蝤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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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很多相似的事物,总令人难以分辨:双胞胎的面孔,葡萄酒的年份,此鸟与彼鸟(鸟的名字极为繁多),芋头与滴水观音(一种可以吃,另一种有剧毒),以及海里的东西。
  海里的东西太多,试举一例,螺。到海边去,菜市场里常可见到各种各样的贝与壳,光是螺这一族群,就有香螺、花螺、油螺、辣螺、钉螺、响螺、八角螺、鹦鹉螺、猪仔螺、带子螺、鸡心螺、红螺、青口螺、夜光螺、骨螺……太多了,外乡人实在难以分清。
  再举一例,虾。我家附近菜场有明虾、沼虾、青虾、对虾、河虾、草虾、基围虾、小龙虾、竹节虾等等,除了基围虾、小龙虾我尚能认出以外,其它的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本糊涂帐。虽曾专门地查资料研究过,当时还下力气记住,无奈过不久就又忘了,纯属“虾折腾”。
  相较起来,蟹还好认些。我故乡在浙西山区,小时难得接触这些海产,乡间小店偶尔能见到带鱼与海带,都是缥缈而悠长的东西,便对大海产生缥缈而悠长的想象,那想象如丝如缕、缠缠绕绕,攀满一个山村少年的脑门(要一直到见过大海之后才可以去除)。山村有清溪深涧,溪涧中也有小虾与石蟹,确实都小,大人不屑去捉它,我们也不屑去吃它。后来十几岁出得远门,方得见识大只的螃蟹,无从下手,不知从何吃起。当然,吃这件事是容易学习的,看人家怎么吃,自己就怎么吃,吃过三五回,就总结出更好的经验来也未可知。总之,我就这样认识了湖蟹,也就是大闸蟹,后来又认识了梭子蟹、青蟹,都是常吃的蟹类;至于另外一些,那寻常不易见到的帝王蟹、珍宝蟹,以及其他记不住名字的蟹,我则只管吃,不再费神去一一相认了。
  再比如,望潮与乌贼,也是很难分清的。这一次到温州的乐清,则记住了“蝤蠓”。
  “蝤蠓”是什么。据说,也是一种蟹,与青蟹极其相似,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这话,说了其实等于没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顾左右而言它,他也说不清楚了。
  心中有疑,便用手机查资料,遂问众人“蝤蠓”两个字如何的写法。没想到,这一问,席间便又有了一番争论,有说写成“蝤蠓”的,有说不对,应该写作“蝤蛑”。
  温州都市报曾发过一篇文章,道:“蝤蠓,是青蟹在江南地区的别称,台州三门的青蟹,其实就是我们温州人口中的蝤蠓。”事实上,《现代汉语词典》《辞海》中都只收录“蝤蛑”,没有收“蝤蠓”。大概,是因温州方言的发音接近“蝤蠓”,所以许多人都把“蝤蛑”写作了“蝤蠓”。
  “蝤蛑”的写法,则自来有处。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广动植》:“蝤蛑大者长尺馀,两螯至强,八月能与虎斗,虎不如。随大潮退壳,一退一长。”八月蝤蛑能把虎斗败,这可够强大的。《本草纲目》也说到:“(蟹)……其扁而最大,后足阔者,名蝤蛑。南人谓之拨棹子,以其后脚如棹也。一名蟳,随潮退壳,一退一长。其大者如升,小者如盏碟,两螯如手,所以异于众蟹也。其力至强,八月能与虎斗,虎不及也。”总之,说蝤蛑能打败老虎,这是不会错的了。蝤蛑生性凶猛,听说真有把人指头夹断的;相传过去宁波的江滨建有蝤蛑庙,说是有渔夫在捕鱼时遭遇一只巨大的蝤蛑,二者缠斗,渔夫力不能胜,终为巨螯钳而至死,后人立庙以记其事——想起那日我们在乐清湾上拉网打渔,打上来一群鱼虾蟹贝,有人欢呼雀跃地捉了蝤蛑自拍留念,那蝤蛑挥舞大螯其势汹汹,所幸没有被它钳制——否则就算属虎也没办法了。
  苏东坡还写过一首诗,《丁公默送蝤蛑》:“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苏东坡是有名的吃货。他初到黄州,“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到岭南,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到杭州,留下“东坡肘子”与“东坡肉”;吃到丁公默送来的蝤蛑,就写下一首蟹的绝唱,“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
  苏东坡与丁公默,是同科进土,情意甚笃,又沾亲带故。他寄诗丁公默,丁就送来上好的蝤蛑,这是一笔好生意。我们到乐清,并非是奔着美食去的,却遭遇到了蝤蛑,这也是一段好机缘。面对美食,苏东坡犹可自嘲为“馋太守”,我辈之遇蝤蛑,便也情有可原了。
  看来,蝤蛑还就是青蟹。青蟹最有名的地方,是台州的三门县。三门青蟹,这个声名我们是早有知晓。台州人把青蟹叫做“ying”,读如“银”。然而到了温州的乐清,才知道乐清的蝤蛑,丝毫不逊于三门的青蟹,而且乐清人都很倨傲地认为,他们的蝤蛑,是要比人家的青蟹还要好的东西。
  八月蝤蛑抵只鸡。蝤蛑本身味极鲜美,烹饪上也就不需要如何下力气了,清蒸、干烧都很适宜。那一晚,我们在乐清老街的馆子里吃饭,同行郭老师在大学教书,当地有一位毕业数年的女学生听说老师到来,遂赶至饭馆见面。她已经吃过了晚饭,便坐在老师身边,不动筷子,只陪老师慢慢悠悠地说话。过一会儿,不声不响地,去厨房加了两道最贵的菜,一道是鲨鱼髓做的甜羹,另一道,就是干烧的蝤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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