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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谁都有秘密,有的现于行为,有的存在心里。你在知晓了别人的秘密之后,会作何反应?
韩国影片《老男孩》(Old Boy/获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和韩国政府文化勋章),堪称电影史上最另类、诡异、血腥的复仇片,里面的吴大修,因为窥探到了一对姐弟的不伦之恋,并无意中向同学泄露,引发了毁灭性的悲剧和残酷变态的复仇,而他自己却一无所知。影片中有一句让我心里一凛的台词:“沙子和石头一样会沉”。
法国影片《行走的最好方式》(The Best Way to Walk/1976年)里,学生假日训练营的辅导员马可,无意中撞见了另一名同事菲利普,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地把自己化妆打扮成一个女人,从此就不停地在一切场合、用一切方式来羞辱他。他,则几乎成为“一块石头”。
其实,每个人生活中的各个缝隙里,都会不经意地飘进“沙子”,你会不会让它变成“石头”,令别人、包括自己和它一起沉下去?
法国著名中生代导演,曾为布烈松、特吕弗、戈达尔等多位法国名导当过助手的克劳德·米勒(Claude Miller),他的电影总有特殊的吸引力。看过他的《告诉她我爱她》(This Sweet Sickness/ 1977年/法国著名影帝杰拉尔·德帕蒂约主演)、《小女贼》(The Little Thief/1988年/特吕弗编剧,他本人筹拍该片时去世,由米勒接替)、《雪地里的魅影》(Class Trip/1998年/戛纳评审团大奖)、《小莉莉》(Little Lili/ 2003年/戛纳参赛片)等影片,里面似乎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同一个要素:秘密,而且总是让人流连于咀嚼秘密背后的东西,以及秘密的化解、纠缠,或是坚硬、结痂的方式和过程。《行走的最好方式》是导演的处女作,即获得了法国电影恺撒奖最佳摄影奖,和其他共六项提名。影片着眼于愈演愈烈的冲突,其心理节奏与情绪张力,和表现疯魔抓狂之爱的《告诉她我爱她》非常相近,不同的是《告诉她我爱她》的结局是毁灭,而本片的结局,则是化解。
马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非常的男性化,在营地里负责运动训练;菲利普则是个性格内向、柔弱的秀才,在营地里组织学生排演戏剧。菲利普的秘密,本无关乎马可,也无关乎他人,正如他对马可所说:谁都有秘密,我闯进你的房间,一定也会发现你的秘密,但马可不管,他对菲利普的行为显然已经超越了个人嫌恶,而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地充当了凌驾于他头上的审判官和惩罚者。他一方面占有心理优势,另一方面又占有先天的、绝对的男性体能优势,而训练营这样的地方,正是马可的天下,所以,无论打球、跑步、游泳,他都可以用来肆无忌惮地羞辱菲利普。菲利普毫无还击之力,他主动求和,提出将两人带的学生合在一起活动,增进感情交流,但不幸的是,他的戏剧舞台被马可蓄意挑动为两派学生打架的“战场”,他欲上前阻止,却被阴险的马可挟持。
——两个身份反差强烈、力量对比悬殊的人之间的角力和胶着,常在银幕上引出连串好戏:土耳其影片《乌扎克》(Uzak/2002年/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最佳男主角奖)里,在伊斯坦布尔混出点模样、且买了房子的摄影师,和从老家来借宿投靠找工作的远房穷亲戚;挪威影片《开氏零度》(Zero Kelvin/1995年/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特别关注奖)里,突然抛开城市和女友的诗人,和北极荒岛上只懂得生存之道、内心丧失了爱的原著民……《行走的最好方式》里菲利普面对马可,如同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样的“组合”又让我想起张艺谋的《有话好好说》里,一心要拿着菜刀剁人的浑不吝姜文,和粘在他屁股后头要他赔电脑的“眼镜”李宝田。富有强烈戏剧性的冲突,往往能迸发出潜藏在各自内心深处的东西。马可对菲利普从心理迫害,发展到身体的迫害,相当的暴力和法西斯,其登峰造极之处,是他将怕水的菲利普,强行推入泳池,而且是当着他女友和全体师生的面,随后又在卫生间强迫他舔舐自己的呕吐物。人性的恶被极大地调动,产生了令人发指的破坏力。
菲利普迫于马可的淫威,在心理上竟也渐渐落入了自我怀疑、动摇和沮丧,落入了一个灰色、可怕的心理陷阱,这是片中最为耐人寻味、最富有悲剧色彩的地方,正如中国的“文革”中,许多“牛鬼蛇神”通过“洗澡”、“割尾巴”、“脱裤子”,便真的开始认罪、检讨、忏悔一样。菲利普特地写信令自己的女友尽快从外地坐火车赶来,目的其实是向马可“证明”自己的性取向,但当他在草地上试图和女友第一次做爱时,却惨遭失败——因为他脑子里想的依然是向马可“证明”,而马可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导致堆积在他心头的阴影挥之不去,他甚至感觉到菲利普对他和女友的关系构成了威胁,因为很显然,菲利普这样的男人对女孩子更有吸引力,他开始有些自惭形秽,直到菲利普对他的侮辱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他才意识到应该筑起自己的心理堤坝,稳固自己的心理防线,对自己暴露的秘密表现出心理上的坦然,以重新夺回自己的心理控制权,并且开始了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报复和反抗:他在化装舞会上索性打扮成西班牙女郎(因为在他房间里,他看见过他墙上贴着西班牙斗牛士的海报),邀请马可跳舞,并且当众和他亲昵,你不是讨厌我的秘密吗?我就偏以我的秘密激怒你,让人以为你是同性恋,菲利普果然恼羞成怒,两人打成一团……
影片在结尾处宕了很大的一笔:时过境迁以后,菲利普和马可再次相遇,菲利普带着女友去看房子,售楼先生正是马可,之前两人之间几乎致命的危险冲突,却仿佛没有发生。导演的用意,在于让人反思冲突的发生地、致人心理变异的那个“场”——训练营(《雪地里的魅影》故事发生地也在学生训练营,可见克劳德·米勒对它是有偏爱,且有用意的)。据专家研究表明,在训练营、军营这一类讲求“步调一致”、只有简单的命令和服从的特殊场合,经常发生各类暴力事件,因为这个“场”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心理影响或心理后果,即找一个对象作以强凌弱的藐视、欺侮、羞辱和威压,以显示自己的强大,当然还包括弱方在遭到威压之后,表现出极端的暴力和反抗。写作本文时,适逢韩国兵营发生枪击事件:一名韩国士兵向正在兵营中熟睡的其他韩国军人投掷手榴弹,并疯狂开枪扫射,打死八人,至少两人受重伤,韩国国防部发言人称,肇事士兵曾经被上级军官虐待,这则消息马上让我联想到了库布利克的经典越战片《全金属外壳》中,在卫生间里开枪打死魔鬼军官,然后吞枪自杀的那名肥胖士兵。
《铁皮鼓》导演施隆多夫的处女作《青年特尔勒斯》(Young Torless/1966年)中,一群生活在刻板严厉的寄宿学校的中学生,在获知另一名同学撬人衣柜箱的秘密之后,便对其实施了各种难以想象的疯狂暴力,受迫害的同学被他们抓住把柄,豪无反抗意识和能力,如羔羊入虎口,他最后被所有同学围观嬉笑着倒吊在室内球场的镜头,让人联想到这帮孩子长大以后穿上纳粹军装,将会怎样毫不犹豫地用手枪顶着“劣等民族”犹太人的后脑勺,并且面不改色地扣动扳机。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青年特尔勒斯》里的寄宿学校,施隆多夫另一部作品《魔王》里那个少年纳粹训练营,是更直接的一个“场”。
《行走的最好方式》和《青年特尔勒斯》所揭示的危险是同样的:人性中的恶一旦夺路而出,那么人心将受到蒙蔽,人类世界将沦为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就没有善良和正义可言,而这种危险早已被现实残酷地印证。这两部电影均以秘密为切口,揭示了秘密的发现和持有者,在掌握了他人的把柄和心理弱点之后,如同立刻获得一种“超强”的优势,并显露出另一副陌生嘴脸,行为由此失态变形,肆无忌惮。中国“文革”中的类似查抄日记、手抄本,逼人交代揭发隐私等等荒唐行为,及由此引出的骇人的批斗和迫害方式:剪阴阳头、脖子里用细钢丝挂批斗牌、“坐喷气机”等等,无不展示了人类可怕的妖魔化状态。
影片结尾菲利普和马可相逢泯恩仇,若无其事地冰释前嫌。导演没有交代为什么,其中有着大量的留白。两人离开了那个“场”,人性便各自纳入了正常的轨道,这个过程当然不是自动完成的,而是通过冲突,以及冲突最后的自省。这样的结尾,既代表着导演善良的愿望,又隐含着他拿平静的现实空间,和致人心理变异的那个“场”所作的对比和警醒。
谁都有秘密,谁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就像《死亡诗社》里基廷老师让学生们怪模怪样地行走一样,各人最自然、最舒服的方式,才是“行走的最好方式”,还包括走与不走的选择;施隆多夫在他的《铁皮鼓》里,让奥斯卡用他的鼓声,打乱了纳粹欢庆仪式的节奏。因此,这个开始让人有些费解的片名“行走的最好方式”,实际上成了一句耐人回味的偈语。社会不是军营和战场,而公民也不是士兵,倘若吹哨子的人强制人按照某种自认为“最好”的方式行走,那么无形中也就剥夺了别人自由行走的权利,就像马可自以为有权力,可以蛮横地剥夺和惩罚别人的秘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