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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老头子五岁就舞得动刀。
平日他老子是不准他在铺子上晃悠的。那天说来也怪,五岁的郑老头子在菜市转累了,歪着脑袋嚼块奶糖,耳根一撮黄毛,屁颠屁颠往回走,见老子不在铺子忙活,案头搁了三四个空盆,郑老头子忽然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舞得生风。庞镇方圆十里的叶子纷纷被扯下枝头跟着旋动,烟尘升起遮住半边太阳。菜市上的人很快就聚拢了看郑老头子表演,站得远些的眼睛被刀光灼痛,站得近的被扑面的风拍的两颊生疼。隔壁的王墩子还在剪一段鱼肠,剪刀咣嗤掉在地上。不知怎的,人群就鼓起掌来,他们使出平日里在草地拉屎的劲儿鼓,不要命地鼓,汗水淋漓地鼓,掌声越响,看那刀就舞得越有劲儿,直到掌心生出百十条深壑,几千颗小粒小粒的血珠从掌声中脱落,溅在地上噼噼啪啪一大片,又高高弹向半空,钻进深壑里。
半晌,从噼噼啪啪的血珠深处走来郑老头子他老子,远远地,满脸横肉就顺着一股怒气剧烈抽搐,一路上那双大脚把空中的树叶踩落、碾碎,大手提的一袋包菜像三只骷髅,铁沙沙撞在一起。郑老头子的刀舞得慢了许多,等到他老子直挺挺站在他面前,就不动了。掌声稀拉下来,血珠落在地上碎成一攤鹅卵石。日光缓缓滑过。
嘭!他老子一耳光砸过来,接着是第二个和第三个。郑老头子突然觉得太阳飘得很高很高,比平时都高,还在悠悠地发芽吐蕊,一阵甜丝丝的气味儿也升起来。随后才是自己脸上的辣,像八百亩辣椒园被捣成汁,和着庞镇青花椒抹在脸上,翻炒、泼熟海椒油,出锅。
“熟了,熟了。”郑老头子滚在地上,扯开嗓子叫。“我老子把我打熟了。”人群尽咯咯地笑。
“我老子把我打熟喽——”
那天后来他老子没骂他,晚上等家里人和两个学徒睡熟,他老子对着月光,自个儿抽起烟。抽到一半,回屋悄悄把郑老头子叫起来。他闭着眼,等着又一个响亮的耳光,等到的却是他老子温暖而颤动的大手低下来,低到他肩头放着。他记得老子的语气比平常都温柔上三分。
“小鬼,你记好了,打明晚起,你老子就要把半辈子的手艺教给你了。”
两人在沉默中对望许久,郑老头子也不敢多吭声,他老子也就喊他回屋睡觉,临走提醒他这事儿别给人知道。等郑老头子进去,他老子就着月光把剩下的烟抽完。他抽得有些吃力,偶尔抬头就望见庞镇的天空像个大盖子,微微几颗星子儿被扣在里面,也觉着像个大窟窿。几十年了,他老子没挪过窝,思忖着这蓝黑盖子那头的世界是啥样哩。
他老子当初敢把半生的手艺交给一个五岁的小毛孩也不是异想天开,只因那天打他时,忽地瞥见案头的盆里都盛满东西,瘦肉改刀齐齐码在一盆,肥膘堆一盆,五花块块肥瘦均匀叠了一盆,还有排骨剁块放一盆,这刀工不知比几个吊儿郎当的学徒强多少倍。后来人群散了,他老子仔细看时,出门前吊着的一小帘猪肉已不见踪影。
2
郑老头子还记得他老子死的样子。那年他三十七,他老子离七十大寿还差整整八个钟头。窗外雷滚滚地吼,雨水翻腾着,终把那枯巴巴的冬天撑破,从天空的裂缝整块地砸下来。老子方才还在玩弄一枚豁了角的白棋,忽然大口大口吐血,浓黑的血盛满了三个平日郑老头子吃白饭的阔口碗,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待郑老头子的手指凑近老子的口鼻时就一滴不剩。鼻息止了,整个人也就冰凉下去,一张弓似的放在床上。窗外的风白花花地响。
当然,郑老头子忍不住想的还有给第二天筹备的酒菜,虽说是喜事变丧事,酒席撤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他还是吃到了焖得烂熟的猪头肉,白馒头蘸着浓重的汤汁,在胃里热滚滚甜丝丝的,两杯白酒一烫,眼泪就爬出来。
而如今郑老头子吃猪肉越来越少了,清炒菜叶配上白饭,或配稀饭,胃也就打发了。郑老头子六十八,却不见衰老的迹象。除了耳根后面一抹白发,全身毛发都乌黑油亮;一双手——不比他老子的小——光滑匀称不见皱纹,可偏偏是这细皮嫩肉的手,举刀举了六十三年。六十三个年头里有十年荒,十年涝,十年饥,十年饱,徒弟们换了十批又十批都数不完,吃不得苦跑了的十一二号,自以为学到家了紧忙回去开铺的七八个,参军打仗的,染了怪病要治的,回家娶媳妇就再也没回来的,失踪的,发了横财的,莫名其妙发了疯的,都不在少数。唯有他一个老怪物杵在这儿几十年,一根毫毛都没变似的。他老子当初期望着他凭一身本事,迈开步子跨出庞镇的地界,如今也就是一句空话,像王墩子房梁上的灰,摇一摇就慢慢落在地上。
郑老头子又何尝不想出去看看呢?
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手艺已经熟了,老子索性让他掌弄铺子,事业一日比一日红火,不仅把老子那一套刀工学到家了,肉切得利落,肠肠肚肚的下水收拾得干净,做买卖做得爽快要价公道,更把刀工玩儿出了花样。一把尖刀握在手里,游走半晌,一块新鲜的五花肉就成了一只只镂空的蝴蝶,挂在门前翩翩起舞。也能雕成兔、狗、鸡、鹅,玲珑可爱,惟妙惟肖,后来干脆学那吹糖人儿的在一旁摆个转盘,人家转到什么,就给用刀雕个什么。再过一阵,学会了雕更大件的,兴意起来拦不住,从庞镇西口的牌楼一直雕到东头的安卢池,找了块最长的木板把成品放上去,自个儿用玻璃一裱,满意得很,每天都摸着下巴盯半天。仔细看,那肉做得街上好像有人,肉做得池里好像有鱼,肉做得树上好像有果子,风一吹都在轻轻地摇。平面的不过瘾,索性拿排骨来,琢磨琢磨就照扬水河那座石拱桥原模原样造了座骨桥,用薄纱一罩,待晚上灯光一打,比扬水桥的夜景还美。最奇的是,经郑老头子刀下的精巧肉件儿,吃起来虽不比平常的肉好味,摆在家中装点迎客,却久久都不烂不变味儿,一个月不用换新的。镇里人都乐于在这儿买肉,其实更是乐于买艺术品一样的肉雕。那时候郑老头子就想,何不去二十里外的县城闯闯呢,租个大点的铺子教手艺,找些学徒,也宽敞些,好摆下大件的巧物件儿。
正想着,一个大清早就背着行囊出发了。出菜市一路往东,过土桥,沾了满面的灰,又走一刻钟,依稀能望见安卢池,光秃秃的脑袋们扑通扑通往水里钻。再穿过一排老瓦房,额头汗粒将落了,遇见开阔的大路,爽爽快快就一直能通到合延县城。 走了好几个钟头,郑老头子一歇脚才觉着累,浑身的汗方才还像冻住的瀑布,立马往脚下砸。日近中天,胃里也翻腾,不情愿地掰了瓣锅盔咽。刚下肚发现不够,把剩下半边也吃了,塞两口凉水,拍拍手起身。郑老头子知道离县城不远了,全因为瞥见了前头诊所的招牌。那是白老医生的招牌,独是他老先生愿把这小诊所小药房开在这县城外孤零零的路边,门前只有一棵树遮挡。
县城里的事郑老头子知道的太少,却是时时听闻白医生的名字。有人说他神医妙手,中药一抓一副准,都不必上秤,闭着眼都不差,也有说他昏庸老派的,开的是些不痛不痒的唬人药,更有甚的说他卖假药治死过人也不认账。但不论说的是哪家话,这白氏诊所每天只有上午开门,排队的人不见少,周天休息,多年的规矩不曾坏过。
郑老头子路过时碰见一家子正吃午饭,树下荫凉地儿支张桌,汤汤水水啥都有,白医生估摸着有七十了,还一个劲儿给老伴儿碗头夹菜,儿子辈的兄弟,孙辈的姐妹,还带着重孙辈的娃娃,一桌人吃得有声有色。郑老头子一时就想,一家人好呀,自个儿也要娶媳妇生孩子,让一大家子人能围着一张桌吃得有声有色。想着想着步子往前落,回头忽望着里屋门帘一动,一个年轻姑娘端着碗款款走出来,想着就是白家的孙女了。郑老头子忍不住多瞅几眼,觉着那姑娘的头发披在肩头像刚洗过,远远散着和田间土蒸气不同的清香,眼睛盈盈看着门前的路,目光好像是顺着短短的台阶淌下来。郑老头子一下心都要化了,停着不走了。他从姑娘端碗轻轻地摇晃就知道端的是碗汤,里面或许放的是最新鲜最碧绿的夏葱末,但他很快又觉得姑娘端的不是汤,简直是条浅浅的河,把衣袖都裹住,她的影子就在里面漾啊漾啊,满树的叶子都跟着摇啊摇啊,马上就忘记了正午的暑气。
3
一进县城脑袋就嗡嗡响,这合延的气派确不是庞镇能比的。街道笔直像用尺子量好的;街两旁全是两三层的小楼房,窗台摆上盆栽,青翠可人;合延县第二人民医院宽敞开阔,装得下排长队的人,无数的吊瓶和棉球在里面挥舞。旁边几步就是骐文眼镜店,老顾客驾轻就熟踱进去,师傅围着一堆精巧的器械操弄一顿,仔细看,那橱柜里各式金边眼镜中间还放着个玩具宝石,闪闪地亮着;隔一家李记糕饼店又是间名人眼镜店,像是要和隔壁的隔壁争风吃醋。对面邮局,吵吵闹闹的人头背着奇形怪状的包裹都往里竄,外头地上坐着位老人,展开摊子放下背篓,卖鸡毛掸子、卖老鼠药、卖玩具、卖木头梳子,隔一阵也浑厚地吆喝一声,在远处呼应的是个残疾人,把二胡曲儿拉得七拐八绕,硬币往小筒子底扔得叮当响。
郑老头子走一截就得在三条岔路里选一条,再走得深些,有时候得靠直觉,有时候怕走丢还得停下来记路。这边的米线坊热气朝夏天尖上钻,端出来的碗碗碟碟糯粉汤糕确是比庞镇的大油大肉讲究许多,食客都是慢悠悠地擦嘴角的汤汁,再慢悠悠地起身。那头是服装店,起的让郑老头子摸不着头脑的时髦名字,店老板旁若无人地整理新款服饰;两间连格的书店,摆在门口的竟然有洋文书刊,郑老头子怎么歪脖子都看不明白。
于是,郑老头子越走越觉得这合延县城与他没半点干系,他来这儿溅不起半点水花,人家的日子照样过啊,在钟表上转呀,在墙角的藤萝上爬呀,在鸽子嘴尖啄呀。他驻足看那五金店,老板把一袋零件哗啦啦倒在玻璃台面上;看那小卖部里,讨价还价的唾沫星子搅和在一块儿;看那小学里,夏天的校服四处飞舞,银灿灿的笑飘到校门外。他又能做个啥呢?迎面行人一多,他脸就发热,低着头躲人家,各式各样的鞋就围过来,低垂着的包啊,反扣着的表啊,郑老头子很快就晕头转向,包裹里的烧饼也早被汗水打湿透了。恍恍惚惚的,起头想着白家的姑娘,想门前那朵盛大的树荫,等啥都想了一遍,寻租铺的事却没咋想清楚,也没啥经验。如今不过凭一股兴致在县城里瞎转转碰运气,该找谁,该租谁的铺,都不知道哩。
越走越窄。到一条没人的小巷子里,忽地撞见一家卖肉的,两间地儿,宽敞,亮堂。两个人,一胖一瘦,一个案前,一个锅边,都不说话,顶头一个电风扇转着。郑老头子忍不住停下看。胖的系个白围裙,胸脯的肉照样鼓出来,肚皮把围裙撑得鼓起,一颤一颤。两个手臂也敦实,举着刀斩大骨,举得比脑袋还高,落下去案板一声重响。汗水侧着淌,等云影遮住太阳了,就剁得更起劲,嘴里直哼哼。郑老头子觉得好笑,暗地在心中骂,这哪是剁肉,简直是村头马戏表演。瘦子要精细些,戴白手套,先把手帕包着的好肉倒进一台锃亮的机器,那铁家伙一口吞下去,吐出来的就是细细匀匀的肉末。庞镇咋有这家伙呀,以前靠的是郑老头子他老子,现在是他,双刀落案,剁成肉粉也不在话下,却不曾想过有这玩意儿,吃肉吐泥,毫不含糊。肉末匀净了,就拌起葱花姜末,一会儿饺子馅就成了。成了,系个袋子,外头冒出来一双手,伸着把馅取走就没影了。馅儿弄妥帖,瘦子又操弄起身边支的大锅,煮得沸沸的,捞出一段肥肠,沥干,在小案板上切,一截一截地插在那剁大骨的声音中间。原来是左间收拾生肉,拿右间操弄熟食,大致就卖些红油拌菜,少做些备着,天热怕坏。
郑老头子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耳朵侧着听。渐渐地,那剁骨的音像是从天上打雷劈下来的,那切肥肠的音是土里发芽钻出来的,那他从没遇上的变戏法一样的机器发出的音,是从人的肺里、肠子里挤满啤酒和尿的肾里轰出来的,还有沸汤的音儿是从泉水里蹦出来的,风扇的音是从鸟翅膀里挣脱出来的,一声两声,千声万声,拨的他是心花怒放鼓角争鸣威风凛凛。郑老头子一步就窜到案板上,靠在案角的一把切刀被他斜提着,从胖子手边夺来一根骨棒吊着,舞了起来。他看见白家的女儿穿着碎花裙子在他面前,一会儿从他面前穿过,一会儿侧着滑过去,盈盈地踮着脚。夏天一下就停住了。其实这郑老头子也看不清她的脸庞,但心底一个劲儿默念这就是白家孙女就是白家孙女。于是舞得更欢了,鼻子上的汗珠儿跟着跳,跟着落,落在锅里溅起雪白雪白的浪花,头顶响起海鸟盘旋的叫声,郑老头子从来没见过大海啥样。屋顶没了,只有湛蓝蓝的天和白花花的云。
胖子和瘦子放下手上的活,就那么呆呆看着。看着案板上一个身影在自个儿头顶闪转腾挪,有时踉踉跄跄,几乎要掉进汤锅。一把刀影子一样游动,着了魔样地裹着棒骨游动,刀尖一下翻出来一点点红,再一下翻出一点点白。之后又是刀横削过去,擦、挑、移、落,刀法连绵不断,脚底步步生风。两个看戏的嘴大张着,还没呀出个所以然,一只棒骨就雕成了把梳子,有棱有角,齿儿细密,响当当地扣在案头,晶莹剔透地落在胖子肘边。 胖子脖子仰得发麻,忽地回过神来,朝上头大喝一声:“这是要翻天啊!”
这一声吼把天花板的墙皮都震裂了两块,落着蒙蒙的灰。郑老头子从案板跳下地,立刻觉得白家的孙女被喊没了,屋子的肉腥气重新泛起,外头晚霞一绺一绺照进来,一时间心头是懊恼,转而越发有了怒意。须臾,瘦子像是从凌厉的回声钻出来样,问郑老头子来此有何贵干。郑老头子那会儿只觉得舌头被顶了三顶,一句话脱口而出:“来找你们租铺。”每个字眼儿都往天花板上撞。
胖子炸毛了,顺手抄起砍刀朝郑老头子腰上劈:“小屁孩,少放屁,想租我的店,呸!”
郑老头子横扑身子躲过,刀正劈在椅背,一把竹椅被拦腰斩断,竹片径直飞进里屋。接着第二刀。剁在锅沿,满锅沸水泄洪一样涌到地板上,烫得冒烟。第三刀、第四刀都被郑老头子躲过去了,连蒙带跳直接落在街上。晚风刚好柔和地吹起来,夕阳金澄澄的光披在他肩头,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父亲的那双大手。整个世界开始轻轻摇晃起来。
这时候胖子喷火的眼球里装着第五刀就出来了,弯都不带拐,瘦子在后头苦劝不住。刀握在手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郑老头子感觉那脚步近了,却不慌张,望过去是一团金灿灿的物件儿游了过来。柔和的光泽令他再三确认是块上好的五花肉,肥瘦均匀,脉络清晰,于是他横跨了半步,熟稔地操起刀。刃儿确凿凿地落在那块五花上,富于韵律地游移,由浅及深,收放自如。如同呼吸一般,郑老头子的刀走遍那块肉每个毛孔每个细节,再华丽丽赤裸裸地一扫,六七个肉块儿就齐齐排在街面上。他一面用刀一面用心计数,每一刀下去多少块都清清楚楚。那团肉也迎合着郑老头子的刀,往锋利的地方钻。三十七刀走完,九十三块落地,泛着光。郑老头子气都不喘一下。
店里的热气儿挂在半空。
瘦子惨叫一声,连滚带爬翻出屋。落地时脑门砸在台阶上,顾不得脑袋上的血就往巷深逃了。郑老头子回过神,这才明白自己杀了人,刀咣当掉在地上,背上冷汗蛇一样爬。可是人呢都成了肉块,骨头竟然都找不见,血也不曾流,只有甜丝丝一小座肉塔摆在地上。
郑老头子觉着脑袋快炸了,全身的血朝脑浆里迸,脖子举着比灌了铅还重。两条腿越來越轻,像两张纸片子,蘸着血一样的夕光打颤。他猛掐一把大腿根子,狠下心到店里找了个麻袋,把那一块块肉搁里头装。一层层还泛着余热,在指尖滑腻腻的,有两块还瞪着眼珠子望他。郑老头子才拾了几块眼泪鼻涕就一起出来了,喉咙先是干呕,接着是稀里哗啦地吐,胃和肠子搅和着涌到嗓子眼,郑老头子硬生生又给吞了下去。二十出头的郑老头子毕竟还是不想进牢子,被一枪毙得一抹脑浆一抹唾沫。他算是发起疯了,闭着眼把肉块往麻袋口刨,往袋里捧、砸,边哭边骂胖子他祖宗,捧着捧着就啐一口痰在路上给自己壮胆,说自己装的是猪肉,是名副其实的五花肉,是庞镇是合延县城打洪荒时候起最好最高尚最金光闪闪的一大块肉!装完,口子系上,和行囊一起背在背上,循来时的路不要命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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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傍晚骂骂咧咧的郑老头子先想的不是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在逃的杀人犯,而是他五岁舞刀的那个下午。想起他那股骄傲劲儿,整个庞镇都成了他的,他就是皇帝,风啊雨啊太阳啊都得听他发号施令。郑老头子飞一般地穿过盏盏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县城,又到了来时的路上。晚风打着转往耳根送,草间虫鸣起起伏伏,黑灯瞎火的白氏诊所早早被抛在身后。他望着那伸展的大路,最远处幽蓝的天就有了弧度,扇子一样展开;近些的、大片大片墨水一样的天空则被他背在背上。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不仅能背动整个天空,还能背起好几十年的岁月,这二十多年对他来说太轻了,一会儿就飘散在半空中没有着落。他也想过抛尸,就在这漫无边际的野地里,有谁能知道呢。但走着走着,背上的麻袋已经没了重量,和他晃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几乎都飞走在这夏夜。
这必定是郑老头子这辈子走过最长最长的路。他一个人走,感觉不到双脚,只感觉浑身淌着滚烫的汗流。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他感到那泪水是金子做的,掉在影子上闪着熠熠的金边;于是抽噎得更凶了,一粒一粒的金子蹦跳着进了草丛。郑老头子想起了红灯笼,过节的时候高高挂在扬水河桥头,桥上桥下亮成一片,那是怎样的光呐!
如今郑老头子想来,四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还是让他浑身颤抖不已。回到铺子一家人已经熄灯睡了,他把行囊和麻袋放在门外,蹲在他老子枕边,颤巍巍地唤着。老子没睡熟,翻了身朝着郑老头子问啥事。郑老头子硬着头皮,爹,俺在县城杀了人。说了两遍。他老子第一声时还迷糊着,第二声直接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小子没说胡话?郑老头子哭丧着脸说没。老子开始咳,咳得好像是血,把娘惊醒了,给他端个碗接血。徒弟也不睡了,一家人乱成一锅粥。郑老头子如今忆起,他老子简直和临死时一模一样,不过是吐不出太多血,只能干呕,一声声扎在二十三岁的郑老头子心尖。吐不动了,坐在床头,让郑老头子脸凑过来,骂了十几声畜生,连咣了八九个耳光。娘知道事情原委后趴在地上呜呜地哭,拉都拉不起来;两个年轻学徒手足无措,呆站在角落。二十三岁的郑老头子顿时觉得天塌了,好端端一个家就被他糟蹋了、碾碎了。一路上他眼泪早哭干了,和娘抱在一团干嚎,娘问他,断头饭想吃啥,娘到时候给你做,郑老头子立马嚎得不成人样。学徒们在一边抹眼泪。外头是暗沉沉的夜色。
说颤抖,不全是因为天塌了害怕,要是彻彻底底地绝望,倒也能平静下来,反而是那狭缝里透过来的一点点微光,能叫人有丝活的希望。那个晚上他老子的一席话,让二十三岁的郑老头子激动得浑身发颤,那感觉让他今后几十年都不曾忘记。郑老头子记得清清楚楚他老子把哭哭啼啼一家人都喝走,留床头一盏灯,往他心坎里讲话。老子特意问了尸块还在吗,郑老头子说装在麻袋里的,就放在门口。他老子长叹一口气,头埋低些接着说。
一句一句,像是幽幽地叩开一扇门。
那晚郑老头子自然是合不上眼的,灯已经熄了,一家子哭累了都睡得沉,老子的话还在郑老头子耳朵里响。他片刻都不能歇,披衣服出去,把麻袋拎着走上街头。空荡荡的菜市街被紫黑紫黑的天罩着,一步一响。 郑老头子是去找李大手的。因为他老子说了,如果这天底下还有一个人能救他,那个人只能是南街李大手。李大手是做木工的,在庞镇也算是出了名的老行当,吃得苦,大小工艺都主张亲自操办,做的家具最耐用最美观,和老子的猪肉铺子一样讨老顾客喜欢。抛开这说,李大手也是郑老头子他老子半辈子的好朋友,打小做玩伴钻各户的墙,弹弹弓,年纪大些就在镇北小山包挖蜈蚣卖钱,到扬水河摸鱼,后来都凭一身手艺混出一片光景。这些琐事老子都在茶余饭后提过。原先老子每周要和李大手抽烟吃酒吃菜,从来不带其他人,后来生意热闹,就改成一个月一回。郑老头子不常看见老子出门,但一出门,必定是满面酒红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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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块空地闪着水洼,盛着天上几点亮光,黑乎乎的物件堆堵在矮墙边。门前一个小坡,门锁着。郑老头子敲了第一下,没人应。第二下。拳头砸在黑漆漆的夜里。等了许久,心跳慢下来,攒起力量,敲第三下。比前两下重,能感觉到那木头质地。像敲一面鼓。郑老头子忍不住多敲几下,把心敲得有着落,把心头敲得敞亮,一面敲一面咳痰。
门吱呀吱呀地开了,探出脑袋问谁呀大半夜的。郑老头子说,俺老郑他儿子,有急事求大手叔。那脑袋就是李大手的,他让郑老头子进屋。搬个板凳把包裹卸下来,喝茶喝水还没问出口,郑老头子就哭诉起来,顺着一口气把中午到黄昏的事都说给李大手听,越说喉头抽得越厉害。李大手的困意也没了,侧着身听他讲,听他哭,起初是惊惧,被那刀和肉吓得变了脸,后来心渐渐竟被哭软了。郑老头子如今还记得那一双大手安慰似的拍在他后背和脖子上,很快又缩回去了,一缩回去,他就知道原来自己的脖子和后背已经是滚烫滚烫的。耳边除了自己的抽泣声,还有李大手嘴里的嘟囔,这可咋办呐,一条人命呀,这可咋办呐,念着念着就分不清哪句是哪句。
不知过了多久,郑老头子抬头对李大手说,大手叔,求您救救俺吧。李大手低着头苦笑说,我哪有这个能耐,人都剁碎碎的了。郑老头子慌了,使劲儿在包裹里翻,只摸出一点点沾了泥土汗渍和肉腥味的锅盔渣,又从指尖漏回去。
李大手说,被抓也就是明天后天的事,你也就别想着跑了,嘴巴客气些,服帖些,少挨些皮肉苦头。但那一枪还是免不了的。郑老头子竟听出了一丝哀凉的味道。想着吃枪子儿,他浑身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一样,才二十三啊,才长出来怎么就没了呢?铺子刚打理得像模像样,老子老娘剛歇口气儿,这不是把他们的心一刀一刀剜下来吗!
郑老头子扑通一声跪下来——“俺给您跪下呀……求您呀……俺老子说全天下就您能救我呀……叔啊……”
李大手用那双大手拉郑老头子都拉不起来,倒是自己猛一个踉跄碰了桌子。他瘫坐着说小郑啊,我也想帮啊,可是这,这谁帮得了啊,就是活神仙也不行啊。李大手掸掸衣角,语气更和缓些说,小郑,叔和你爹熟,叔知道你打根儿上不是坏孩子,这次是一时血热了,但自古杀人偿命,咱们也得服这个理儿啊对吧,赶紧回去多陪爹娘坐坐,没说完的话多说一说,叔也替你安心,到时候叔还跟着你爹娘见你一面呢。听话呀,小郑,小郑,小郑。连着唤了三声,郑老头子膝盖像钉在地上一样,待大手叔一段话说完,眼泪哐哐往膝前砸。
一片一片雪花般的泪就砸在四十五年前夏夜庞镇南街一块一平米见方的地面里,发出嗞嗞的声响。经郑老头子回忆,一团蒸腾的雾气从地缝里升起把他的眼泪缠住,他忽然觉着眼前飘动着滚动着爬着词语,喉咙撞开泪水说,大手叔,俺老子说您有神仙法子,起死回生的本事,求求您试一试,俺不想被毙啊……俺才二十三,俺还想要脑袋呀……老娘还等着俺吃她蒸的包子啊……俺对不起他们啊……求大手叔八辈子的大孝大德大福大贵仁慈心肠,求您看在俺爹的面子上救俺一回吧,俺欠您一辈子的恩啊,您是俺的贵人呐……又把头嘣嘣地给地上磕。李大手说不出半句话,连扶郑老头子起身都忘了,眼眶竟渐渐红了,湿了。神仙法子,神仙法子,他起身对墙壁念叨,念得满脸的皱纹挤做一处,终于一拍脑门——“这是要折我的寿呀……”
郑老头子好像没听到这话一样还在磕头,磕累了就垂着头,汗水和泪水一并滚下来。等了片刻,他猛咬一口落到嘴边的头发,朝李大手的影子喊:
“叔,您忘了您家曼儿的事儿了吗?”
这是郑老头子他老子教他说的最后一句儿,叮嘱他不到走投无路时千万别说。四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郑老头子咬着头发横下心对着他叔影子的这一句儿,把对着墙壁踱步的李大手震得灵魂出窍。李大手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六年前的某个冷萧萧的早晨,回到了一些他多年来不曾回到的事物中央,他感觉自己薄如纸片,又因激动而颤抖。当他的思绪回到南街夏夜的门里头时,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救二十三岁的郑老头子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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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老头子还记得李大手在里屋取了东西,一声不吭地领他到前门的空地。墙边是个露天灶台,旁边一个石槽、一张案板,李大手划根火柴把灶膛点着,薄铁锅盛上清水,又往里加整锅亮晶晶的东西;灶膛里燃着白天丢下的锯末,暗火幽地往上熏着。年轻的郑老头子并没有开口问什么,一种广大的沉默正在他和李大手中间升起、扩散,他望着那些匍匐的火星和遥远天边的烁动,感觉天空从未如此亲近。时间也开始在天边流动,在每一寸呼吸中,郑老头子隐约感觉到李大手正在控制它们的流动,比平日更慢,仿佛白天永远不会到来。更多锯末被那双大手送进灶膛,那些亮晶晶的游灵苏醒了,展开了,它们的光芒暗淡下去,很快又被倒进石槽。大手举着碗口粗的棒棰,击打在石槽里,发出木头质地的声响。捶得越来越卖力,两臂的肌肉扬起又重重摔下,还是沉默。郑老头子记着汗水滴落的声音,还有那石槽里微弱的呐喊声,李大手肌肉和肌肉,肌肉和骨骼碰撞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感动,眼睛一阵酸。待再睁眼时,南方的天空被半轮明月照亮,北边橙红的太阳一片光芒。马上又互换了位置:阴沉沉的云拂过,北边是灰蓝的月,南边是紫红的太阳。太阳和月亮在庞镇的天空交替升起、落下,北山传来凄厉的狗吠,日和夜纠缠在一块儿,所有的闹动都在天上,地上的庞镇做着见证。郑老头子觉着许多日子都溜去了,低头时却只有一口锅正在火上熬着,李大手照旧一声不吭,这次不是喑哑的暗火,而是安稳的火苗烧着,包裹住一大锅的稠糊。李大手用根木棍搅和着试了试,眉头一皱,又继续加火熬,锅子咕噜咕噜叫唤。再熬一会儿,李大手进屋取来一个一抱宽的大盆,把熬成琥珀色的热糊胶倒大半锅盆里。 月亮太陽慢慢沉下去,远远的天边留出一些光亮,足够照在郑老头子和李大手身上,李大手赶忙借着木棍把热糊摊开。郑老头子睁大眼睛,望着那双奇迹般的大手在盆里来回穿梭,木棍被操控着,把盆里划分出大大小小的空间,无数的线条,形状,虚实都被那双大手创造出来。郑老头子第一次留意李大手耳根头发飘动的时候,一束束风正从他们背后吹过,把热胶糊吹冷,把软胶糊吹硬。穿过李大手坚实的后背看向盆里的时候,一副纯净的琥珀色的骨架正被扶着站起来!那是郑老头子此生难忘的风景,空旷的风正穿过它的胸腔,发出呜呜的鸣响。那是一副精巧的骨架,一副宽大、笨拙的骨架,一副比郑老头子自个儿的更完整的骨架,手垂着,头颅上两个大窟窿望着远方。李大手擦了擦鬓角的汗,接着是剧烈地咳嗽。
李大手头一次开口说话是叮嘱郑老头子把麻袋取来打开,自己转身再把灶点上烧水。先前剩半锅冷硬的凝糊搁在案板上,往空盆里切微黄的一小块,待水咕嘟起来,舀一勺浇上,沸腾的热气往夜空钻。接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支藤条刷子,蘸那浓烫浓烫的胶糊。李大手开始一句句盘问郑老头子,问他那胖子的形象,问腰围肩宽,膀臂股臀,问体态身盘,郑老头子不敢怠慢,在脑海里死命搜索,凭印象一一说出来,也八九不离十。一边问着,李大手就一刻不停地按郑老头子说的修剪那副骨架,藤条刷舞得飞快,手指不怕烫地捏啊挑啊揉啊推啊。郑老头子不敢抬头看一眼,唯恐看见的是那胖子的模样,气势汹汹撞过来拿他的命。
这时候李大手进屋从暗处搬来一面鼓一副锣,摆在石槽边。先是一面轻轻地敲鼓,一面指挥郑老头子左手拾藤刷右手从麻袋里取肉块儿,把胶糊往肉块底抹。郑老头子迟迟下不了手,这边鼓点却敲得越响了,一下一下把他的胆子敲壮了,把胸膛敲宽广了,定下神来蘸胶取肉。鼓点烈了,李大手就唱起来了,粗粝的嗓音颤着像在嘶吼,吼着郑老头子把一块块肉粘上骨架。郑老头子已经没啥好怕的了,回想着往合延那条慷慨的大路,想着白日里那三十七刀的起落,伴着李大手那滚动的喉头,他觉着全世界都没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和这片空地,就突然生出股神奇的气力,指挥着双手把肉一块块沾回原位。先粘好两臂,李大手在旁边吼快些,再快些;再粘两根大腿,两只小腿,吼声拖成长音;又粘胸口、肚皮,多使些胶糊粘牢,不够就再切一段胶化上,李大手打着急促地呼腔;再是背面,顺脊梁一路粘上去,屁股、后背、颈项,李大手吼唱得更响了:
“要天明啰——欸哟嘿——娃儿要条命啰——欸哟嘿呀——”
“莫停手喂——欸嗬哟——停手就要把魂丢——欸嗬——”
7
郑老头子隐隐感觉黑夜要到头了,和着高昂的曲调,在李大手涨红了的脸孔注视下,不要命地粘着,每一块都确凿凿地贴在午后时的位置,就如同他拿那把刀时确凿凿地落在这肉里。满身的筋像弦一样绷紧啊,手指在明明暗暗中奔跑啊,眼泪鼻涕在腥气里滚着啊,粘完手掌脚板脑袋,唯独剩下两只连着眼球的肉在麻袋口。可是,这他娘的连心肝脾肺胃肾肠血管子都没有啊!
鼓声停了,唱腔息了,一副挂着肉的骨架子孤零零的。李大手从石槽边走下来,扶着那肉架子朝东边小步小步地踱着,叫郑老头子把胶把锣鼓,还有那剩的眼珠子都捎上。天上不再是黑沉沉的一片,东面泛起一点白。约摸着走了百十步,过了条暗沟的碎石地上,停住了。云里微微地打开个裂口,抛下一小柱奶白的光;李大手把肉架子正直地立在光下,那光刚好顺着全身淌下去。又温和地敲一遍鼓,那些肉就连成一片顺着骨架贴得更紧实了,肚皮鼓着,胸腔挺起,一起一伏地送着心跳和呼吸,手脚都敦实,一根阳具也在两条厚实的腿根子间立起来了。李大手示意郑老头子取那两块眼珠子,抹足最后一点散着余热的胶糊,由郑老头子亲手粘在脑袋上两个窟窿里。郑老头子全身汗毛倒立,手打着颤,牙齿把嘴皮咬出血,可还是不偏不倚地把两块肉送到了该送的去处。他不去看那头颅,凭着精密的触觉挪动身子,好像是整个命运的重量都压在他两条胳臂上,渐渐地也不颤了。指尖一放,那眼珠子就融进白光。
李大手拿起一对锣用尽力气一碰,碰出金灿灿的响音。那柱白光在响声中消散了,取代它的是蒙蒙亮的天空,各户的鸡开始扯着嗓子叫,狗也跟着吠成一片。郑老头子低头看时,胖子就定定地站在方才白光落地的位置,穿的是和那天下午一模一样的衣裤和白围裙,全身的肉沉甸,眼睛闭着还在骨碌碌地转哩!郑老头子想嗞哇乱叫,却发现舌头根本使不上力,整个人像被根线提着,恍恍惚惚地盯着东边。他看见李大手用那双顶有力顶粗壮顶灵巧的大手,把胖子往合延县城的方向推。推了一段就松开了,松开了,胖子的身影就继续自个儿往前趟,扬起的灰尘足有三尺高。郑老头子明白了,胖子是要一口气走上那大路的,去店里接着剁骨头呢。再往东些,过那土桥;再东些,去那安卢池;再东些,要过那白家的诊所,就能见那县城的烟火气喽……
日头也快出来,耳畔是三遍响锣敲,朝着东边霭霭的一袍红雾,郑老头子看见李大手古铜雕像似的挺着身板,杵在南街路口。听见那刺啦刺啦的浓腔重嗓往云里凿,把天地都喊个通透——
“开眼望那路迢迢哟!大道一条九万九嘞——”
“九天大道莫回头嗬——莫回头——”
主持人:李振
责任编辑: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