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姜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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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想起了姜礼生。因为我又见到了他家的后院和他的妻子。我因回乡下疗养而住在弟弟新建的楼房三层朝南的一间,一站到走廊上,就能高高地把姜礼生家的屋檐和后院看个正着。我经常看见他妻子门里门外地忙碌着。他家曾经很是热闹,如今只剩下这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儿守着这老屋了——我听说姜礼生已外出打工时,颇为震惊——姜礼生居然丢了工作外出打工了?他可曾经是我们镇上同一代人中最早捧上铁饭碗,而令千人万人羡慕和眼红的一个啊。我不免因此感慨系之。
  姜礼生曾经是我的一个亲密伙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些年里,在我们二十岁前后那些年里。在此之前,虽然他家和我家的住宅是上下厝关系,但二厝的门楼不开在同一条路上,再加上我和他不是同一个年级的,所以小时候并没什么交往。
  姜礼生的一个特征是个子小巧玲珑,考拉一般的小脸上长着一张樱桃小嘴,许多人背后都说他长得顶不像个男人,他因此得了个外号,叫三寸丁,也有人叫他山雀囝,连他弟弟都这么叫过他。许多人大概就是因此而瞧他不起吧,包括我。记得有一次在某段路上,我和几个伙伴遇见了他和他的弟弟,彼此间因什么吵了起来,结果他兄弟俩败阵而归,我们一回到自己宅院门楼时就听到他向他祖母的哭诉——阿婆,上厝囝的人欺负我了。我那时候或许也有点一见他就想惹他的意思,但也仅此而已。我们俩后来关系的发展,似乎缘起于我高中毕业时的留言。留言本来是在本届同学之间互相留的,可是有几个下一届的也拿着本子来让我留言,其中一个就是姜礼生。姜礼生留给我什么话已经记不得了,但当时是有很深的印象的,这无疑拉近了彼此间情感的距离。而真正让我们黏到一块的,则是他的自行车。
  那时候,我们小镇上没几户人家有自行车,当然也没几人会骑自行车。姜礼生的父亲在邮电支局工作,邮电支局是唯一有自行车的单位,单位里正有一辆自行车归他父亲所用。那辆深绿色的自行车,天天下班后都停在他家的堂前,它首先套住了姜礼生的心。这是可想而知。但是有一天,姜礼生突然找到了我,我问他什么事,他神秘兮兮地说,你出来就晓得了。当我出了门楼,当姜礼生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的心整个被他俘虏了。
  姜礼生的一个好,就是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而没有一点优越感,没有一点傲人的神气。姜礼生父亲那辆自行车有一把钥匙在姜礼生的手里,在他父亲不用车的时候,姜礼生就可以把它骑出来,尤其是在休假日。起初,几乎每一次都是他来招呼我,我们每一次都到一段僻静的公路上练车,每一次他都叫我先走一程,或者让他先骑一程,因为他不愿让人看见我俩一起去练车,尤其怕邮电支局的人看见他带人去玩公家的车。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心待我的。他一直没有带别人学过车,他心里似乎只有我,我不晓得这是为什么。这很耐人寻味。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在那僻静的公路上,通常大半天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伴随着我们的只有哗哗的溪水声和一阵阵鸟鸣蝉噪,那是一段青春记忆的背景,我们就在那一段砂石公路上来来回回地学骑车。学自行车最难的就是上车,由于姜礼生力气小,扶车扶得不稳,我便常常连人带车翻倒在地,有时则是他一放手我就歪倒了,这时他总是像女孩子一样呵呵呵地笑个不停,然后叽里呱啦地说上一通,然后又一边呵呵笑着一边不厌其烦地继续扶着车后座,一次又一次,直到我能独立上车。姜礼生的另一个好便是耐心。他甚至让我觉得没有一点脾气,许多属于恼人烦人的事,在他面前最终都会兑成呵呵呵的一通笑。我多次翻倒而磨损了自行车把手的塑料套,他也没有一点不悦,还是呵呵呵笑着,安慰我。在这样的接触中,我们两颗心越来越贴近了。我想,我和姜礼生能黏到一起,其深层因素应该就在这里吧。那时候姜礼生骑车也不是很熟练,有时上车也不是很顺利,甚至连续几次踏脚跨腿都上不了车,这跟他个子矮小有关。谁都晓得那种深绿色的邮电自行车特别高大,姜礼生骑在这种自行车上显得特别不协调,那个样子让我感觉到就像一幅现代漫画,有点滑稽的味道。姜礼生自己也说过,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胚头就好了,你看我,骑车没个骑车的样,戴手表没个戴手表的相。姜礼生很受他父亲的宠,早早就戴上了他父亲给他的手表,只是那手表戴在他手上大了点,连表带也无法扣紧。
  姜礼生父亲满脸笑意,不笑也挂着几分笑意,我在路上遇见他时,他是这个样子,到他家时他也是这个样子。看上去,他似乎蛮乐意我和姜礼生交往的,每次进了他们宅院遇见他时,他都笑眯眯地说,礼生在后厝囝,你进去。后厝囝就是他家后院的一座伙房。姜礼生家的房子相当阔绰,不仅拥有两开间的正房,还有一座小伙房。这是典型的财主宅院的结构。我不晓得这座宅院是他祖上自建的还是中途转购的。我特别喜欢那座伙房,不仅因为那伙房楼上的一个房间是姜礼生的卧室,还因为它那犹如独立王国的环境。姜礼生家里因为他的两个近乎孪生的妹妹而热闹非凡,但我只在那偏于一隅的小屋子里一门心思地看他的小人书,有时也和他下下象棋,或为他画个什么。那个小屋子的清静别致,真是令我陶醉。姜礼生多数时候都陪着我,偶尔也有应他母亲的派遣出去执行一件事,而把我一个人撂下。这时如果恰好有淅淅沥沥的春雨缠绵地下着,窗外有滴滴答答的檐水脆脆地滴落,我一人在静静地看着小人书,或画着画,那最是意绪如烟满室飘的时候了。当然,在姜礼生家里,我也免不了被热闹所包围,特别是受他两个妹妹的围攻。她们也无非是向我要画。我记得给她们画过两幅素描,后来又给她们画了一幅大幅的黛玉读西厢的水彩画,那是从小人书里临摹来的,却也博得了她们欢天喜地的一阵叫唤。这期间,姜礼生送了我一个陶瓷调色盘,这是着实令我欢喜的物事。只是我很纳闷,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因为这调色盘不像是新的,便问他,他说你只管拿去用就是了,别的就别管了。作为回礼,我也送了他一支竹笛,他自然也高兴了一阵子,也特别使劲地嘀嘟嘀嘟地吹了一阵子。但是姜礼生毕竟还是缺了点音乐细胞,他手里的笛子和二胡每每一出声都是干涩的,而且不连贯,还走调。而且他连操琴的姿势都不好看。他自己也说他真不是搞文艺的料。那时候我们也经常到镇文化站去娱乐,在镇文化站学敲锣打鼓时,他手里的玩意也总是跟别人的不协调。   可是那时候,命运之神偏偏事事都眷顾他。他不久就被他父亲弄进邮电支局去,做了一名邮递员。他告诉我,起初只是一个合同工,但也是一个铁饭碗了,打不破了的,而且干得好会很快转正的。此时离他高中毕业还不到半年。
  姜礼生的工作是给章成和后章两个公社(乡)投递邮件和报刊,规定隔日去一趟,一周去三趟。单位自然给他新配了一辆自行车。从那以后,每一次出行前一天晚上,他都会背着他的邮包到我家里来一趟,目的只有一个——让我免费享受那些报刊。每次一进我的房间,他便从邮包里取出所有的第二天要送出的报纸杂志,在我面前展现出一个丰富多彩的图文世界。我心灵为之一振——这实在让我大喜过望,也让我痴迷不已——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之多的刚出版的报纸杂志,哪怕它们明天就要物归原主,但今晚,是无条件地属于我的——今晚,我就是它们的王。每当这样的夜晚,我的房间便是小镇上灯光亮到最迟的一个房间,有时甚至要到拂晓才上床睡一会。
  我至今记忆犹新,那里面的《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杂志这一类读物尤其令我喜欢,因为其中更充满了蓬勃的青春的气息。《中国青年报》当时推出了一个“星期刊”,这星期刊格外吸引我,看了几期后,我便想自己订一份星期刊,因为整份中青报订阅费吃不消。自然是托姜礼生帮我订的,可订来的却是上海的《青年报》,因为这上海的青年报恰好也是一周一期。面对这个结果,心里只有遗憾。但姜礼生咬咬牙,居然把他邮包里的一份中青报的星期刊都扣下来,留给我,这既叫我感动,又让我于心不忍和为他担心。姜礼生说,没事,公社里那些人看报纸都是有什么看什么的,看不到的也就想不到了。也许姜礼生考虑更多的是风险方面的,而我所不安的是在良心上。但是,时间久了,我也渐渐趋于心安理得了。可见人在某种具体情境中,某些尚未根深蒂固的观念,往往是很抽象的。然而,在这种偷来的便利中,我对文字的热情却与日俱增了。这也许是我不久后订阅《文学报》的一大动因。《文学报》是当时刚创办的,茅盾先生题写的报名很是悦目,专业而丰富的内容更是引导着我把目光远远地投向庄严的文学殿堂,我内心里因此而萌发了一种美丽的憧憬与激情。后来进城进了高复班,并于两年后考上大学,这种激情与憧憬是发挥了相当的驱动力的;在大学期间对图书馆阅览室的情有独钟,以及毕业后订阅了一系列文学报刊,更有这种激情与憧憬的发酵效应在里面。平心而论,我之所以走上文学之路,一可追溯到中小学时期所受的启蒙,二可追溯到姜礼生提供于我的文化大餐的滋养。这是我一直来都明晰于心的,我对此是永远心存感激的。我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一方面是常常感到一片茫然,一方面是偶尔意气风发,心里又多少有一点不甘就此埋没于阡陌之间的愿景,当此之际,一道曙光在我面前亮起,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前程。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呢?
  可是,姜礼生后来的事情完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我们之间后来有个渐行渐远的过程。从我进城复习到考上大学的那些年里,我和姜礼生的接触便只限于寒暑假了,而且彼此间可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少,彼此间的关系也就没之前那么热乎了。我想,这全然是因我的眼界与心境发生了变化的缘故。到我走上工作岗位后,我们连接触的机会都不多了,再到后来,我调入城里的十多年间,两人只见过一次面。就在这期间,有一次回老家过年时,我和母亲偶尔谈起姜礼生,母亲说他出事了,公职也被人开除了,我十分惊诧!母亲说他把人家的汇款都偷偷吞吃了。母亲说,这个人真是糊涂到家了。据我母亲说,此前有一回他把一叠报纸从邮包里掏出来,塞进一块菜地旁边的破墙洞里,正巧被她撞见。这个人真是糊涂到家了!耳边久久回响着母亲的话,眼前却闪现着姜礼生的种种样子。谁都清楚,他这一栽倒,便永无翻身之日了,不仅职业,连同声誉!听说他老父亲当时伤心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老母亲一气之下当场晕倒,不省人事。这事单就对二老的打击来看,就够惨的了。何以至此?我眼前又浮现出了当年他夜里背着邮包给我送报刊、留报刊的一幕幕情景,我在想,是否那时就已种下了这个恶果的因?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也摊了一份罪过。
  可是姜礼生的事到底是一件始料不及的事。如果事情确实可以追溯到我们的交往上,又怎能责怪一种纯粹的友谊,怎能责怪一种诚挚的情感呢?
  我曾经一次次在想,小镇上我小时候的伙伴和同学多的是,为什么我和姜礼生之间,在高中毕业后突然会那么黏乎,我们之间的交往,是彼此青春的一曲主题曲,还是人生的一段插曲呢?
  如今,见着他家的老宅与后院,不免有一些情绪被触动。他家那座伙房现在已经不见了,什么时候拆掉,我不晓得,为什么要拆掉,我更不清楚。眼下的情景是,这后院更加阔大了,其中有一株高高的夹竹桃树,正开着灿烂的粉红色的花,西边有一块菜园,东边有一个晒衣坪,北边后墙前还有两个鸡鸭窝棚,菜园里种了一片绿油油的秋葵,以及几株葫芦瓜、南瓜和扁豆,窝棚里养着鸡鸭。这一切的侍弄者和享有者,便是姜礼生的媳妇。姜礼生的二老都已辞世,弟妹们自然早已独立成家,各得其所了,老宅里便只剩下其妻女二人。谁能料到姜礼生也会成了一个漂泊者呢?我们如今都是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人了,按工龄算,他应在几年前即可退休,他怎么就栽倒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一里路上呢?知天命,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能知天命?姜礼生最是应了人生无常的古话。忽然间,我很想见姜礼生一面。
  但此时只能见到他的媳妇。他的媳妇看上去日子过得似乎还相当平静,甚至让人觉得过得相当滋润。我便又想起一个问题,她在他刚出事时有过什么反应没有?
  姜礼生不仅最早捧上铁饭碗,也是最早抱上娇妻的,只是婚后多年不见其妻有孕,有小道消息传出,说他们有夫妻之名未有夫妻之实。我那时十分单纯,不懂那些事。我是若干年后才听说他们夫妻长期不和的。这期间还听说他媳妇闹着要离婚,离婚不成便独自出门了。后来又听说他媳妇一边这么闹着,一边还是给他生了个小子,一家子便又得了圆满。可是几年后意外又发生了,才上小学的儿子在哪里作客时溺水而亡了。这事对他们夫妻及其二老的打击也是可想而知的。但不久听说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总算老天有眼。这个女孩现在跟在她母亲的身边,偶尔和她母亲说句话,有时惹得做妈的呵呵地笑两声,有时又惹得做妈的轻轻呵斥一声。看样子,她应该年在十二三。我和姜礼生的媳妇似乎曾经也说过一两句话,在他们新婚的时候,后来似乎没再见过面,在三十多年里。如今再见时,只见她在老宅后门外的石板上淘米洗菜、洗锅刷碗,在后院里喂鸡饲鸭、采豆摘瓜,忙里忙外,不亦乐乎,还不时地和邻居的妇道人搭话闲聊几句,间或爆出几声笑,是一副蛮贤惠的样子。我几次想远远地唤她一声,问问姜礼生的近况,却又觉得突兀。我忽然又记起了一件事,十多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姜礼生时,他对我说过一句话,说他离婚了,我当时似乎没觉得有多少意外,可是后来我母亲告诉我他们不曾离婚时,我却有些诧异了,姜礼生何以要这么说?他何至于要这么说?如今想来,他那时候内心深处大概已有一些属于胡思乱想的东西了。如今,他妻子那样一副安居乐业的模样,似乎足以见出她内心里已无任何阴影,似乎也足以见出她不曾因老公出事而再闹过离婚了。
  我现在没有姜礼生在外漂泊的更多的消息,只听说他在温州一家公司做门卫。我在想,凭他那种个头,干门卫也不是太合适吧?想起他年少时的外号——三寸丁,山雀囝,仿佛又见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矮小瘦弱的年轻的姜礼生,连骑在自行车上都显得车大人小的漫画一般的画面,以及他的樱桃小嘴,考拉一般的小脸。如今,他该苍老了几许?他从不堪回首的一段岁月走出去,去替人看门,在某种严峻时刻有足够的震慑力吗?他是否如我想的一样,头上添了几根白发?是否又如我想的一样,脊背有些伛偻了?冬天快到了,他所看守的大门能为他抵挡几许寒风呢?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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