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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秀舞台外的演唱,帕尔哈提和话筒之间能隔着相当的距离。歌者更加放松自如了。在《中国好声音》的数次亮相,他总是近乎闭眼,贴在话筒上唱。10月14日夜,广州,帕尔哈提和他的“酸奶”乐队举办赛后第一次歌友会。六首歌的时间,他换了四次吉他。脱离竞赛气氛,回归熟悉的乐队演出,歌者显得兴奋。可汉语不够顺畅,他对底下歌迷说得最多的,只能是“好听吗?谢谢!”
回头看,帕尔哈提是数年间激发普罗大众最多讨论的新疆歌手。相比于前辈刀郎、洪启等人,他带着更艰涩的嗓音和音乐形式而来。他看似小众,却获得了空前的认同。这并非悖谬。发达的社交媒体和触角深远的选秀舞台,给了帕尔哈提足够的曝光空间,也更易形成潮流,裹挟舆论向前。
即使公开表示不喜欢帕尔哈提歌声的音乐人梁欢,也用罕见来形容帕尔哈提。这评价一方面佐证帕的小众,另一方面指向他的丰富。当观众顺着那几首唱得并不顺溜的中文歌曲的切口,进一步了解本人时候,发现歌者在登上舞台前早已是成熟的音乐家,受到西方音乐界的肯定。这不能不说是惊喜。
在《中国好声音》舞台上,帕尔哈提一路进击至亚军。他的名字开始频频跟各种名号挂在一起,包括民族音乐的传播使命和自尊心。歌者自己惮于此类空大、沉重的符号。他最讨厌束缚,害怕失去自由,只想做他自己,自由自在地跟音乐、家人在一起。
陌生化的力量
好声音舞台上,维族歌手帕尔哈提给人的印象是:质朴、真诚、硬汉气、声音嘶哑而有爆发力。第一次亮相,他以近乎念白的方式,完成歌曲《你怎么舍得我难过》的A段。进入副歌,瞬间,声音变成嘶吼。这一转折意外而富有张力,三位导师为此转身。
“刻意地低八度、尾音往下掉、诸多语气词、失声、暗哑、声带裂开。”作为这场竞技中最核心的评判标准,帕尔哈提的嗓音被抱怨不够悦耳。不少观众批评他失声、跑调,“像吃了沙子一样”。乐评人“耳帝”认为帕氏声音“高逼格”,暗含的指涉是,曲高和寡,他不一定被普通观众接受。当音乐被视作艺术,小众不一定是坏事。在这个行进到第三季、开始显露审美疲劳特征的选秀节目里,帕尔哈提诠释音乐的方式像一股清新的空气。
这是帕尔哈提第一次唱中文歌曲。他是被邀请来的。在海选之前,节目组曾通过电话、信件、微博私信等方式,联系维吾尔、哈萨克等民族的资深音乐家,包括艾斯卡尔、克尔曼等人,希望他们能推荐适合参赛的新疆歌手。艾斯卡尔透露,节目组提出请求时提起,要求“多推几个新疆的维吾尔人”。但帕尔哈提并不在艾斯卡尔和克尔曼的推荐之中。今年4月前后,节目组奔赴新疆,寻找参赛人选,有意给舞台增添异域风情。在这次寻找之旅中,他们在一家餐厅发现了驻唱的帕尔哈提。参加海选的维族歌手亦不止帕尔哈提一人。专注于推广新疆音乐的德威龙文化公司,就向《好声音》推送了旗下一批新疆歌手。
台上不擅汉语,异域来客显得寡言羞涩,同时真挚。他感人的家庭故事打动观众,包括他为逝去父母所写的维语歌曲。在与队友王卓的PK赛中,帕尔哈提获胜,却不肯让导师汪峰举起他的手以示胜利。因为赛前王卓一句句为自己解读歌词,帕尔哈提认为胜利来得“不公平”。这一细节,同那句“我没有梦想,是梦想来找我”一起,让人们记住他。
这个嗓音特别、情感朴素的32岁新疆男人,迅速激发起听者的好奇和热情,他被人们喊为“老帕”、“帕叔”,经历了重新被发现的过程。
这其中包括几段视频。一个是他的独唱,维语民歌,伴奏的是外国交响乐团;另一个是乐队演出,帕尔哈提反戴着鸭舌帽,抱着电吉他在台上纵情表演,气氛特别high。舞台上有老外伴奏,底下跳舞的全是外国人。
这两段记录的是他在德国的经历。2010年,帕尔哈提在乌鲁木齐演出时,经朋友Mukaddas介绍,被德国音乐节导演Michael Dreyer发现。那天在乌鲁木齐,帕尔哈提和妻子在台上表演,人们在底下尖叫,氛围很好。帕尔哈提演唱了一首来自新疆南部的维吾尔族传统歌曲《刀郎木卡姆》。他把歌曲改编成了摇滚版本,异常特别。“这个传统音乐和摇滚音乐的结合非常新鲜,令人兴奋,那是一个转折点。”Michael Dreyer正是被这首歌打动。
导演向帕尔哈提和他的乐队发出音乐节的邀请。之后四年,“酸奶”成为德国奥斯那布鲁克东方节(Morgenland Festival Osnabruck)的常客。它同时成为由音乐节衍生出来的乐队“All star Band”的一员。
音乐节上,德国的观众会尖叫“帕尔哈提!帕尔哈提!”用摇滚明星的礼遇对待他。“即使他们不懂歌词,也深爱他的歌曲,他们甚至能唱他的歌。我的一些朋友的孩子听过他的歌,就学会了几首。”Mukaddas现在是帕尔哈提的行政助理。
那首《刀郎木卡姆》后来被收录在“酸奶”乐队的第一张专辑《来自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摇滚》中。这张2013年首发于德国的专辑包含九首歌曲,三首帕尔哈提创作、三首维吾尔族民歌、三首哈萨克族民歌。
“这样显得公平。”帕尔哈提说,第一次录制只有三天时间,曲目就从乐队经常演唱的歌曲中挑选,包括两个民族的传统民歌和自己个人创作。专辑的出产过程用了近三年时间,前后录制两次。“酸奶”头一次去德国时,Michael Dreyer即提出录制专辑的建议,乐队欣然接受。录制地点选在奥斯那布鲁克城外一个由旧磨坊变身而来的工作室里。东方节及其制作公司支付了所有的费用。
去年5月,专辑发行,并受到BBC Radio专题节目介绍和推荐。发行前一个月,帕尔哈提在微博上做预告,推介语却是“说实话不怎样”。专辑水准在他心中并未达到最高。Mukaddas说,“这张专辑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收入。这更像是他创作的一件艺术作品。” 虽未曾在国内销售,但这张专辑连同他在德国、法国、荷兰、土耳其等地的演出经历,帮助他被更多的歌迷和更大的市场接受。在参加《中国好声音》之前,曾推出刀郎的德威龙文化公司看过“酸奶”在德国的演出后,即决定与乐队合作。
这些被发现的过往,改变了帕尔哈提在《好声音》舞台上的面貌。除了是学员,他还作为一名成熟的音乐家。争议声势渐小,帕尔哈提得到更多的认同。
一个清晰的、富有吸引力的形象设定,对于传播和知名度非常关键。而帕尔哈提似乎天然具有这样的形象,无需设计。这种吸引力源自他相对于这个舞台的特殊和陌生化。陌生化的来源,包括他的嗓音、音乐形式、民族、人生经历。而他在西方音乐界已经受到的认同,给这种陌生化进行加持。
从“表白”到“酸奶”
时间往回推。初中的帕尔哈提写下第一首歌,献给心爱的姑娘。那姑娘很少说话,特有个性,脾气有点儿爆。歌词的大意是:我爱上了一个姑娘,我每天想见她、找她,我会画她的画像;我在大院门口等她出来,但她不认识我,我特别希望她成为我的爱人。
爱情是最初的灵感之地。1997年,15岁的帕尔哈提以所在乐队之名,发行了他的第一个音乐产品。那个带来2000元收入的盒带起名“姑娘”,他们的乐队名叫“表白”。帕尔哈提是乐队里的吉他手,年纪最小。剩余四人是乌鲁木齐八一钢铁厂的工人—帕尔哈提父母的年轻同事。
帕尔哈提生长在厂房。在创作的歌曲《工人》里,他描摹了父辈的生活境况:“炉子吐着烟,炙烤着你。拉着二轮马车向前,你往外冒着汗水。你的儿子想买蜡笔,为了给他一些零钱,流汗是必须的……这就是你所拥有的人生,每天工作八小时,你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不要让你的孩子跟你一样。 ”
他无意复制父辈的人生。他年幼即展现对音乐的兴趣。启蒙最初发生在常去影院旁边的舞厅里。那是一家有乐队伴奏的舞厅,帕尔哈提趴在门边看演出,第一次对乐队有了直观概念。8岁拥有第一把新吉他后,钢铁厂里一名会打鼓的工人教过帕尔哈提一些音乐知识。读高中时,帕尔哈提迷上西方金属摇滚,学起摇滚明星留过长发。
2000年,帕尔哈提考上新疆艺术学院油画专业。第二年,他和搭档开始在乌鲁木齐市区酒吧驻唱,一场(约40分钟)的报酬40元左右。也是在这一年, 他认识了后来的妻子、同样是歌手的帕孜来提。搭档来了又走,乐队组了又散,帕尔哈提倒是一直站在酒吧和餐厅的舞台上,坚持至今。“就是特喜欢这种感觉,抱一把吉他在舞台上唱歌。”
唯一一次背离音乐,是毕业之时。帕尔哈提听从母亲,走进八一钢铁厂里。入职的印章只剩最后一个。交谈过后,经理拒绝了他:“你干不了这个。”“经理年轻时玩过摇滚。”帕尔哈提说。
毕业两年后,帕尔哈提组建“酸奶”乐队,任主唱。“酸奶”寓意“从自然发酵而来的纯粹”。鼓手阿迪力坦承帕尔哈提是灵魂人物,领导着整支乐队。他是灵感的源泉,由他作曲、写词,指导队友排练。乐队里没有一人懂乐谱,包括帕尔哈提。歌词是能记在纸上的,曲子只能记在脑子和录音机里。
如今帕尔哈提32岁,共写了40首歌,都是维语,大部分都没有公开演唱过。妻子帕孜来提说,这些歌曲共通的主题是生活,表达了他对生活的态度。有一首叫《幸福》,歌者在其中吟唱:幸福就在身边,它是健康的身体、美满的家庭,它简单、不复杂。
帕尔哈提的歌曲简单直白,没有花哨的东西,像听人说话,娓娓道来:“我玩儿的就是实在一点。我的歌词就是说话。该说就说,别在乎它怎么漂亮。你越在乎它的细节,给它化妆。大东西没有,只有小东西。”
什么是实在?
“实在就是发自真心,而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或别的目的而去做。”
听起来,实在的大东西是贴近心灵的真实。在艺术的诸多原则上,帕尔哈提最关心真伪。他亲炙的摇滚通常被认为是最真诚的音乐形式之一。钟爱的乐队是Pink Floyd,因为“他们的音乐就是生活”。
挚友库尔班江·赛买提提供的一个细节是,帕尔哈提从来坚持真唱,并为此拒绝了新疆电视台的数次演出邀请。在库尔班江看来,帕尔哈提的创作总是跟“我们”相关,没有民族、家国等宽泛的或者其他抽象的东西。作为央视纪录片摄影师的库尔班江定居北京。为了帕尔哈提,他每次在乌鲁木齐逗留的时间从一两天延长至四五日,彻夜长谈是经常的事。他认为帕尔哈提真实、知足,“只想平平淡淡、有思想地活着”。
那张德国唱片的封面即是库尔班江拍摄。以墙面和红色的门为背景,帕尔哈提站在一群戴着花帽的羊群身后。他挎着白色电吉他俯身向前,望过来的目光略显阴郁。帕尔哈提提出了羊群的最初设想,灵感来自一对儿女喜欢看的动画片《小羊肖恩》。
帕尔哈提充满表达的欲望。表达主要有两种方式:音乐和绘画。“它们看上去不同,实际上是一样的。”二者的另一共通点是,都讲究搭配组合,分别针对音符和色彩。帕尔哈提厨艺精湛,库尔班江说他的辣子鸡做得最棒,亦视为他擅长组合、喜爱创新的成果。
在参加《好声音》之前,帕尔哈提生活轨迹是,白天在电脑前做音乐、陪孩子,夜晚到酒吧、餐厅唱歌。收工以后,他和乐队常跑到工作室里喝酒放松,威士忌是最受欢迎的选择,烟也是要抽的。他喜欢大自然,在夏天徒步、登山,冬天攀冰、滑雪。如果有一整块的安静时间,他会画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一定要怎么样,要如何改变自己的生活。我就是把来到我面前的事儿做好,每天就过去了。”
去年就有朋友建议帕尔哈提去《好声音》了,甚至有人愿意出钱支持。帕尔哈提没同意。今年收到邀请,帕尔哈提一开始也不愿意,后来想通了,“我就是去唱首歌而已,唱完我就回去”。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出来做点儿什么,”库尔班江说,“但他只愿代表自己。”
为了唱一首歌而来
获得《中国好声音》比赛亚军后,有媒体报道把他称作“新疆歌王”。帕尔哈提讨厌这个称号,觉得给自己贴上了某种标签。虽然喜欢欧美多种音乐类型,包括蓝调,但他不认为自己属于其中之一。虽然专辑名带摇滚,但他觉得自己曲风多样,那首收录其中的《父母》就听不出摇滚的踪迹,而专辑里的民歌都经过他重新编曲创作。“我就自己玩自己的。我只是喜欢这个,不必区分风格。” 这种模糊化的设定似乎不符合常规的艺人自我定位。从一个纯粹的歌者出发,眼下,帕尔哈提加了个艺人的身份。他还没有学会挑选和拒绝,访问、拍照有求必应。采访过程中来了个商演的邀请,他只核查了时间,没问具体内容就满口答应。被担心能否承受这工作的不胜烦扰,帕尔哈提来了一句:“要是受不了我就不干了,回乌鲁木齐去唱歌。”他对这个新身份的态度是无所谓。这让人想起他站在《好声音》舞台上说过的话:“如果今天必须有人离开,我无所谓,真的。”他不止一次向观众、私下向朋友表示,他只是为了唱一首歌而来。
他知足于登上舞台前的状态。起码在乌鲁木齐的维族乐队圈里,帕尔哈提足够有名。他和“酸奶”乐队是当地古尔邦节(相当于维吾尔族的“春节”)电视联欢会的常客,固定驻唱的几处都是高档餐厅。“人均消费要200以上呢。气氛好,环境好,墙上还挂着他的照片。”生活在乌鲁木齐的维族女青年木合旦斯只听“酸奶”的驻唱。“特别好听。他和妻子在台上唱,我们就在下面,在座位上摆动身体。”木合旦斯认为,在她这一代维族人里,帕尔哈提是影响力很大的人。有粉丝找他签名拍照吗?“我们就是会打个招呼,不追星的。”
帕尔哈提参赛后,有一些东西改变了。比如,他的照片出现在路边巨大的广告牌上,给一款手机作代言,曝光度进一步增加;他和灿星文化公司签约,开始接越来越多的演出;再也不能在餐馆里安静地吃完一顿饭,经常被想要合影或签名的路人打断,有一顿吃了三个小时,让他后怕。
他也表示不再会参加任何比赛了。一方面,比赛过程备受折磨,压力大,排练令人痛苦,有时只能睡两三小时。另一方面,“对音乐,比赛是不存在的,它是要表达内心的东西,各有各的特质。”这种表达怎么能区分高下呢?
相较于欧美音乐,他更少提起新疆民族音乐对他的影响。唯一一次是谈到德国经历时,他说,有时候去国外,会觉得对民族的东西特别自豪。“酸奶”鼓手阿迪力说,乐队受当地音乐影响较小,只占三成,更多影响来自西方。但在他们的专辑中,九首中有六首来自民歌。整张专辑里少数民族乐器的运用、“呼麦”(一种蒙古族特有的、藉由喉咙紧缩而唱出“双声”的泛音咏唱)的演唱技法俯拾即是。更不用提,帕尔哈提本来就是用维语演唱的。生长环境氛围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的。
Mukaddas重视这种影响。她最喜欢帕尔哈提那首《刀郎木卡姆》,称它让人非常震撼。“因为这首歌是我们的传统,‘我们是谁’非常重要,我们的身份,它非常感人,非常强烈。并且对那些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来自哪里的人,这首歌非常重要。”
那张首发于德国的专辑预计11月底在内地发行。帕尔哈提看不出太多兴奋。更吸引他的是一个新的音乐想法。他想要做一张在户外录制的音乐专辑。不进录音棚,在自然里演唱,当场收音,不做任何后期制作。最后的成品里,除了有曲声、歌声,还要有鸟、风和水的声音。他想让他的音乐和自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