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在春天里发疯，倒是在夏秋之交——开学的第二周——发疯了，毛楞、团结和我尤其疯得厉害，恨不得上天入地，大闹天空。我们的龌龊表现因一个人的到来变本加厉，令人不齿，可我们这些疯子已被那人勾走了魂，乐在其中。
　　那天放学后，我们仨聚在操场一角的老柳树下，讨论一个严肃的问题。毛楞抠了抠鼻孔，打开了话匣子：“张敬娥的黑裤子绝对不是布做的，知道是啥做的？”
　　“那还用说，是塑料袋子做的。”团结拍了拍自己的裤子。他的裤子又肥又大，前面印着“日本”，后面印着“尿素”，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你呀，一点想象力也没有，怪不得每次考试你都拿第一，倒数的！毛楞五十步笑百步。团结不服，顶撞他：“你想象力泛滥，你说黑裤子是啥做的？”
　　“蛇皮！蛇皮做的。”
　　“蛇皮？嘎嘎嘎。”团结差点笑抽。“是美女蛇的皮吗？带着腥味？那张敬娥就是一条蛇了？她啥时候开始蜕皮啊？”团结晃荡着大扁脸，呲着厚实的牙花子。毛楞没理他，品了品手指问我：“包钻研，俺说的对不？”
　　我挠挠后脑勺，思考了一会。毛楞比我大两岁，高一个头，长得敦实，圆脸、小眼、肉鼻、厚唇。他的耳朵显得不够大，像蝙蝠的耳朵，又窄又薄。我去过他家，堂屋有架张牙舞爪的织布机，构造复杂，他奶奶一天到晚像尊神窝在里头弹奏。耳濡目染，毛楞应该对布匹有研究，他说黑裤子是蛇皮做的，应该就是蛇皮做的。
　　我点点头。这下激怒了团结：“包钻研，你就会舔同桌的腚眼子！”说罢，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
　　这话忒难听，我只把拳头攥得死死的，张张嘴，却无力反驳。
　　教算术的苗老师在一次课堂上当着全班四十五位同学的面讲过这样一句话，我记忆犹新：“雷锋同志有什么精神？钉子精神；我们班上的学习委员包长兴同学也有一种精神，什么精神？钻研精神。大家要向包长兴同学学习，提高算术成绩。”自那时起，我拥有了“包钻研”这个绰号，我很受用。有回测验，我居然在试卷的姓名栏写上了“包钻研”三个字。苗老师拿着我的试卷寻到叶老师，指指点点，前仰后合。叶老师脸色铁青地赶回家，把我摁在床上，朝我嘴巴里连喷三口唾沫。
　　团结吸溜一下鼻虫，思绪又溜到了下一个章节：“苟瘸子说了，黑色吸热，你们说，张敬娥站在太阳底下，黑裤子会不会融化掉？”
　　我和毛楞怔住了。团结的问题足够龌龊，我却从中受到启发。我看着远处一株随风起舞的小黄花，自言自语：“也许，她本来就没穿裤子……”
　　“啥，你说啥？”
　　他俩蹦跶起来，一个摸我脑门，一个偷袭我的裤裆。我对他们的举动无动于衷，仍在充分发挥想象力，自顾自讲下去：“那个黑裤子其实是不存在的，是用排笔蘸着墨水画上去的……”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发出一声喊，鬼撵了似的，拔腿开溜，就此带走了关于张敬娥黑裤子的严肃讨论。

1

　　我清楚记得张敬娥初到食城校的情景：沐浴着九月暖阳，一个高挑纤瘦的女生肩挎书包手拎包袱卷，意气风发地出现在教师办公室的门前。“请问，我是新来的张敬娥同学，在哪报到呀？”沙地里冒出了泉眼，清凌凌的声音在八十平米的空间回荡，将午休的老师悉数惊醒。我当时正坐在叶老师办公桌对面补写作业，听到动静，抬头朝门口看，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我看到了一双从没见过的最俊俏、最迷人的眼睛。她的眼睛出奇得大，水汪汪的，眼角微微上翘，带着莫名的高傲和調皮。后来毛楞阴阳怪气地说，此人眼含勾魂丹，全校女生都让她盖了！
　　我很快发现，所有老师的目光齐刷刷聚到了那个自称张敬娥的女生身上，定住了，整整一分钟，连一贯处事不惊的叶老师也专注地扭脸观看，还不禁“哦”了一声，宛如被毒虫咬了一口。众目睽睽下，张敬娥的脸上倏地满布红晕，情不自禁地在地上搅起了双脚。
　　“欢……欢迎！欢迎新……新同学！”率先开口的是教我们体育的苟老师，又结巴又瘸，我们择其重点私下喊他“苟瘸子”。他的长相嘛，用我学过的几个词语可以简单概括：小头小脸、贼眉鼠眼、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用叶老师的话讲，也不知他是怎样混到教师队伍的。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他和张敬娥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苟瘸子全无礼貌地打量着张敬娥，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我、毛楞、团结都有些看不起他。毛楞说，一个结巴子，不配教语文，也不配教算术。团结说，一个瘸子，也不配教体育！我尽管上小学四年级了，还无法用语言确切地描述第一眼看到张敬娥的感受，只是浑身哆嗦，脸颊发烫，手心冒汗，笔杆快要捏不住了。我觉得肚子里有头小山羊在顶撞自己。我喉咙发痒，只想扯起嗓门喊上一声。
　　等张敬娥经过我的身旁，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嗅到了一股醉人的芳香。苟瘸子引她走进里面的小单间——丁校长的办公室，我透过背影，放胆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她有一根绷直的脖子，长、滑、白，让我想起了曲项向天歌的白鹅——不，是天鹅。一条鹅黄色的小纱巾很小心地箍着这段“鹅颈”，更加衬托出她的与众不同。她腰杆挺拔，腰肢柔软，一根长辫子在身后撩人地晃荡。我的目光最后聚焦到她的裤子上，那是一条黑色的裤子，颜色一点不稀奇，稀奇的是，那裤子箍紧她的腿，直绷绷的，曲线毕现，而裤脚却很肥大，像两个倒立的喇叭。我担心她穿的不是裤子，而是……而是啥呢？

2

　　张敬娥很快被分在叶老师当班主任的初一（2）班，开始了住校生活。我是教师子女，沾叶老师的光，吃住在校园，这让我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偷窥这个插班生。算起来，她应该长我几岁，做我姐姐刚刚好，但渐渐地，我已不满足于她做我的姐姐了。我很感激她原来就读的六座楼小学没设初中。
　　“张滑溜，俺送她的外号，你们讨论一下，中不中听？”
　　大课间，操场的老柳树下，毛楞一本正经地征求我和团结的意见。团结腆着脸说：“滑溜？哪里滑溜？”“滑溜，是泛指，脸滑溜，手滑溜，头发滑溜，更是裤子滑溜！”
　　其实我们都看出来了，张敬娥穿的裤子光联纸一样轻薄，泥鳅那么油滑，让我们这些愣头青想入非非。我们生怕张敬娥行走时幅度过大，将裤缝崩开。分明又有一种隐忍的期盼。我们也不清楚为啥对一条裤子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张敬娥走进我们的校园，同时也走进了我的梦中。不会做梦的我从此学会了做梦，梦中无一例外地会出现一条云朵样飘荡的黑裤子，有时像旗帜那样迎风飘扬，有时会变成黑天鹅的模样嘎嘎叫着飞向远方……我有了“黑裤情结”。我恍然大悟，没心没肺的我原来还可以这样思念一个人。
　　很快就发现，有“黑裤情结”的远不止我们。
　　一次大课间，苟瘸子捧着海鸥牌照相机，不知哪根神经搭错，要给刚从教室出来的张敬娥照相。平常，走出教室的张敬娥会昂着脸，目光傲慢地从我们不怀好意的包围圈中一穿而过，可现在，她规矩的像个丫鬟，按照苟瘸子要求，倚靠在四（1）班门前的一棵歪脖洋槐树上，手托下巴，嘻嘻笑了两声。不知怎的，伴着笑声，苟瘸子的照相机应声落地。他心疼地捡起已伤筋动骨的“海鸥”，并没有发怒，相反，还不好意思地对张敬娥干笑了两声。等两人相继离去，毛楞带头，发一声喊，十几个小男生依次排队去树前煞有介事地倚靠，人人都手托下巴，歪嘴斜眼嘻嘻笑两声，可惜没人用相机留下这龌龊瞬间。
　　我自此判断，苟瘸子也有“黑裤情结”。
　　当然，龌龊事远不止这些，这就不能不说说张敬娥带来的“厕所传奇”。
　　公共厕所位于校园西南角，倚靠围墙而建，中间土墙垒就，分出男女。墙高一米七，表面刷了层石灰，不过，现在整面墙已没有了石灰的踪影。张敬娥转来之前，土墙一直完整无缺，只是靠近男厕这边的隔墙上留下了不少“诗”与“画”，诸如“三岔路口一只猴，一到下雨就露头”，诸如“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自然都是些龌龊之举。这堵墙不够厚实，隔音效果差，常有不安分的愣头青贴在墙壁上“听响儿”，毛楞还把自己的“听响经历”总结了三句经典：咝咝响的是小学生，嗤嗤响的是初中生，哗哗响的是女老师，当然，包括班主任——吴老师，包括包钻研的母亲——叶老师。团结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把这些话及时禀告了吴老师，放学后，吴老师破天荒去了一趟毛楞家，完成了一次看似平常的家访。第二天早课我们惊奇地发现，毛楞像苟瘸子那样，做着屈腿运动一瘸一拐到了教室，原本的眯缝眼隆起老高，成了“熊猫眼”。
　　是的，伴随张敬娥的到来，愣头青已不满足于听墙脚了。似乎一夜之间，隔墙上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十几个洞眼，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状如八卦阵、七星图，错落有致。一到课间休息时间，几乎所有的雄性目光都在猎狗似的搜寻。看到张敬娥驾驭着黑裤子款款朝女厕所走去，男生们便蝗虫一般蜂拥而去，进了男厕所，抢占有利位置，蝙蝠一般吸附在土墙前，就着八卦阵、七星图朝对面虎视眈眈。后面的男生也不闲着，一个个面向隔墙，宛如青蛙一样，朝天空纷纷起跳，此起彼伏。据说后来这些人中，出了不少跳高健将，参加各种运动会都获得了不错的名次。
　　这些不怀好意的八卦阵、七星图给女生及女老师带来了严重威胁。丁校长派校工以抗洪抢险的劲头去排漏补缺——用水泥封堵。结果，这边堵严实了，那边又出现了“险情”。土墙千疮百孔，校长愁肠百结，恨不得在中间筑一道拦河大坝，或者将男女厕所干脆彻底分家，一南一北，互不侵犯。但经费问题、场地问题将丁校长拉回现实，换成了务实的举措：让男老师配合男校工在男厕所这边轮流值班，严防死守，才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这项“壮举”在当时可谓轰轰烈烈，不知被哪个文学爱好者命名为“厕所传奇”，一直延续到张敬娥离开食城校为止。

3

　　有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午睡，敲門声骤起，节奏感很强。我眯瞪着眼打开门，愣住了——竟是张敬娥！“请问，叶老师在家吗？”她声音很轻，很柔，生怕惊吓到我（她已经惊到我了）。她到食城校已经三十五天了，可我从没正眼瞅过她（用毛楞的话说，我有贼心没贼胆）。我第一次零距离地仰望下凡的嫦娥，第一次嗅到了由她身上散发出的醉人气息，带着栀子花的香味。我被香味封住了嘴，干着急，发不出声。我感觉她勾魂的目光正洞穿我脆弱的灵魂，而她的呼吸又在抚慰我滚烫的面颊。我体内的某条秘密通道忽然打开了，神秘的部位活跃起来。我把手插进裤兜里，毫不留情地把这份活跃摁压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身离去。她转身时的姿态实在优美，而那条黑裤子把她衬托得飘飘欲仙。她的背影在一束神奇的光线映照下渐行渐远……
　　事后，我把张敬娥来家的事告诉了叶老师。没想到叶老师脸一板，不屑地说：“想让我给她开小灶！”
　　我急切地问：“她想搭伙在我们家吃饭吗？”
　　“她是想让我给她补习功课，考县重点高中。因为她父亲跟她说了，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回家种地。唉，就凭她这智商，恐怕无缘！”
　　“她智商咋啦？”我更加好奇了。叶老师把腋下的一摞试卷摔到饭桌上：“又没考及格！这样的学生，长得七仙女一样又有啥用？脑袋里盛的都是浆糊！”
　　“她才初一，现在努力兴许就能考上呢！”
　　“我是她的班主任，我最了解她。她基础差，坐火箭也来不及了，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张敬娥的不期而至让我茅塞顿开。叶老师教初一（2）班语文，我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呢？我利用在叶老师办公桌前写作业的便利，开始频繁接触张敬娥的作业本、作文薄、考试卷。我有些失望：她的字实在不敢恭维——有些拖沓，有些“狗爬”，有些自暴自弃，远不如她的长相耐看，可因为出自一个穿黑裤子的女生之手，这些蝌蚪字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我做了一件龌龊事：把张敬娥的作文薄从一摞作业里抽出，掖进我的书包带回家，晚上搂着它美美睡了一觉。事实上，我没有睡踏实。我躲在被单下，将并不算厚的作文簿来来回回盲翻，欲罢不能……天明才发现，作文薄的封面已被我弄得一塌糊涂！
　　在张敬娥到来的这个学期，我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失眠，学会了梦遗（我后来认为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情窦是被张敬娥催开的。其实这都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是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在班级的排名由前五很快就滑落到了后五。叶老师怒气冲冲，又忧心忡忡，看我整日神志恍惚，以为我得了怪病，让包助理带我去看医生，自然没有定论。 　　那天放学回到家，叶老师为我整理书包，发现了我掖在隔兜里的“手抄诗”：
　　我愿做你的辫梢，天天守候在你的身后，我静静等待着，为了听到你奇妙的演奏……
　　“什么文字！”叶老师极其罕见地在我面前爆了粗口，她用戒备多疑的目光反反复复在我脸上扫描。“你写的？”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这首诗不知谁写的，在男同学间传疯了，我也抄了下来，没事就温习。我还借题发挥，在头脑里构思了一首新诗，写在了这张纸的背面。我巴望叶老师千万别看到。
　　怕啥来啥。叶老师把“手抄诗”翻过来，一下看到了我的大作：
　　我愿做你的黑裤，天天守候着你，我静静等待着，把我脱下的那一刻……
　　“这也不是你写的？”儒雅的人民教师勃然大怒，将“诗”掷到地上。“你是不是有糊涂心事了？”叶老师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我打个冷战，觉得心里慌乱极了，我不知怎样为自己开脱，干脆装聋作哑。
　　叶老师跺跺脚，刻薄地补上一句：“这女生妖气太重，害人不浅呢！”
　　我的秘密被叶老师窥破，“掉队”的原因顺理成章找到了，但她这次没朝我吐唾沫，而是沉思片刻，从地上捡起“手抄诗”，铁青着脸出了门。
　　就是从那时起，一股绿意在叶老师的脸上长久驻留，再难抹去，这为她赢得“叶绿素”的绰号奠定了坚实基础。
　　出乎意料的是，叶老师霜打的茄子一般回到家后，就躲在卧室里不肯出来，等包助理做好晚饭，三请六邀，她才绿着脸晃出来，刚坐到饭桌前，就滔滔不绝地说开来：“姓丁的，不是正常人思维！不通人性！还不如虎子有人味！也不知他是采用怎样卑鄙的手腕混上校长一职的！”
　　叶老师说的“虎子”是学校炊事员老侯养的一条黑狗，长的像头小山羊。它好玩极了，无论在哪趴着，只要听到有人喊“苟老师”，一准会屁颠颠跑过来，“汪汪”两声。我曾试着喊“苟瘸子”考验它，结果它一点反应没有，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喜欢逗它玩，它的黑鼻子凉凉的，像块双色橡皮头，用手指戳一下，它嗯一声，再戳一下，又嗯一声，好玩极了。

4

　　野心就是在一次次的得寸进尺中逐渐生长，不断膨胀，灌满我们整个躯体的。那天下课铃响，毛楞拉我出了教室门，直奔前面一排的初中教学楼，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很快便形成了众星捧月之势。毛楞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包钻研，敢不敢跟俺打个赌？”
　　“打啥赌？”我当即绷紧神经。他就喜欢跟我打赌，每次打赌，我必败无疑。我把脑蝌蚪都用在学习上了，学习之外的事就不够灵光，我根本不是这个家伙的对手。
　　“你要有本事把张敬娥的黑裤子偷拿给俺，俺就有本事把它盛进一个火柴盒里，敢不敢试试？”
　　毛楞把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抛给我，明摆着是要戏耍我。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才不上当呢！我扭头就走，他追上来，笑嘻嘻说：“孬种是吧？就知道你这个“老娘们”干不成大事！”
　　他居然叫我“老娘们”！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不知哪来的劲，我突然脖子一梗，大声说：“假如我能办到呢？”
　　“哈，你能？包钻研，你要是真能办成，俺就再也不喊你外号了，也不让其他人喊，还有，俺把“驳壳枪”也无条件地送你。”毛楞拍了拍掖在衣服里的木头手枪。
　　手枪是男子汉的标配，我早就盼着拥有一把像毛楞一模一样的“驳壳枪”了。同学们笑话我“娘娘味”，就是因為我少一把枪。毛楞的承诺足够诱人，我已管不了自己的嘴巴，舌头突然就不听话了，一口应承下来。我很想见证一下他是怎样把一条黑裤子放进一只火柴盒里的。
　　后来我想，毛楞这回打赌不惜下血本，要是把这股劲用在学习上，成绩不就提高了吗？这，只能归结于他并不弱于我的“黑裤情结”。
　　自从有了一份承诺，我便多了一份隐秘心事。我把自己变成了虎子，常常在暗中观察，寻找下手机会。
　　万万没想到，张敬娥到来的第四十一天开始，突然有了雄心壮志：苦练三级跳。而教练，就是我们极反感的苟瘸子。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喽！”毛楞挠着后脑勺，惋惜地说。当时放学后，我们正在操场上的那间堆放器具的小房子里商量大事，就听到了远远走来的脚步声。我们躲在门缝里观瞧，是苟瘸子和张敬娥！两人结伴去了操场中央。“见你第……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棵好……好苗子……”晚风吹拂着偌大的操场，把苟瘸子的甜言蜜语送到我们耳边。“作……作为资深体……体育老师，我有信……信心让你在三……三级跳这个项目上实……实现从量……量变到质变的飞……飞跃。”
　　“我……我设身处地为你考……考虑了好久，你学习并……并不拔尖，硬碰硬参加中……中考，注定上……上不了县重……重点高中。我……我听叶老师在办……办公室讲了你的事，我……我反感她对……对你的成见。后来我……我就深入思考了你……你的事，我认为，不……不如从“特长生”这个渠……渠道走，成功的把……把握就大。”苟瘸子一脸认真地跟站在操场草地上聆听他演讲的张敬娥滔滔不绝。“你……你有天然优势，个高，腿长，跨步大，臀……臀部有力量，弹……弹跳力和爆发力好，最适……适合练习三……三级跳。而且，再过……过一个半月，教育系统将……将举办全县中……中小学田径运……运动会，到时我……我帮你报名参赛。你若得……得了名次，就有了加……加分项，手里就有了跨……跨进县重点中……中学的筹码，敬娥同学，你愿……愿意师从我训……训练吗？”
　　“愿意！”张敬娥回答的声音落到草地上，飘到我们的耳畔，我们的心都碎了。
　　“很好，时间紧……紧迫，我……我也只能教你练三……三级跳了，这个立……立竿见影，见效快。对……对了，等参加过比……比赛，我再教你练……练习100米栏和撑……撑竿跳，这两个可……可都是高大上……上啊！”
　　“谢谢您！”
　　“等……等你出息了，再谢我不……不迟。唉，我……我这个样子，是不能三……三级跳了，可不瞒你……你说，我一直有……有这个梦想：飞得更……更高。现在，我就希望你帮我实……实现这个梦想，你，就是我……我的化身，记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苟瘸子的话仿佛加了老陈醋，把我们都酸倒了。又好像洒了“乐果”（一种剧毒农药），把我们全毒趴了。这个苟瘸子，没安好心啊！我们非常气愤，团结捡起一块土疙瘩就想扔过去，被毛楞拦住，不能暴露目标！团结只得丢掉土疙瘩，顺便将手指含在嘴里恨恨咬着指甲，目光忽明忽暗，发出小兽的光芒。
　　“哎呀，快躲起来！”
　　毛楞一声惊呼，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张敬娥突然朝我们这里奔来，一口气跑进了小房子。我们钻进斜放在墙角边的一块黑板下面，大气不敢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继而听到一声轻呼：“张敬娥，为了县重点，加油！”
　　等脚步声远去，我们才小心翼翼从黑板后面爬出来。啊，房间的一张小桌上放着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叠得整整齐齐。毛楞猛扑上去，把黑裤子抱在了胸前，激动地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我本来想退而求其次，抓起那件白上衣的，可团结的动作比我还快，我伸手的工夫，他已把白上衣死死搂在了怀里，微闭双眼，一副陶醉的样子。
　　我两手空空，只得溜到门口，朝操场张望。夜影下，张敬娥穿着短衣短裤，在苟瘸子断断续续地吆喝声中，像鸟儿飞来飞去。操场上空不时回荡着张敬娥的叫声，让我心口一阵阵生疼。
　　足足过了一节课的时间，他们才停止操练。远远地，张敬娥松弛着身子朝小房子一歪一歪走来。“快，她过来了！”我警告一声，毛楞和团结赶紧把衣裤草草叠了叠，放在小桌上。我们又藏在黑板后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我们听到了一声结实有力的脆响。过了片刻，脚步声远去。我们猴急地爬出来，咚地顶翻了黑板。
　　“让苟瘸子开小灶！”毛楞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然后朝墙上擂了一拳。“对了，刚才你们听到了吧，噗——！什么声音？”毛楞就戳他的鼻子：“笨蛋！那是放屁的声音。”
　　“你胡说！”我对着毛楞吼了一声，同时感觉耳朵根发烫。
　　“伤了包钻研的心喽，哈哈哈！可俺奶奶说了，屁是五谷神，不放光憋人……”毛楞拉起团结怪笑着冲出小房子，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5

　　第二天恰巧有体育课，操场上，毛楞用挑衅的口气问苟瘸子：“能不能教俺们三级跳？”苟瘸子好像不认识毛楞似的，目不转睛盯了他半晌，突然一反常态地拍了拍毛楞有些歪斜的肩：“你还小，只能练“立定跳远”，懂吗？”
　　毛楞碰了一鼻子灰，偷偷对我说：“他只把高大上的东西教给那个妖女！从今天起，咱们去偷学，看他咋的！”
　　放学后，我们马不停蹄跑去了操场，钻进那间黑乎乎的小房子。毛楞从裤袋里掏出小刀、半截锯条、小锤子、大号铁钉。来，咱们分头行动。我不解：“干啥？”毛楞把黑板平放在地上：“咱们在上面钻眼。”我想起了“厕所传奇”，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我们利用手中拙劣的工具，很快在黑板上开辟了三个鸽子蛋大的“观察孔”。
　　刚忙停当，外面就有了说话声。我们把黑板斜靠在墙角，躲了进去。不多久，张敬娥进来了，她先是四下看了看，然后飞快地脱掉上衣，然后脱掉黑裤子。她换上一条红色的半截裤，然后蹲了个马步，轻呼一声：“张敬娥，加油！”
　　这一切，全被我们透过“观察孔”尽收眼底。我们大张着嘴巴，两眼发直，不知道眼前发生的是现实，还是幻影。我们眼睁睁瞅着张敬娥的大光腿闪出两道白光，像兩道闪电射了出去。我们大气不敢出，半天没动弹。
　　直到外面传来了奇异的响声，我们才气喘吁吁爬出来，一直爬到了房门前，朝操场观看。我们看到苟瘸子的细脖子上晃荡着照相机，时不时对准大显身手的张敬娥“咔嚓”一张。他突然对张敬娥说：“我……我要从中选……选一张最厉害的作……作品参赛。”
　　张敬娥抬手在脸上抹了把汗，好奇地问：“运动会也有照相比赛？”
　　“不……不是，我是参……参加另一类赛事，摄影比……比赛，全……全国性的。”
　　“老师您真厉害！”
　　真肉麻！毛楞狠狠朝门外啐了一口。
　　团结不甘示弱，也朝门外啐了一口：“明明是照相，偏说是摄影，哄鬼呢！”
　　毛楞说：“咱得想法子把他的照相机偷过来，砸个稀巴烂，省得他兴风作浪。”团结问：“咋偷？”毛楞向我求救：“包钻研，你拿个点子吧。”我摇摇头，照相机像吊死鬼那样吊在他脖子上，根本没法偷。我的表态让他俩大受打击。
　　就是这当口，我心里升腾起一个龌龊的念头……我盼着张敬娥的操练早点结束，我好快点去尝试一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敬娥走进了小房子，取走衣物后和苟瘸子一起离开操场，我和毛楞、团结晕晕乎乎尾随其后也走出操场，分手时，毛楞说：“俺忘记带火柴盒了，下回吧。”
　　目送他们出了校门，我杀了个回马枪。我跑到了张敬娥方才跳远的场地，看见沙地中间有个坑，铁锅的形状，有香味从“锅”里冒出来，在空气里妖娆地盘旋。不由分说，我飞快地脱去裤子，光着屁股害臊地坐在了“锅”里。我像热锅里的蚂蚁，浑身不自在，直到下面被什么东西蛰了一口，我才嗷嗷叫着从“锅”里蹦出来。
　　我忍住疼和痒，迅速穿上裤子，灰溜溜跑到家里。叶老师正端着碗坐在饭桌前，见了我，脸放绿光，劈头便问：“又是废寝忘食，在教室里做作业了？”
　　嗯。我点点头。
　　“前几天你这样说，我信，可今天，我还有信的必要吗？”
　　我做了个愚蠢的动作——扯扯衣角，结果沙粒纷纷落下。我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两脚互相搓着，发出老鼠咬木箱的声音。
　　“这个姓苟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叶老师重重地说了十三个字，一旁埋头苦吃的包助理接了话：“你为啥这样恨苟老师？”
　　“他有‘前科’！就是因为欺负女生，让家长打瘸了，在原来的学校没脸呆下去了，才来的食城校，没想到……”
　　“那个女生也跟他学三级跳？”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插了话，插过便后悔得要命。
　　“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叶老师吃惊了。 　　“我……我瞎猜的。”
　　“你还真会瞎猜！”叶老师虎瞪我一眼：“你们谨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更要谨记，上帝欲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叶老师喋喋不休，把“上帝”也搬出来了，我想这下麻烦大了，凡事让叶老师知道，准没好下场。叶老师没有让我直接吃饭，而是让我先去教师澡堂洗个澡。我躲在偌大的澡堂里边洗边想，一晚上跳下来，她的身上肯定有不少沙子。身上有，不怕，能洗，可她是女的，要是进了身体里头，就麻烦了，根本没法洗。这样一想，就在心里暗骂，这个苟瘸子，真坏，他应该让张敬娥练习游泳才是。
　　正骂着，一个人光溜溜进来了，一条腿粗，一条腿细，走路一歪一斜。我暗吃一惊，苟瘸子！“小包，洗……洗澡呐。”“嗯。”我将张开的两腿收拢起来。他瞅了瞅我，突然问：“你身上怎……怎么有沙子？”我赶紧胡诌：“放学玩沙包，把沙包踢漏了。”
　　本来以为“叶绿素”会干涉张敬娥三级跳的，竟没有。风平浪静。苟瘸子仍旧带着张敬娥按部就班去操场练习，几乎天天如此。新鲜劲一过，毛楞和团结就打退堂鼓了。我仍在坚持。叶老师说过，苟瘸子有“前科”，我更不能坐视不管了。我不顾葉老师的“高压”，按时去小房子值守。我觉得有个神圣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我的身份已变成了“保护神”，而不是先前的“偷窥者”了！
　　其实，叶老师作为班主任，完全可以阻止张敬娥继续练习三级跳，却没有。难道，叶老师就是想达到那个效果：上帝欲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6

　　天气阴沉，风有些大，像要下雨的样子。这样的天气，我一个人躲在小房子里孤军奋战，就有些胆怯，可看到那叠放整齐散发着少女体香的衣裤，分明又感到温暖。不知怎的，这回苟瘸子教的时间特长，特认真。热身阶段，两人还做起了广播操，从第一节到第八节。第八节是“跳跃运动”，张敬娥跳得老高，苟瘸子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拍打着，滑稽地做着假动作。待广播操结束，才进入正题。苟瘸子开始言传身教，是那种手把手地教，还配合着手把腿地教。
　　“练……练好了，我……我送你一……一双比赛鞋。”
　　我不知比赛鞋长的啥模样，心想早晚会在张敬娥脚上看到的。谁能想到，张敬娥会出事，她再也没本事穿上比赛鞋了！
　　在苟瘸子的号令下，张敬娥开始跳跃，起飞。长发在她脑后扯起了平行线。我想象着张敬娥落地后会激起冲天的沙尘，头发把她整个脸包得严严实实。
　　可是，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出现。也许是出现了，但我没心思观赏。
　　是的，就在这天傍晚，发生了诡异的事。做完了准备活动，张敬娥摆好姿势，即将三级跳。前几次偷窥，我已看出了门道：三级跳的顺序依次是单足跳、跨步跳和跳跃。张敬娥起跑了，晃动双臂，跨大步，前面两个动作都很连贯，当最后一个动作——凌空飞翔的时候，我听到了夜空中一声诡异的鸟叫。伴随鸟叫声，张敬娥下降，落地的一刹那，发出了古怪的声响——咔嚓一声，好似玉米秆断裂的声音，又仿佛牙齿被尖锐的利器打落的声音，更像一麻袋粮食结结实实掼到打麦场的声音。其实这些声音都是我事后的想象，都不确切。我当时根本无暇他顾，只是真真切切听到了一声惨叫，撕裂了操场上空大片大片的乌云，惊飞了一对又一对夜巡的鸟雀。苟瘸子扑上去，把已经不能动弹的张敬娥半抱着拽起来，一边拍打着张敬娥的身体，一边沙哑着嗓门问：“怎……怎么啦？到底怎……怎么啦？”张敬娥只是哭，一声比一声响亮。苟瘸子跨进沙坑里蹚了蹚，马上发出一声怪叫：“啥东西？啊，沙……沙子下面咋会有……有这东西？！”
　　张敬娥的哭声愈加凄厉，像刀子划向了我，我也感觉到了疼痛。长到十岁，我还从没听到过这种凄惨的哭法，我觉得自己快呆不住了！
　　“呀，你下……下面出血了！”苟瘸子一声惊叫。“快，去我……我宿舍，我那里有……有碘酒……红汞……棉纱，赶紧先……先消毒。”
　　在漫天飞舞的羽毛见证下，一瘸一拐的苟瘸子架着一拐一瘸的张敬娥离开了操场。我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我一口气跑向操场中央，一方沙地在夜影下闪着诡异的光。沙地中央，不见了那个铁锅一样的坑，只有一片凌乱的起伏，仿佛一片丑陋的沼泽。我脱掉鞋子，在里面蹚着细沙，脚趾头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硌到了。我扒开沙子，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赫然露了出来。
　　我把石头整个扒出来，掂了掂，不下十斤重。这块带着棱角的石头咋会跑到这里来的？
　　我搂着这块石头来到那棵老柳树下，挖个坑把它埋了下去。一通诡异地“扑棱”声，一抬头，一群乌鸦如黑色的闪电纷纷从树冠里射出，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我跑进小房子，捧起张敬娥的衣物，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可巧，叶老师不在。我进了卧室，把黑裤子叠在一起，找了只火柴盒，把里面的火柴倒出来，然后试着把黑裤子朝火柴盒里塞……就是这个时候，叶老师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失声说：“出事了！”
　　第二天晨读时，我把毛楞叫到僻静处，凶巴巴问他：“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干的？”
　　他这几天放学后不跟我去操场，就是想“避嫌”，恰恰说明了他是做贼心虚。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种龌龊事是他一手策划的。
　　“不懂你的意思，俺干啥了？”
　　“沙坑里的石头是不是你偷埋的？”
　　“包钻研，你学糊涂了吧？你的话咋越来越难懂喽？”
　　我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惊叫道：“快带俺去看看！”
　　我带他跑去了操场，来到那棵老柳树下，双手挖了一阵，那块石头不翼而飞！
　　“你就会哄人！哪来的石头？”毛楞掐着腰，变得理直气壮。
　　望着空坑，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挖开的土坑张着丑陋的嘴巴，对我发出阵阵冷笑。
　　张敬娥出事了！这消息就像一颗手雷扔进了校园，引起了轰动。我们心情悲伤，在悲伤中反思过去干的一桩桩龌龊事，悔不当初。有一天，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人，由丁校长和苟瘸子陪着去了操场。穿制服的人就来过这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冒影。 　　我从叶老师那里断断续续得到了消息：张敬娥撞得邪乎，尾骨断裂，先是去了公社医院，很快转到了县医院。再后来，就没有了消息。
　　整个校园都显得心事重重，焦虑不安。老师们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再也不提张敬娥的事，但一人例外。“她可是我……我的得意门……门生啊！一棵上……上好的苗子，就因为一……一块该死的石……石头，毁了！整个毁了！谁……谁干的？到底……底谁干的？老天爷，你……你为啥要这样啊？”
　　他疯了！哪来的石头？神经病！
　　老师们背后这样评价他。苟瘸子真像疯了一样，在办公室大呼小叫。他的叫声把虎子也引来了。其他老师见势不妙，一个接一个泥鳅似的躲出去，最后只剩下一位忠实听众。苟瘸子涕泪交加，讲到动情处，虎子会很配合地“汪汪”两声，是的，它不仅听懂了，还产生了共鸣。
　　我一点不同情苟瘸子，我觉得他是在贼喊捉贼。我和毛楞、团结经过充分论证，越来越认为“操场惨案”（我们一致同意这样定性）是茍瘸子一手策划的，故意“埋雷”就是想“炸瘸”张敬娥，让张敬娥成为他的“同类”，对他俯首帖耳。
　　我跟叶老师讲了我们讨论的最终结果。“你确定是他偷埋的小石头？”叶老师吃惊地问我。我用力点点头，悲愤地强调：“就是苟瘸子干的！我亲眼见过那块石头！”叶老师眼睛瞪得像牤牛眼：“石头在哪里？”我声音低下来：“不见了！”
　　“也许，你记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石头。到此为止，不要再提这事了，好好学习！”
　　我自知理亏，不敢反驳她，但仍不死心：“那就让苟瘸子阴谋得逞？”
　　“什么阴谋？什么得逞？一派胡言！”叶老师停顿了一下，忽然戒备起来，目光如鹰：“好好上你的学，甭七想八想，搭错神经！”
　　我和叶老师难得的一次讨论不欢而散。

7

　　这个不平静的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虎子被老侯亲自打死了，原因不明。我怀疑虎子的死跟“操场惨案”有关，可没有把柄，只能把想法闷在肚里。教职工美美吃了一顿狗肉，我自然是沾了叶老师的光，叶老师没吃。苟瘸子躲得远远的，他也一口没尝。
　　不知不觉间，这个学期就在动荡中结束了。我对接下来的寒假充满了仇恨，对先前无比期盼的过年失去了兴趣。我盼着寒假尽快结束，渴望新学期早点到来，我想早点看到那位穿着黑裤子重新来学校报到的初中女生。
　　在我以失眠为代价的期盼下，新学期开始了。但偌大的校园，那个人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我们变成了无头苍蝇，无精打采，恍恍惚惚，原本生机勃勃的校园变得死气沉沉。我很想问一问叶老师那个人去哪了，可看到那副叶绿素的表情，我打消了念头。无来由地，我开始讨厌叶老师，并故意把每次考试卷做得一塌糊涂，看到叶老师拿着试卷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就在心里捧腹大笑。
　　我喜欢上了夜晚。我常常走进操场，望着天上的一轮皎月痴想：那个人是不是也去了广寒宫，和嫦娥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呢？
　　我考上县高中那年，堂姐桂香嫁到了六座楼。第二年春节，大年初二，桂香两口子回娘家，顺带看望了叶老师和包助理。我刚巧在场，就忍不住问起张敬娥的事。桂香的丈夫一拍大腿：“她呀，可惨！不知咋的，就成了瘫子，这辈子是下不了床了！”
　　我一阵揪心的疼。叶老师却脱口道：“这真是报应啊！”
　　我心中一抖，一股火气难以控制。我当即收拾行囊，不辞而别，提前回了学校。
　　我无法理解，无法想象，好好一个人，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一个喜欢穿薄薄的黑裤子安静行走的初中女生，就因为练习三级跳，就因为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人生的通天大道转眼之间变成了盲肠小道，这难道真的就是“命中注定”？
　　没等我高中毕业，就赶上了运动。苟瘸子自然没有好下场，借着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叶老师带头揭发了苟瘸子利用三级跳设计残害女生的事实，这个“害人虫”很快被打倒，从此离开了教师队伍。我想，这才是报应吧。
　　叶老师因为揭发有功，在运动中毫发无损，还取代丁校长当上了食城校的最后一任校长，直到退休。
　　一晃四十年过去。去年冬天，叶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临终前，她躺在病床上，用枯瘦的手将一只斑驳的饼干盒推到我面前，哆嗦着嘴唇：“悔啊，是我……毁了她……一生……”
　　我打开锈迹斑斑的盒盖，里面厚厚一沓，全是汇款单的存根。收款人一栏一律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送走叶老师，我迫切地想见一见那个曾经穿黑裤子的女子。我取了一万块钱，又带上两盒礼品，驱车去了二十里外的六座楼。先找到堂姐桂香家，打算让她带我过去。
　　桂香问清了我的来意，叹了口气：“小弟，你不要去了，张敬娥早就不在了！”
　　“啊，她……她啥时候去世的？”
　　“哪里啊，俺是说她早就不在娘家住了。”桂香拢了拢花白的头发：“说起来她晚年还是有福的，都成瘫子了，还有人肯娶她。”
　　“啊，娶她的是啥人？”
　　“是个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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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习编辑：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