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房养老”罗生门:谁在瞄准老人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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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困境,子女关系,老友引荐,甚至行骗者“个人魅力”,都一步步把老人推向了骗局
  腾讯新闻《活着》栏目
  编辑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水盆上浮着一层死苍蝇,兩厘米厚,曾文蓉一天要清倒好几盆。白天屋里苍蝇绿头飞窜,子弹一样砸脸上。夜里闭了眼,密集“的嗡嗡”声中,曾文蓉也能感觉到苍蝇触角在脸上的清晰划动。
2015年12月,吴晗(化名)踏入了“以房养老”骗局的圈套,糊涂地签署了房屋抵押和委托买卖合同。次年8月,吴晗位于西城区的房产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强制以低
于市场价的350万过户。2017年5月,被再次转售。7月,新房主带着数名大汉上门,换掉了门锁,要求吴晗在三天之内从家中搬走

  被人扔出北京丰台区的家门后,68岁的曾文蓉和85岁的老伴儿王学全住在郊区一处月租600块的预制板房,五米远就是混着残肴腐蔬的垃圾堆,苍蝇铺天盖地。老俩口相继高烧拉肚子,心底念头谁也没敢挑明——“我们有个得死在这儿了。”
  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书、强制效力债权文书公证、房产转移委托书,曾文蓉老俩口加入的这场打着“以房养老国家政策”幌子的投资骗局中,最初为保障权利而签的文件都成了夺走老人房产的关键推手。经过一步步法律程序,曾文蓉的房子最终被抵押出售。
  “你这么精明一人,怎么就上当了呢?”朋友相继问曾文蓉,曾文蓉也想不明白。这些年,用高息利诱来骗取老年人财产的投资诈骗不少。而从目前曝光的系列“银发收割”骗局来看,老人受骗的实际情况往往更复杂:打着“国”字头的幌子,生活困境,子女关系,老友引荐,甚至行骗者“个人魅力”,都一步步把老人推向了骗局。
  这场“以房养老”的投资骗局牵涉了,包括曾文蓉在内的三十多户老人,他们有的被强制赶出自己房子,有的虽然暂时保住了房子,但因此背负上高额债务。北京致诚公益刑事项目负责人武婕统计,与曾文蓉遭遇同样诈骗手法的老人,实际在北京已经超过30户,涉案金额在8000万元左右。而在夺走老人房产期间,骗局还令老人与家人决裂,将其置于一个绝境。

被扔出了家门


  扔,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扔”。
  对方是高曾文蓉两个头的壮小伙。2016年12月5日晚7点,北京丰台区这座上世纪机关单位的分配住宅小区里,曾文蓉家有人敲门。一开门,七八个黑衣壮汉涌进来,个个近1米80的个头,大声叫嚷:“这房子不是你们的了,出去出去!”
  曾文蓉瘦小,七十来斤,但精神气儿足。从念书起就是集体文艺骨干,平日精明强干,退了休也是热心社区活动的小区楼长,但也被这阵势震住了。85岁的老伴儿,连着来家里玩儿的一对老夫妻,四位老人面对着挤了一屋的壮汉们,吓懵了。
  见老人不动弹,一个黑衣壮小伙拎着曾文蓉身上衣服,往门外一丢。屋里小伙一人拎一位老人给扔出了门。“抓小鸡儿一样扔了出去。”曾文蓉声音发颤:“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被丢出门落地的瞬间,曾文蓉“泥一样瘫地上昏倒了”。两个多小时后,警察赶来现场,屋内人亮出房产证和身份证,这座老伴儿王学全在原单位煤炭科学研究总院分配的、老俩口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房产证上房屋所有权人一栏已变成了陌生名字。
  “房产证上写着人家名字呢。这是人家房子,你们出去吧。”警察说。这不是老俩口第一次看到这个房产证上的名字。
  半年前,曾文蓉和老伴儿加入了一场投资。朋友介绍,这是国家关爱老年人出台的“以房养老”项目,并引荐了“成功企业家”广斌。
  实际上,朋友的“项目”跟国家推行的“以房养老”保险完全不是一回事。广斌是这样解释的,他来提供债权人,曾文蓉通过把房子抵押给债权人六个月获得本金,然后按时向债权人支付月息,再用这笔本金来投资广斌的公司项目,而广斌需要向老人支付高于老人所支付月息的投资回报。等六个月到期,广斌退还本金,曾文蓉也就可以拿着这笔钱从债权人手上把房子赎回来了。
  为了确保投资的合法安全,广斌还带老人签署了一系列公证书。虽然签约时没看公证书内容,但两位老人很心安,毕竟“国家公证处嘛,还能害你不成?”广斌还“贴心”表示,老人家每个月打钱给债权人太麻烦,支付给债权人的月息也由他来负责,总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您老不用费心了。”
  2016年6月,签约第二天,债权人汇了130万到曾文蓉账上,曾文蓉再转给广斌。广斌在曾文蓉的见证下,预付给了债权人利息。到7月,曾文蓉也如期收到了广斌汇来的6.5万投资回报。
  去年8月,曾文蓉回四川老家参加同学聚会的节目排练,开始陆续接到债权人的催债电话,对方表示广斌没有支付7月利息,让她还利息。曾文蓉赶紧联系广斌,但广斌底气十足,让她别管这事,保证一切他来解决。
  “小广都说了没事了,还能骗你?小广人靠谱可信,我们再等等。”曾文蓉也没怎么顾这事儿,继续热火朝天投入到同学会的舞蹈排练。2016年10月中旬,曾文蓉两口子从四川老家回了北京,同样抵押房产借贷投资广斌的一位朋友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来自己家,之后去公证处调资料。这时曾文蓉才知道,由于拖欠债权人利息,这位朋友的房子已被强制执行出售过户。
  “真是五雷轰顶。”公证书拿到手时,曾文蓉彻底傻了眼。广斌口头约定的抵押借贷期6个月在合同上被缩至1个月,后面还跟着房屋抵押合同书,一月内付不起利息就要把房子变卖。等到不动产登记中心调资料,老俩口才发现房子早在8月31日被过户给一个陌生名字,先看到资料的老伴儿直接昏了过去。
  有相似遭遇的老人聚到一起,发现不管广斌口头承诺的投资理财时间是3个月至6个月中的哪一个数,自己实际签下的《主债权及房屋抵押合同》《借款合同》的还款期限都是1个月,而在广斌反复承诺归还老人及债权人钱以拖延时间的过程中,老人的房子已被债权人凭借公证材料以低价买卖过户给第三方。   比起被清户出门的老人,解除委托书的温琳算个幸运特例,但70岁的她境遇没能更好。2016年10月,广斌和委托人刘学相继劝她卖房子还债权人的利息,温琳身体柔弱瘦小,但坚决不卖房。她丧偶,小女儿几年前自杀,大女儿患病,离婚后无业,这间北京朝阳区呼家楼附近的房子是母女俩的唯一住所。
  温琳回忆,从2016年11月开始,她每天一开门,就看见家门口蹲守着两个黑衣壮汉。一天里温琳去哪儿,这俩黑衣壮汉也跟去哪儿,“逼着卖房签字”。等到晚上,温琳手机就被信息轰炸,“把你和你女儿丢进绞肉机”“让你们不得好死。”一天天下来,温琳心理防线逐渐崩溃。她白天不敢出门,窗帘也不敢拉开,整宿睡不着,夜里哭也不敢出声,怕惊扰女儿。
  “我想我还是死好了,也不欠钱了。一辈子我也没说过粗话,这些短信啊,天天门口蹲着,我觉得太害怕了。”温琳说,去年11月底,她给广斌打电话,说想要用死来求放过她女儿。电话那头广斌乐不可支,哈哈大笑,也并不劝解。
  这时温琳才意识到,“他们可能是在等着我崩溃,死了房子就是他们的了,我女儿也没人管了。”
  “路上只要看到高高大大的黑衣小伙子,我都害怕得心突突跳,只要看到,我就赶紧跑开。”温琳满头银发,讲话声很轻。她特意将见面地点选在家外,因为这件事已经和女儿闹翻了,欠了巨额债务,唯一至亲的女儿也不理她。她常话说到一半就捂眼哭起来,连抽泣声也没有,流完泪便连声道歉。

“你这么精明,怎么能上当呢?”


  事情到底是从哪儿开始不对劲的,曾文蓉也说不上来,那天她原是和老伴儿一起来安慰“老头儿胃癌去世”的吕清。日子曾文蓉记得清楚,2016年6月6日,因为“太吉利了,顺顺溜溜的”。
  这月初,老姐妹吕清打电话邀曾文蓉来自己家玩,曾文蓉近半年身体都不好,便婉拒了。电话里邀拒数个来回,最后吕清说:“我老伴儿胃癌去世了,这心里实在难受,老姐妹你来陪我说说话。”电话这头曾文蓉听得心一紧,连声应:“好好好,我们就来看你。”
  清晨登门前,曾文蓉还叮嘱老伴儿王学全,“你嘴兜着点,咱好好安慰她。”进了屋,老俩口没来得及说几句,吕清便一句“曾姐你现在瞧病手头特紧张对吧”打断了安慰。在曾文蓉记忆里,接下来的吕清“整个人神采飞扬,说得天花乱坠”。
  医疗费,这戳到了曾文蓉的痛处,大半年来,为了治疗她的颈椎骨质增生、高血压等疾病,老俩口的积蓄已经掏空。他们属于二婚,王学全儿子在美国,早断了往来,曾文蓉一儿一女在四川老家。平时遇事儿老俩口也自己咽下,不愿叨扰孩子。北京这间面积57平米的小两居,是他们的唯一积蓄。曾文蓉总结下来,受害的老人有这么几个共性:要么离异丧偶,要么子女不在身边,经济比较拮据,但有套在北京城区的房子。
左:2017年7月10日,曾仪(化名)和十多名受骗老人来到致诚律师事务所寻求法律援助。他们受骗的经历几乎一致,经“投资人”广艳彬介绍“以房养老”项目后,在公
证处迅速签订一系列房产委托交易和抵押合同,几个月后自己的房屋就被交易、二次过户,并被要求限期搬离

  接下来这场“鸿门宴”才步入正题——“以房养老”“国家”理财项目。“以房养老”,曾文蓉当然知道,这个词她已经在电视报纸上看过无数次了,国家政策还能有错?按吕清的说法,老年人只要把房子抵押借贷,期间也不影响居住,投资“以房养老”等项目,每个月能拿到5%的高额返利,到期后本金返还,房子便从债权人手里赎回来。
  “其实我老头儿平时特别谨慎一人,以前是高级工程师,但吕清说老伴儿得癌没了,就都心疼她,心里为她难受。防备就是从这个时候卸下来了。”曾文蓉感叹。这个骗局在老年人中得以扩散有个重要前提,开场往往是熟人感情牌,“无风险”“高利润”攻破心理防线。温琳也是由熟人介绍。温琳透露,广斌告诉她,只要介绍一个人来投资,就可以拿10%的提成。
  被熟人攻破心理防線后,老人们印象中“特别靠谱、实诚”的委托人广斌就该登场了。这天中午仨人刚吃完饭,接到吕清电话的广斌就赶来了。广斌不断担保,强调“法律程序”“合法有保障”:“阿姨这是国家政策,我们都是要走法律程序的。要去不动产中心、国家公证处,怕什么,都是国家的法律程序。”
  “我就觉得小广特别实在,特别信得过的样子”。曾文蓉表示:“他沟通很有技巧的,循循善诱地推着我们走,我们也没有压迫的感觉,觉得是我们心甘情愿的。”受骗老人心中,广斌是一个高度统一的正面形象,国字脸,“有点东北口音,听着特实诚”,“人特别善良,对老年人特别好”。最后汇总成一句话——“小广是好人,不可能骗人。”
  接下来一系列手续行云流水。曾文蓉刚答应说试试,广斌立马要求开车去她家估价。到家还没坐定,就来了俩小伙子,说是担保公司来估价,称房子可抵押借贷130万。紧接着,广斌开车载老俩口去了不动产登记中心。“根本没排队,五分钟事情就办完了。”
  日后曾文蓉再和老伴儿去不动产登记中心调资料时,老俩口早上5点去排队,即使走的是老年人绿色通道,到中午11点才排到他们。
  曾文蓉说,到海淀区国立公证处已近下午4点,老俩口坐在公证处等了近一小时,广斌、担保公司的两个人才和公证员李铁林一起从办公室出来。“李铁林拿着一摞公证书,翻了一角,说让我们快签。”曾文蓉一愣,公证材料这么多,签字是不是该看一下。广斌在一旁和悦说道:“阿姨这是公证书,您得快点儿填,眼看着要下班了,等工作人员下班,今天这事儿就办不完了。”
  曾文蓉想了想也是,首先这是公证处,还能坑人吗?这老俩口还都是老花眼,看文件不得找眼镜吗,眼镜掏出来再一页一页看,那工作人员怎么下班呢。“就想也别给别人找麻烦,不为难人家了,行了,签了。”曾文蓉麻利翻开这沓公证资料的右角,顺顺溜溜签下名字。

“合法”,骗局,罗生门


  “房产证上是人家名字,你这没法立案啊。”像大多被清户出门后报警的老人,曾文蓉称自己也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报案时,曾文蓉也说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但能确定自己肯定是被骗了,要不然房子怎么没了呢?派出所跑的次数多了,民警大概知道了些情况,表示:“你们这是个人间的民间借贷,属于民事经济纠纷,去找法院吧。”
  望着手上一沓公证文件,曾文蓉觉得胸口像“呕了团血”。“我都恨不得杀死自己了,特后悔。”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书、强制效力债权文书公证、委托书,白纸黑字上实实在在是自己签的名字。不管当初是怎么签上的,但沿着这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事情的每一步进展似乎都是合法合规的。
  除了曾文蓉办公证的北京市国立公证处,三十多位老人的公证单位还包括北京市方正公证处和北京市中信公证处。而为了保证公证内容的真实合法,《公证法》第二十七条第二款规定,公证机构受理公证申请后,应当告知当事人申请公证事项的法律意义和可能产生的法律后果,并将告知内容记录存档。
  “即使老人贪心,公证处程序难道没毛病吗?”董芸说,她的母亲和其他多位老人都在没公证员在场、不知道公证书具体内容的情况下被催促签订系列公证书,根本不知道有委托卖房的委托公证。甚至有老人在公证处签字时,以为签的是以房养老合同书。签完公证书,老人也没拿到借款、房产抵押的相关法律文书,只有张复印了广斌身份证正反面的手写欠条。
  让一位受骗老人的女儿张珑坚信广斌等人一开始就瞄准了房子的,是公证书中同时出现的借款合同、具有强制执行效力的债权文书公证书及委托书。张珑表示,委托书给了对方房产产权转移和过户的代理权,“广斌拖着不还利息,也不让老人自己还利息,结果利滚利欠债越来越多。如果只是为了还钱,法院强制执行拍卖房产就行了。为什么广斌等人不让法院来卖房呢?因为老人欠的钱肯定没房子的价值多,老人用房子拍卖后剩下的钱也能一定程度止损。但给了委托书,說明是特意瞄准了老人们的房子。”
  目前已经过户的房产中,房屋第一次过户价与市场价的差价也可作为“骗局”的注脚。2016年10月18日,董芸家这套位于北京知春里、价值近700万元的三居室被人以1000元的价格网签。曾文蓉这套当时市价280万的房子过户价是130万。张珑家这套东二环学区房当时市价450万元左右,被委托人以260万元的成交价格出售。
  “为什么第一次过户售价比市场价低这么多,因为如果第一次过户的售价比欠款高的话,他们还要退老人钱。”张珑表示:“所以极有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过户低价出售给自己人,这样和老人欠款的差价就没有了。比如1000块出售的房子,老人还得倒贴接近一百万呢。”
  卖房子的是哪些人,和委托代理人、债权人又是什么关系?受骗者子女们想要摸清这些人物关系。在一张中领晟元公司员工聚会照上,同时出现了董芸家房产的“购房者”之子、债权人和委托人。董芸多方求证得出结论,这三人都是中领晟元的员工。同样交错的人物关系出现在其他受害骗局、不同案件中,广斌和刘学等人对应着不同角色,在中间人、债权人、购房者这三个身份中切换。
  多番比照受害老人的公证文书,董芸、张珑等受害者子女梳理出了一张关系网。广斌将有房产的老人介绍给小额贷款公司,小贷公司则打造一套委托代理人、债权人、名义上的“购房者”的三角关系。再经公证处公证,利用借款合同、委托书为诈骗流程打上法律保障。“公证处、住建委,搁这儿都是神助攻呢。”张珑说,让她发愁的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些人涉嫌同谋诈骗呢?
  目前,包括张珑在内的八户受害者的报案已在北京市西城区公安分局并案处理。2017年2月27日,因涉嫌诈骗,广斌被北京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批准逮捕。为董芸的母亲做公证的公证员冯跃、为曾文蓉夫妇做公证的李铁林也被北京市司法局吊销从业资格。
  但老人们最关心的是,房子过多久才能回来?

报警的都是叛徒?


  “我们得把小广救出来,张珑你要一起签请愿书,只有小广才能救我们。”今年初广斌被抓后,张珑便陆续接到受害老人的电话,甚至有些老人已经凑了几万块钱要赎广斌出来。
  从去年10月中下旬报案开始,到今年2月广斌被捕,在一部分骗局受害老人心中,张珑、董芸这些疾呼立案的受害者子女始终是“想把小广弄进去”的“反派”角色。
  骗局开端,老人们就将自己置于子女的对立面。因为广斌叮嘱“和孩子说这事儿就办不成了”,往往直到被清户出门,儿女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人们之前签署的公证文件,也成了报案维权的最大阻碍。张珑、董芸等受骗者子女开始收集同类案件资料,希望收集到相当数量的资料来促成刑事立案。
  报案声势越来越大时,2016年10月19日,一个自称老梁的投资者把老人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曾文蓉、张珑都在会上。老梁不断强调,首要原则是要保住广斌,因为广斌有实力保住大家的房子。“小广是个好人,不会骗咱们,而且我们要坚信他有实力保住大家的房子!”老梁接着叮嘱:“我们要合法合规,不能闹事儿。”
  “谁要是把小广弄进去了,那我们就找谁要钱要房子,就到谁家白吃白住去。”老梁最后的这句强调,张珑总觉得是针对她说的。这场会之后,张珑开始频频接到老人的电话,他们拐着弯发出了威胁警告:“张珑,我可是听他们说了,他们说这小广要进去了,所有人就要上你们家待着去,找你要房子要钱。”
  这场会也成了“受骗者”分营布阵的分水岭:一派是以张珑、董芸等受骗者子女为代表的“主战派”,这些家庭往往已经被房产过户、清户出门,要求报案以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另一派是寄希望于广斌还钱的“求和派”,这些人的房产虽然还在抵押或已经过户,但是人还没有被清户出门,而且他们的子女仍不知情。
  “一开始我真的相信广斌会帮我们还钱。发现房子过户后,我总想着自己扛自己想办法解决,孩子工作忙,日子也拮据,我不能让他们担心。”尽管曾文蓉略有踌躇,但还是在2016年11月9日报了案:“我之前一直觉得,广斌说话特别忠厚,有能力有担当,我总觉得这样的人不是坏人。现在还有好多人觉得小广受委屈了,觉得是刘学把广斌给骗了。”   受害者子女也曾聚到一起分析过:受骗老人往往丧偶离异,没有完整家庭环境来商量这件事;广斌则擅长用话术来描绘一个安全美好的生活环境,不仅实现财务自由,还能解决儿女的经济问题。“好多老人都觉得是自己吃了一辈子苦,积德行善来认识了这样一个人。”张珑说:“因为老人没有任何渠道解决自己的问题,广斌就是老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好,谁要报了案,那谁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在这起以房养老骗局中,目前报了案的有三十来户家庭。数位知情人透露,以房养老案实际涉及五十多户。没报案的人中,除了寄希望于广斌的一部分人,在董芸和张珑看来,还有一部分属于骗局的既得利益者。
  “最早参与的从2014年就开始了,这个诈骗分层金字塔中,有些人已经是金字塔顶端的人了,属于既得利益者,所以也不愿意事情暴露。”张珑发现,将老人引向广斌的“朋友”,往往不是同事、同学或邻居,而是老人投资理财产品、买保健品认识的人。而每带来一个投资老人,介绍人便可获得不菲提成,曾文蓉的推荐人吕清就是如此。

推老人进骗局的,是上一个骗局


  “其实我不是贪心,我是真没钱。”曾文蓉心里始终有些委屈。2015年底开始,曾文蓉为了治病,一年间已经花了五六万,欠债到现在还没清。老俩口每个月退休工资虽说加在一起有小一万,但这些年钱都花在保健品上了。去年存款已经空了,今年还得继续治病,投资“以房养老”的半个月前,曾文蓉计划着卖房子。
李君和女儿一家三口人租住在一问不足60平的小房里。李君拿出当初参加“投资”的合同。
而手中的所谓合同,只不过是一份借条,没有任何其他相关材料。老人和“投资人”在公证处
签署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书,签署之后她就再没拿到过

  曾文蓉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卖保健品这群人怎么知道她号码的,隔三差五推销电话就来了,电话里年轻的女声永远甜腻。“她们说阿姨我想带您去郊外玩,大草地多好呀,咱们来呼吸新鲜空气。”虽然曾文蓉退休后参加的社区活动很多,但子女不在身边,没孩子陪伴,往往心动答应。一去,果然是郊外,不买保健品就没车回市区的那种。
  “一买就是上万,钱可没少花。”曾文蓉觉得,保健品虽贵,毕竟是身体需要,售卖现场的大夫都说她急需这个药。去年8月回四川老家聚会时,一位老同学特意分析了社会三大骗局,为首的就是针对老年人的保健品推销。曾文蓉有点不好意思,聚会上讲了自己买保健品的事情,大家纷纷劝她,她也心里發誓,以后可不能再上当了。
  受骗老人大多有投资理财的习惯,也有不少人上当受骗过。董芸始终觉得,让母亲掉进以房养老陷阱的,是“挖窟窿补窟窿”的窘迫。在这之前,母亲曾经是两个大型老龄骗局的受害者,全家搭进去了很多钱。“老太太心里愧疚想赚钱填补,心里也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些什么。”董芸说。
  无一例外,每一次受骗都把她往下一个骗局推得更近。
  “自打90年代传销进入中国,我妈就没断了折腾,这些年什么积蓄也没剩下。”张珑眉头皱了起来,她前几天看母亲微信,还是一溜儿冒充“民族大业”、“一带一路”的群消息动态。近些年,微信也成了老年骗局的新战场。入群除了缴费程序,还要填报个人及家庭成员的身份证号、社保号、手机号等。群规往往非常繁琐,比如不定期集体更换有特殊要求的头像,从蓝底小一寸换到白底小一寸,不换的就踢出群。
  按微信群里的安排,张珑68岁的母亲一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早上8点要观看升国旗视频,到9点每个人要朗诵一段文字内容,还有视频学习等等。知道孩子们不喜欢,每到上午8点的升国旗视频环节,母亲就戴上耳机躲进房里。68岁的李文慧常和女儿说:“我们50年代的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干革命为国家奉献有使不完的劲儿!”
  退休对母亲的影响,张珑也明白。老太太过了一辈子集体生活,忽然离开了集体,从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过度到逛公园、看孩子的生活。老年人睡眠少,生活多出大段空白时间,老太太觉得自己失去了创造价值的能力,不再被社会需要,自然不甘心。他们一门心思想参与国家大业和市场经济,为家庭、社会奉献余热。“这些群点燃了老人们的价值感,觉得自己和社会再次紧密接轨。”张珑说。
  被清户出门后,张珑的母亲一直极度自责,甚至有段时间精神恍惚。除了儿女,微信群也成了她重要的精神支柱,一定程度上也给了她希望。张珑和丈夫商量,放弃让老太太退微信群。哪怕照着群规做,也让老太太每天过得充实些,别老想房子的事。上个月起,张珑就不再为房子的事出门奔波了,一切维权都转到线上,她肚里的小生命将在这个月底临盆。
  8月2日,北京市司法局发布了一则消息。对以“以房养老”名义诈骗老年人涉及公证的情况,司法局已经成立专项调查组来调查。同时,自此之后,北京全市公证机构为60岁以上老年人办理“赋予强制执行效力公证”或涉及处分不动产的委托公证时,必须有成年子女陪同,办证过程必须进行录像。
  看到消息的曾文蓉欢欣鼓舞着,上一次有这样高兴的心情是在2016年6月6日。那一天,所有手续都顺顺溜溜办完了。回家路上,老俩口觉得如释重负,以为终于可以从医药费重压中解脱出来了,养老也有了着落了。他们欢喜期待着未来丰厚的报酬和美丽的新生活。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曾文蓉、王学全、吕清、广斌、刘学、温琳、张珑、董芸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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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方迎忠 郑洁 [email protected]  上午7点多,天阴沉沉的,风很大。远远地就能听到塔山顶上那几座新建的风电塔转得呼呼响。“这么大风……”估摸着今天也许会来场大雨,塔子沟村的陈芳扛上锄头,背上玉米种就上山了。下午5点,她已经把自家位于风电塔下的一亩多玉米地翻了一遍,大的碎石也清理干净了,云却散了,眼前的四座风电塔的大叶扇也停止了转动。    “又白等了!”陈芳叹了口气
不妨把这部纪录片看成是一位柔道黑带六段跟一位国际政治学博士的过招  编辑 翁倩 [email protected]  8月1日,我再次打开中文视频网站上的《普京访谈录》,发现播放次数是1.1亿。这部4小时纪录片6月12日在美国电视台首播,随后是俄罗斯、法国……相信有数亿人观看了它。    2015年7月到2017年2月间,奥利佛·斯通三次飞越太平洋,跟普京面谈十多次,完成了这部文献式纪录片
父亲老了。在我的记忆之中,他似乎从未年轻过。  他大半辈子,只为扮演两个角色,在奶奶面前是儿子,  在我们兄妹三人面前是父亲    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春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  ——白居易  父亲诞于农历二月初二,故乡流传俗谚:“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故父亲的名讳有一个“龙”字。今年此日,恰是父亲60岁寿辰。他早早就说,你们兄妹日子过得都不易,不要庆寿了。家里大小
2012年1月的最后一天,北京还没有度过这几年中最寒冷的冬天。下午接到电话,来自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他平静地告诉我:“我们的导师李斯颐走了。”  在办公室里半天没愣过神来。就在半个月前,我还曾和李老师小坐,一则为了提前给他拜年,二则为了庆祝他的研究员职称终于通过。作为社科院新闻所内公认最严谨、优秀的学者之一,由于各种原因,他的职称一直未得转正。他的猝然去世,令这一迟到的好消息也未能实现。所里一位资
离我们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雄鸡山,山谷里有一个天然水库,叫雄鸡潭。那里水草豐泽,鱼肥虾壮,是个持竿垂钓的好去处。   这天,我和老夏在家里闷得慌,相约一起去雄鸡潭钓鱼。我俩刚撒好钓窝,就听见平静的水面上“哗啦”一声响,一根尼龙线拉着一条大草鱼浮出水面,接着一只抄网从水下斜伸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将鱼抄住。我和老夏看得出神,忍不住叫了一声:“好”。我们这才注意到,离我们数丈之遥的树荫下,还坐着一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