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银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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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吕彤是在香港国际机场候机大厅的吸烟室里看到它的。浏览古董收藏网页已经成了他多年的职业习惯,即便参加了五天的春拍会,累得一合眼就能睡着,也能机械地点开手机瞟上两眼。它的照片在一个翡翠挂件页面的右下角一闪而过,吕彤的心一震,立刻睡意全无。
  他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它的页面。照片仅有三张。一张是全套行头展示,一张是靠旗的特写,一张是马鞭和铲头银枪。但是足够了。从他有记忆开始,母亲每年都把它从樟木大箱里拿出来晾晒,他对它的每一处细节都是熟稔的。卖家的联系方式是个微信号,吕彤迅速加了它,之后就焦急地等待确认。在他走过登机口的瞬间,手机终于响了一下,机主名叫老佟,所在地区为沈阳。吕彤长出了一口气。
  “货我要了,明日见货交易。”找到座位后,吕彤迅速发了一条信息。等了一会儿,对方发过来一个OK的手势。他这才在空姐的催促下关了手机,扣好安全带。望了一眼窗外,雨后初晴,心情一下子跟着好起来。他打算一到北京,就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下了飞机后,吕彤打电话让秘书订了第二天去沈阳的高铁车票,然后到公司看了看,又见了两个约好的古董商,忙活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家。他给自己泡了一壶熟普洱,然后倒在沙发里,想象着母亲坐在旁边,一边用钳子夾开指甲盖大小的榛子,把榛仁推到他面前,一边盯着戏曲频道里的生旦净末丑,偶尔跟着哼唱几句……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听筒里传出了预想的效果,宋银珍停顿了片刻,声音迟疑地问,你可……看准了?不会错的,妈。然后,他就听到了母亲在又一阵沉默之后,轻轻地抽泣了一声。听得出,母亲想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没有成功。
  为了确保不出差错,第二天,吕彤选择了乘坐地铁去北京站。他打算到沈阳取了货后,就立即回鞍山老家。他知道,母亲的心情比他还焦急。
  北京站广场依旧人山人海,与十多年前刚来北京时没什么两样。然而物是人非,当年那个顶着时髦发型,满眼新奇地站在这里的发廊大工,已经变成了梳着低调平头,身材发福的中年商人。吕彤的目光从北京站的中式飞檐掠过,心中充满复杂的情绪。那年,女儿出生,他为了凑够买一套新房子的钱,将母亲家传的一套京剧白靠行头偷偷卖掉,令她伤心不已,大病了一场。就是在医院陪护母亲的那半个月里,他决定辞掉发廊的工作,跟一位让他理了三年头发的做古董生意的客人来到北京。他清楚地记得,这套民国年间的手绣武生行头,当年卖了两万块钱,如今,网上标价二十八万。
  在候车室寻到个位置坐下,他拿出手机查看,此前在进站的途中,它一直在不停地震动。回复了几条生意上的信息之后,他蓦然发现,下面还有一条老佟的信息:非常抱歉,货已出手,不必来了。怎么可能呢?!吕彤急了,发了条语音过去:不是都讲好了吗?我这就要上火车了。对方似乎一直在等他,马上回了一条:有人出了三十万,货刚刚拿走。对不住了兄弟!太不讲究了!吕彤想骂娘,但是忍住了。已经开始检票了,他不甘心地问,能提供一下买主的信息吗?对方犹豫了片刻,回复道,买主是从北京来的客人。
  二
  按照林小姐在短信中留的地址,吕彤没费什么周折,就在紫竹院公园里找到了这个叫“京毓堂”的地方。
  面前是一处安静的青砖四合院,四周竹林掩映。朱漆大门的左侧挂着一块木牌,用行楷写着:京毓堂京剧艺术博物馆。吕彤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他预感到,即将面对的可能是最难对付的一种藏家——把个人爱好当成事业的收藏者。
  里面并不大。过了影壁墙,只一进长方形小院。两个工人正蹲在地上铺草坪,院子里堆着几只樟木箱,显得有点凌乱。林小姐迎了出来,是个四十出头的短发女人。她把吕彤领进了东厢房的一间会客室。
  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钟,一位穿着藏蓝唐装夹袄、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出现在门口。吕彤打量着这位老人,中等身材,很瘦,虽然拄着拐杖,背却挺得笔直,从五官上看,年轻时应该有着鼻直口方的英俊容貌,只是现在面色晦暗。他热情地伸出手和吕彤握了握,很有力道。林小姐跟吕彤介绍,这位就是博物馆的主人白先生。
  吕彤说明了来意,白先生马上摇了摇头,我是不会卖的。那么,能让我见见货,饱饱眼福吗?吕彤不想这么放弃,恳切地望着白先生。衣服正在保养,现在只能看看马鞭和枪。吕彤很失望,只好说,那也好。
  白先生把吕彤带到正房。显然这是正在布置中的博物馆展厅。一进门,吕彤就看到了插在架子上的银枪,马鞭则悬挂在后面的墙上。他几步走到近前,将目光停留在铲头上。银漆已脱落,铲头有几处凹痕,最长的一条从两条弧边的相交处斜垂下来,有两厘米左右。是了。吕彤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这是他七岁时趁母亲不注意,拿在手里抡耍时,留下的撞痕。
  一般来说,行头和武器不放在一个箱子里,服装是服装,道具是道具。可这套行头很特别,箱子里专门隔出个格子放枪和马鞭。白先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从这杆枪的铲头大小来看,他的主人应该更擅长演赵云。
  果然是行家!吕彤转回身望着他,实不相瞒,这套行头是我家的祖传之物。
  白先生定定地望着他,你这话……当真?
  我大老远过来,没必要骗你。吕彤接着说,这东西原本是我外公用过的,后来传给了我母亲。对我们一家来说,它的意义非同一般。所以,恳请您把它让给我。
  白先生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吕先生今年有……四十七?
  虚岁四十七,我是1968年出生的。
  噢。他似乎有点失望。你外公……他是唱武生的?
  正是,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师从北京锦蘅班的张树森张老板,张老板专攻长靠武生,拿手的剧目正如白先生所猜测的,以赵云的戏居多,像《长坂坡》、《磐河战》……
  冒昧问一下。白先生打断了他,你的外公可是张先生的大弟子白玉堂?
  您知道我外公?吕彤惊喜异常。
  你妈妈……叫宋……银珍?
  是啊!吕彤激动地看着白先生,他意识到,行头拿回来有希望了。我得怎么称呼您呢?   我……白先生没有回答吕彤的问题,而是说,这样吧,我写一封信给你母亲。东西,我想当面还给她。你先稍坐片刻。说完,用拐杖支撑起身体,有些蹒跚地离开了展室。
  等了很久,白先生才回来。他对吕彤说,你把信交给你母亲,她一看就都明白了。东西我一定会还给她,只是希望能借此机会和她见上一面。
  好,我一定带到!吕彤的心中涌起新的谜团,却比来的时候轻松了许多。
  临出门前,白先生又试探地问了一句,吕先生,你……可有个哥哥?吕彤摇摇头,没有,我是独生子。
  三
  信封用胶水封着,还没干透,拿在手里,凉凉软软的。吕彤看着上面“银珍启”三个字,想马上拆开看看。他觉得里面一定装着个他从不知晓的秘密。林小姐在电话里讲,白先生身体不大好,加上从美国回到祖国大陆后,对北京的气候一直不适应,睡眠很差,所以会面时间不宜过长。听她的意思,白先生此前应该生活在美国,要不干吗事事儿地用“祖国大陆”这个词呢?那么,一个美国人和母亲能有什么瓜葛?从记事起,除了父亲和吕彤自己,母亲常挂在嘴边的男人,就只有外公了。
  他实在等不及征求母亲的意见,折了一根细细的竹枝,将信封小心地挑开,以便需要重新粘上时看不出破绽。托着信封,他继续走了一会儿,在竹林深处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抽出了信纸。
  银珍:
  这些年,你还好吧?
  我一直在找你,想当面向你表达我的歉疚。希望你无论如何能答应见我一面。等候你的回音。
  胜堂
  2014.4.9
  居然这么短!他写了那么久?这几行字,只有“歉疚”一词引人遐想。还有,就是这名字,胜堂,白胜堂?他和外公有什么关系吗?师徒?父子?这两样都从没听外公和母亲提起过。
  只有母亲能解开这些疑团。他把信放回去,舔了舔信封上已经变干的胶水,重新封好。
  两点钟以后,他估摸着母亲已经睡好了午觉,拨通了她的手机。
  铃声响了很久,才传来母亲的声音。背景很嘈杂,京胡声、鼓声响成一团,应该是在汪家峪村的家里。
  妈,你没睡午觉啊?
  哪有时间睡啊?正排练呢。儿子,你是不是下火车了?
  这边出了点岔头,暂时回不去。
  行头有问题?不是我们家那件吧?我就说嘛,哪能那么巧!这都十多年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吕彤想进一步跟她解释,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宋导,过来看一下。”宋银珍“哎”了一声,对儿子说,我排练完再说吧。挂了电话。
  宋银珍对京剧执拗的迷恋一度让吕彤嫉妒。少年时代,他曾因了这份嫉妒,答应母亲去戏校学戏。然而那段过程并不美好。戏校虽然是上世纪80年代初新成立的,师资却非常强悍。宋银珍把吕彤交给一位在沈阳市京剧团退休的师叔辈的老武生,一副任打任骂死了也不用对方负责的态度,吕彤的恐怖学员生活就此开始了。老武生十分严厉,每次授课必提及白玉堂,然后就重点修理吕彤,一边修理一边告诫他,必须要学出个样子给其他学员看,不能丢了外公的脸。吕彤每天备感压力,度日如年。然后他发现,即便学了戏,也依然无法把母亲对京剧的爱全部夺回来,反而令她對自己更加挑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外公就是母亲心里的标尺,反复拿出来衡量他,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母亲的一丝夸奖。叛逆于是在他心里悄然滋生。他开始逃学。母子之间的矛盾就这样爆发了。
  吕世贵原本是不管的,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宋银珍说,他外公毕竟练的是童子功,小彤这拨孩子,自小就散漫惯了,连书都没正经念几天,你逼他有什么用呢?就因为这样,才更得下苦功夫练,要不将来怎么办?可以学点别的手艺嘛,不一定非得唱戏。宋银珍马上恼了,你别跟着瞎搀和,白家的孩子,不唱戏干什么?吕世贵把手里的锤子往地上一扔,他正在修理一条凳子腿。宋银珍我告诉你,我是他爹!然后他转向吕彤,不愿意学就不学,干什么不能吃碗饭?吕彤从没见父亲对母亲这么强硬过。从小到大,一家人都是围着宋银珍转。父亲就像个没长嘴巴的人,总是用行动默默附和着宋银珍的所有意愿。在吕彤的意识里,父亲就像母亲的影子,令他可以完全忽略,他全部的行为都只需要取悦或者防备母亲。但这一次,父亲出乎意料地站到了他的一边。最终,他放弃了戏校的学业,在社会上闲逛了四五年。一直到十七岁那年的春天,看着迎春从枝条上鼓出花苞,他终于厌倦了没有人生目标的日子,决定和一个哥们一起去广州学习美发。吕世贵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己攒下的一千块钱,背着宋银珍把他送上了火车。他在卧铺车厢里迟迟不肯下车,殷切地叮嘱儿子,这回长点志气,学成一门手艺,好自食其力。这几年,他承受着宋银珍的埋怨,心急如焚。
  吕彤没能学成戏,一直是宋银珍的人生遗憾。她以另一种方式弥补着对家学的延续,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
  宋银珍年轻时没有工作,对于一个她这个年纪还念过初中的女人,无疑很可惜。宋银珍解释说,她年轻时的愿望就是相夫教子,像她的母亲一样过一辈子。但事实与她所说的正相反。吕彤上了幼儿园后,她就到人民剧场当了临时工,扫地、卖票、检票,什么都干。但据吕彤观察,最让她享受的是免费看戏。开始只是看,后来就发展到对戏评头论足,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有一次在演出之前,她跑到后台,拉住一个武生演员,告诉他穿错了行头。京剧行里有“宁穿破,不穿错”之说,弄得对方很尴尬。但正是这一次,宋银珍引起了市京剧团冯导演的注意。两个人一聊,冯导演才知道,原来这个剧场清洁工竟然是武生名角白玉堂的女儿。他是沈阳人,父亲是京剧票友,从小就带着他看白玉堂的戏。白玉堂的女儿沦落到如此境遇令他感慨不已,顿生怜悯。于是就邀请宋银珍业余时间到剧团帮他做指导,以便名正言顺地在经济上贴补一下她。其实那一个月几块钱,都是从冯导演自己的工资里出的。这样一来二去,宋银珍最后得以到了京剧团工作。“文革”结束以后,在冯导演的奔走下,宋银珍总算有了工作编制,成了一名京剧导演。在导戏的过程中,她渐渐展现出自己的偏好,尤其喜欢和擅长导武生戏。在京剧团工作了二十多年,相继有三个武生演员因为主演了她导的戏而获奖,并且评上了一级演员。进入上世纪90年代,京剧团的境况开始惨淡,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终于经营不下去,在1997年正式解散。宋银珍失业了,当时的词叫下岗。   但是闲了没几年,宋银珍就被一群京剧票友自发成立的一个民间剧社请去当了艺术指导。她高興地接受了这份义务工作,并且投入了巨大热情,一干就是十多年。当然,她最上心的,还是武生戏。这几年,剧社得到了一位做钢材生意的老板的资助,越做越红火,还受邀去台湾参加了一个艺术节的演出。宋银珍的生活也因此丰富忙碌起来,吕彤几次三番要接她和父亲去北京生活,都被她拒绝了。去年,吕世贵因心梗突然离世后,剧社的活动更是成了宋银珍全部的精神寄托。吕彤没办法,就在千山脚下的汪家峪村给母亲买了一座农家小院,以尽孝心,希望这里新鲜的空气能有益于她的健康。而这里马上就成了剧社的主要活动场所。
  令吕彤困惑的是,宋银珍自己并没有学过戏。既然那么喜欢,外公为什么不教她?女武生也不是没有。宋银珍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辞,有时候说是外婆不愿意她学,有时候又说,传男不传女。但在吕彤的记忆里,又从没听说外公有徒弟。等等,现在,一个叫白胜堂的人出现了……直觉告诉吕彤,他与母亲和外公一定关系非同一般。吕彤还确定不了白胜堂的出现能给出多少答案,但肯定有助于他更多地了解母亲。虽然他对母亲的性格早就习惯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相信,他所了解的母亲,只是母亲想让他了解的那一部分,是浮在海面上的那部分冰山。就像他的女儿所了解到的吕彤一样,是个虽然不爱回家却充满责任感的父亲。而他的另一部分面貌,则展现在他前赴后继出现的众多情人面前。
  晚上八点多,宋银珍打来电话。
  当白胜堂的名字从吕彤嘴里说出后,他听到电话那边一阵沉默。他等待着,并且想通过母亲呼吸的变化捕捉到些什么,但是,母亲像消失了一样,一声不吭。妈,他终于忍不住,你要是同意……我就回去接你。
  这个人……我不认识。听筒里终于传来宋银珍的声音。这声音异常清晰,被一种刻意的平静笼罩着。东西是我们家的,必须拿回来。
  这就是宋银珍对这封信的全部反应。吕彤放下电话,感到既吃惊又失望,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了解母亲。从性格上讲,宋银珍是个开朗大方的人,与父亲截然相反。吕彤一直觉得,他们的性别调过来才合适。但他仍然能感觉到,母亲并不是一个透明的人,她的心中似乎装着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在他出生之前就存在,因而年轻时代的母亲,在美丽之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吕彤直到成年之后才琢磨出,这味道里包含着成熟、隐忍,还有一点点掩饰不住的凄凉。上小学那会儿,父亲工作很忙,总是值夜班,晚上温习功课,母亲在旁边陪伴吕彤,常常就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吕彤一叫她,她就慌乱地转过头来,展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种笑容,吕彤永远都忘不了,像一个慈爱的面具,因为戴得过于仓促,根本来不及遮挡住痛楚的内心。
  他觉得,有必要去白先生那里再了解一些情况。
  四
  再次来到京毓堂时,吕彤却扑了个空。林小姐告诉他,白先生有要事回美国了。临走前交代她一定处理好行头的事,宋银珍那边一有消息就告诉他,他马上赶回来。然后她热情地给吕彤沏了壶茶。
  吕彤重新打量了一下林小姐,白净、高挑、直发,一身休闲套装穿得随意又低调,从做工和面料上看,价格应该不菲。如果忽略掉她的眼神,看样子也就三十五六岁。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是单身。这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和很多男人不一样,他喜欢那种一见到钱就两眼放光的漂亮妞。因为她们的生活目标非常简单,让她们高兴很容易。和她们交往或分手,都非常轻松。他问道,林小姐也是美国人?
  林小姐笑了一下,五年前入的籍,老家是黑龙江的,大学毕业去美国留学,硕士毕业后,就一直为白先生工作。
  噢,怪不得,这么棒的身材!吕彤夸张地笑了起来,我也是东北人。
  是吗?林小姐眼里闪动着惊喜和还未退去的愉悦,北京的东北人好像特别多。
  两人的谈话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
  白先生哪里人啊?吕彤问。
  沈阳人,他上世纪80年代就去了美国。当初去白先生公司应聘,他一听说我是东北老乡,马上就录用了我。
  是了。吕彤觉得,路线越来越清晰了。自己出生以前,母亲和外公、外婆一直生活在沈阳。他于是抛出了自己的疑问,白先生的名字叫白胜堂,为什么和外公的艺名白玉堂这么像,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林小姐想了想说,吕先生是个聪明人,正如你猜测的,白先生与白玉堂老先生,是师徒关系,而且不是一般的师徒,白先生自小是在师父家长大的,两人的关系实际上形同父子。吕彤的茶杯停在半空,怎么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个人?他觉得,这位林小姐与白胜堂的关系也不一般。这么说,我妈妈应该算他的师妹了?一点不错。既然是这样,上次见面的时候,白先生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这个嘛,林小姐面露难色,我就不方便解释了。
  吕彤放下茶杯,把母亲在电话中的反应告诉了林小姐。然后接着问,我母亲说不认得白先生,显然是假话,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过节或者……误会。他小心地选择着词汇,观察着林小姐的表情。
  林小姐叹了口气,没想到你母亲心里的怨恨这么深。这些年,白先生一直在找你的母亲,想当面向她道歉,但是她后来离开沈阳很多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要不是在网上碰巧遇见了这套行头,恐怕还联系不到你们。我当年应聘到白先生的公司上班,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帮助白先生在国内寻找你的母亲。
  吕彤盯着她,目光中充满了疑问和期待。
  林小姐避开他的目光,我也知道得不多,可能……就是“文革”的时候,白先生写过一封揭发检举师父的信……至于细节,你母亲应该很清楚的。
  吕彤的脸色暗了下来,外公在“文革”时被下放到劳改农场,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一下子明白母亲听到白胜堂名字时的感受了。
  其实,白先生也很痛苦。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经受着内心的煎熬。
  我……还有个问题。吕彤稳定了一下情绪。上次来这里,他问我有没有个哥哥,是怎么回事?   这个,白先生从未跟我提起过。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林小姐的神情很真诚,不像在撒谎。
  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吕彤的思绪又回到母亲身上,他意识到,拿回行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它就像一块伤口上结的痂,势必要揭开下面的血肉来。
  他请林小姐把母亲的话转达给白先生,并表示,无论出多少钱,行头他都要拿回来。这是他和他母亲共同的想法。然后起身准备告辞。
  林小姐忙站起来,吕先生,东西一定会还给你们的,物归原主嘛。但是恳请你一定帮忙,促成他们的和解。至少……能让他们见一面。白先生是个非常可怜的人,身体很不好。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刚刚陪他从云南回来,去看一位中医……
  吕彤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女儿般的焦急,这和他先前的判断很不一致。他的心一软,我会试试的。
  从东厢房出来,吕彤瞥了一眼展厅半开的门。林小姐在旁边说道,行头已经拿回来了,吕先生要不要看看?
  那太好了!吕彤不觉加快了脚步,向展厅走去。
  它立在展厅正中的玻璃柜里,像一只展开羽翼的鸟。林小姐把展柜的灯按亮,光束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每一根丝线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使以一个古董商人的眼光来看,它都是异常精致华美的。这样的绣工,如今全中国都寻不出几个来。展柜中间做了四面展板,围成一个方柱,展板是宝蓝色的,与行头上的滚边、海水刺绣配色相同,显得端庄、高雅,吕彤能感觉到,白先生对这套行头的珍爱,不亚于母亲。方柱的两边各放着一个支架,分别插着马鞭和银枪。他又转到展柜的背面,这一面的展板上,悬挂着头盔和靠旗。他的目光落在四面靠旗上。“多像翅膀啊!扎上就可以飞了。”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他确实扎上过一次,勒得喘不上气来,但依然觉得很威风。母亲对他说,要是学了戏,到了台上,就会更威风。
  本来想用它做镇馆之宝的。林小姐的声音打断了吕彤的思绪。白先生对它特别偏爱,经常一看就是半天。
  吕彤没吭声。林小姐继续说,这个京剧博物馆在洛杉矶开了快五年了,去年,白先生决定把它迁回北京。他开餐馆赚的钱,差不多都投在这里了。对了,我们的餐馆也叫京毓堂,在洛杉矶有三家连锁店,吕先生有机会去洛杉矶,欢迎过去看看,主厨都是从国内聘过去的。
  五
  回到公司,吕彤接到一个专门做佛像生意的朋友的电话,说有件清代藏传佛教的青铜佛像在沈阳,自己人在泰国,问他能不能帮忙跑一趟给鉴鉴货。吕彤想了一下就答应了。确实应该回东北一趟了。
  在沈阳办完事,他打了个车往外公家的方向走,但是走到中途就已经迷路了。虽说小时候来过很多次,但城市的变化太大了,不只是老房子都没了,连路也变了样子。司机把车停下来,跟他说,兄弟,可别瞎绕了,这绕进去的都是钱啊。吕彤想了想,在一个街心花园下了车。
  想寻个老邻居打听一下以前的事,看来是不可能了。外婆死在精神病院,估计去了那也问不出什么。看来只能到京剧团去碰碰运气了。为了稳妥些,他先给在沈阳的朋友打了一圈电话,询问他们认不认得沈阳京剧院的人,结果都说不认识。最后,在微信通讯录里看到了老佟的名字,于是试着给他发了条微信过去,没想到对方回说,有个哥们的爷爷是京剧院退休的。吕彤异常高兴,马上约定了见面的地点。
  见面后,老佟先跟吕彤道了歉,但马上又说,如果不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也不会大老远赶过来帮这个忙。我这个哥们住在苏家屯区,离这儿老远了,这一来一回,油钱也不少,就当我义务奉献了。吕彤笑了,我是鞍山人,咱们也算老乡,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是朋友了。老佟一听,爽快地把手一挥,上车。
  老佟朋友把两人领到老人的房间,说了没几句话,吕彤就有些失望。老人已经快九十岁了,耳朵不大好,还有点糊涂。朋友在旁边劝慰,别着急,我爷爷也有明白的时候,不是一直糊涂。果然,当听到白玉堂的名字时,老人的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白玉堂?那是个角儿啊!吕彤激动地攥住了老人干瘪的手,您认得?怎么不认得?那是台柱子啊!扮相好,功夫好,难得的是,唱功也好。我是拉琴的,耳朵好使,唱得怎么样,一张嘴就能听出来。老人的记忆之门被触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老佟的朋友冲吕彤一笑,怎么样?
  ……白玉堂最拿手的戏,是《长坂坡》,那杆枪耍得真叫漂亮。我一辈子见过的武生不计其数,白玉堂的身手是最快最干净的,一天不练两次功,是绝对做不到的……吕彤点着头,晨起练功确实是外公每天雷打不动的事,即便后来登不了台了,他也一如既往。那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听了一会儿,吕彤找了个停顿处,问道,那您认得白胜堂吗?啥?吕彤大起嗓门又说了一遍。白胜堂?老人想都没想,认得呀,那是白玉堂的女婿,他和小珍生了个男孩,满月的时候,我还去喝的酒呢……吕彤的身子仿佛被重击了一下,他打断了老人,您说的小珍,是宋银珍吗?老人皱了皱眉,大名叫什么我可不知道,白玉堂不就这一个女儿吗?
  吕彤无论如何想不到,母亲跟他隐瞒着这么大一个秘密。这个秘密,父亲知道吗?那个孩子哪去了?他应该是我的哥哥。吕彤终于明白了,白胜堂为什么要问他的年龄。
  回酒店的路上,吕彤不停地跟老佟表达着感谢,连说了几遍,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六
  午夜時分,吕彤回到鞍山的家。母亲不在。暖气一停,她就住到汪家峪村去了。他本来想直接打车到汪家峪,但是母亲的睡眠不好,他不想这么晚了去惊扰她。
  这就是卖掉行头凑够了钱买的那套房子。女儿六岁之前一直住在这里,母亲还留着当年骑过的三轮自行车。装京胡的琴箱落了一层灰,像个被遗弃的孤儿,靠在角落里。母亲曾请了一个老师教女儿,但只学了一年,女儿就走了。现在走得更远,和她妈妈去了美国,学珠宝鉴定,是吕彤为她选的专业。这个家里,终究无人再继承和京剧有关的任何东西。
  他彻夜未眠。熟悉的母亲,突然被一团迷雾包裹起来,令他看不清。可惜父亲已经去世,无从知晓他对母亲了解多少。他们爱对方吗?父亲比母亲大了八岁,从吕彤的眼光来看,他还是非常疼爱母亲的,除了在花钱上小气一些,基本算个合格的丈夫。   但他们的婚姻生活并非风平浪静。冯导演是第一个令吕世贵感到紧张的男人。那阵子宋银珍很兴奋,每天回到家里都念叨冯导演,感慨着父亲白玉堂虽然走了那么多年,仍然还有知音在记挂着他。吕世贵从不接宋银珍的话茬,反而把锤子击打得更响。他对京剧没有任何兴趣,看电视只偏爱《地道战》《铁道游击队》这些老电影,剩下的时间就是对家里的各种家具、门窗进行修修补补,只要他在家,屋里就总是充斥着锤子的敲击声。他还喜欢用废旧木板做小板凳,家里所有的花盆下面,都有一个吕世贵亲手做的小木凳,小区里和他相识的老头也都有一个。宋银珍开始时对这些噪音不适应,说了几次,吕世贵表面应着,却依然敲击如故。宋银珍最终放弃了。也许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爱家如命的男人,正是以这种方式在发出自己存在的声音。她也找到了一个对抗的方式——插上耳机用随身听听京戏。吕彤自己挣了钱后,给母亲更新换代了很多收听设备,从CD到MD,到U盘播放器,到iPod。
  吕彤记得,有一次,母亲说到兴头上,突然提出要请冯导演到家里来吃饭。吕世贵瞬间停止了敲击,把锤子往地上一摔,起身出了家门。地板砖被砸出了裂纹。从此以后,冯导演的名字从家里消失了。
  吕世贵再度紧张起来,是宋银珍当了导演之后。有一段时间,团里有一出剧目要到省里去参加比赛,主演《借赵云》的武生总是往家里打电话,跟宋银珍探讨角色。那个人姓隋。每次母亲拿起电话,说道,是小隋呀?父亲的敲击声就缓慢迟疑起来。如果母亲的电话时间接得长了些,敲击声就会突然有一阵变得急骤猛烈。有几次气得宋银珍用手捂住听筒,对吕世贵大吼,你小点声!吕世贵反而敲击得更猛烈。但他的激烈反应也仅限于此。每次宋银珍随团出门演出或比赛,他都仔细地为妻子打点行装,甚至连经期用的卫生巾都为她准备好。只要她从外地回来,无论凌晨还是午夜,也无论刮风还是下雪,他都骑着自行车去车站或京剧团的大门口接她。吕彤在交了女朋友之后,才知道,这其实是挺难的一件事情,他绝对做不到。可能也正因为这一点,吕世贵的离世让宋银珍很不适应,一下子就衰老下去。
  母亲到底有没有背叛过父亲,吕彤难以判断。父亲可能也难以判断,或者根本就不想去判断,他更在意的是这个家在形式上的完整。这表现在,每年的春节,他都要求吕彤必须回家过除夕。在这件事上,他显示出一个父亲强硬的权威来,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还表现在,他对吕彤把妻女送到国外去极其不满,不止一次地皱着眉头问吕彤,这叫过日子吗?啊?!
  吕世贵和宋银珍有限的吵架,都和京剧有关。等到吕彤的女儿京胡也不学了,他们就再没什么可吵的了。宋银珍后来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到了剧社上。尽管她的戏的主演们依然是一个接一个的英俊武生,吕世贵也不再管了。也许岁月终于让他对这个家的稳固程度确信无疑,就像他反复敲击过的那些门窗和桌椅。他把晚年的余热倾注到了另一件事上——在小区里捡矿泉水瓶和纸盒。家里的北阳台总是堆得满满的。宋银珍对吕世贵的这一新爱好从不干涉,而她在外面把剧社干得风风火火,回家来也只字不提。只有吕彤回来时,她才会把演出的照片翻出来,一张张用手指着,讲给他听。而吕彤的兴趣也不大,常常听了没几分钟,就开始张罗买菜做饭。那是他表达孝心的方式——做一桌丰盛的酒店口味的饭菜给父母吃。此刻,吕彤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母亲的内心一定很寂寞。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母亲晾晒白靠行头时的神情。那张脸,布满了憧憬的阳光。“多像翅膀啊!”每次抖开靠旗,她都会这么说。仿佛那身行头是一套羽衣,可以带着她飞向另一个世界,一个远离俗世,盛放着无限美好的世界。
  此刻这件羽衣盛装在华丽的玻璃展柜里,被仔细保养过,失而复得。林小姐说,白先生常常盯着它,一看就是大半天。他是否也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曾经失去,如今想重新拥有的世界。母亲能原谅他吗?
  那个孩子哪里去了?从年龄上分析,他应该比自己大一岁。吕彤在记忆中搜索着蛛丝马迹,然而令他迷惑的是,没有一点线索。母亲从未提过与这个人相关的话题,也从未神秘离家过。混乱的思绪在吕彤的脑海里交错穿行着,直到凌晨四点多,他才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近中午,吕彤赶到了汪家峪村。离院子很远,就听到了韵律十足的鼓乐声。母亲见到他,露出惊喜的表情,特意往他身后瞟了两眼,见他空手而来,什么也没说,用手指了指屋子,示意他进去休息。
  吕彤没进屋,站在母亲身边,看她导戏。他觉得,对母亲这一部分生活,以前关注得实在太少了。
  宋银珍穿着一件半旧的红色羽绒棉袄,蓬松的花白短发被一个黑色金属发箍从前面拢着向后固定住,露出光光的额头。她的面前,一个年轻的武生穿着一身运动服,后背绑着靠旗,手持银枪和马鞭,正在唱:“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能怕死与贪生。此去寻找无踪影,枉在天地走一程。”唱罢,武生停下,看着宋银珍。宋银珍说,注意眼神。她走过去,示范了一下,接着说,《长坂坡》中,赵云的武戏多,唱词少,这一段唱最能体现赵云的性格,唱的时候,眼神不能丢。再来一遍。乐声重新响起。
  排练结束后,宋银珍炖的一大锅五花肉酸菜也好了,上面的盖帘里蒸着馒头。大家和吕彤打着招呼,不停夸着宋银珍的手艺,開始吃饭。席间,他们谈论着进京演出的事,计算着日期,排练进程,还提到了服装,以及全团人这次的花销。一个琴师说,崔老板最近生意不好,钢材价格大跌,不知能不能拿出钱来赞助我们这次演出。演赵云的武生说,实在不行大家就自己凑钱去吧,我觉得,这次我们剧社一定能拿奖,听说大奖有五万块钱奖金呢。宋银珍接过话头,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把戏排好,咱们剧社肯定是要去的。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对!有人插话道,咱们剧社的奖杯能摆满这一桌子,给市里挣了多少荣誉?不信市里不管。算了吧。又有人拦住话头,这年月,市长就忙着扒房子卖地呢,有钱也不给我们这种赔钱的剧团打水漂,我看,还得去求崔老板。没关系,崔老板不给,我们这还有位吕老板呢!宋银珍指了一下吕彤,半开玩笑地说。大家看着吕彤,哈哈笑起来,都不再吭声了。吕彤一愣,也跟着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   这么说,那个孩子……吕彤从慧真的追忆中回到现实,有些艰难地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变化。原来母亲,还有父亲,一直守着的那个秘密,是自己。
  他的内心掀起了复杂的波澜。他原以为谜团的最终解开,会让他的内心恢复平静。
  他首先想到了父亲,这个农民出身的电焊工,勤勤恳恳工作了一辈子,退休后也不闲着,不停出去打零工赚钱,直到生病住院。他把全部积蓄都留给了这个家,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此刻,他宁愿没有听到真相,宁愿自己就是他的亲骨肉。
  然后他想,母亲是否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不愿意他知道这一切?也许他把母亲想得狭隘了,她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个人恩怨,才阻止他探究这一切。揭开这个伤疤,对母亲来说是残忍的,因为它几乎完全长好了,至少看起来如此。重新揭开,她将再一次承受痛苦,还将破坏父亲用一生经营出的完美结局,这份歉疚,也将由她承担……
  他又想到了白胜堂,那个儒雅可怜的老人,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他曾经那么致命地伤害了母亲,遗弃了自己……
  在真相面前,每个人都没有得到快乐。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慧真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仿佛已探知了他的一切心思。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背上。你爸爸总是到我的梦里来,欲言又止。他的靈魂不得安息,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他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告诉你,只有我来成全他的心愿了。
  吕彤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她,您真这么认为?
  尘缘该了一定要了,否则就不会安心地去轮回。慧真继续向前走去,宽大的长袍裹着她丰腴敦厚的身体,每一步都落得稳稳的,令吕彤的心感到莫名的踏实。
  可是,我怎么办?
  该面对的,就去面对。该放下的,就放下。
  不知不觉,两人又来到了五层香炉所在的那座佛殿前。
  慧真停下脚步,望着佛殿的檐顶。我不担心你,你心里是通畅的。我担心你的母亲。她是个可怜的人,心里的障,一直过不去。她迈上台阶,向殿里走去。吕彤跟上去,搀起她的胳膊。她的手依旧那么温厚柔软,一阵热流涌进吕彤的身体。小时候,每当老师布置和母亲有关的作文,他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姑姑的这双手。
  两人走进殿堂,里面立着一尊佛像。吕彤打量了一下,佛像右手持禅杖,左手托着莲花,身披红色袈裟,头上戴着五佛冠。慧真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转过头说,今天你在这座殿前见到我,就是佛祖的暗示。
  什么暗示?吕彤奇怪地望着她。
  慧真示意他去佛像后面看看。吕彤绕到后面,发现那里立着块两米见方的石头,上面刻有文字。
  原来这尊佛像是地藏王菩萨。他顺着介绍看下去,看到了这段文字:
  ……地藏菩萨于过去无量劫中为孝女,名曰光目。其母生前喜食鱼子,犯杀生罪极重。光目女知母死后必堕恶道,请阿罗汉入定观察,果意其母在地狱中,受大苦难。光目女一心念佛,恭敬供养,以诚孝的力量,拔救母亲离地狱苦……
  他一下子明白了慧真的用意。
  八
  从莲华寺出来的时候,吕彤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宋银珍的声音里包裹着沧桑和喑哑,像从冰面下涌出的灰色江水。这种感觉伴着松花江解冻的画面,在吕彤的脑海里出现,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江面上跑冰排,兴奋得大喊大叫,父亲站在桥上,迎着冰排冲过来的方向,把他高举起来,母亲站在旁边,一手搂着父亲的腰,一手紧紧拽着他的脚……母亲说,我想了一夜,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你说得对,你有权利知道。
  出租车上了松花江大桥,这是一座新桥,松原人称之为“二桥”。司机向右指了指,告诉吕彤,老桥在那边。他望过去,它安静地沐浴在夕阳里,和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样。他对司机说,能绕一圈吗?我想到老桥上看看。司机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下了“二桥”后,加了一脚油,向右驶去。
  母亲讲,你外公遇到你外婆那会儿,年方二十,英姿飒爽,锦冠素袍,白马银枪,是京城戏台上的活赵云……
  是九月的天,北京最美的时节。白玉堂兴冲冲地来到安记成衣铺量尺寸。为了庆祝日本鬼子投降,京城各大京戏班决定在春节联演一出大戏《龙凤呈祥》,锦蘅班出的人是白玉堂,他将在戏中扮他的拿手角色赵云。因为关系到锦蘅班的脸面,老板张树森决定为徒弟置办一套新的行头。
  那天,安福喜本应待在家里为母亲熬药。成衣铺一向由哥哥管着,但从杭州转天津运过来的一批丝绸丢了一箱,哥哥一大早就去车站查找,加上全城洋溢在喜庆气氛中,来做衣服的人特别多,铺子里忙得不可开交,安福喜就过来帮忙。
  当白玉堂提着藏青色长袍跨过一尺高的门槛,在攒动的人头中站定,安福喜的目光就亮了。他实在没法让人忽略。长得好也就罢了,安福喜见的人多了,少女时代起就跟着做丝绸商人的父亲走南闯北,满人的女儿没有汉人家小姐的那些规矩。关键是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来。安福喜就在那一刻,心怦的一下,动了。
  白玉堂跟伙计说明来意,安福喜心中一阵惊喜,她看过他的戏,母亲是戏迷,身体好时总是由安福喜陪着出来看戏。怪不得感觉似曾相识。然而她没动,也没说话,落落大方的安家小姐忽然羞涩起来。裁缝忙过来招呼,在伸臂挺胸量尺寸的过程中,白玉堂感到有一束目光始终追随着他。她听他说话,讲着刺绣的样式和配色,还拿起笔来在尺寸图上做了几处标注。声音如戏台上的道白,抑扬顿挫,字字如珠。安福喜屏住了呼吸,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着,生怕错过了一句。临走前,白玉堂终于向那束目光望了一眼,果然,是位端庄的姑娘,头发简洁地梳成个大辫子,垂在胸前,没有一般女孩常见的刘海,光洁的额头透着一股聪慧和执拗。
  白玉堂刚一离开铺子,安福喜就冲到裁缝跟前,一把抢过尺寸单子,看了一会儿,吩咐道,绣工我一个人包了。裁缝和伙计都傻了,小姐,三个绣娘赶工,也得干两个月,你不要命了?小瞧我是不?赶紧连夜给我裁好,离过年还有四个多月呢!
  第二天,安福喜早早来到铺子,话也不说一句,拿起针线就开始干活。这一天,没吃没喝,直干到日落西山。晚上,又把没绣完的一面靠旗卷上,拿回家里接着绣。   安德喜得知妹妹在给个戏子绣行头,开始时没吭声,以为她过几天累了,自然就没兴致了,没想到这一绣就持续了二十多天,看着妹妹渐趋消瘦的身体,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告诉她,自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付出这么多心血,不值当。安福喜跟没听见一样,仿佛着了魔。安德喜有点慌了,这个妹子自小备受父亲宠爱,想干什么家里没人管得了,而且长这么大,头回见她对男人这么上心。父亲已经过世,母亲身体又不好,这事只好当哥哥的操心了。他连夜给安福喜订了亲的婆家写了封信,说因时局动荡,妹妹的亲事一直耽搁着,如今抗战已胜利,福喜的年龄也不小了,希望能早日完婚。不久,杭州那边回了信,说亲事就定在正月十五。安德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妹妹,并且说,时间不多了,有空多绣绣自己的嫁妆,铺子里的事就别操心了,忙不过来还有你嫂子呢。安福喜正绣着靠肚,头也不抬,嫁妆早都绣完了,嫂子还要带侄儿,哪有空管铺子里的事?你甭管我,我乐意。
  行头绣到一半的时候,安福喜就开始咳嗽,为了不耽误干活,就找了几颗大烟粒子吃。这大烟粒子只有绿豆那么大,一般人家都备着一些,有个头疼脑热的,吃一粒就好了。随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安福喜吃大烟粒子的次数也跟着增加,到后来,不吃就干不了活。待到行头完工那天,她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染上了烟瘾。但是这点阴霾掩盖不住她内心的兴奋,她把行头挂在自己的房中,想象着白玉堂穿着它在舞台上腾跃翻转,心就像长了翅膀,飞了起来。是啊,那四面飘飘的靠旗,不就像白色的翅膀吗?看着剩下的丝线,她想了想,又做了一个白色的马鞭。这就好了,白马配英雄,新行头一定要配新马鞭。然后她又想到了枪的问题。记得有一次陪母亲去看《挑滑车》,戏台上的高宠用的道具枪可能有些年头了,挑到第八辆的时候,不知怎么被滑车杆碰得重了些,枪头一下子掉了下来。正看到紧张处的全场观众见此情景,哄堂大笑,高宠只好尴尬地把枪头重新安上,接着挑那剩下的四辆滑车,但是杯子桃子已经纷纷扔到台上来……第二天,安福喜特意去了一趟沈记道具店,定制了一杆银枪,顺便把靠旗杆也定了。
  白玉堂来取行头这天,安记成衣铺的裁缝伙计们都出来看热闹。安福喜绣的这套行头,纹路细密,色彩雅致,有种说不出的高贵大气。临近晌午,白玉堂进了店门。不知不觉已过去三个多月,白玉堂的长衫已换成棉袍。那束目光依然站在当初的位置,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伙计把行头一件一件展开,呈现在白玉堂的面前,他被这绚丽的锦缎迷住了。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戏衣,这哪里是人间俗物,简直就是凤凰的羽衣!伙计告诉他,全部绣工都是我们小姐一个人完成的,这样一套行头,一般要三个绣娘绣两个月才能完工。他本能地向那束目光望去,一定是她!安福喜站在那里,平静地迎接了他的注视,羞涩已从她的脸上消失,她感到已经与他朝夕相处很久了。
  依然是简单的辫子,光洁的额头,但是她明显地瘦了,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衣,他仍能感觉到,三个月前那具丰满的青春逼人的身体已变得形销骨立,楚楚可怜。当他的目光落到她的眼睛上时,白玉堂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分明看到了那里面隐藏的一丝幽怨。
  他说,我想试一下。
  她走了过来,一件一件帮他穿。
  他感受着她的气息,在她手指的示意下,转身,抬臂……仿佛周围的人都消失了。
  然后,他看到了她擎过来的马鞭和银枪。他没有一丝吃惊,很自然地握住了它们,仿佛握住了她瘦弱的手臂。从踏进铺门到此刻,一出《长坂坡》只唱完了第一场,赵子龙尚未登台,白玉堂已经在心里明确了一件事——这个女人,我不能辜负……
  转年正月初三,白玉堂在广德楼戏园演完了《龙凤呈祥》,当天夜里,就带着安福喜私奔了。这件事除了张树森没人知道,他见徒弟去意已决,便写了封信交给白玉堂,让他去奉天投奔自己的一個师弟。白玉堂拉着安福喜在师父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敬了一杯茶。他们知道,彼此的一生从此就连在一起了,山高水长,天涯海角……
  宋银珍停止了讲述,望着窗外的山坡,头发被夕阳的光辉涂上了一层暖色。
  吕彤没有打扰她,事实上,他也同样沉浸其中。那套陈旧的白靠行头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段美丽决绝的爱情故事,他曾以为这样的故事,只存在于电影中。他想象着年轻时代的外祖母,饱含深情的手指在丝缎上飞针走线……
  他不配拥有那套行头。宋银珍幽怨地说道,开始了另一段讲述。
  九
  五福来到白玉堂家的那个夏天,正是暑假。宋银珍从同学家回来,发现院子里的鱼缸前站着一个留胎毛小辫子的男孩。他呆呆地盯着锦鲤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宋银珍走到身后都没有发现。窗子和门都开着,安福喜和一个瘦小的女人在讲话,父亲微笑着坐在母亲旁边,身板笔直。宋银珍审视着男孩,没有进门。
  她听到父亲说,现在解放了,没那么多规矩,就是苦一点。女人不停点头。又听母亲说,若想人前光彩,总要人后受罪,什么时候都是这个理儿,自家亲戚,更要严些,你要想好。想好的想好的。女人又一阵点头。若吃不得苦,中途跑了,再没有回来的道理。一定一定,既决定送来,是生是死,全凭姐姐、姐夫发落。这几句话,女人说得很慢,想来是给父亲听的。哪有那么严重?妹妹放心吧,我会把他当儿子对待的。父亲的声音依旧那么温和。
  后来,五个人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饭,安福喜和五福的娘尽情说了很多家乡事。饭后,五福跪在白玉堂和安福喜的面前,磕了三个头,向每人各敬了一杯茶,叫了声师父,又叫了声师娘。看着儿子做完这一切,五福的娘操起炕上的剪子,剪掉了他的辫子,握在手里,又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安福喜后来告诉宋银珍,五福的娘是她一个远房表妹,五福的爹得病死了,他娘改嫁去了山西。从此以后,五福的娘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五福比银珍小几天,叫她姐姐。银珍很高兴,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只有她从小到大孤单单的,这回好了。白玉堂也很高兴,一身本事终于有了接承的人。这几年,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银珍学戏,让女儿练武生,他心里还是有点心疼的。没几天,白玉堂就把五福叫到跟前,颇为郑重地说,我师父本名张树森,十六岁在山东济南登台唱《磐河战》,一举成名,当时,济南城有个济昌票号的老板,叫白鲁蘅,一直捧我师父,直到为他赎身,带他到北京创立锦蘅班,并为他取了艺名白锦堂,两人兄弟相称。自此,锦蘅班的长靠武生戏开始名震江湖。我师父知恩图报,所收的徒弟一律改姓白。我是玉字辈,因为是师父的第一个徒弟,所以艺名叫白玉堂。你这辈是胜字辈,你又是我的第一个徒弟,自然这名字是早就定下来的,从今天起,你就叫白胜堂了。五福看着师父,也郑重地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白胜堂学艺六年,十分刻苦。第六年头上,已经开始在市京剧团跑龙套。学戏之余,白胜堂很勤快,天不亮就起床,先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再和师父一起练功。练完功,洗把脸,就出去给一家人买早点。待到师父上班,姐姐上了学,他继续练功。晚上,他陪宋银珍写作业,写完了作业,宋银珍就教他识字、算术。
  一对少年男女朝夕相处,情感在彼此心中渐渐滋生。白玉堂夫妇把白胜堂当儿子一样对待,见两人情投意合,也乐得一家人永远相守。待到白胜堂在京剧团有了正式工作,宋银珍中学毕了业,两人的婚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婚后一年,白玉堂和安福喜抱上了外孙。
  摆完了满月酒,又有一件喜事降临到白玉堂家。京剧团决定排演《龙凤呈祥》,在白玉堂的极力举荐下,赵云这个角色落在了白胜堂身上。这是一个令全家都振奋的好消息,它标志着白胜堂龙套生涯的结束。
  当天晚上,白玉堂和安福喜把那套白靠行头正式传给了宋银珍和白胜堂。白玉堂说,这套行头,是我和你妈的珍爱之物。这里面有戏,也有情义,希望你们好好做人,也好好待戏,不要污浊了它。说完,他让银珍帮胜堂把行头穿上。
  安福喜抱着外孙,看着女儿一件一件为白胜堂穿上戏衣,眼睛湿了。二十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当时的心跳。
  扎完了靠,白玉堂提起马鞭和银枪,对徒弟说,来,师父陪你走一遍戏。两人来到院子中央。
  时值中秋,月亮悬在空中出奇地大,院子像浸在水中一般温润。树影之中,一个雪白的身影追逐着闪电般的白马银枪,忽明忽暗,时而旋转,时而腾挪,在月光的笼罩下,像画一般好看。宋银珍看得出了神。小时候,安福喜带着她去看白玉堂的戏,戏台上父亲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母亲,母亲常常情不自禁地问,爸爸好看吗?现在,她终于体会到了母亲的感受,面前这个英俊勇武的青春少年,就是她心中最完美的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忠义英雄赵子龙。
  然而一个星期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先是剧团宣布停止排练《龙凤呈祥》,过了没几天,又宣布准备开排《智取威虎山》,演员要重新选拔,并且强调政治素质是考核的重点。
  紧接着,白玉堂就看到剧团练功房门口的一张大字报,揭发白玉堂的老婆是资本家小姐,白玉堂和白胜堂作为家属,没资格参演《智取威虎山》。这天回到家,白玉堂发现,家里的玻璃被砸坏了大半,安福喜显然受到了惊吓,手捂着胸口呆呆地坐在炕上,散乱的目光里充满了困惑。
  白玉堂一面安慰着妻子,一面谈笑自如地下厨,炒了一盘安福喜爱吃的酸菜粉丝,又连夜把砸坏的窗玻璃换上了塑料布。安福喜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可过了没几天,安福喜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突然冲进来一伙人就把她带走了,噩梦由此开始……与此同时,白玉堂在某一天刚走进京剧团的大门,就被一辆等在那的解放卡车拉到了黑龙江阿城的一个劳改农场。安福喜一面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摧残,一面担心着突然消失的丈夫,她简单的世界一下子被恶魔吞噬。性格刚烈的她,不堪忍受被批斗时的侮辱,斗胆出口顶撞,结果被学生们用课桌砸断了腿。当血伴着钻心的疼痛从身体里汩汩流出来的瞬间,安福喜的精神终于崩溃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白胜堂的一封检举信,他甚至把安福喜年轻时有鸦片瘾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宋银珍讲不下去了。时隔近半个世纪,母亲的惨相仍令她痛苦不已。她低低地呜咽起来,这沉重的悲声如倾泻而出的洪水,摧毁了吕彤想劝慰母亲的愿望,他艰难地站在洪水中央,面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不知如何进退。
  十
  回京的途中,吕彤的脑海里总是闪过外婆的身影……外婆去世那年,他只有六岁,父亲求了一辆卡车,一家三口连夜赶到沈阳。当天,父亲冒着雪,一个人在后车斗里站了两个多小时。进到病房,外婆已经咽气了。从黑龙江坐了一夜火车赶回来的外公,穿着一身单薄的旧军装,头发蓬乱,满脸胡楂,呆呆地坐在那里,握着外婆的手,不知握了多久。然后他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母亲后来常常自责,后悔去晚了。她說,如果去得早一步,一定带着外公刮刮胡子,洗个澡,让外婆最后看到的白玉堂,依然是那个如初见时英武俊逸,让她迷恋了一辈子的男人。你外公当时那个样子,会让你外婆心疼的。以前,他并不懂得这些话的含义。
  进了家门,他关了手机。那上面有六个未接电话。两个是生意伙伴打来的,三个是现任女友萱萱打来的,还有一个是刚认识的推销红酒的陈小姐打来的。
  周围安静下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心里空落落的。伏在床上,又盖上被子,他依然感到冷。但是他不愿意开空调,那种温暖太虚假。
  目光落在床头柜上双鱼形状的座机上。上面落了很多灰,妻子在家的时候,它总是干干净净的,听筒仿佛刚刚被放下。
  他拨通了女儿的电话。过了很久,传来女儿困倦的声音,干吗?老爸,这么早。吕彤看了眼时间,晚上五点多,对于在美国的女儿来说,确实早了点。没事,你和你妈都挺好的?还行,不缺钱。我没问钱的事。那还有什么事啊?吕彤的心里一阵难过,想了想,说,告诉你妈,别天天打麻将,对身体不好。一大早就跟我说这事?该不是又看到什么耸人听闻的微信段子了吧?是不是有人打麻将把脖子打折了?随即传来女儿咯咯的笑声。吕彤也忍不住笑起来,行了,接着睡觉吧。女儿的声音让他心中莫名有了安全感。
  第二天一到公司,秘书就过来告诉他,有位女士在会客室等他。他正疑心会不会是萱萱,林小姐已闻声走过来。
  吕先生,我是特意过来送东西的。她向楼下指了指,那件东西就在我车里。
  吕彤有点意外,白先生(这称呼开始让他感到别扭)不是说……
  他改主意了。林小姐打断他,他说,不想为难你的母亲。不过,希望你能去见见他。
  他回来了?
  嗯,一回来就住进了医院。你……现在有时间吗?她的眼神闪过一丝焦虑。
  吕彤一下子担心起来,你马上带我过去。
  走在林小姐的身边,穿过长长的走廊,总是不知不觉抢到她前边去。到了病房门口,吕彤却又踌躇起来。   门开了。他靠在床头,疲倦的目光看向他们,整个人仿佛都小了一圈。吕彤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林小姐快步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吕彤站在屋子中央,有点不知所措。
  林小姐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对面,请吕彤坐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
  白胜堂端详着他,好一会儿,缓缓开了口,能跟我讲讲你妈妈吗?
  吕彤的心松弛下来,他愿意跟他讲述这个话题,细致地讲述,尤其是与白靠行头有关的那部分。
  时间似乎停止了,时间又似乎在飞快地流逝。从母亲到人民剧场工作到父亲去世,从跟随母亲去劳改农场看望外公到外婆在精神病院去世,从那些晾晒白靠行头的岁月到母亲无比痴迷的剧社时光,他有太多的事想告诉面前这个人,关于母亲,关于他自己。吕彤不停地说着,目光越过白胜堂瘦弱的身体,在他身后空茫地悬着,仿佛那里正匆匆走过他所有的亲人。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屋里暗下来。白胜堂用一只手支撑在床上,低着头,一头凌乱的白发触目惊心地横在吕彤的面前,身体在微微地起伏。
  吕彤伸出手去,扶住了他。他的身体竟如此柔软,完全出乎吕彤的意料,这哪里是一副京剧武生的身体?他的心隐隐地痛了一下。
  我对不起她……白胜堂的声音在喉咙里挣扎着,怎么能再奢求她的原谅?他抬起头,恳切地看着吕彤,我只是想告诉她,至少我没有她想得那么不堪。这是一张备受病痛和精神折磨的面孔,眼睛上布满了血丝,皱纹交错的嘴角不停地抽动着。吕彤感到鼻子一酸,马上低下头去。
  我知道这抹杀不了我犯的罪过,但也许,会让她的痛苦减轻一些。白胜堂仰起头,沉重地喘息了一下。玻璃被砸那天之后,我的心里是很复杂的,不是她猜想的那样,毫不犹豫就撇清了和这个家的关系。
  ……
  《龙凤呈祥》停排之后,白胜堂的情绪跌入谷底,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作为一名京剧演员,师父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成了名角,而自己辛苦学艺多年,眼看着要在舞台上施展身手,却想不到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难道真的没有出头之日了吗?宋银珍没有注意到丈夫情绪的变化,孩子太小,她要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母亲突然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她也要尽一个女儿的责任去安慰她。她觉得,她的男人就应该像父亲一样,毫无怨言地撑起这个家,是个像赵云一样的大丈夫。
  然而白胜堂太渴望演戏了。从八岁开始,他的生命里就只有唱戏这一件事了。在这个家里,每天谈论最多的就是戏。安福喜有一本影集,里面放的都是白玉堂的剧照,从青年到中年,从黑白到彩色,从北京到沈阳,从赵云高宠到马超姜维……她把最喜欢的一张放大,装上镜框,挂在客厅里。那是白玉堂身着她手绣的白靠行头,出演《借赵云》的剧照,当时白玉堂已年过四十,扮相却依然俊美飘逸。白胜堂曾无数次站在这张剧照前,想象着自己有一天可以像师父一样,在舞台上挥舞银枪,战胜千军万马。但是现在剧团里的角色都是组织分配的,他已经远离了师父少年成名的戏班岁月。《龙凤呈祥》里突然降临的角色曾让他狂喜不已,可令他朝思暮想的赵子龙竟然如白驹过隙一般,在他身边打马而过,迅速消失了。他才二十一岁,这最好的年华难道不应该在舞台上成就一个男人的英雄梦想吗?他已经娶妻生子,这样庸碌无为的生活,令他焦灼。
  他决定去找团长。团长不在办公室,门卫大爷告诉他,团长回家了。他又找到团長家里。团长家门口也被贴了大字报。团长告诉白胜堂,不要再找我了,团里的事现在都是军代表说了算,角色的事也都由他来安排。
  他又找到了军代表。军代表姓吴,态度亲切地接待了他。听了白胜堂想上戏的请求,吴代表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道,小白啊,你还年轻,上一辈的问题不能由你来承担,只要你能立场鲜明地划清界限,还是有前途的,上戏的事,组织上也会考虑的。他的话,像一道曙光照亮了白胜堂的心。但是白胜堂不明白“划清界限”是怎么回事,背叛师父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军代表笑了,这不是背叛,是在帮助你师父、师母认清错误,接受改造。看来,我得给你上一堂政治思想课了,要想参演《智取威虎山》,你这样的觉悟可不行。然后,军代表就让白胜堂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和他谈了两个多小时。
  这两个多小时所谈的内容,最终汇结成一份书面材料。里面着重写了安福喜年轻的时候抽大烟,解放后戒了两次也没戒利索,现在每到冬天都会犯咳嗽病,吃什么药都不好使,只有吃大烟粒子才能止住。白玉堂每年夏天都要专门到农村的老乡家买一些回来,放在家里备用。虽然种植大烟犯法,但是在农村,还是有老乡在自家园子里偷偷种上几棵。除此之外,安福喜雇佣人、雇奶妈的事情也有详细记录。在材料里,安福喜变成了一个厉害苛刻的人,对用人非打即骂。而白玉堂对团里停排《龙凤呈祥》、仓促上马《智取威虎山》发的几句牢骚,在材料里则变成了恶毒攻击样板戏,为帝王将相叫屈的证据。
  两天以后,白胜堂被叫到军代表的办公室,在这份他并没有过目的材料上签了字,之后,获得了《智取威虎山》中栾平的角色。军代表说,这个角色虽然是反派,但戏份很重,好好演,下次就有机会演主角。白胜堂虽然在心里渴望着演杨子荣,但他知道,以他现在的情况和资历,能获得这个角色就已经不错了。此时,他并不知道这份材料将给他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他完全沉浸在被组织关怀教育的感动中,对前途重又燃起了希望。
  ……
  我不是想辩解什么。白胜堂从回忆中艰难地跋涉出来,虚弱地靠在枕头上。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为我所犯的错承受着煎熬。你母亲有着和师母一样刚烈的性格,她不给我机会说这些……白胜堂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吕彤环顾了一下四周,忙起身按开灯,找到水壶,倒了杯水给他。
  白胜堂平复了一会儿情绪,重新开了口。还有件事,一直在折磨着我……你的母亲,真的没有跟你提过……你有个哥哥?说着,他抓住了吕彤的胳膊,眼里充满了探寻和渴望。
  吕彤的心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克制着自己,把目光从白胜堂的脸上挪开。他还没有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在此刻。此刻的情感波涛过于汹涌,对他自己,对面前这个已经开始让他感到疼痛的重病老人,都是。他怕自己驾驭不了。   十一
  宋银珍见到行头的瞬间就哭了。那情形,如同见到了走失多年的亲人。她抚摸着缎子上的刺绣,如同抚摸着母亲的手指,她凝视着铲头银枪,如同凝视戏台上的父亲,然后她的心中一阵悲凉。她尽量不去想那个人,她用了这么多年把他从这套行头上抹去,可终究还是没有抹去。她急于把它从他那里拿回来,但它毕竟和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这上面重新有了那个人的痕迹,被小心地清洗,熨平,焕发出新的光彩,铺展在她面前,犹如无声的倾诉,触碰到了她心中躲避多年的隐蔽角落,让她有点难以自持。
  吃晚饭的时候,宋银珍跟吕彤讲,再过一个月,就是你外公的忌日,到时候,我想把行头拿到墓地去给你外公、外婆看看。吕彤忙说,好啊,我会提前回来安排的。犹豫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妈,他说……也想在这一天去墓地看看外公、外婆……不行!宋银珍打断了他的话。
  妈,他还跟我讲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宋银珍没说话。
  吕彤于是把那份检举信背后的事情讲给了母亲。宋银珍默默地听着,筷子在指间反复被揉搓,直到其中一根掉到了地上。她弯下身,把筷子拾起来,进了厨房,就再也没出来。
  第二天,吕彤陪着母亲去了矿山俱乐部。剧社进京演出前,在这里进行最后一次带妆彩排,赵云将穿上这套珍贵的白靠行头,领衔演出精心打磨了数月的《长坂坡》。
  然而演到激战最酣的一场武戏时,出了状况。赵云正奋力抵挡曹兵,枪头突然从枪杆上断裂,飞向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落到台下,正砸在宋银珍的脚边。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一起望向宋银珍,俱乐部里刹那间鸦雀无声。宋银珍望着脚边的铲枪头,愣了几秒钟,面无表情地冲台上挥了一下手,继续!锣鼓声重新响起,赵云飞身上马,挥舞着枪杆,与曹兵再度酣战起来。吕彤走过去,把枪头捡起来。只有他能感觉到母亲平静外表下的情绪波动。
  彩排结束后,吕彤对母亲说,应该可以修好的。宋银珍的眼里满是伤感,修不好了。妈,一定能修好的,你就交给我吧。
  吕彤托一个中学同学找到个木匠。木匠看了看说,用胶肯定粘不住,一打就得断。要不,我给你做个新的吧,很快。吕彤马上说,不行,必须修好。木匠摇摇头,我没有办法。吕彤仔细查看了一下断裂处,对木匠说,如果用铁皮把铲头包上,然后再插进枪杆,可行不?木匠眼睛闪了一下,接过枪杆,摸了摸参差的木茬,应该可行,木质还是不错的,用钢片包裹会更牢固。说完他笑着看了看吕彤,放这吧,涂完了漆,看着保管和原来一样。
  两天以后,吕彤取回了铲头枪。木匠的活做得非常精细,钢片和木头重叠的接口处几乎看不出来,只有用手摸,才会摸到修补的痕迹。宋银珍很吃惊,看着亮闪闪的银色枪头,若有所思。
  因为公司里有事情,吕彤无法陪母亲一起进京,需要提前返回。临走的前夜,他把一张银行卡交给母亲,里面有二十万元钱。剧社最终只筹到三万,母亲的为难吕彤都看在眼里。宋银珍的神情充满了欣慰,不停地说,可惜,扮赵云的人不是你。
  吕彤于是摆了个起霸的造型,怎么样,有我外公的范儿没有? 宋银珍哈哈笑起来,不行不行,脸上肉太多,演曹操还差不多。
  见母亲高兴,吕彤转移了话题。妈,我可以认他吗?
  宋银珍的笑容僵在脸上,她转过身去查看儿子的背包。过了一会儿,说道,你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
  那……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也别管。
  十二
  这个夜晚,广德楼戏园灯火通明,像足了一盏除夕之夜的红灯笼。宋银珍穿一件大红色中式盘扣礼服,坐在观众席的正中央,像灯笼里熊熊燃烧的那根火苗。她从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从白胜堂离她而去的那一刻起,她就试着让自己像个男人一样坚强。今夜,她平生第一次做了头发,擦了胭脂和口红,像个新娘。她想象着1946年的母亲,坐在这里,内心的憧憬和幸福……那是母亲的新婚之夜,父亲用他最完美的一次表演,为母亲奉上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龙凤呈祥》。那一夜离开北京,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云的一举一动,那套白靠行头,像一颗璀璨的夜明珠,在舞台上释放着夺目的光芒。
  身边的掌声此起彼伏,演员们表演得出奇地成功。宋银珍的心里像爆竹一样,噼噼啪啪裂开了……
  谢幕之后,掌声经久不息。她看到剧社的社长老关牵着吕彤走上台来。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一个环节,剧社为了感谢吕彤的赞助,一定要他在谢幕时上台亮个相。宋银珍站起身跟着观众一起鼓掌,儿子从没有像此刻这般让她骄傲。
  吕彤接过老关递过来的话筒,先冲台下鞠了个躬,然后有一点局促地开了口。这出戏的导演是我的母亲宋银珍女士,一个一生痴迷京剧的老人,希望大家把掌声也献给她。宋银珍迅速被掌声包围,她的眼圈红了。
  这出戏,我的外公曾经演过,差不多七十年前,就在这里。那一天,是我外公和外婆成亲的日子。所以,今天的演出,对我母亲有着特殊意义。观众席里又爆发出一阵掌声。然后,我想为大家介绍一下我的父亲……宋银珍一愣,她忽然有些恍惚,首先想到的是吕世贵。怎么会……我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京剧武生,他一直渴望能登台演一次赵云,但未能如愿……宋银珍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扶住了前排的椅背……他才是这出戲真正的赞助者——白胜堂先生。林小姐推着坐在轮椅中的白胜堂,缓缓来到舞台中央。宋银珍盯着他一点一点走过来,当她终于看清他的面容时,心突然被什么狠狠钳了一下。她实在不能相信,他已这般衰老。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这声音没有变。我很庆幸,有这么多人在场,见证我的忏悔……宋银珍的心狂跳起来。
  感谢我的儿子安排的这一刻,让我有生之年,能卸掉心上的包袱……宋银珍的手指紧紧抠住椅背……他的宽容令我惭愧。白胜堂抚住胸口,停顿了片刻。观众也都屏住了呼吸。我……不奢求你的原谅,银珍,我只想你能亲耳听见我对你说,对不起……
  椅背上的布面终于破了,手指触到下面的海绵,软软的。宋银珍的泪水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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