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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夫茶,从生火学起
1937年10月,第四个儿子在香港出生,正在广东电白县任职的父亲用两个地名各取一字,为他取名“香白”。
日军占领香港后,陈香白一家逃回内地,从老家潮州沿着韩江溯游到留隍避难。后来留隍风声一紧,又辗转到更深入山区的松口(今广东省梅州市梅县区松口镇)。陈香白记得,当时租的碉楼有六层高,耸立在“韩江”(韩江在梅州境内与汀江汇合之前的河段,梅州本地称为“梅江”)边上。
日本投降后,他们原本可以回香港,但漂泊半生的父亲选择留在潮州。从此,陈香白就是潮州人。
父亲严厉。陈香白自称见到他“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不敢乱动。吃晚饭时,父亲会考问功课,答不出来就要挨打。竹子抽打过的伤痕像小鱼儿一般浮现在小腿肚上,陈香白戏称“竹仔鱼”难吃啊!
潮州解放后,陈香白本该升读五年级,舅父跟他说,不如去私塾当“茶童”吧。“当‘茶童’有三个意思:第一是拜师,学冲工夫茶;第二,学毛笔字;第三,读老书。”
私塾先生是大名鼎鼎的书画家佃介眉,清末最后一期秀才,人称“潮州才子”。佃先生治学认真,为了让学生练好字,把自己写的字拓成字帖给学生临摹。平时严厉又不失风趣,学生稍一顽皮便藤条伺候。陈香白坦承,自己也曾挨过打,先生打的时候还不忘跟他讲另一位先生打学生的笑话。陈香白把先生讲的故事复述了一遍,把在座诸位都逗笑了,自己笑着说,“再老也忘不了。”
潮州流传着“坐书斋,哈烧茶”的俗话,歆羡教书生活舒适优越。当时教书先生如果不会冲工夫茶,要被人看低一等。
冲工夫茶,要从生火学起。佃先生与陈香白的舅父是至交,于是用舅辈的口吻对他说:“外甥狗(潮州方言对外甥的昵称),来学起火。”
先生将花生擘开,把花生米塞嘴里吃了,火柴一擦亮,只用一片花生壳便把火点着。诀窍是先把木炭的碎屑围在花生壳周围,再放薄炭片,往外逐层加厚。陈香白第一次尝试,用了好几片花生壳才点着火,却因为鹅毛扇用力过猛,把火吹灭了。第二次小心翼翼,终于把火生起来。
这是陈香白第一次接触工夫茶。往后他反复试验多次,始终未能达到先生的水平,“至少要用两片花生壳才能点着。”
与茶无关的日子
1951年,父亲出事离世,母亲带着一家人投奔南门外的外婆家。
彼时的潮州,出了城门便是郊区,南春路外婆家周围荒凉破落。
失去顶梁柱的陈家经济一落千丈,14岁的陈香白被迫辍学,做民工补贴家用。他挑过白土(陶瓷原料)和松柏叶(陶瓷燃料),挖过水渠,筑过堤防。
当时筑堤防的有邻近各县的民工营,彼此之间流行劳动竞赛,比赛结果通过黑板报公布,而各营的黑板报也互相評比。工头问陈香白:“弟啊,会写黑板报吗?”“会!”(“不会也要说会啊!”陈香白笑着补充。)“你负责黑板报。不能输!输了赶你回家吃老米!”
陈香白在私塾里学到的书法功底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的黑板报评比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这让他得以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
1955年的国庆节与中秋节是同一天,上万名市民涌向潮州西湖公园参加游园晚会,在虹桥上拥堵失控造成踩踏事故,时称“虹桥事件”。
事后领导让陈香白写一篇悼念文章,登在黑板报上。这篇题为《悼念十七个阶级弟兄》(据1995年《潮州市志》记载,实际伤亡数据为“当场踩死23人,踩伤60多人”。)的悼文后来被拿到全市追悼大会上宣读。陈香白因而得到南春路派出所领导赏识,被调到离外婆家更近的居委负责黑板报。虽然无需挑土,但身份仍然是民工。
陈香白不甘心,夜晚点豆油灯读书自学,白天留意公告墙上的大字报,有没有不用交学费的学校招生。有一天看到“潮安初级工业技术学校”的招生信息,不但免费,还有奖学金,他二话不说就报了名。
放榜的时候不分学校,全市上千人的录取名单一起公布。起初陈香白不敢从头看起,在中间盯了许久,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就紧张起来,只好耐着头皮从头看,发现自己的名字在第四名,顺利被录取了。
潮安初级工业技术学校有测量专业和制作专业。陈香白上的是测量专业,因为美术字功底好,他绘制的测量图纸经常被拿来示范。制作专业有做饼干的课程,陈香白便“收买”同学跟着去上课蹭饼干吃。这样算是度过两年难得的学生时光。
谁知好景不长,到第三年政策改变,一律取消初级工业学校,陈香白再次失学。好在一年后他考上韩山师范学院,得以完成中专学业。
毕业后被分配到凤塘镇后陇小学教一年级的算术。算术太简单,经常下课铃没响课就讲完。教导主任特意叮嘱:“小老师,不要提前下课,不然学生到处窜跑、围观,影响全校教学秩序。”陈香白只好想办法拖长时间,自己小说读得多,教完算术便给学生讲“孔明空城计”,谁知道学生听得入迷,铃声响了都不愿意下课。很快,“陈老师讲课很生动”的说法便在学校里传开了。两个星期后,他被调去教高年级的语文。
幼时的旧学基础让陈香白可以胜任中小学的许多学科,此后的教学生涯,他教过语文、美术、音乐、历史等科目。
我问陈老那些年有没有喝工夫茶?他说没有,“那时候穷得很。”
中国茶道的核心思想是“和”
做了多年中小学老师后,名声在外的陈香白被调到韩山师范学院,教授“《周易》研究”。当时韩山师范学院是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教学相对专业,让他有机会接触学术研究。
1990年,陈香白写了一篇题为《潮州工夫茶与儒家思想》的论文,参加“东南亚沿海民俗研究”国际研讨会,当时审稿的研究员胡道静,同时也是《孔子研究》杂志的主编,看到稿件甚为兴奋,连夜用毛笔写了三页回函,鼓励他继续研究下去。 陈香白深受鼓舞,此后的工夫茶研究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花了近十年时间,遍访各地产茶区,四处搜集资料,写出《中国茶文化》这本专著。
书中提出中国茶道“七义一心”说。七义是指“茶艺、茶德、茶礼、茶理、茶情、茶学说、茶导引”七种义理。前六种相对好理解,“茶导引”是什么?陈香白解释说:“我们几个人在这里喝茶,很安静,突然有一个人卷起裤脚地闯进来,看到我们这样子,自然会静下来,就算李逵来了也会安静下来。这个就是气场。我们的气场能感染到他,让他静下来。”
一心是指中国茶道的核心思想是“和”。书中指出:综观茶事发展与茶道七义,莫不体现天人合一之和。“茶艺”、“茶德”、“茶礼”,突出了人在与自然物的会合之中修养情性,以便更好地去契合天道。“茶理”、“茶情”强调对立事物的相济兼容,以形成和乐境界……中国茶道就是通过茶事过程引导个体在本能和理性的享受中走向完成品德修养以实现全人类和谐安乐之大道。
陈香白补充说:“汉代提出来的和,它的气魄最大。和不仅是和和气气,还包含着媾和,两国交战,打到你死我活,最后还是要坐下来和谈,也叫和。”
什么是工夫茶?陈香白曾经深入请教过老前辈,工夫茶最早的含义就是“做工夫(的)人所喝的茶”。他举例说,“比如打铁师傅炉子空着也是空着,搁个水壶在上面烧水,口渴了,就泡点茶喝,然后继续打铁。当时的茶叶和茶具都非常简单,现在变得非常高雅,其实原始的工夫茶是非常接地气的。”
为什么是“潮州工夫茶”,而不是其他城市呢?陈香白提出,“中国茶道、中国工夫茶、潮州工夫茶实质是三位一体。”潮州工夫茶冲泡过程体现出“和”的特色,其生存基础是家庭。“(潮州)家庭中要做到‘家和’,重要手段就是冲茶,一家子坐下来喝茶,和和睦睦坐在一起商量家事,其核心思想就是和。和的核心是孝。缺了孝,就没有和。中国历史上能够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永远不倒,就是因为有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家庭结构超稳定性。潮州的家庭结构比其他地方保留得更为稳定,直接师承这种超稳定性,任你怎么拆都拆不散。有时候会受挑拨,兄弟会有矛盾,但遇到大事就团结起来。”
陈香白认为,潮州工夫茶处于中国茶文化的核心。“我去日本推广潮州工夫茶,不用我说,他们众口一词,就是‘中国工夫茶’。我不是否认其他地方的茶文化,也不能否认,各个地区、民族都要互相尊重。但试问哪一个地区(的茶)有像潮州工夫茶这样的系统工程、以工夫茶为核心让整个家庭团结在一起的?实际就是没有。因为各个地方的茶我都去考察过,不是坐在家里自吹自擂。”
2020年10月12日,习近平主席在潮州视察时发表讲话,提到了“工夫茶”等潮州文化是中华文化的瑰宝。看到视频后陈香白心里乐滋滋,“这意味着接下来工夫茶将会越来越兴旺发达,而且应该会成为中国(茶文化)的主流。”
传承就是把潮州工夫茶推向全世界
2008年,陈香白当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潮州工夫茶文化传承人”,他说传承就是要把工夫茶作为中国的文化名片推向世界。
这绝非易事。因为潮州工夫茶是一套“系统工程”,对于初学者来说太复杂了,容易让人望而却步。陈香白把工夫茶的冲泡流程归纳为“二十一式”。他指着正在冲茶的弟子说,“他这样冲茶看起来非常简单,写成文字,就变成一篇长文。实际上只不过将冲茶的连贯动作拆解为若干步骤,再说明每个步骤的要点,如实记录,不是另外生造。”
相比咖啡的普及,工夫茶推广要难得多,“第一需要茶具,找茶具要来中国,尤其是潮州;第二你需要经过严格的训练。”
“我去弘扬工夫茶,他们是很有兴趣,但毕竟是一个局部的单位。他们有兴趣,他们就自己去找工夫茶具。但喝咖啡所用工具的普及程度,比工夫茶具的高得多。而且冲泡工夫茶的技巧难度,比冲泡咖啡要难。所以只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产生影响。至于能影响到什么程度,我也没把握。”
这三十年来,陈香白曾受邀到日本、东南亚及欧洲各国讲学,广泛的交流让他对潮州工夫茶文化有更深刻的认知,他说:“全世界就是一个大家庭,可以互相学习。不能说潮州工夫茶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属于领袖。世界各地都有各自的民俗(文化),各地的民俗(文化)都有自己优越的东西,我主张互补。”
2002年9月,陈香白在马来西亚国际茶会上演示工夫茶的时候,一位91岁的老华侨,自行走上讲台,指着一杯茶,热泪盈眶地说:“陈先生,这杯茶不是简单的茶,这杯茶是民族的凝聚力。我在外洋流浪大半生,这茶(让我)看到我在家乡时,一家子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喝茶的情景。”
老人家的话让陈香白颇为感慨,“可见工夫茶在民族的凝聚力也好,家庭的凝聚力也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特别是社会的凝聚力,(工夫茶)促使社会和睦相处。”
陈香白曾经三次受邀到意大利讲学,而意大利威尼斯大学的查立韦教授也曾经三次来潮州学工夫茶,并拜陈老为师。查立韦回国后成立了意大利第一个“中国工夫茶文化研究所”,而他在佛罗伦萨的朋友得知后,又成立了“佛罗伦萨中国工夫茶研究所分院”。
陈香白受邀到日本交流茶文化时,日本茶道的家元(日本各个茶道流派的负责人,世袭罔替,类似武林中各门派的掌门人。)对他说:“陈先生,我们日本茶道是学你们潮州工夫茶的。”随后话锋一转,问:“日本茶道与潮州工夫茶,孰优孰劣?”
先礼后兵的套路让陈香白立马提高警惕,因为他是现场唯一的中国人,不管说什么,都会代表中国。陈香白谨慎回答:“各有千秋。”
家元不肯罢休:“‘各有千秋’过于空泛,具体一点,二者各有什么特色?互比优劣。”
“潮州工夫茶是生活艺术化。日本茶道刚好相反,是艺术生活化。”陈香白应答得体。
2011年,陈香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和平文化使者”荣誉称号。对自己的推广工作,陈香白颇为满意,遗憾的地方在于工夫茶的推广只能在民间,影响力有限。“如果能提升到政府层面推广就好了。”
現年84岁的陈香白,依然活跃在各种茶文化交流场所,乐此不疲。
每天晚饭后和太太冲一泡工夫茶,聊聊天,而今是陈香白的固定节目。他自号“念一”,不少书法作品都用此落款,书房挂着一幅饶宗颐写的“念一堂”,“念一”即“廿一”,那是为了纪念他和太太在1966年5月21日结婚。巧的是,2019年12月,联合国大会宣布将5月21日定为“国际茶日”,陈香白开玩笑说,“没想到全世界都为我们纪念。”
在潮州家里,陈香白穿着条纹衬衫和吊带裤,戴黑框眼镜,头发梳理整齐。说话声音洪亮,聊兴很高,爱穿插讲笑话,笑起来眯着眼。原本两小时的采访,延长到3个小时,问他累不累?他笑说自己是“教书仙”(教书佬),“工夫茶是我的专长,讲到再晚都不会累。”
采访结束后,陈香白把我们送到楼梯口,像个少年般调皮地说:“来一个现代化的告别仪式吧!”说着举起手掌和我们一一击掌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