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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将我从河里拽出来的时候,正是一个湿漉漉的下午。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水汽,河水不断从我同样湿漉漉的头发里滴落下来,滑过我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瘦削胸膛,再顺着我的腿一路流到地上。
潮湿的空气被父亲的怒火烤干,四十出头的庄户汉子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枯树枝,一枝子抽到他不成器的儿子的背脊上。
我倒吸一口气,跳脚躲开父亲手中那甩起来呼呼生风的树枝,大喊道:“疼!”
“疼就对了!”父亲怒火不减,“等会儿淹死你就不知道疼了!瓢泼雨下大河,嫌自个儿活得长!”
父亲对这条大河深恶痛绝。我年幼时曾失足落入河中,幸好发现得还算及时,灌了一肚子水之后被人捞了起来,接踵而至的便是接连好几日的高烧和几个月不断的咳嗽。在父母的精心调养下,我孱弱的身子许久之后才慢慢复原。
那场意外几乎耗尽了父母的精力。那些时日,只要我一咳嗽、发烧,父母便觉得我得了肺炎或是脑炎。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我的身体开始好转,吊在嗓子眼儿里的那颗心才慢慢落地。
而我今日私自下水的行为,在父亲看来,无异于把他当年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儿子的命,又争着抢着往河里送。
虽说父亲惜我的命,手中挥舞的树枝却毫不留情。
“淹死在水里头也好过被你打死!”我在躲避树枝袭击的间歇,见缝插针地回嘴。
父亲对我怒目而视,我的不知悔改彻底激怒了父亲,年逾四十脚力却依然强健的汉子手持树枝,把我从村口一路撵到村尾的水井旁。最后,在乡亲们的注视下,他反拧着我的胳膊将我押回家中。
二
我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用事实向父亲证明了我并不会让幼年时期的意外重演。在展示出我很有游泳的潜力后,父亲终于艰难地同他顽劣的儿子妥协了。
11岁那年,父亲将我送到县里的游泳长训班。
但令父亲伤心的是,县上的长训班并不乐意接收我这个从村里风尘仆仆赶来的小孩。
“11岁,”教练捏了捏我的肩膀,“年龄太大啦。”
教练又用手比画一下我的身高:“个子又不高,臂长和腿长都不占优势。”
眼看著教练就要回绝,我一慌,脱口而出:“我有优势。”
教练挑了挑眉问:“什么优势?”
“游……游得快。”
“有多快?”
“村里第一快。”我思忖片刻,补充道,“算上邻村我也是第一。”
教练被我的回答逗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留下来也不是不行,跟着练几天,跟不上就回去,明白吗?到时可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我点点头。
“下水还是小心点儿为好。”父亲伸手摆正我脖颈上的玉坠。我感受到父亲粗糙的手指抚过我的皮肤。
参加训练的第一天,我如同刚破壳便被父母抛弃的雏鸟一般,手足无措。班里30来个学员,闭着眼睛从里面挑出来任何一个,无论男女,无论年纪,一个赛道过后都能领先我几个身位。
我第一次觉得我要溺亡在周遭的水里,突如其来的大水漫过我的头顶,让我失去方向。最后,教练像父亲当初把我救上岸一般,把我从泳池里薅了出来。
我从水里出来,不停地发抖,身上的水珠也跟着我一块儿抖。
“你这是什么泳姿?”
“蛙、蛙泳。”
“谁教的?”
我清清嗓子:“我自己教的。”
“自学的?”教练像是被气笑了,“你这能叫蛙泳吗?”
“还有你这—这算什么?泳裤吗?”教练皱着眉看着我的泳裤,“穿着不觉得游不动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泳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我一直都是这么游过来的。
“我不管你之前的习惯是什么,既然你来到这里,我给你15天时间,把标准蛙泳泳姿给我学会。15天后,你再和班里随便一个学员比一场,要是还像今天一样没有任何长进……”教练停顿一下,直勾勾看着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三
接下来的15天,我花了一天时间就学会了标准蛙泳泳姿,剩下的14天全泡在水里。泡到最后,我甚至都怀疑自己已经被泡烂了。
那时县上的泳池只能说比村里的大河环境好点儿,但远远谈不上多么干净卫生,泳池里的水难得一换,全靠平日里倒的消毒液维持水体尽可能的清洁。日久天长,整个泳池都是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人在里面待久了,身上那股氯气的味道怎么也去不掉。我整夜伴着这股氯气味入睡,等天亮再泡回水里。
夜里是很难入眠的,一天的训练下来,身上又酸又痛,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身上的无力感放大了我心中的恐慌,我害怕15天后等待我的是一个失败的结局,害怕就这样被遣送回家,害怕这辈子再也回不到这个充满氯气味的泳池。
年幼的我面对焦虑,唯一的办法便是待在水里,游累了就向后一仰,水会把我托起来。沁凉的玉坠躺在我的胸口。
只有浮在水面上闭起眼睛的那一刻,我才是无忧无虑的。我和水化为一体,我变成水中的火焰,在水中静静燃烧。
然而15天的刻苦训练并不能作为交换奇迹的筹码,我依然游不过长训班里的任何一个学员。命运如同精巧的机关,在任何可能发生关键转折的地方都严丝合缝。
教练让我接连比了一次又一次、游了一遭又一遭后,我惊奇地发现,矫正泳姿之后我虽然还是游不过任何一个学员,但我的速度与前几次相比之前没有丝毫下降,随着时间的流逝,甚至比之前更快。
教练按下秒表,伸手把我从池子里捞出来,对满脸失落的我说:“留这儿吧。”
我抬起头,像是听不懂这几个字一样。
片刻的沉默后,心底涌起如同飓风袭来的狂喜,眼泪滚入我咧开的嘴里,池子里的同伴朝我发出欢呼,还有人在吹口哨,教练拍拍我的肩膀。
但周遭的一切声音在我听来都不甚清晰,就像是隔着水面一般沉闷,我只能听到血液冲击耳膜时的砰砰作响。脸颊发烫,我纵身跃入水中。
我潜入池底,微凉的水在我身边流淌。玉坠轻轻撞击着我的锁骨,我感觉到我在燃烧,如同火焰。
四
说来不免可惜,我在泳池中的“职业生涯”还是没能持续很长时间,也没能获得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奖项,年少时幻想的一切只实现了十分之三四—我做了 一名游戏教练。
我在儿时差点儿被淹死的经历成了父亲和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次讲完我的事迹后,父亲都要感慨万千地加一句:“谁能想到这孩子日后的出息就在水里。”
有没有出息我不敢说,但脖颈上那块玉坠我从不轻易摘下。这块玉坠,曾亲眼见证了我化身为水中的火焰,见证了我在水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