能从那些蹲伏在沟壁周围的男人们的肢体语言中读懂什么。泥炭垒起的墙已经在他们的脚下倒塌。
  父亲看见了奔跑过来的她,朝她大声叫喊,企图阻止她过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不可能停止向前冲的势头,也不可能对他声音中的惊慌做出反应。男人们突然站起来,转向她,她看见阳光下哥哥的脸,像一张被漂白的纸。
  她顺着哥哥的目光朝倒塌的泥炭墙看过去。一只手臂伸向她,皮革般的皮肤像棕色的羊皮纸,手指卷曲着,就像握着一只无形的球,一条腿蜷缩着,与另一条腿缠在一起,头朝沟渠倾斜着,好像在寻找一个失去的生命,两个黑色的洞穴,应该原本是他的眼睛。
  有一瞬间她迷失在困惑的海洋里,但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惊恐的尖叫声被风撕裂了。
  第一章
  甘恩看到了不远处停在路边的车辆。天空是灰蓝色的,阴郁的乌云低悬在海面上,不断翻滚。雨刷刮去了第一场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10到15英尺高的白色海浪就像是打在青灰色大海上的标点符号。紧挨着救护车停靠的警车开着蓝色的闪光灯,天地浩渺,这束光是多么微不足道。
  在这些车辆的另一侧,是希亚德村那片杂乱无章的粗灰泥房子,迎接着即将到来的风雨。它们虽然看起来有些衰败,却也充满了希望,似乎是习惯了恶劣天气的无情侵袭。远远望去,没有一棵树,只有路边一排排腐朽的篱笆桩,以及被遗弃的院子中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和汽车残骸。枯萎的灌木丛中露出充满生机的绿色小枝,不屈不挠的根部紧紧附着在贫瘠的土地里,期待着更美好的时光。茫茫一片羊胡子草波浪般起伏,就像风在水面吹起的涟漪。
  甘恩把车停在警车旁,走进风雨中,已刻上皱纹的前额上是一个V形发尖,浓密的黑发向后生长,在风中飞舞。他紧了紧身上的黑色棉夹克,小心翼翼地踏进松软的泥土中,沼泽水很快就渗进鞋里,浸透了袜子,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很后悔没有多带一双靴子。
  他来到第一个泥炭堤,沿着上面的小径走过去,避开干燥的泥炭垛。身穿制服的警员已经在松软的土地上钉进了金属桩,用蓝白相间的警示带把犯罪现场围了起来,警示带在风中扑棱棱摆动着。最近的农舍在靠近悬崖那边,大约半英里以外,从那里飘来了烧泥炭的烟味。
  一群人围绕着裸露在风中的尸体,穿着黄色荧光服的救护人员正准备把尸体抬走。警察则身穿黑色防水服,头戴方格帽子,直到现在,他们还以为这不过是一起司空见惯的案子。
  他们一言不发地为甘恩让开路。法医蹲下来,靠近尸体,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抹去尸体上的泥炭屑,当甘恩突然出现在他头顶上方时,他抬起了头。甘恩看见了死者干枯的棕色皮肤,不免皱起眉头,“他是……有色人种?”
  “只是泥炭造成的,我认为是个白人,相当年轻,十几岁或二十出头。一具典型的沼泽尸体,几乎保存完好。”
  “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尸体?”
  “从来没有,但是我看过这方面的书。从海面吹来的风中含有盐分,使泥炭苔藓在这里繁茂生长,苔藓的根部腐烂后形成了酸,尸体因此得到保护,差不多就和浸在酸水里一样。他的内脏实际上应该是完好无损的。”
  甘恩紧盯着这具几乎已变成木乃伊的尸体,毫不掩饰他的好奇,“死因是什么,默多?”
  “表面看来死于暴力袭击,胸部有好几处刺伤,喉咙也被割断,但是准确的死因还是需要等做完病理分析后才能知道。”他站起来,脱掉手套,“最好在大雨到来之前把他拉走。”
  甘恩点点头,但是眼睛已经无法离开这个被困在泥炭中的年轻人的脸。尽管他的面部已经有些萎缩,但认识他的人一定还是能认出他来,毕竟只有眼部柔软的裸露组织腐烂了。“他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默多的笑声消失在风中,“谁知道呢?一百年?也许一千年?你需要一个专家给你答案。”
  第二章
  我不需要看钟就能知道时间。
  在清晨,天花板上的褐色污渍似乎总是并不那么明显,这很奇怪。接缝间透明凝膠的痕迹似乎更白了。更加奇怪的是,我总是在同一时刻醒来。这并非由于透过窗帘边缘渗透进来的光,而是因为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黑暗。一定是我体内的生物钟在作怪。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总是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出现时起床挤牛奶,然后做我在清醒的白天应该做的每件事。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挺喜欢凝视天花板上的这片污渍。不知道为什么,在早上,它看起来总是那么像一匹马,带鞍的马,随时准备把我带向更美好的未来。然而在晚上,光线昏暗时,它看起来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就像有角的怪兽,准备把我带向无边的黑暗。
  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看似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来她是谁,直到她张口说话。
  “哎,托尔莫德……”
  当然,这是玛丽,无论在哪里我都能听出她的声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还有,是什么让她耷拉着嘴角?是什么让她如此厌恶?我知道她过去很爱我,虽然我不确定我是否爱过她。
  “怎么了,玛丽?”
  “你又尿床了。”
  我闻了闻。突然间,几乎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味道向我袭来。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注意到?
  “你就不能起来吗?不能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责怪我。我并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有故意这么做。当她拉开我的被子时,味道更加难闻了,她用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起来,”她说,“我必须换床单了。起来,穿上你的睡衣,冲个澡去。”
  我双腿着地,等着她扶我站起来。过去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一直很强壮的。我记得有一次要剪羊毛,她赶羊时扭伤了脚踝,不能走路,我不得不背她回家。几乎两英里的路,我的两只胳膊疼死了,但是我没说半句抱怨的话。为什么她从不记得这些?
  她不知道这有多么丢脸吗?我转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我眼中涌出的泪水。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拼命地眨眼,以免泪水流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唐老鸭。”
  “唐老鸭?”
  我看了她一眼,她眼中的愤怒吓了我一跳。我是这么说的吗?唐老鸭?那不可能是我的意思。但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原本打算说什么了,所以我又说了一遍。我很坚定地说:“是的,唐老鸭。”
  她拉我站起来,几乎是很粗暴地把我朝门边推过去,“不要让我看见你!”
  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摇摇晃晃地朝浴室走去,任凭身上的睡衣滑落。她说我应该把衣服放哪里?我把睡衣遗弃在地板上,朝镜子里瞅去。一个老人,长着一头稀疏而蓬乱的白发,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我。有一片刻我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我扭头朝窗外望去。在通向海岸的沙质低地,我能看见正在又甜又咸的草地上吃草的羊。我看见风儿吹皱了羊身上厚重的冬衣,但是我听不见。我也听不见海水拍打海岸的声音。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水虽然气势汹汹,携带了大量沙子,但也招人喜爱。
  窗户一定是双层玻璃的,在农场我们从来没有这种东西。在那里,当风呼啸着穿过窗框,把泥炭灰从烟囱上吹下来时,你知道你还活着。那是可以呼吸、可以生活的房子。这里的房间太小,太封闭,与外界隔绝,让你感觉就像生活在一个泡沫里。
  镜子里的老人又在看着我,我微笑,他也朝我微笑。当然,我一直知道那就是我。我很好奇彼得这些天在做什么。
  第三章
  芬终于关了灯,天很黑。但是那些证词还在那里,在他的视网膜中燃烧。黑暗中他无处可遁。
  除了莫娜的话,还有其他两个证人的证词。他们都没有把车牌号记下来。莫娜没有看见,这不足为奇。她先是被汽车撞飞到空中,摔落在发动机盖和挡风玻璃上,随即又因巨大的冲击力被甩了下去,在碎石路面上翻了几个滚。她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奇迹了。
  罗比的重心较低,摔下来后直接被碾在了车轮下。
  每当读到那些证词,他都会想象自己在那里,看见了事情的经过。每一次他都感到要呕吐。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是如此栩栩如生,就像他真正的回忆一样。而对莫娜来说,尽管只是瞬间的一瞥,但方向盘后的那张脸已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一个中年男子,长长的灰褐色头发,两三天没有刮过胡子。她怎么能看到的?但毫无疑问,这一切就在她的脑海中。他甚至让模拟画像师根据她的描述画了一张草图,一张停留在文件上的脸,一张即使九个月过去了,仍然在他的梦境中反复出现的脸。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想要睡去,却是徒劳。旅馆房间的窗户在窗帘后半开着,空气得以流通,但是街上的汽车喧嚣声也一并传进来。他把膝盖蜷缩到胸部,肘部贴在身体两侧,双手合十抱于胸前,像一个正在祈祷的胎儿。
  明天,他自成年后所熟知的一切生活都将结束。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和做过的事,以及可能要做的事,都将结束。就像很多年前从姨妈那里得到父母死亡的消息时的感觉一样,那是他有生以来(还很年轻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的透彻心扉的孤独。
  白天的到来也不能让他安心,他只是默默地决定要度过这一天。温暖的微风吹过布里奇斯城堡,阳光照在城堡下面的花园里,芬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嘈杂的人群。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轻便的春装,长辈关于5月之前不可减衣的警告已被这一代人遗忘。别人的生活一如既往,这似乎不公平。然而谁又知道在他正常的面具下面的疼痛?所以谁又知道其他人外表下隐藏的惶恐?
  他在尼克森街的复印店前停下来,复印了几份文件,然后塞进皮包,朝东向圣伦纳德街走去。过去十年的大部分时光,他就是在位于那条街的警察局总部工作的。两天前他已经开过告别派对,是与几位同事在洛锡安路的一家酒吧举办的。派对的氛围很伤感,充满了回忆和遗憾,当然,也有一些真诚的关爱。   一些人在走廊里向他点头,一些人与他握手。他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只花了几分钟就把个人物品装进了一只纸箱,都是他在这种不安的职业生涯中所累积的悲伤的碎片。
  “我要收回你的警察证,芬。”
  芬转过身,总督察布莱克仿佛一只饥饿的秃鹰,紧紧盯着他,一副趁火打劫的样子。芬把证件递给了他。
  “看到你要走,我很难过。”布莱克说,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他从未怀疑过芬的能力,只是怀疑他能否做长久。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芬终于承认,布莱克是对的。他们都知道他是个好警察,只是芬花了更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行不是他的专长。是罗比的死亡让他明白的。
  “我看过提取记录,你三周前把你儿子的肇事逃逸案的文件拿走了。”布莱克停顿了一下,也许是在等候对方的确认,看到芬没有回应,他补充道,“他们要把文件拿回来。”
  “当然可以,”芬从包里取出文件,放在桌子上,“可能再没有人会打开它了。”
  布莱克点点头,“有可能。”他犹豫了一下,“该尘封起来了,它在从内到外吞噬你,它会毁掉你的一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伙计。”
  芬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他搬起装着他个人物品的纸箱,“我做不到。”
  他来到外面,绕到大楼后面,打开一个巨大的绿色回收箱,把纸箱里的东西全倒了进去,然后把纸箱也丢弃了。他再也不需要这些了。
  他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自己办公室的窗户。在所有那些虚度的岁月里,他经常站在那里看阳光,看雨,看铺满索尔兹伯里山坡的雪。然后,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圣伦纳德街,挥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把芬带到皇家英里大道铺满鹅卵石的陡坡上,就在圣吉尔斯大教堂下面,他发现莫娜正在国会广场等他。她仍然穿著那一身单调的灰色冬装,几乎迷失在了北部雅典风格的古典建筑群中,砂岩砌成的大楼已被时间和烟雾熏黑,他猜想这种色调正好反映了她的心情。但是用“沮丧”这个词已不足以描述她的心情了,她很明显情绪激动。
  “你迟到了!”
  “对不起。”他挽着她的胳膊,匆匆穿过空旷的广场,穿过高大的石柱拱门。他不知道自己的迟到是不是潜意识里故意做的。与其说是不愿意放下过去,不如说是对未知的恐惧,是对离开安全而舒适的婚姻生活独自面对未来的恐惧。
  当他们迈进曾经是苏格兰议会总部的法院大楼时,他瞥了一眼莫娜。300年前地主和商人们坐在这里,他们本应该是人民的代表,却因为没有抵挡住英国人的贿赂,把其所代表的人民出卖了,卖给了人们不想加入的联盟。芬和莫娜,也曾经是个联盟,为了便利、为了无爱的友谊而组成的联盟,是受偶然而随意的性爱驱使,因为对儿子共同的爱而组合在一起的。而现在,没有了罗比,一切行将结束,结束在这个法院。一张判决书将为他们共同书写的16年画上句号。
  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痛苦,所有的遗憾和悔恨袭上心头。
  到最后,只花了几分钟就把这些年的一切——那些美好的、糟糕的时光,那些挣扎,那些笑声,那些争吵——全都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他们一起出现在皇家英里大道上,灿烂的阳光洒在鹅卵石上,隆隆的车流从身旁经过,其他人的生命在这里流淌,而他们的已从暂停变成了结束。他们站在那里,宛如一尊延时拍摄的电影里的静态雕像,世界围绕着他们,像高速旋转的涡流。
  16年后,他们又变成了陌生人,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再见。其实连“再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尽管那张纸就握在他们手中。因为除了再见,还剩下什么?芬打开公文包,将判决书放了进去,那些复印文件从米色文件夹中滑了出来,散落在他的脚边。他迅速弯腰去捡,莫娜蹲下来帮他。
  她拾起了几张纸,他意识到她的头转向了他。她其实只需一瞥就明白这些是什么。她自己的证词就夹在其中。几百个字,描述了一个被夺去的生命和一段结束的婚姻,还有一张根据她的描述画的头像速写,那是芬无法摆脱的噩梦。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把拾起来的纸递给他,看着他把它们放回包里。
  他们来到街头,离别是不可避免的,她说:“我们会保持联系吗?”
  “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没有。”
  简短的一句话,使这些年他们为彼此付出的一切,他们共同的经历,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像飘落在河上的雪花,永远地消失了。
  他看了她一眼,“房子卖了后你怎么办?”
  “我要回格拉斯哥,和爸爸待一段时间。”她看着他的眼睛,“你呢?”
  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她几乎是指责的语气,“你会回到岛上去。”
  “莫娜,我的大半生都在逃避那个地方。”
  她摇了摇头,“但你还是会回去的,你自己知道,你永远无法逃避那座岛。这些年那座岛一直像无形的影子,横亘在我们之间,把我们分开。它是我们永远无法共同拥有的东西。”
  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仰望天空,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然后,他看着她,“有一个阴影,是的,但不是那座岛。”
  当然,莫娜是对的,除了回到孕育他的子宫,回到哺育他、孤立他,最后又逼走他的地方,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知道,如果还有机会让他重新找回自己,那是唯一的地方。回到自己的族群中,用母语说话。
  船在异常平静的明奇海峡破浪而行,他站在路易斯岛号渡轮的前甲板上,看着船头柔和的曲线。大陆的山脉已经消失很久了,路易斯岛的东海岸笼罩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渡轮的汽笛声听起来是那么凄凉。
  芬凝视着灰色的迷雾,感受着雾气在脸上留下的潮湿,直到一道模糊的阴影从昏暗中显现。这是一道失落的地平线上最微不足道的污迹,诡异而永恒,就像是他过去的鬼魂又回来和他纠缠。
  当迷雾中的岛屿轮廓渐渐清晰,他感到脖颈处毛发倒竖,一种近乡情更怯的焦虑攫住了他。
  第四章
  甘恩坐在办公桌旁,眯眼盯着电脑屏幕。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远处明奇海峡的雾笛声,知道渡轮很快就会靠岸。   他在第一层的办公室是与另外两个警员共用的,从窗口能很清楚地看到教堂街另一侧的布莱茨伍德护理机构的慈善商店。那是治愈身体和灵魂的基督教护理机构。如果愿意,他可以伸长脖子看到道路尽头印度餐馆的孟加拉香料以及其色彩斑斓的酱汁和诱人的蒜蓉炒饭。而现在,电脑屏幕上的东西已经打消了他对于食物的所有欲望。
  沼泽尸体,也被称为沼泽人,指的是在欧洲北部、英国以及爱尔兰地区的苔藓沼泽地发现的保存完好的尸体——他在维基百科上阅读这个词条——因为沼泽水呈酸性,温度较低,再加上缺氧,这几种条件使尸体的皮肤和器官得以完好保存,有时候甚至可能采集到指纹。
  他想到躺在医院验尸房冷柜里的尸体。离开了沼泽地,它会迅速开始腐烂吗?他向下滚动页面,看着一张照片。那是一具尸体的头部,是60年前从丹麦的一个泥炭沼泽地里发现的。一张巧克力色的脸,轮廓非常清晰,半边脸颊挤到了早已不再呼吸的鼻子上,上嘴唇以及下巴上的一抹橙色胡子茬儿仍然清晰可见。
  “啊,对了,托兰人。”
  甘恩抬头看到一个又高又瘦、头发稀疏的男人正俯身凑过来,紧紧盯着屏幕。
  “根据他的头发碳素测定,这个人大约生活在公元前400年。那些验尸的白痴们把他的头部割下来,除了双脚和一根手指,至今仍保存在福尔马林中,其余部分全扔掉了。”他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科林·马尔格鲁教授。”
  他握手的力度让甘恩感到惊讶,因为他看起来像根柳条。
  马尔格鲁教授仿佛会读心术一般,或者从他的退缩中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着说:“病理学家需要有一双好手,探长,我们要用手切割骨头,撬开骨架,你一定会非常惊讶这需要多大的力量。”他的口音略带一点有教养的爱尔兰人的味道,他把话题又转回到托兰人身上,“非常神奇,不是吗?2400年后,仍然有可能看出来他是被绞死的,最后一餐吃的是杂粮粥。”
  “你也参与验尸了吗?”
  “很遗憾,没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研究对象是老克罗根人,是2003年从爱尔兰的沼泽里挖出来的。当然,这具尸体和托兰人差不多一樣古老,绝对超过2000年。个子很高,足有6.6英尺,想象一下,对于那个时候的人来说,应该算巨人了。”他挠着头笑了笑,“那么,我们给你的这具尸体起个什么名字?路易斯人吗?”
  甘恩在椅中转过身子,示意教授坐下来,但是病理学家摇了摇头。
  “我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飞机上连伸腿的地方都没有。”
  甘恩点点头,他自己个子偏矮,所以从来没有发现伸腿是个问题,“那么你的老克罗根人是怎么死的?”
  “谋杀。先折磨,他的两个乳头下都有很深的伤口,胸部也有刺伤,头部被斩,身体被切成了两半。”教授徘徊到窗边,边说边扫视着街道,“真的有一点神秘,因为他有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所以不是一个苦力。毫无疑问,他平时大鱼大肉,但他最后一顿饭吃的是小麦和脱脂乳的混合品。我的老朋友内德·凯利在爱尔兰的国家博物馆工作,他认为这个人是用来祭天的牺牲品,祈求皇家领地附近的玉米丰收和牛奶增产。”他转身对甘恩说,“路北的印度餐厅有好吃的吗?”
  甘恩耸了耸肩,“不算差。”
  “好,已经很久没有吃一顿像样的印度餐了。我们的尸体在哪里?”
  “在医院验尸房的冷柜抽屉里。”
  马尔格鲁教授搓搓手,“我们最好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前去看看,然后一起吃午饭。我快饿死了。”
  尸体被放在了解剖台上,看起来似乎缩小了很多,体格健美,只是有些干瘪了,皮肤是茶色的,整个看起来就像是用树脂雕刻出来的。
  马尔格鲁教授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身服,外面套着一件手术袍,明亮的黄色面罩盖住了嘴巴和鼻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大号玳瑁护镜,使头部似乎小了一圈,这种装扮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奇怪的漫画人物。对于自己可笑的样子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身手敏捷地围着桌子测量,白色网球鞋上裹着绿色塑料鞋套。
  他走到白板前,潦草地记下初步统计数字。伴着毡头笔发出的吱吱声,他说:“这个可怜的家伙重量仅有41千克,对于一个身高173厘米的人来说,有点太轻了。”他从镜片上面看着甘恩,“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只有5.8英尺。”
  “你觉得他是生病了吗?”
  “不,不一定。虽然他的身体保存完好,但这些年还是失去了大量体液。对我而言,他看上去是一个相当健康的样品。”
  “什么年龄?”
  “我猜十八九岁或者20岁出头。”
  “不,我的意思是,他困在泥炭里多少年了?”
  马尔格鲁教授扬起眉毛,头歪向甘恩,“请有点耐心,我不是一台碳14年代测定机器,探长。”
  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尸体上,把尸体翻到正面,俯身刷去上面棕色和黄绿色的泥沼苔藓。
  “发现尸体时没有看到衣服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甘恩走近一点想看看是什么吸引了马尔格鲁的注意,“我们把整片区域挖遍了,没有衣服,没有任何配饰。”
  “嗯,那样的话,我想他在被埋之前可能被裹在了某种毯子里。他一定是被毯子包裹了好几个小时。”
  甘恩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判断的?”
  “是这样,甘恩先生,在死后的几个小时,血液会流到身体的下半身,导致皮肤出现紫红色的变色现象,我们称之为尸斑。如果你仔细观察他的背部、臀部和大腿,你会发现那里的皮肤颜色较深,但是青黑色的尸斑处有一种颜色稍淡的发白图案。”
  “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他死后至少有八到十个小时是仰面躺着的,包裹在某种粗糙的织毯中,在颜色深些的变色部位留下了毯子的图案。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提取图案,拍下照片,让画师重新画出毯子的图案。”
  他用镊子提取了好几根附着于皮肤上的纤维。
  “可能是羊毛的,”他说,“应该不难确认。”   甘恩点点头,至于说辨别出一张编织于几百甚至几千年前的一条毯子的图案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决定先不去探究了。病理学家再次对尸体的头部进行检查。
  “两只眼睛已经过分分解了,不能确定虹膜的颜色。这深棕红色的头发也根本不能表明它原来是什么颜色,因为已经被泥炭染过了,就像他的皮肤一样。”他用手指戳了戳尸体的鼻孔,“但这很有趣,”他看了看乳膠手套的指尖,“他的鼻子里有大量的银色细沙,这些沙很明显和他的膝盖以及脚背上擦伤处的沙一样。”他指尖挪到额头,然后,轻轻地擦掉左侧太阳穴处以及头发上的一些污泥。
  “真是见鬼!”
  “怎么啦?”
  “他的左前颞头皮处还有一个弧形伤口,长约10厘米。”
  “伤口?”
  教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不,看起来像一个外科手术疤痕,我猜是这个年轻人曾因为脑损伤做过手术。”
  甘恩惊呆了,“那么,这意味着这具尸体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古老,是不是?”
  马尔格鲁的笑容带着一丝傲慢和嘲弄,“取决于你是怎么定义古老的,探长。脑外科手术可能是最古老的实践医学,有充足的考古证据证明脑外科手术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
  他把注意力转向了脖子,这里有一道更宽更深的伤口,他量了量,有18.4厘米长。
  “那是一道致命的伤口吗?”甘恩问。
  马尔格鲁叹了口气,“我猜,探长,你并没有参加过多少次验尸。”
  甘恩脸红了,“是没有多少次,先生。”他不想承认事实上此前他只参加过一次。
  “在做解剖之前,我几乎不可能得出他确切的死因;即使做了解剖,我也不能保证。他的喉咙被割断了,是的,但是他的胸部有多处伤口,右肩胛骨后面也有一道。他的脖子上有擦伤,可能被绳子勒过,他的手腕和脚踝处也有类似的擦伤。”
  “你是说他的手脚可能都被捆绑过?”
  “正是,他可能是被勒死的,因此他的脖子上有擦伤,或者他可能是被同一条绳子沿海滩拖曳过,这可以解释在他的膝盖和脚背处的破损皮肤中的细沙。无论如何,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有多种可能性。”
  右前臂上的一块暗斑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用药签擦了擦,然后转身从后面的不锈钢水槽中取出一块擦洗海绵,开始粗略地擦拭皮肤。“仁慈的上帝!”他说。
  甘恩歪着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什么情况?”
  马尔格鲁教授沉默良久才抬头迎接甘恩的目光,“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这具尸体在沼泽里埋藏了多少年?”
  “这样我就可以把他从我的工作任务中排除,把它交给考古学家,教授。”
  “恐怕你不能这样做,探长。”
  “为什么?”
  “因为这具尸体在沼泽里埋藏的时间最多不超过56年。”
  甘恩气得脸色都变了,“不到10分钟之前你才告诉我,你不是一台测定机器。你怎么可能知道?”
  马尔格鲁笑了,“仔细看看右前臂,探长,我想你会看到,这里是一个粗糙的猫王肖像文身,肖像下面刺的字是‘心碎旅馆’。现在,我很肯定猫王不是生活在公元前,作为一个坚定的猫王粉丝,我可以告诉你,非常肯定地告诉你,《心碎旅馆》是1956年的榜首热门歌曲。”
  第五章
  午餐时间,马尔格鲁教授去印度餐馆吃了一份洋葱圈加羊肉咖喱米饭,再加一个印度冰激凌,乔治·甘恩则只是在办公室里吃了一块奶酪三明治,感觉难以下咽。午饭后马尔格鲁教授又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才做完尸检。
  像皮革一样的皮肤使他无法用简单的外科手术刀打开胸腔,最后这位病理学家不得不用上一把沉重的剪刀,剪开后再用他惯用的手术刀把肋骨上残余的皮肤和肌肉剥离开。
  现在这具剖开的尸体躺在那里,就像屠夫刀下的牺牲品。但这是一个曾经强壮健康的年轻人,他的体内什么也没有发现。他的死亡除了是一起残忍的谋杀外,还可能是什么?而凶手很可能还活着。
  “非常有意思的尸体,探长,”汗珠子聚集在他额上的皱纹处,但是马尔格鲁教授很兴奋,“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案子了,就像我刚吃的那顿饭一样,柔软的肉片,半透明的像鱼骨一样的纤维状微小材料,可能是鱼和土豆。”他咧嘴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我很高兴我终于能给出一个死因假设了。”
  甘恩听了这话有些惊讶。根据之前的经验,这位病理学家几乎总是不愿承诺什么,但马尔格鲁显然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他合上胸腔,让皮肤和组织还原到最初的切口处,并用手术刀戳弄着伤口。
  “他的胸部被刺伤四次。从这些朝下的伤口来看,我想说的是,要么他的袭击者比他高很多,要么受害者是跪着的。我赞成后一种假设,我们会证实这个结论。伤口是一把又长又细的双刃匕首造成的,类似于费尔拜恩-塞克斯格斗匕首,或者是一种短剑。比如说,这一处,”他指着最上面的那道伤口,“大约5/8英寸长,指向两个尖端,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把细长的双刃武器。伤口有5英寸深,穿过左肺顶点和右心房到达心室膈膜,与其他三处伤口相比,这一道最长最典型。”
  “这是致命的一刀?”
  “其中的任何一刀都可能在几分钟之内让他丧命,但是我怀疑是划过前颈的这一刀。”他把注意力转向脖子处的伤口,“这一道伤口超过7英寸长,从耳朵下面的左侧乳突区一直延伸到右边的胸锁乳突肌。”他抬起头对甘恩说,“你看看,”然后微笑着将视线转向伤口,“这一刀几乎完全切断了左颈静脉和动脉,右侧颈静脉也被割伤了,伤口最深处约有3英寸,甚至切到了脊柱。”
  “这一点重要吗?”
  “在我看来,切割的深度和角度说明袭击者是从后面发起袭击的,几乎可以肯定是不同的凶器,这一点可以从后背上的刀伤得到证实。这是一道1.5英寸长的伤口,有一个方形的主尖和一个尖形的次尖,这表明这是一把大单刃刀,更适合于深深地切入颈部。”
  甘恩皱了皱眉头,“我被你搞糊涂了,教授。你是说凶手使用了两种凶器,先用一种刺中他的胸部,然后从后面抓住他,再用另一种割断了他的喉咙?”   教授露出温和而谦虚的微笑,“不,探长,我是说,有两名袭击者,一个从后面抱住他,迫使他跪下,另一个刺中了他的胸部。后背的伤口可能是第一个袭击者准备从喉部拔出刀子时偶然碰到的。”
  他绕着桌子移到死者的头部前,开始从最初的切口处着手,剥离皮肤和肌肉。
  “这可能是你应该记住的一点:这个人的手腕和脚踝是被绑着的。他的脖子上有一根绳子,如果这根绳子是用来绞死他的,那么擦伤处应该是倾斜向上,朝向悬挂点的,但事实不是这样,所以我猜他们是用这根绳子把他沿着海滩拖过来的。他的鼻子和嘴部有银色细沙,膝盖破皮处以及脚背处也有。在某一时刻,他们强迫他跪下,向他扎下数刀后,割断了他的喉咙。”
  病理学家用语言描绘出的画面突然生动地出现在甘恩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那是一个夜晚,月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海浪拍打着熠熠生辉的银色沙滩,然后血液把白色的浪花染成了深红。他简直不敢相信,就在这个地方,路易斯岛上,曾经发生过如此残酷的谋杀。100多年以来,这个地方仅仅发生过两起谋杀案。
  他说:“有可能提取指纹吗?我们得确认他的身份。”
  马尔格鲁教授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观察头皮,虽然从颅骨上脱离开了,但他并没有撕开它。“这么干,”他说,“快干成粉了。”他抬起头,“由于液体流失,指尖都有点皱缩了,但我可以注入一点福尔马林补充水分。你应该可以得到完整的指纹,不妨也提取一下DNA样本。”
  “法医已经派人把做分析的样品送走了。”
  “哦,是吗?”马尔格鲁教授看上去不是很高兴,“不太可能提供任何启示,当然,但你永远不知道,啊……”他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颅骨上,剥回来的那块头皮引起了他的兴趣,“有意思。”
  “怎么了?”甘恩不情愿地靠近了一点。
  “在这个小伙子的伤疤下,这里……有一小块金属片,是用来保护大脑的。”
  甘恩看見一个暗灰色的长方形铁片,约两英寸长,两端各有一小孔,用金属线缝在颅骨上,一部分被一层浅灰色的疤痕组织掩盖着。
  “某种创伤,很可能有轻微的脑损伤。”
  在马尔格鲁的要求下,甘恩走了出去,来到走廊,从开向解剖室的窗户往里看去。病理学家拿起一把锯子,从头骨顶部移除了大脑。他再走进来时,教授正在一个不锈钢碗中观察它。
  “是的……我想……这里……”他用手指戳着碗里的东西,“左额叶囊性脑软化。”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的朋友,这个可怜的家伙运气真的很差。他曾经头部受伤,导致左额叶受损,并且很可能使他……怎么说呢……野餐中缺了一块三明治?”他回到头骨前,用手术刀轻轻刮掉生长在金属片上的组织膜,“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钽。”
  “是什么?”
  “一种高度耐腐蚀的金属,在20世纪上半叶开始应用在颅骨修补术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经常用来修复弹片伤。”他靠得更近一点,刮得更深一些,“高度的生物相容性,但往往会导致可怕的头痛,我想,与这种金属的导电性有关。60年代随着整形外科技术的发展,这种金属被别的材料取代了。现在钽主要用于电子工业。啊哈!”
  “什么?”甘恩战胜了自己沉默寡言的本性,靠得更近些。
  但是马尔格鲁教授却转过身去,走到了水池旁的柜台边。他的工具包放在上面,他在那里翻找着,带着一枚3平方英寸的放大镜回到颅骨前,拇指和食指捏着放大镜举到钽片上面。
  “我早就想到了。”这是一种胜利的信号。
  “想到了什么?”甘恩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这些金属片的制造商常常会在上面刻上产品序号,在这个产品上面,是生产日期。”他后退几步,邀请甘恩看看。
  甘恩接过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把它举到颅骨上面,扭曲着脸,靠得更近一些,放大镜下面出现了一系列罗马数字——MCMLIV。
  病理学家笑容满面地说:“如果你还没搞明白,我可以告诉你,那是1954年。大概比他的猫王文身早两年。从上面生长出的组织判断,大概在他被杀害在沙滩上之前三四年。”
  第六章
  起初芬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他的耳中,是风声、水声以及断断续续的拍打声。他很热,被子下的他浑身是汗,但脸和手都是冷的。他睁开眼睛,一束奇怪的蓝光使他头晕目眩。他花了足足30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他看到帐篷的白色衬里胡乱地鼓动着,就像一个到达终点的运动员在大口喘息。他周围是一堆凌乱的衣服、一个半开的帆布挎包、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沓散乱的文件。
  他在黑暗中选择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刚好够安置下双人帐篷,但现在他意识到这块地其实朝悬崖和大海那边倾斜着。他坐直身子,支帐篷的拉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从睡袋中溜出来,换上新衣服。
  他拉开帐篷外层的拉链,爬到山坡上,刺目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晚上下过雨,但是风已经吹干草地。他赤脚坐在草地上,穿上袜子,眯着眼睛,看海上日出。从云层间露出一圈似乎刚刚燃烧过的冷光,短暂地照耀后,又被云层遮蔽,就像是电灯的开关被关闭了一样。他坐着,双膝拢向胸前,前臂放在上面,呼吸着咸咸的空气,闻着泥炭的烟味和潮湿的土地。风吹动着他短短的金色卷发,使他突然有一种很美好的感觉,一种简单的活着的美好。
  他回头越过左肩,看到父母古老的白房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再远一点是祖辈们生活了几个世纪的黑房子,也成了一片废墟。童年时,他在那里玩耍,快乐而安全,从来没有想象过等待他的未来会是什么。
  房子上方,有一条弯弯曲曲通向山下的路,沿路是一排风格和类型各异的房屋,组成了克罗伯村。老织机棚上的红色锡制屋顶,粉刷成白色或粉色的房子,不规则的篱笆墙,铁丝网上一簇簇在风中飘动的羊毛,共同编织出了克罗伯村的独特画卷。窄窄的条状农田沿着山坡向下,一直通向峭壁,一部分被耕作过,用来种植基本农作物、谷类以及根茎类蔬菜,另一部分是用来牧羊的草地。古老的农耕技术已被丢弃,那些生锈的拖拉机和收割机四周杂草丛生,一幅衰败的景象,过去的繁荣早不见一丝痕迹。   越过山坡,芬可以看到克罗伯教堂的黑色屋顶,它向上划破天际线,向下俯视着生活在它的阴影中的人们。牧师住宅里有人挂出了洗过的衣物,白色床单在风中猛烈飘摆,像是在急切地召唤上帝。
  芬厌恶教堂以及和教堂相关的一切,但是这熟悉的景象让他感到安慰,不管怎样,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他感到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听到风中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忙穿上靴子站起来,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他昨晚停在房前的汽车旁。他吃力地穿过草地,朝年轻人走过去。越来越近了,他看到了来访者脸上的微笑以及微笑中的那丝犹豫。
  年轻人大概十七八岁,差不多是芬一半的年纪,金色的头发抹过发胶,一簇簇竖立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极他的母亲,这让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一时陷入尴尬,沉默地打量着对方,然后芬伸出一只手,男孩紧紧地握了一下,旋即松开。
  “你好,芬利克斯。”
  男孩抬起下巴指向淡蓝色的帐篷方向,“只是路过这里?”
  “暂时住下来。”
  “你离开这里有一阵子了。”
  “是的。”
  芬利克斯停顿片刻,强调了一下,“九个月了。”他的语气中无疑带着责备。
  “我要把一生都好好整理整理。”
  芬利克斯稍稍歪了歪头,“你是说这次要留下来吗?”
  “也许,”芬凝视着远处的小农场,“这里是故乡,是你无处可去时可以回来的地方。是否留下来……我还不确定。”他收回目光,绿色的眼睛转向男孩,“大家知道了吗?”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几秒,沉重的历史横亘在两人中间。“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是我父亲在去年8月捕猎塘鹅时死在了安斯格尔岛。”
  芬点点头,“说得对。”他转身打开院门,沿着长满杂草的小路走向老朽的白房前门,前门早就不见了,只有几块腐烂的门框仍然依附在砖墙上。他父亲曾把每一块木头包括地板都涂过一层紫色的油漆,现在仍然斑驳可见。
  屋顶大部分还很完整,但是木材已经腐烂,雨水在每面墙上刻下了条纹,地板也没有了,只留下几根顽固的托梁。一个空壳,曾经温暖过这里的爱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听到芬利克斯走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我准备把老房子扒了,原址重建。也许暑假时你可以过来帮帮我。”
  芬利克斯含糊地耸耸肩,“也许吧。”
  “秋天你就该上大学了吧?”
  “不上。”
  “为什么?”
  “我需要找到一份工作。我现在是一个父亲了,得对我的孩子负责。”
  芬点点头,“孩子怎么样?”
  “她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芬无视他语气中的嘲讽,继续问:“唐娜呢?”
  “与她父母一起待在家里,还有我们的宝宝。”
  芬皱起眉头,“那你呢?”
  “我还和妈妈住在山下的平房里。”他朝山下平房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那套房子是马萨丽从阿泰尔那里继承来的,“默里牧师不让我去他们家看她们。”
  芬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让?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是孩子的父亲!”
  “我这个父亲没有能力养活孩子和她的母亲。有时唐娜可以溜出来到我家来见我,但是通常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在城里见面。”
  芬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没有必要把火发到芬利克斯身上。有的是发火的时间,可以换一个地方,针对另一个人。“你妈妈在家吗?”这是一个十分天真的问题,然而他们两个都感受到了这句话充满的感情。
  “她去格拉斯哥了,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芬利克斯感到了芬的惊讶,“她没有告诉你吗?”
  “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哦。”他的目光游离到山下,朝麦金尼斯家的平房看过去,“我一直以为你和妈妈还会重新走到一起。”
  芬的笑容中带着悲伤,也许是遗憾。“许多年前马萨丽和我就没有办法成功地生活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会有所不同?”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她还在格拉斯哥吗?”
  “不,她早上回来了,今天早上回来的,家里有急事。”
  第七章
  我能听见他们在门厅讲话,好像我是聋子,好像我不存在,好像我是个死人。有时我倒希望这些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穿上外套。屋内温暖如春,根本不需要多穿件外套,也不需要戴帽子。我那顶可爱的旧棒球帽软软的,戴在头上可暖和了。
  这些日子,每次从卧室出来,我总不确定会遇到哪一个玛丽。有时是一个好玛丽,有时是一个坏玛丽。她们长得一样,却是不一样的人。今天早上是坏玛丽。她抬高嗓门,告诉我该做什么,让我穿上外套,坐在这里,等着。等什么?
  行李箱里装的是什么?她说是我的东西,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的意思是说里面是我的衣服,我有一衣柜的衣服,这个箱子怎么可能装得下。或者是我所有的文件、多年的账本、照片以及一切的一切。这么多东西,一个箱子是不可能装得下的。也许我们是要去度假。
  我听到了马萨丽的声音,“媽妈,这不公平。”
  妈妈,当然,我总是忘记玛丽是她的妈妈。
  玛丽说:“公平?你以为这对我就公平吗?马萨丽,我已经70岁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一星期至少尿两次床,如果让他一个人出去,他肯定会走失,就像一只可恶的狗一样。我没有办法相信他,邻居们把他送回来,我说白他就说黑,我说黑他就说白。”她当然说的是英语,因为她永远也学不会盖尔语。
  我从来没有说过黑或白,她在说什么?这是坏玛丽在说话。
  “妈妈,你们已经结婚48年了!”这又是马萨丽的声音。
  玛丽说:“他已不是我嫁给的那个男人,马萨丽,我在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无论我说什么,我们肯定要争吵。他就是接受不了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事实,不承认现在记不住事了,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对已做的事情从不承认。那天他把厨房的玻璃打烂了,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拿锤子把玻璃打烂的,说要把狗放进来。马萨丽,我们自从离开农场后就没有养过狗了。五分钟后他又问我,是谁打烂了窗户。我告诉他是他自己打烂的,他说他没有,一定是我打烂的,是我!马萨丽,我受不了了!”   “日托中心怎么样?他不是一星期去三次吗?也许我们可以说服日托中心,让他一星期去五次,甚至六次。”
  “不行!”玛丽开始大喊大叫了,“把他送到日托中心只会让情况更糟!每天留给我的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清静。我待在这所房子里,唯一思考的事情是他在晚上还要回来,再次把我的生活带进地狱。”
  我能听见她的哭泣声,可怕的折磨人的哭泣。我不确定她现在是不是那个坏玛丽了。我不喜欢听到她哭,那让我心烦意乱。我探过身子朝门厅看过去,但是她们现在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想我应该过去看看能不能帮帮她们,但是坏玛丽告诉过我要待在这里。我猜马萨丽会安慰她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这样生气。我记得我们结婚的那天,那时我只有25岁,她才22岁,一个身材苗条的小姑娘,她当时也哭了。她是个可爱的姑娘,英格兰人,但是她忍不住要哭。
  哭声终于停止了,我得竖起耳朵才能听见玛丽的声音。“我想让他搬走,马萨丽。”
  “妈妈,这太不现实了!你让他去哪里?我无力照顾他,把他送到私人疗养院,我们又负担不起。”
  “我不管!”我能听见她的声音现在有多么冷酷了,既自私又充满了自怜,“你必须想办法,我只是想让他从这里搬走,现在!”
  “妈妈……”
  “他已经穿好衣服,可以随时走人。他的行李也收拾好了,我已经下定决心,马萨丽,他在这所房子里再待一刻钟也不行。”
  现在是长久的沉默。她们到底在说谁?
  然后突然,我抬起头,看到马萨丽站在门口望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的小姑娘,我爱她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有一天我一定要告诉她。但是她看起来很疲惫,很苍白,我的小姑娘,她正泪流满面。
  “别哭,”我告诉她,“我只是去度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第八章
  芬站在那里,检查着他的劳动成果。他刚刚徒手拆掉了所有腐烂的木头,和生锈的锡皮屋顶一起堆放在院子里,就在房子与破旧的石棚之间。只要短期内不下雨,风会吹干它们,然后他会用锡皮屋顶把木头盖起来,留作11月的篝火燃料。
  墙壁和地基还很牢固,但是屋頂必须换掉,这样房子才能既通风又防雨。首先他得移除那些石板瓦,把它们堆放好,但是他需要一架梯子才能办得到。
  风撕扯着蓝色工装裤和格子衬衫,吹干了脸上的汗水,但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风有多大。如果你生活在这里,只有当风停了时你才会注意到刚刚吹过多么大的风。他向山下马萨丽的家看过去,门口没有车,她一定还没有回来。芬利克斯要去斯托诺韦上学。他一会儿下去问问能否借一架梯子。
  吹的是西南风,空气仍然很温和,但是他能闻到雨的味道。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蓝黑色的云团正在聚集,而在眼前,阳光时不时穿过云层照耀着大地,两者形成了生动而鲜明的对比。听到汽车的引擎声,他转过身去,看见马萨丽坐在阿泰尔的那辆老沃克斯豪尔雅特里。她已在路边停下车,正朝他这边看过来。车里还有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她。似乎过了很久,她才从车里出来,沿着小路朝他走来。她的金黄色长发随风飘动,人似乎更瘦了。等她靠得更近,他看见她没有化妆的脸在太阳的直射下显得异常苍白。
  她在距离他约一码远的地方停下来,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然后她说:“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几天前才决定的。离婚手续办完了。”
  她似乎感到很冷,拽了拽身上的防水夹克,双臂抱在胸前,使衣服紧贴在身上,“你这次是要留下来吗?”
  “还不知道。我准备先修好房子,再看看。”
  “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已经辞去了警局的工作。”
  她似乎很惊讶,“那你准备做什么?”
  “我不知道。”
  她笑了,仍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嘲讽的微笑,“还是那个芬·麦克劳德,他总是不知道。”
  他报以微笑,“我有计算机专业的学位。”
  她挑起一侧眉毛,“是吗?这会使你在克罗伯村大有作为。”
  他大笑起来,“是的,”她总是有能力使他大笑,“是的,我们再看看,也许我最后会去阿尼什工作,就像我父亲或者阿泰尔一样。”
  在他提到阿泰尔时,她的脸上布上了一层阴云。“你永远也不会去做那种工作的,芬。”对于这座岛上的男人们,去阿尼什总是最后的选择。即使报酬丰厚,他们也宁愿在一艘渔船上找到一份工作,或者逃离这里,去大陆上大学。
  “不会的。”
  “所以不要说废话。我们年轻时,你就把一生的废话都说完了。”
  他笑了,“我猜是这样的。”他朝雅特车看过去,“车里是谁?”
  “我父亲。”她听起来有些恼怒。
  “哦,他怎么样?”这本是一个礼节性的问题,但是当他收回目光看着她时,他发现这个问题激起了她强烈的反应,她的眼里涌满了泪水。他很震惊,“出了什么事?”
  但是她紧闭双唇,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嘴巴似的,过了良久,才终于开口:“我母亲把他踢出来了,说她再也不能忍受他了。现在是我在照顾他。”
  芬困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他得了老年痴呆症,芬,你上次见到他时状况还没有这么糟,但却在迅速下滑,几乎是一天不如一天。”她的目光瞥向汽车,潸然泪下,“但是我没有办法照顾他,我没有办法!我刚刚找回了自己的生活。我忍受了20年,与阿泰尔一起生活,还有他母亲,接下来我还有好多考试,我还要为芬利克斯的未来考虑……”她用绝望的眼神看着芬,“听起来很可怕,不是吗?很自私。”
  他想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当然不。”他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他是我父亲!”她的痛苦和内疚是那样强烈。
  “我确信社会福利机构可以帮助他,哪怕是临时性的。为他找个护理院怎么样?”   “我们负担不起。农场不是我们的,只是租来的。”她擦了擦泪水,努力抑制住感情,“我在妈妈家就给福利机构打过电话,向他们解释,但是他们说我必须亲自过去和他们谈。我正打算把他带到日托中心,后面我再好好考虑。”她摇摇头,几乎又要失控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芬说:“我去换身衣服后和你一起进城。我们先把你父亲带到餐馆吃午饭,再把他送到日托中心,然后我们一起去找福利机构。”
  她泪汪汪的蓝色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芬?”
  芬咧嘴笑了,“因为我需要休息一下,喝几杯啤酒。”
  王冠饭店坐落在南沙滩的一块狭长地段上,正好把斯托诺韦的内外港口分开。大堂酒吧在第一层,在那里内外两个海港都能看见。一排排的渔船停泊在内港,随着涌进来的潮汐轻轻摇晃,生锈的拖网渔船以及破旧的捕蟹小船,都曾被喷上过亮丽的颜色,就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努力隐藏岁月的痕迹,可惜却是徒劳。
  一脸茫然的托尔莫德刚开始根本就认不出芬来,直到芬讲起他的童年,讲起他经常去农场找马萨丽。农场早没了,就好像未来的痛苦是命中注定的。托尔莫德的脸上渐渐放出了光芒,似乎他也清晰地记起了童年时的芬。
  “你長得这么快,孩子,”老人摸着他的头发,好像芬还是个五岁的孩子,“你父母怎么样?”
  马萨丽很难堪地瞥了一眼芬,小声说:“爸爸,芬的父母30年前就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
  托尔莫德的脸上顿时充满了悲伤,镶着银边的圆框眼镜下,蓝色的眼睛湿润了。他看着芬,有那么一会儿,芬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他的女儿,她的儿子。三代人迷失在他困惑的眼神里。“听到这些我很难过,孩子。”
  芬把他们安排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然后去吧台取菜单,为每人点了份饮料。他回来时托尔莫德正使劲从裤兜里掏什么东西,身体扭动着。“该死!”老人说。
  芬看了马萨丽一眼,“他在找什么?”
  马萨丽沮丧地摇摇头,“他又开始抽烟了。他20多年前就戒了的!他的裤兜里有一包烟,但是他好像掏不出来。”
  “麦克唐纳先生,你不能在这里抽烟,”芬告诉他,“如果你想抽烟,必须到外面去。”
  “在下雨。”老人说。
  “没有,”芬轻声纠正他,“还没有下。如果你想抽烟,我陪你一起到外面去。”
  “我掏不出这个该死的东西!”托尔莫德提高嗓门,几乎是在叫嚷了。餐馆里坐满了正在吃饭的本地人和游客,他们纷纷扭头转向这边。
  马萨丽的声音就像是舞台上的高声耳语,“爸爸,没必要大喊大叫。来,让我来帮你拿。”
  “我完全有能力自己拿!”更多人转过头来。
  餐馆服务生送来了他们的饮料。这是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波兰口音。
  托尔莫德抬起头看着他说:“做点正事去!”
  “我想他的意思是让你去拿打火机来。”马萨丽带着歉意对服务生解释,接着对芬说,“他没有火柴,我母亲把火柴都藏起来了。”
  服务生只是笑了笑,把饮料放在桌子上。
  托尔莫德的手仍然在裤兜里划拉着,“就在里面,我能摸到,但就是掏不出来。”
  邻近的桌旁传出窃笑声。芬说:“让我来帮帮你,麦克唐纳先生。”老人虽然不肯接受马萨丽的帮助,却很高兴让芬试试。芬抱歉地看了一眼马萨丽,在她父亲身旁跪下,注意到餐馆里许多人正看着他们。他的手滑进托尔莫德的裤兜。他也能摸到那包烟,可是和托尔莫德一样,他也拿不出来,感觉手和烟隔着一层东西,但是芬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掀起老人的套衫,检查腰带,看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口袋,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抬起头说:“麦克唐纳先生,你穿了两条裤子。”他的话引起了一场哄堂大笑。
  托尔莫德皱起眉头,“是吗?”
  芬看向马萨丽,“烟在里面那条裤子的兜里,我最好还是把他带到卫生间帮他脱掉一条。”
  在卫生间,芬把老人带到一个小隔间里,先说服他脱掉鞋子,然后费力地帮他把外面那条裤子脱下来。待他重新穿好鞋子,芬让他坐在台基上,蹲下身子帮他系鞋带,然后把脱下的裤子叠好,扶托尔莫德再次站起来。
  托尔莫德对芬十分顺从,像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孩子,所不同的是他一个劲儿地表达了感激之情。“你是个好小伙,芬,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孩子,你很像你爸爸。”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芬的头发,然后说,“我想小便。”
  “好吧,麦克唐纳先生,我等着你。”芬转身去打开水龙头,让水先流一会儿,这样老人过来洗手时就可以用上热水了。
  “啊,该死!”
  他顺着托尔莫德诅咒的声音看过去,老人的眼镜从鼻尖滑落下去,掉进了便池里。然而,这个意外并没有减少或阻止他的黄色尿液继续从膀胱流向便池。如果是什么事使他惊叫,好像就是那副眼镜。芬叹了一口气,很明显他必须帮老人把眼镜捡起来。等托尔莫德终于尿完了,芬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拾起浸在尿液中的眼镜。
  芬先用水龙头流出的水彻底冲洗眼镜,然后双手打了香皂,把泡沫涂在眼镜上,用力搓洗,最后冲干净。托尔莫德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洗洗你的手,麦克唐纳先生。”芬说完探身去小隔间里取了一些柔软的厕纸擦干眼镜。等托尔莫德也擦干双手,芬帮他重新戴好眼镜,稳稳地架在鼻梁上。“最好不要把它再弄掉了,麦克唐纳先生。你也不想让我们看到你尿湿裤子,是吧?”
  不知怎么托尔莫德觉得芬的话十分滑稽,开怀大笑起来,随即跟着芬回到餐桌前。
  马萨丽正昂首期盼他们回来,看见大笑着的父亲,笑容也不禁回到了脸上,“发生什么了?”
  芬扶老人坐下,“没什么,”他说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裤子递给她,“你爸爸还是幽默得很,就这样。”
  芬坐下来,看到了托尔莫德眼中感激的神情。芬不知道老人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是否在意身边的一切。他似乎迷失在自己云山雾海的精神世界里。芬知道,也许这些云雾有时会消散一些,但有时又会像夏日的阴霾遮蔽所有的光芒和理性。   索拉斯日托中心位于斯托诺韦东北郊区的西部观景平台,是一栋现代化的单层建筑,前后都是停车位。由议会管理的丹爱斯丁护理院就在其隔壁,被大树和修剪整齐的草坪包围着。远处,是布满白色斑点的泥炭沼泽,在午后的最后一缕阳光下闪闪发光。在倾斜的黄色光芒下,这片沼泽看起来仿若金色的田野,一直从艾尔德延伸到布罗德海湾。乌云正随着强劲的西南风席卷而至,一场倾盆大雨即将到来。
  马萨丽把车停在后面,正对着一排活动板房。当她和芬一起扶着托尔莫德匆匆走向入口时,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他们来到门口,大门刚好从内向外推开,一名身穿黑色棉夹克的黑发男子帮他们扶着门。直到从雨中冲进屋内,芬才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乔治·甘恩!”
  在这里碰到芬,甘恩似乎同样感到惊讶。他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礼貌地说:“麦克劳德先生,”他们握了握手,“我没有想到你也在岛上,长官。”他向马萨丽点头致意,“麦金尼斯夫人。”
  “我现在是麦克唐纳了,我改回娘家姓了。”
  “我也不再是‘长官’了,乔治,叫我芬就好。我已经辞职了。”
  甘恩挑起一侧眉毛,“哦,那真是太遗憾了,麦克劳德先生。”
  一位上了年紀的银发妇人走过来,挽住托尔莫德的胳膊,温柔地把他带向里面,“你好,托尔莫德,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来,我给你倒杯茶。”
  甘恩看着他们走远,然后对马萨丽说:“事实上,麦克唐纳女士,我正想找你的父亲谈谈。”
  马萨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想和我父亲谈什么?再说他根本就没法与人正常交流了。”
  甘恩严肃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已经去米兰尼斯找过你母亲,但是既然你在这里,如果你能帮我确认几件事情,对我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芬的一只手放在甘恩的前臂上,“乔治,到底是什么事?”
  甘恩小心地把自己的胳膊从芬的手中挪开,“长官,请耐心一点……”芬于是明白这不是什么普通的例行询问。
  “哪一类事情?”马萨丽问。
  “有关家庭的事。”
  “比如说?”
  “你有叔叔伯伯吗,麦克唐纳女士?或者说堂兄弟?有什么亲戚?近亲或者你的直系亲属之外的旁系血亲?”
  马萨丽皱起了眉头,“我想我妈妈有一些远亲,在英格兰的南部什么地方。”
  “你父亲这边的。”
  “啊,”马萨丽更加困惑了,“据我所知没有,我父亲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
  “叔伯的兄弟姐妹呢?或者表亲?”
  “我想没有。他来自哈里斯的塞乐博斯村,但据我所知,他是他们家族中唯一还活着的人。他曾带我们去看过他成长的农场,当然,现在已经被遗弃了。我们还去看了他小时候上的学校,塞乐博斯小学。那是一所很棒的学校,坐落在一片狭长的沙地上,可以看到最美丽的路斯肯特尔沙地景观。但是我们没有听说过他有任何亲戚。”
  “直说吧,乔治,到底是怎么回事?”芬已经失去了耐心。
  甘恩看了芬一眼,似乎感到十分难堪。他向后捋了捋前额的V形发尖,犹豫了片刻,终于决定说出实情。“几天前,麦克劳德先生,我们在西海岸的希亚德泥炭沼泽地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具保存完好的青年尸体,不到20岁,死于暴力袭击。”他停顿了一下,“一开始,我们以为这具尸体可能是几百年前的古尸,也许是挪威占领时期,甚至更早以前的石器时代,但是我们在尸体的右前臂上发现了一个猫王文身,这个发现推翻了我们之前的判断。”
  芬点点头,“那是当然。”
  “不管怎样,长官,病理学家已经得出结论,这个年轻人可能死于上世纪50年代末期,也就是说凶手可能还活着。”
  马萨丽惊恐地摇着头,“但这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甘恩紧闭牙关,长长吸了一口气,“嗯,情况是这样的,麦克唐纳女士,因为没有衣服或任何别的东西帮我们确认死者的身份,我们刚发现尸体时,法医提取了一些体液和组织样品做分析。”
  “他们与数据库的DNA做了比对?”芬问。
  甘恩稍微有些脸红,点点头,“你一定还记得,”他说,“去年,为了排除天使麦克里奇谋杀案的嫌疑人,克罗伯的大多数男子都提供了DNA样品。”
  “那些样品到现在应该已经被销毁了。”芬说。
  “那需要样品提供者专门提出要求,麦克劳德先生。如需销毁,他们要在一份表格上签字,好像麦克唐纳先生没有签。工作人员应该解释给他听,但很显然,当时要么是没有跟他解释,要么是他没有听明白。”他看着马萨丽,“不管怎样,数据库中出现了与尸体相匹配的DNA。无论沼泽地的这个年轻人是谁,他与你的父亲有血缘关系。”
  第九章
  雨水像锤子一样击打着窗户,有点太吵人了!当然,如果在沼泽地,你永远也不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除了风声,你什么也听不见,但是你感觉很舒服。10级大风扑过来,刺痛你的脸,有时是横向的,我喜欢那种感觉。在荒野,只有我和伟大的天空,还有雨,燃烧我的脸。
  但是这些天他们总把我关在家里,坏玛丽说,让我出去太让人不放心了。
  就像现在,在这个空荡荡的休息室里,椅子被拉到一起,每个人都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是来带我回家的吗?当然,我认出了马萨丽。这个金色卷发的年轻人看起来也很面熟,稍后我会想起他的名字的,通常是这样的。
  但是另一个家伙是谁,长着一张圆圆的红脸,亮闪闪的黑头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马萨丽朝我探过身子,说:“爸爸,你的家人出了什么事?你有没有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的叔叔或堂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他们全都死了,难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吗?
  芬!就是这个名字,这个卷发的年轻人叫芬。我想起来了,他过去常常来农场勾引我的小马萨丽。他们俩那时那么小,几乎连数都还数不清。他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我喜欢他爸爸,他是一个善良靠谱的家伙。   我一点也不记得我父亲,只是听说过他。当然,他是个水手。那个时候,所有值得尊敬的人都是水手。那天妈妈把我们召集到起居室,透露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消息。那是圣诞节前夕,她已经努力装扮过房子,使家里看起来有些节日的气氛。我们在乎的只是将会得到的礼物。我们并没有期望太多,只是喜欢那种惊喜的感觉。
  街道上铺了层雪,并不是很厚,所以很快就化掉了。但是伴随着这场雪而来的是空气中那种灰绿色的阴郁氛围,更何况那些旧式公寓之间并没有多少光。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的母亲,我记得是这样的。我记得的并不多,只是她抱着我时的那种温柔,还有她身上的气息或香水味。她总是系着一条蓝色印花围裙。
  不管怎样,她让我们在长椅上并排坐下,随即跪在我们面前。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脸色很可怕,是那种会迷失在雪中的苍白,然后开始哭泣。我只知道这么多。
  我那时只有四岁,彼得比我小一岁,一定是母亲在父亲出海前匆忙间怀上的。
  她说:“孩子们,你们的爸爸不会再回来了。”她突然住嘴不说了,这一天接下来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那一年的圣诞节一点也不好玩。一切在我的脑海中都是深灰色的,仿佛一张曝光了的黑白底片,呆滞而压抑。后来,长大一点后,我才知道他的船被一艘德国潜艇击沉了。那些担负护航任务的潜艇常常在英国与美国之间的大西洋发起袭击。我有一种与他一起下沉的奇怪感觉,在水中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在哈里斯还有什么亲戚,麦克唐纳先生?”这个声音吓了我一跳。芬正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绿莹莹的眼睛甚是可爱。这个小伙子,我不知道为什么马萨丽没有嫁给他,而是选择了那个阿泰尔·麦金尼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个废物。
  芬还在看着我,我在努力回忆他刚才问的是什么,好像是关于我的家人。
  “母亲去世的那一晚上我和她在一起。”我告诉他,突然我能感到眼中涌出了泪水。为什么她必须死?那间房里是那么黑,那么热,散发着疾病和死亡的味道。她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有一盏灯,灯泡发出可怕的惨白的光,照在她的脸上。
  那时我多大?我现在记不太清了。十一二岁,也许。已经足够懂事了,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还不足以承担责任,更没有准备好被抛弃在这个世界独自漂泊。那是一个我从没有梦到过的世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做这样的梦。那个时候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家的温暖和安全,还有母亲的爱。
  我不知道那一晚上彼得在哪里,可能已经睡了。可怜的彼得,自从那天从游乐场的旋转平台上摔下来后,他就再也不是从前的彼得了。真愚蠢!一个粗心的瞬间,在那个该死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停稳时迈出了一步,然后你的一生被永远改变了。
  母亲的眼睛是最黑的眼睛,床头灯在她的眼珠中闪烁,但是我可以看见这点光芒在消逝。她的眼中透着深深的悲伤,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悲伤,不是为她自己。她的双手露在被子外面,她伸出右手,摘下左手上的结婚戒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戒指,是银的,有两条巨蛇纠缠在一起,是我父亲的哪个叔叔从海外带回来的,然后就成了我家的传家宝。他们结婚时父亲没有钱,所以把这枚戒指给她作婚戒。
  她拉过我的手,把戒指放到我的手心里,帮我合上手指。“我希望你能照顾彼得,”她对我说,“他自己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我要你向我保证,约翰尼,你会永远照顾他。”
  当然,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责任是什么,但那是她对我最后的要求,所以我庄严地向她点头,告诉她说我会的。她笑了,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我看到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手也松开了。牧师15分钟后才过来。
  从哪里传来的铃声?该死的!
  第十章
  马萨丽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手机。“对不起。”她说,被这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弄得慌乱而难堪。并不是因为她父亲讲了许多,或者不再胡言乱语,而是因为当他讲到母亲去世时的情景,豆大的泪珠静静地流到他的脸上。在这些眼泪后面,是他内心强烈的情感波动,但是却被她的手机铃声中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显然被惊扰了,“在家里也得不到清静吗?”
  芬向前靠了靠,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沒事,麦克唐纳先生,是马萨丽的手机响了。”
  “请稍等。”马萨丽对着手机说,随即用手罩住手机,“我去大厅打。”她站起身,匆匆离开了空荡荡的休息室。大多数日托中心的病人都乘小巴士外出一日游了,所以这个地方差不多只有他们几个人。
  甘恩朝门口点头示意,芬和他一起站起来,离开了低声咕哝着的托尔莫德。甘恩比芬大六七岁,但是他的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芬不知道他是不是染过了,看样子不像。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皱纹,除了像现在这样因为担心而皱眉头时。他说:“他们肯定要从大陆派人过来,麦克劳德先生,像这样一起谋杀案,他们不会委托一个小岛上的警察来做调查。你懂的。”
  芬点点头。
  “不管他们派谁过来,在处理这个案子时肯定不会像我这样敏感。对于这个死者的身份,我们现在掌握的唯一线索是他与托尔莫德·麦克唐纳先生的血缘关系。”他停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在芬看来似乎是在表达歉意,“这条线索正好使托尔莫德与这起谋杀案有了关联。”
  马萨丽从大厅回来,把手机放进手提包。“是社会福利机构打来的,”她说,“很明显还有一个床位,至少可以临时过渡一下,在老年痴呆症部门,正好紧挨着丹爱斯丁护理院。”
  第十一章
  这个地方比我家里的房间小一些,但是看起来刚刚粉刷过。天花板上没有污点,白墙很干净,玻璃也是双层的,听不到风声或雨打窗户的声音,只能看见雨水顺着玻璃静静地流下去,就像眼泪,雨中的眼泪,谁能看得出来?但是如果你打算哭,就自己哭吧,让大家看到你坐在那里流泪是很难为情的。
  现在没有眼泪,虽然我真的感到了一种悲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马萨丽什么时候过来带我回家。我希望我们回到家时,是一个好玛丽在等着我们。我喜欢好玛丽。有时候她看着我,抚摸我的脸,就像她曾经有多么喜欢过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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