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先生的几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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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深圳,一个人突兀地出现,或突兀地消失,并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这原本就是个移民城市,陌生人社会,许多人半途而来,扎下新根系,毕竟尚浅,像本地老榕树那样盘根错结的少。“移”的特点就是缺乏稳定性,就是漂泊、迁徙、不固定。彼此都是过客,搬一次家,换一次工作,曾经相熟的人就永远不会再有交集。有的人,因各种机缘认识,甚至一度发展成把酒言欢的朋友,仿佛新长的根须连接在一块了,突然某一天,说散也就散了,断得干净利落,徒留下一串空洞的电话号码,而这号码多半再也打不通。当然,另一种可能——更大的可能是,我们压根儿也没想去打那个电话,没必要。大家都很务实,谁有工夫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人际上?虽然我们每天会接到不少电话,可哪一个是来找你叙旧谈情的呢?惦记你的不过是些想掏你口袋的殷勤骗子。人们逐渐达成共识,贸然打一个不怎么联系的人的电话,会是一件十分不妥当的事。年纪越长,心也越冷,朋友越剩越少了。
  话虽如此,魏先生的消失还是令我感慨了半天。这人大名叫魏东升,我们都喊他老魏。有一天,微信圈的一个名叫“念念风尘”的(真名不清楚,也不知怎么进的朋友圈),发来一个信息,说:清一清吧,看看哪些朋友已经删掉了你,如果这个信息发不出去,就说明他(她)已经把你删掉了,那么你也没必要让他(她)再占据你的空间了。后面还备注了一下,这是群发信息,不用回。并推荐了一个专业清粉达人的公众号。老实说,这样的信息我收到许多回了,心里颇不以为然。删就删了呗,何必认真。我从来没有照样子测试过。但那天,收到“念念风尘”的清粉信息,不知怎么就心动了一下,情不自禁打开朋友圈,翻看通讯录。这一看倒有些吃惊,除了熟悉的朋友之外,不少微信好友,名字都非常陌生,就和“念念风尘”一样,不知怎么混进朋友圈来的,完全不知其本名。还有一些人虽有印象,但不看通讯录,我就想不起他(她),他们从不发朋友圈,静静地排在目录里,占据着一个位,像个潜伏者。我一边看一边感慨,像首长检阅列兵一样。这么一路看下去,就看到了魏先生,我停顿下来。老魏也是好久没有朋友圈动态了,以前他还蛮活跃的,时不时转发些热点文章,或者活动图片。出于好奇,我点开魏先生的微信,结果,发现啥也看不到了,他过往的微信条目也没了,只有一道空白的横杆。心里不由一沉,这意味着他要么把我屏蔽了,要么就把我删了。原来那些人检测朋友圈是有道理的。我原以为自己不在乎,事到临头,还是在乎。我忍住内心的受伤,试着发了一个问候的表情。结果,得到的是如下信息:你还不是对方的朋友,请先加对方好友。
  魏先生,我哪一点得罪你了?!冲动之下我想打个电话去质问,可是,魏先生的电话号码也没了。换了手机后,许多号码弄丢了。原想着有微信,联系也一样,没想到,微信一删,啥也没了。魏先生这个人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不由感慨万分,我说的是感慨,不是悲伤。我和魏先生的關系似乎还够不上悲伤,或者说出于骄傲我不愿意使用“悲伤”一词来匹配他。虽然,我们曾一度兄妹相称,但是魏先生对我也算无话不谈,他甚至还当我面流过泪。大家不要误解,魏先生的泪不是为我而流,他只把我看成老乡,看成妹妹。这大概也是件值得感怀的事,你能成为别人不介意在你面前流泪的人,说明关系不同一般。
  说来惭愧,我时常会被某个男人看成他们的妹妹,然后放心地对我倾诉心事。比如,念大学时的一个学长叶为民,他第一眼见到我,就说我像他的妹妹。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这表示他对我有意思,内心颇激动。后来发现,人家早有女朋友。“妹妹”不过是男人拒绝一个女孩的最好托词。伤了你,却还让你恨不起来。我照照镜子,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太过平凡,就是一张容易被当成妹妹的大众脸。
  魏先生就和我称兄道妹。不过,魏先生和叶为民还不大一样,魏先生称之为妹妹的人很多,他是具有“大哥”气质的人。那些年我们常常打着文学的名义,出没于茶楼酒肆,魏先生是最热心的召集人,他一呼百应,俨然是个江湖老大,自然,他做东的时候也最多。其实,他并不是很有钱,甚至可以说很穷,但他喜欢充大,大家也乐得成全。我跟在魏先生后面认识不少爱好文学的男男女女。魏先生受男的喜爱,也受女的喜爱。豪爽、仗义、善饮,谁不爱呢?还多情——是的,他有着贾宝玉似的情怀。年长的,他称之为大姐,年轻的叫小妹。
  我和魏先生的关系之所以更亲近一点,是因为我们是老乡。在这个移民城市,“老乡”成为拉近人们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黏合剂。
  我和魏先生来自同一个省份,尽管我们实际相距甚远。我在该省的北部平原地带,他则是南方丘陵山区。他和叶为民应该属于同一个地方。念大学时,我们搞同乡会,以市、县为单位,我和叶为民就从不在一起。老乡的概念随着我们脚步的走远,外延在扩大。在深圳,同一个省份的自然都是老乡了。
  认识魏先生是在一家报纸副刊上,他在那上面开专栏,文章写得颇耐看,我每一篇都追。作者介绍里写了他的籍贯。有一天,我试着打了个电话,报社的人给了我魏先生的联系方式。那时候,我对文学还非常痴迷,佩服有才华的人,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专栏作家。
  魏先生接到电话非常热情,一个男作者接到女读者的电话总是比较开心的吧。听说我是老乡,更开心了,笑意透过电话那端传递过来,他的热情一下子打消了我冒昧打扰别人的不安。电话里他的声音爽朗而富有磁性,但方言浓重,将“书”说成“虚”,和叶为民口音完全一样,听来分外亲切。那时我刚来深圳不久。
  “你声音好像我一个朋友……”
  “是不是你初恋男友啊,哈哈哈哈……”
  我脸红了,第一次沟通就开这种玩笑,很少见。不过,我也并没有太反感,毕竟,他那么热情。
  后来我们就约着见面了,第一次聚会的饭局,是他动员我去的。
  和我想象中的魏先生有点不一样,想象中的他,是叶为民那样的,瘦削挺拔;没想到魏先生却是个胖子,中等个头,浓眉大眼,方脸阔腮。搞笑的是,皮肤却洁白细嫩,像块山水老豆腐,走路晃着腿,微微外八字,这使原本并不高大的他显出几分魁梧气概来。   大概我给魏先生的样子也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个我有自知之明,我的声音一向比容貌讨巧一些。我能敏感到他略微的失望,不过这恐怕也只是我的过分敏感吧。魏先生让我坐他旁边,亲切地把我介绍给大家,说,这是我小老乡。
  那餐饭我不记得吃了啥,大家说了什么也完全没有印象,倒是认识了几个魏先生的朋友。有两个男的,一个姓徐,一个姓江,魏先生的铁哥们儿,也都很胖,与魏先生站一起,像胖子三剑客,可真是“人以类聚”啊。魏先生夸道,徐先生写小说,是深圳最好的小说家,在《当代》和《人民文学》都发表过;江先生写诗歌,也写散文,五湖四海都能见到他的名字,一个月能拿不少稿费。江先生憨厚地自嘲,卖文为生没办法,他告诉我们报纸文章一稿多投的诀窍。他们仨都在关外一家名为《大海湾》的杂志社工作。那是本没有正规刊号的民办刊物,不过,在一个文青眼里,只要变成铅字的出版物,总还是具有吸引力的。后来,我在《大海湾》上发表过几篇文章。稿费不高,样刊却给了我一大摞,我至今还保存着几本。那些杂志都印得很花哨,封面必有一摩登女郎的时尚照,封底封二封三和后面的内页登着各类广告,治疗不孕不育、脱发白发多毛症、白癜风、阳痿早泄、乙肝、口臭、胃炎、增高、整形等等不一而足。广告是他们刊物的重要经济支柱。
  魏先生曾对此愤世嫉俗地批判过,但要使杂志生存下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这杂志原本只是内刊,他们把它推向市场,从发行两千册到两万册,最高峰的时候超过十万册,主要就靠他们几个撑着。
  我倒不嫌弃《大海湾》地摊文学样貌,在我眼里,能发我文章的刊物都是大刊。而且,说实话,里面的内容还真不错。这有赖于“三胖”不俗的文学修养。有一页专门刊登读者来信。那些读者发自内心的喜爱,我深有同感。有一个读者写道:“我是一个带着家人期盼而背井南下的打工仔,有幸结识《大海湾》是我南下的最大收获。每天晚上睡觉,《大海湾》都会伴着我入眠。”
  魏先生说,《大海湾》就是给千千万万的打工仔打工妹办的。
  几个胖子都很有文学抱负,谈起文学来激情飞扬,令人鼓舞。
  当年大学毕业,我不甘于回原籍当一名中学老师,恋爱又不顺,索性闯深圳。刚来的那一年十分艰辛,公办学校根本进不去,在私立学校待了三个月,一周二十节课,学生都是家里有钱父母管不住的,当私立学校的老师又累又受气。同事说,到深圳,就要树立打工意识,我们都是打工的,别想多了。辞了之后,又找了好几家公司,终于稍稍稳定了一点,用积蓄在白石洲“城中村”租了个小屋,算是有点空间做做我的文学梦。那会儿正是深圳“打工文学”大行其道的时候。认识了魏先生他们,有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那时候,在罗湖、蛇口、龙华、宝安、南山,隔三岔五就有一次小聚。除了“三胖”,还有其他一些文学爱好者,有的是网络文学坛子结识的,有的是报纸编辑,还有他们的作者。聚會一般都少不了酒和美女,像我这样的女文青不在少数。魏先生热情健谈,女人在场,发挥得更好,有时候还即席吟诗。这使得平凡的他看上去增添了不少魅力。有一个女文青,就被魏先生给迷住了,她看魏先生的眼神甚是崇拜。而魏先生在她面前也表现得格外豪爽。这个女文青叫吴可。我要说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2


  吴可的网名叫“无可不可”,在“八方来客”坛子里和魏先生互动频繁。“八方来客”是一家晚报主办的网络文学论坛,许多写手们在上面发文章、写评论、打嘴仗。报纸的编辑时不时会从里面选一些好文章发表。魏先生是坛子里的活跃人物。我后来了解到他是O型血,这种血型的人到哪儿都会成为中心人物。他发帖多,又爱臧否人物,说话口无遮拦,有人看着不爽,就寻来掐架。每每这个时候,魏先生嬉笑怒骂格外带劲。他的拥趸不少,我们都挺他。其中一个叫“无可不可”的人跟得最紧。“无可不可”文章写得也颇有风格,有几篇还被报纸选中了,是个才女。
  一次文友聚会,我们认识了“无可不可”真人。那次是在蛇口的一家“巴蜀风”火锅店,一个爱好文学的小老板做东,来的都是经常泡坛子的人。其中有一个是该版面的版主、晚报副刊编辑。一桌子围了八九个人,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无可不可”。
  “无可不可”一来,大家眼睛不由一亮。怎么说呢,她长得也不是特别漂亮,但绝对算得上清秀可人,黛眉凤眼,眼梢略略朝上,梳着一根吊马尾,齐刘海儿,牛仔裙,白T恤,双肩小黑包,看上去邻家女孩的样子。服务员为她加座,东道主替她解释说,原本有事不来的,现在事情临时取消了,就又赶来了。“无可不可”坐在了魏先生和版主之间,我坐在魏先生的另一边。
  “迟到罚酒三杯。” 魏先生开玩笑。他向来喜欢起哄架秧子,何况遇着了美女。
  “无可不可”显得颇为难。魏先生却已经给她斟上了,小透明高脚杯,杯子虽小,好歹是白酒啊,要是没点酒量的,也不敢接招。
  女孩眼风扫了一下,笑道:“稍等一会儿行不行?容我先喝口水,刚坐公交一个多小时,不然早到了。”
  大家都表示同意,说魏先生不懂怜香惜玉,枉费人家“无可不可”在坛子里那么追随他。
  魏先生忙将一杯热茶递到“无可不可”手上,表示赔罪。
  “无可不可”露出笑靥,坐定,抿了一小口茶。
  魏先生夹了块扇贝放在女孩面前,似乎又怕冷落我,细心地给我也夹了一块。
  女孩笑道:“自己吃就好了,不要给人夹菜,万一人不喜欢,到底是吃好呢还是不吃好?”
  “就是,万一沾了老魏的口水呢?”有人附和。
  “我用的是公筷,美人怎可唐突?不过美女要是给我夹菜,我不介意的,美人口水堪比燕窝。”
  嬉笑了一会儿,大家举杯推盏。
  “无可不可”秀气地吃着扇贝,上面有蒜蓉小辣椒。
  有人问:“能吃辣吗?”“巴蜀风”以辣闻名。
  “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重庆人怕不辣。今天来的都是无辣不欢的。”版主说道。在坛子里,大家的基本情况都已大致掌握了。“无可不可”是湘妹子。   大家又就籍贯开起玩笑来。深圳人五湖四海,拿籍贯来归类分析乃常事,尤其是一群原本不是很熟悉的人,这是个很好的切入点。有人说起坊间一句流行语,“四川女子要钱,湖南女子要情,湖北女子要命”;还举了一桩轰动全国的深圳案子,其中就是一个湖北女人把某要人拖下水的,都拍成电视剧了。
  “无可不可”说:“女人一般不管政治正确不正确,比如张爱玲,都能爱上一个汉奸。女人想要的其实不过就是男人的一颗真心。”
  “现在女人可不一样了,不都宣称宁愿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上笑吗?”有人讽刺道。
  江先生驳斥道:“你这可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们这里的女孩就不是嘛,哪个拜金女会和我们这些人厮混啊,还千里迢迢挤公交车赶来。”
  “对,对,对,说得好!我们是纯粹的人,是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是有文学理想的人。来,为文学干杯!”老徐倡议道。
  大家都举起了酒杯。
  “说一说,你为啥叫‘无可不可’?” 魏先生对身旁女孩表现出浓厚兴趣,连名字都好奇。
  “随便取的,我本名叫吴可。”
  “这网名有意思啊,能让人记得住。写下去说不定能红,成为美女作家,就跟某某一样。”小老板夸奖道。他说的某某是一个当红青年女作家,改了笔名,一炮走红。
  “不行,这名字太没立场了,女孩子可不能太随便。” 魏先生发表意见。
  “本来就不想成为美女作家,也成不了,所以才‘无可不可’。‘美女作家’,这称呼不尊重女性,我不爱听,一样写作,好像占了‘美女’二字,就成了另一层含义了,不公平。”“无可不可”这次很有立场。
  这个新来乍到的女孩成为饭局上的中心人物,漂亮的女孩总有这个本事。
  过了一会儿吴可就举起面前的酒杯,说:“我来迟了,敬大家一杯。”说毕,一饮而尽。大家为她的豪爽鼓掌。
  那餐饭吃得很热闹,有魏先生在不可能不热闹的,吴可也波俏善饮,两人自然成为中心人物,散场的时候都到子夜了。
  我和吴可一个方向,可以搭乘同一班公交。那个时候,有私家车的还少,吃饭的人中,只有小老板有车,他送版主。魏先生说,那我就顺路送送两位美女吧,保护美女人人有责。他本来是往宝安西乡方向的,一点不顺路。他这样自告奋勇,别人也就不跟他抢了。另几个男的各自打道回府。
  我们上了公交车,车上没什么人。深圳的夜晚,灯火阑珊,深南大道一路流光溢彩,我这才觉得有点疲累了。这夜色像一场绚丽的梦境。吴可盯着窗外,喃喃说道:“嗨,真想不到,我们这群人,居然为了文学穿过大半个城市啊。”她有些兴奋,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脸红扑扑的,像盛开的桃花。我俩坐一排,魏先生坐在我们后面。公交车就像我们的专车。
  到了白石洲,我先下车了,吴可住在福田,比我远,魏先生自然好事做到底,要送佛送到西。
  我想,后來他们好上,就是从公交车开始的吧。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3


  后来,我、魏先生和吴可,我们仨又小聚过几次。那个时候文友们常常是这样的,大圈子又分出若干个小圈子。
  一开始是魏先生做东,请我和吴可,然后吴可回请,也叫了我,然后我再回请,约他们,来来回回打了几个循环。
  明显感觉到魏先生和吴可关系不一般了。因为和魏先生是老乡,他也不回避我,估计可能还想邀我做个见证。吴可也愿意叫上我,大概是看在我和魏先生是同乡,又或者出于一种道德上的安全考虑,我这人颇擅长当绿叶。崔莺莺一定要有红娘相伴才更显娇羞和尊贵。瞧,我竟自比红娘了。其实,他俩相好可不是我促成的。
  吴可在一家小外贸公司做文员,业余舞文弄墨,我们在一起自然谈文学,读的什么书,以及文坛最新动态,或是文人中的一些八卦。吴可和魏先生还有一项共同的爱好,都喜欢看影碟,他们谈论的那些外国导演、演员、影片,我根本插不上话。每次见面魏先生会拿一些盗版碟片送给我们,吴可有时也会拿碟来,她说她的碟是正版的要收藏,魏先生看了就还她。从言谈举止可以判断,他俩私下一定另有交往。这一点后来在徐胖子那里得到证实。徐胖子有个朋友在罗湖有工作室,那人经常外出,钥匙交给徐胖子保管,徐胖子仗义给了魏先生。已经到了这一步,发展可真是深圳速度啊。年轻的城市,确实充满着荷尔蒙的气息。
  魏先生看吴可的眼神满含爱意,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在别的女人身上有过那样的眼神。尽管魏先生一向喜欢女人,善打情骂俏,但这种动了真格的眼神却是少见的,这眼神作用在女人身上是能发生化学反应的。
  爱欲目光普照下的吴可比初次见面时更加动人。在众人面前,魏先生的领袖地位,看上去使她就像那种“大哥的女人”。她回赠给魏先生的甜蜜撒娇眼风,正是魏先生甘之如饴的。两人端的你侬我侬。
  聊天的时候,魏先生谈到他初来深圳,在蛇口半岛创立诗刊的故事,那一无所有的艰难岁月,文学怎样激励着人。他渲染得很悲壮,好像深圳不是全国人民向往的特区,而是一片不毛的流放地,他就是被流放至此的苏东坡。十男九吹,没办法。每每这时,吴可都报以崇拜的眼神。文学的激情爱的激情交相辉映了。
  诗刊后来停了,诗社的人也都散了。魏先生从蛇口辗转跑到宝安,应聘到《大海湾》,他不再写诗,主要写散文随笔,开专栏,操心着杂志的生存。把这本民刊办成“打工文学”的旗帜,是魏先生他们的梦想。他的确是个充满激情的人。遇见吴可,他被点燃了,又开始写诗,诗歌大抵总是和爱情相连的。魏先生的力比多一定比常人多得多。那些诗,发在坛子里就像公开的爱情宣言。
  问题是,吴可罗敷有夫了,她先生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是某部门高管。这一点魏先生开始也是知道的。他自己情况也颇复杂,年长我们好几岁,乡下有个女人,据说从小父母做的媒,魏先生在外面读完大学回来奉命成婚,他是个孝子。虽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了婚,但其实魏先生一直也没有再婚,一年总要回去好几次。魏先生在外面风流倜傥,姐姐妹妹到处交际,可也并没有辜负前妻。但这一次,他很有点不一样了。

4


  那年冬天一个周末下午,吴可约我去华侨城喝咖啡,没叫魏先生,我很惊讶。
  距离我和吴可初次见面已过去大半年了,也就是说她和魏先生交往有大半年了。想不到大半年里就上演了这么一场爱情大戏。再想想,也正常。在深圳,青壮年人成堆的地方,这么多孤独困苦和无穷欲望的灵魂,爱情戏在所难免。这样的故事总是方兴未艾,比比皆是,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这也只是旁观者的看法,深陷其中的人一定会有无尽烦恼。吴可就是带着满腹苦恼来找我倾诉的。
  广场上白色喷泉像有人喊口令一样,水柱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一会儿弯曲一会儿停顿,整齐地变换着舞蹈姿势。绿茵茵的草坪,小孩子們在戏耍,大人们散着步,虽是冬天,却没有一点萧瑟的迹象。深圳就是这样,即使在最冷的日子,花也照开,叶也照绿。这个没有冰没有雪没有冬天的城市,曾经让我这个来自北方饱经冬季苦寒的人深感欣慰。到处欣欣向荣,让你来不及忧伤,来不及停顿。深圳人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劲头十足,就跟街头那些开得不知疲倦红艳艳的勒杜鹃一样。可是,时间久了,不免令人心生倦怠,单一季节带来了视觉麻木。此时此刻,我竟有些怀念北方恢宏的苍凉了。
  吴可早早到了,在华侨城生态广场一家名叫“午后浓香”的咖啡馆,她坐在最里面的一间卡座里。咖啡馆不大,布置得很温馨,前面摆着书架,后面还有一小块区域是表演区,吴可说有时会有大学生乐队在此演奏。他们这里的咖啡也很有特色,从非洲原产地进口,直接自磨而成,顾客可以观看他们现场加工,还可参与体验。
  虽然我住的白石洲离华侨城不远,但我原先并不知道这个很小资的地方。华侨城和我们白石洲像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这也是深圳特色,快速发展的进程中,总残留着一些来不及改造的插花地,收容着像我这样买不起房、低收入的穷人。贫和富紧挨着,互相衬托,充分体现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国情。
  吴可说,她原先也不知道这儿,是魏先生带她来的。魏先生曾给这家咖啡店当过读书征文的文学评委,有老板娘送的咖啡优惠券。那老板娘也是个热爱文学的人。
  我听了心里不免微微有点酸意,这个魏先生,真是重色轻友啊,我离这儿这么近,带吴可来也不叫上我,还老乡呢。但转而又一想,人家都已经是那层关系了,还需要你这个电灯泡吗?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你觉得魏先生这人怎么样?”吴可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问我。
  他们处了这么久,用得着问我?
  “你觉得呢?”
  “不,我不了解他。”吴可蹙眉摇头。
  不了解——都可以……那样。
  “你想了解他什么?”
  “他的家庭……你应该知道一些吧?你们是老乡。”
  看来我所知道的信息魏先生并没有告诉她。
  我沉思了一下,说:“我们是老乡不错,但其实离得也远,我是到深圳后才认识他的。他家庭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现在应该还算自由身吧,不过……”
  吴可低下头,幽幽地说:“我也许不该认识他。”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种事若没什么结果,说清楚了,就做朋友也好。”
  “你觉得男女之间有了……有了情意之后,还能再做普通朋友吗?”
  “这个我不知道。”这方面我确实没什么经验。
  “我和他是做不了朋友的,要么在一起,要么永远分开。”吴可断然说道。
  哦,那可真遗憾。不成情人便成仇人,太老套了。
  “也许会痛苦一段时间,过去了就好了。魏先生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有自己的家庭嘛。”我安慰道。
  “他就是不讲理。”吴可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他对我现在逼得很紧,我已经……我老公已经怀疑了。可是我却不知道他一切的行踪,比如现在,我就不知道他在哪里,电话也打不通。”
  难怪吴可约我,她找不到魏先生。今天是周末,也许魏先生回老家了。他会时不时回去一下,处理家里的事情。
  “你打算怎样呢?若他联系不上,不正好可以断吗?”
  “断不了,我知道的。他这样失踪几天后,又会神奇地出现,然后死缠烂打,我简直……受不了。”
  爱上容易,爱上之后就会产生一堆麻烦。
  吴可很苦恼的样子,我不知怎么劝她。事实上,对于每一个陷于感情泥淖的人,别人的规劝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她不过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
  提拉米苏蛋糕很甜,又酥又软,入口即化。吴可却像吃苦药一般,一直蹙着眉头。
  男女之间还是做朋友简单,一旦变成那种关系,就纠结了。
  “如果碰着魏先生,我一定帮你劝劝他。不过,这事儿还得你自己下决心,对不对?如果不想离婚,那就最好不要惹上这些麻烦。”
  吴可直直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5


  不久,我就见到了魏先生,在另一场的文友聚会上。那次吴可没来。自从吴可和魏先生有关系之后,她就很少参加我们多人的大聚会了。
  在梅林的一家饭馆里,来了许多人。酒店把两张长桌子拼到一块儿,其中有我认识的徐胖江胖等几个经常混坛子的熟人,还有不少我不认识的。大家喝了一箱啤酒,空酒瓶摆成了一排手榴弹,颇为壮观。
  我因家里有事,提前离场。魏先生起席送我,大家就笑他,又当护花使者,说他走了,酒场不热闹了。我让魏先生别送。魏先生说:“那怎么成?你是我小妹,哥不保护你,保护谁?”他脸喝得红红的,话说得那么有情有义,令我感动,也就由他了。剩下的人继续在那吃喝海吹。
  我们出了门,找公交站。酒店离公交站有一段距离。魏先生抓住我的手,估计他喝高了,脚步有点踉跄。他酒量一向不错,不至于醉得这么凶。我想拿开没拿掉,他抓得很紧,不仅手抓住了,身体也凑过来,当街搂起我。他全身发烫,呼出来的气也是热的,充满酒精味。   “你干么?你这是干么?不要发酒疯啊!你再这样我要叫了。”我惊骇气恼道。我们交往这么久,他对我一向是规规矩矩的。
  “你叫啊,叫吧……她就会叫,她就是那么叫的。” 魏先生突然扳住我的脸,热烈亲吻起来。
  这疯狂举止令我惊骇,我使劲挣脱。
  “魏东升,你疯了!”
  “魏东升?魏东升是谁?告诉我,他是谁?我他妈是谁?”他面目狰狞。
  路上有稀少的行人看着我们,以为我们是一对热恋中争吵的情侣。
  我又羞又恼,好不容易跌跌撞撞上了公交车,我希望甩开他,他却寸步不离地追上来。车上人不多,他把我拉到最后一排位子,在我身边呼呼喘著酒气。
  终于到了白石洲,我飞快地下了车,他起不了身,公交车一瞬间开去了前方。
  我理了理头发,整好衣服,沿着夜色中的小道,仓皇回了家。
  这件事之后,我好久没有和魏先生联系,他的手机号码也被我删除。我确实很生气,双重的气。那个时候,我已经结婚了,他这样做,不仅是对我的冒犯,也是对我先生的冒犯。而且,他完全把我当成一个替代品,当成吴可的化身,这难道不是对一个女人极大的不尊重吗?
  我恨他,从此他不仅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老乡,连陌路人都不是,他被我彻底删除。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恨意也渐渐消退。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看见一男子东倒西歪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就倒在地上,心里很是骇然。想起那天的魏先生,他一个人醉醺醺地坐在公交车上,不知后来情况如何。那个倒地的男人后来被几个巡逻的城管带走了。我想给魏先生打个电话,毕竟是老乡,人家酒醉犯糊涂,我又何必太计较?万一出了危险,那可不得了。当然,我没打成电话,因为已经没有他的号码了,魏先生被我删除了。我有些惆怅和无奈。
  对于魏先生,我承认,我也曾有过一丝丝想法。在刚认识的时候,我其实还是单身,相亲过几次,后来我公司的一位大姐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就是我现在的老公。他是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其貌不扬,年龄也偏大,比魏先生还大两岁,外形上唯一的优点是个高。我当时不由得就拿他和魏先生作比。可魏先生对我并没有什么意思,而且,我已知道他乡下有老婆。介绍人大姐给我做工作,说,在深圳,男女比例1:7,你不要嫌老师清贫,相貌一般,人家好歹职业稳定,许多条件比你好的大龄女,都还剩着呢。言下之意,我要挑三拣四就不识好歹了。
  我和数学老师交往不到半年就去民政局领了证。我们的婚礼没怎么大办,就请了几个要好的老师,连魏先生都不知道我是在认识他之后结婚的。后来,魏先生和吴可打得火热,我庆幸,我的选择还是对的。

6


  再次见到魏先生是在医院病房。他瘦得厉害,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人生真是奇怪,有的人每天都在复制昨天,没什么太大变化;有的人却大起大落,就像魏先生。我真不知道,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原来却是个外强中干的人,一场桃花劫就把他撂倒了。
  我是从徐胖子那里知道魏先生的情况的,他们是铁哥们儿。
  徐先生说魏先生害了伤寒,在北大医院住院。
  我大吃一惊,伤寒这种疾病现在已很少听说,魏先生怎么会得此稀罕的疾病?
  徐先生长叹一口气,说:“流年不利,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你去看看他吧,现在已经好多了,传染期也过去了,快出院了。”徐先生告诉了我病房号码。那些天多亏他照顾,魏先生烧得特别可怕,手上还起许多玫瑰疹。
  我没想到打电话给徐先生得到的是这个消息。
  自然,我们又聊到了吴可。
  “他们已经分手了,这事对魏先生打击很大。”
  “又不是毛头小伙子,这么放不下?”我想起他那次的醉酒,不免有些不屑。
  “谁说不是呢。”徐胖子也叹息,“那女的别看着文弱,实际很厉害,魏先生用情深,栽她手里了。你不知道魏先生多迷她。”
  这个我自然知道,连我都领教了他不省人事的狂热。也许,正是这灼热吓退了吴可吧,不怪人家吴可。
  那天在华侨城和吴可聊天,她就说她受不了他。
  “最毒妇人心,是她勾引他的呀!”徐胖子说了一些我所不知的细节。比如,刚开始,吴可总是主动打电话给魏先生,让他帮她修改文章,发表文章什么的,还约他看电影。哪个男的会架得住女的这么殷勤,何况长得还那么好看?
  徐胖子是站在魏先生的角度看的,但我并不完全赞同。第一次相遇我在场,魏先生就表现出突出的兴趣,还护送吴可到家。到底谁招谁,外人怎么说得清?也许这场桃花劫是命中注定的吧。
  这种事肯定没结果的,大家都是成年人,应该懂游戏规则,好聚好散呗。
  “说起容易做起难。”徐胖子说。
  “不就是分个手吗?”
  “没那么简单!她人间蒸发,电话号码都换了,也不给魏先生一个说法。说不见就不见了,你叫老魏怎么承受?被耍了一样,死不瞑目啊!”
  徐先生很替朋友打抱不平。
  我不由也对吴可刮目了,一般女人都藕断丝连,做不到那么决绝。但毕竟也情有可原,不决绝一点能断得了吗?谁让他去招惹良家妇女呢?
  “呸,还良家妇女!深圳还有良家妇女吗?”
  话一出口觉得不妥,老徐赶紧说:“对不起,我是被这女人气着了。他们发生的事,我都知道,所以气不过。”
  “情场如战场,愿赌服输。”我叹口气,“人家不离开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离婚嫁给他不成?这年头搞婚外情的哪有以打破重建为目的的?”
  “那女的当初可是这么许诺的哦。”
  “说离婚嫁给他?”我惊讶。
  徐先生说是。
  “怎么可能?”
  “连你也不信吧?偏偏老魏鬼迷心窍,就信了。我至今闹不明白,那女的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还说要和那女的生个孩子,让孩子成为两人爱情的结晶。”   最怕的是一方当游戏,一方还信以为真。没想到,我眼里的老江湖,居然这么不堪一击。
  吴可老公是公司高管,魏先生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小刊物编辑,一个穷文人。情话说得再动听,一落实到生计,就清醒了。这种事,女人比男人更实际。可惜当局者迷。徐先生提醒过老魏,但这话只能激起魏先生更大的斗志。
  只是人都消失在茫茫人海了,他找谁搏斗去?
  两天后,带了一捧鲜花,我来到医院。
  魏先生看到我显得既惊讶又开心。他穿着淡绿条纹病号服,从床上直起身来,向我伸出手。模样变得厉害,果真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一直忙,才听徐先生说的,你病了。”
  “这病能把你引來也值了。”他看了我一眼,带点自嘲和歉意。
  “身体好些了吧?瘦好多啊你!”
  “好多了。皮囊还在,不必担心。徐先生都跟你说了啥?”
  “也没啥。”
  他看了我一眼。
  我只好说:“想开点。”
  他两手握成一个拳头,一肚子话要说,又无从开口的样子。
  “没啥过不去的坎。”
  “她曾找过你吧?”
  我点点头。他还是惦记这事。看来身体虽然好了,心理康复还有个过程。
  “人家有老公啊。”
  这话令魏先生身体一抖,他仿佛至今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存在似的。

7


  和魏先生再度联系之后,我便担负起心理医生的职能。失恋的人需要倾诉,我的手机常常都被他打到发烫。
  曾经那样一个生龙活虎,酒桌上潇洒自如,挥斥方遒的人,突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失魂落魄,太没出息了。
  一次,他特地约我出来,在华侨城那家咖啡店,就是他和吴可、吴可和我约会过的咖啡店。他神情看上去十分落寞,是大病初愈后的疲倦。
  “她曾经说过,要和我在一起,哪怕浪迹天涯。”
  “你信啊?”
  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低,我没想到魏先生低成这样。
  “她老公对她冷暴力……她在我面前痛哭,说我比她老公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个我倒相信,如果吴可家庭十分幸福,也不会发生婚外情了。
  “是我不好,我该再忍耐一点,等到她把事情解决好,等一切水到渠成,可是……一想到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我就坐不住。我希望她能立刻解决婚姻问题。我太急了……”
  魏先生还沉浸在追悔中。
  “她跑了,消失了,电话也换了,也不在原来的单位了。她的家,我曾经送她回去的那个小区,那么多的房子,我去找过无数个白天和晚上,却从没再见到她。我都怀疑自己经历了一场幻觉。近来,我常有虚妄之感……人生如梦……可是,你知道的,那不是幻觉,对吧?你认识她,你见过她。”
  这人看来是傻掉了,举止太疯狂。他居然还去她的单位、小区找过她,那不近乎骚扰了,谁能受得了?那些报章电视里说的极端案例就是这么发生的吧。
  “世人不敢这么爱,都要保留一些,可那样的爱算是真爱吗?”
  “人要都像你这样,那才问题大了。”
  魏先生怔了怔,良久说道:“曾经我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就像走在缺水的沙漠里,她出现了,像一泓清泉。她曾经代表着……希望、美好,让我觉得这人生是有救的。这种感觉你知道吗?”
  我叹了口气。爱情创造神话,人需要神话,可是,神话终会破灭的。成年人世界不需要神话。
  “一般到了这个年龄,都开始注重养生了。”我劝慰他。
  “燕子,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到处走着的人群,他们知道为什么活吗?”
  这么哲学的问题,我没想过,估计这满大街生机勃勃走着的人也没去想。
  他抽着烟,眉头紧蹙。其实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无法排解。因为我曾和那个活生生的人有过交往,我可以证明,那过去的一切是真的,而不是他的想象。他的眼里仿佛有点点泪光,我转过头去。面对一个男人的眼泪,我是有些尴尬的。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多想也无益,对身体有害,还是多写点文章吧。”我劝道。
  “写什么文章!文章最不值钱。如果我有钱有地位,你说,她会离开吗?”他长叹一声,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有一种伤感。他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也许吧。谁知道呢?”我摇摇头。
  事实上,我厌倦了做他的听众。后来他再约我,我就借故说出不来,接电话也不耐烦了,经常打断他,说有事情,回头再聊。这样几次之后,魏先生也就知趣不再打电话来了。
  况且,那个时候,我也确实是忙起来了。
  我当上了妈妈,事情一下子多出好多。老公在高中教课,一周有三个晚自修,周末还补课,等于卖给学校了。
  这样大约又过了一段时间,记不清具体日子了,生个孩子傻三年,忙忙碌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终于熬到了一套政府福利房,从白石洲搬去了新云村。家务、工作,一大堆事情,我已不怎么写文章了,文学梦也不做了。随着魏先生的退场,我们江湖上的文人聚会彻底烟消云散。
  某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江胖的喜帖。他要结婚了,邀请了过去一帮老文友,承蒙他想起,我也忝列其中。
  婚宴设在宝安,酒店虽不是十分豪华,但场面相当宏大。一干老友重逢,我见到了久违的老魏。他已恢复了原来的体重,恢复了原来的状态,谈笑风生,和徐胖一起,帮着朋友在那里撑场子。果然时间能治愈一切。我感到欣慰,我熟悉的那个魏先生又回来了。
  江先生娶的“85后”小姑娘,是个制衣厂的打工妹。
  聊天中得知,《大海湾》杂志早就停刊了,徐胖去了街道办的一个内刊当编辑,江胖和人合伙做起了茶叶生意,小有进益。最厉害的数魏先生,他从《大海湾》杂志社出来,一开始进了黄页,做美食记者,后来,认识了一个在政商界有点影响的老乡,进了商会,依托政商人脉,跟台湾人合伙办了灯光广告牌制作公司。那几年正是LED市场看好的时候,魏先生抓住了机遇,生意一下子火了起来。想起初见面时魏先生给我的印象,不像文人像老板,果然不虚啊。深圳本就是个传奇城市,一夜暴富不是神话。魏先生弃文从商,凤凰涅槃,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可喜可贺。   老友重逢很开心。
  魏先生作为证婚人,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打着红领结,口袋边戴着一朵红礼花,胖胖的,像一只庄重的企鹅。他用带着方言的洪亮的嗓音宣读:
  各位来宾:大家好!
  在这个吉祥的日子,我受新郎新娘重托,十分荣幸地担任他们的证婚人。愿他们二人,牵手一生,白头到老。
  新郎新娘在台上互换戒指,拥抱。新娘子化了很漂亮的妆,我遗憾我做新娘子的时候没有这样穿过一回婚纱。我那时太仓促草率了。我那个大龄的老公急于走进婚姻,他从不浪漫。又如何?孩子都这么大了。
  宴席开始,新郎新娘挨桌敬酒。
  魏先生也忙得很,跟着新郎新娘,每个桌子打招呼应酬。
  到我这儿的时候,魏先生拍拍我的肩,亲昵地碰杯,说:“妹子,好久不见,越发漂亮了,多联系啊,下次找个时间,我们一定要好好聚聚。来,这杯我干了。”说毕,端起杯,一饮而尽,杯底对我照了照,也没要求我喝干,很快就被别人叫走了。
  婚宴非常热闹,主角自然是新娘新郎。魏先生也风头十足,除了作为证婚人和铁杆哥们儿撑场面外,他天生的性格也是好大喜功。对于我这个老乡、小妹,他也只是蜻蜓点水。婚礼上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女孩,她们也都与魏先生熟稔。这让我想起从前。
  情殇翻过去了,这才是务实的深圳人,不谈爱情天高地阔。

8


  策划了几次的文友聚会终于没有搞成。到底不是文青时代了,我们这些人,还在写作的,一个都没了。忙着赚钱,忙着带娃,忙着升迁,忙着应酬,忙着忽悠人和被人忽悠,哪一项都比文学重要。只有当年写得最好的徐先生,还和文字沾点边,也不过是编些别人的文章,业余钓钓鱼画画国画。上次婚宴激起了“三胖”江湖重聚的热情,可是,每逢定下日子,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来不了,最终不了了之。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前年年末,魏先生公司尾牙,邀请我去参加。 “尾牙”这个词我头一回听说,原来是闽台地区传来的,与中国人的土地神崇拜有关。配合“牙祭”,尾牙成为工商界年终酬谢员工聚餐的活动。魏先生的公司与台商联系紧密,因此也就有了“尾牙”这一新鲜物事。
  元旦已过,正是深圳最冷季节,宝安的嘉华大酒店却暖意融融。有多少桌席位我没数,反正整个大宴会厅都布满了人,酒店比上次江先生结婚的地方高出几个档次,看来魏先生的公司实力雄厚。没想到我认识的人中终于出了一匹黑马,真是与有荣焉。
  我被安排坐亲友团一桌,徐、江自然都在我们这一桌。在我们前面不远就是小舞台。小舞台背景有个大屏幕,投影上循环播放着公司各种活动资料图片。魏先生的音容笑貌多次出现,人们称呼他魏总。待客人差不多到齐,宴席开始,主持人穿着超短裙邀请魏总上台致辞。
  魏先生用他依然浓重的方言味儿普通话感谢大家,感谢员工,总结一年来公司的业绩,然后告诉大家好消息,前几天出去收获了各路尾款,可以让大家开心过个年了。下面一片欢腾,然后举杯开宴。
  吃饭过程中,舞台上一直穿插着节目表演,表演者都是厂里的员工。最感人的是一对员工夫妇,表演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们说,公司就是他们的家,他们要在这里一直干下去。中间还穿插着抽奖环节,这主要是针对员工的,他们手里都有抽奖券。有员工抽到了项链、水晶杯、茶具,最差的也有一盒特色红糖。
  魏先生自然也没有忘记我们这些老友,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礼包。
  富贵不还乡等于锦衣夜行,我们就是魏先生的“乡”了。深圳这个填海筑地造就的新城,大家大多是离开故土,连根拔起,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儿,像我们这样有十年的交情,也算是知根知底的故交了,彼此见证了最青涩落魄的时光,现在再见证他的荣光,这是最值得自豪的时刻。酒席上听说,魏先生在老家的女儿已经去台湾上大学了。一转眼儿女们都大了,时间真快。
  酒过三巡,大家都嗨起来,老友们纷纷抢着上舞台表演节目。
  我挂念独自在家的儿子,他爸今晚在校值班,我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提前告辞了。
  从酒店出来,大街上人不多,比不上市区繁华,冷风一吹,我赶紧把散开的围巾系紧。公交车站牌不知在哪儿,地铁口也找不到,只有几辆绿的不时驶过。我打算打车回去。
  手机铃声响起,是我不久前下载的彩铃,一首老歌,张镐哲唱的,少女时代特别爱听。
  我接起电话,是魏先生打来的,他说:“燕子,你坐到车没有?把车牌号码告诉我一下,记得常联系啊。”
  他真是细心,喝那么多酒还不忘我的安全,不枉兄妹一场啊。
  一辆的士停在身边,我招手进去,车窗是开的,车一发动,冷风飕飕直灌进来。我心里回荡着手机里张镐哲那沙哑沧桑的声音:“北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刹那间让我突然觉得好冷……”不由涌起莫名的乡愁。今夕何夕,我走了多少路,去了多少地方,爱过多少人,此地何地,此身何身。一时伤感起來。我摇上了车窗,出租车呼啸而去。

9


  很快就到了微信时代。微信神奇地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连几十年都没有见面的小学同学,隔了千里万里的人,也魔幻般地在此相遇了。我被拉进各种群里,一开始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有说不完的话,忆不完的旧。新鲜劲过了之后,活跃度明显降低。但不管是潜水的还是冒泡的,刷微信已经成了人们下意识的一项举动。微信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一网打尽,随时随地,都有新的信息,新的动态,好像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手机控制了人类,大家都成了低头族,手机若不在身边,就像失了魂魄,至于有什么重要东西嘛,又说不上来,但不看又担心错过了什么。
  悖论的是:一方面,由于微信,人们关系拉近了,素未谋面的人都能成为好友;另一方面,真实的交往反而变得更加稀少。我猜想有一天人们聚在一起面对面都不会说话了,需要低着头,对着手机屏发出向对方的问候。
  有了微信之后,我和魏先生就没有再见过面,只在微信上留意到他的动态。他过去在网络坛子里就是活跃人物,现在脾性也未改。他是好几个群(文学群、老乡群、商会群)的群主,其中文学群最活跃,拜他红包所赐,一言不合就下红包雨,真是财大气粗。这使得贫穷的文学群人气特高,可是也很干扰。看书的时候,时不时“叮”一声响,好像在提醒你,赶紧去看。虽说也有免打扰功能,也可以设置屏蔽,但人心就是静不下来,那红点点就像小妖精,总诱惑着人去点拨。科技时代,人的生活方式似乎全然改变了,整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一块安静的书桌了。   有人说朋友圈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品质,通过他发的图片、文字,就可判断;即使不发自己的,转发也可以看出一个人大致的品位。魏先生朋友圈呈现的样貌的确和他本人部分形象吻合:热情,带点偏激,有资深文青的烙印。但和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是老板了,字里行间透露着不凡的身份。
  有一阵子,朋友圈不时有人发起爱心捐款。微信筹款功能方便快捷,一下子成为江湖救急的最好工具。亲朋好友三灾八难的,都在群里吆喝,转发,留言,记名,彰显爱心。这里就有一个效应,别人捐你不捐,别人转发你不转发,都好像意味着你道德境界上的差距。也正因此,一逢上救灾,群里就格外火热。
  有个打工作家,非常年轻,突然罹患癌症晚期,一家著名大刊刚发了他一篇小说。
  可是,他连治疗的费用都没有,家里穷苦潦倒。作家群组织了捐款,给了账号,一下子群里响应无数。组织者将大家的捐款明细一一列出来,排了长长的一排。
  那次我捐了一千元,在名单里不算多也不算少。像这样的捐款,我已经有好多次了。这数目不是大数字,但累计起来,也很可观了。我看到有作协领导捐五千元、三千元的,领导向来都是多一点的。领导的数目是标准,在我们单位也是如此,一般人都不会比领导多,否则显得你比领导境界还高。当然,老板就另当别论了。魏先生捐了一万元,他在微信上说,在外面忙,命公司财务打过去的。
  这样大数字的捐款,魏先生有过好几次,钱对他来说也许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早就不搞文学了,但由于出手大方,他的名字在文学圈一下子凸显出来。一个前任文人,不是以文出名,而是因为撒钱被人记住,我有点感慨。
  当然,老魏从前就是个大方讲义气的人,现在有钱了,给企业家树立良好形象是应该的。有文学情怀的企业家就是不同一般。
  我以有这样的朋友为荣,尽管我们不再谋面。可是,他就在我的朋友圈里。
  生活忙忙碌碌,手机成了人体的一个器官,扫一扫,加一加,朋友圈的人越来越多了,就是皇帝批折子看也看不过来。
  留意到有一阵子没有魏先生的消息,就是那个清除朋友圈信息的提醒。
  原来什么时候,他竟然不知不觉把我屏蔽了或者说删了。曾经“妹妹”“老乡”叫得那么亲热,曾经最落魄的时候,我充当他的情绪垃圾桶,陪他度过失恋的痛苦时光,现在,他发迹了,就这样对待老朋友,是不是我够不上他的朋友档次,还是其他原因?我得罪他了吗?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了。这事让我好几天不能释怀,我承认我有点玻璃心了。
  老公说这有什么奇怪,他也被人屏蔽和删除过。我问是什么人,他说一个从不联系的大学同学,是著名散户王,因为操纵市场,控制了三十七只股票,被罚了一个亿,禁入资本市场,他就把他删了。还有一个当官的朋友也把他删了。他告诉我,那个官员“进去”了,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退出了微信。所以,删人和屏蔽是正常的,各人都有难言之隐。
  我闷闷不解,魏先生是做生意的,又不当官,莫不是行贿被牵连?这种可能应该比较小。他似乎与政府打交道不多。
  魏先生消失这件事在我心里激起的涟漪,随着日子的流逝很快也就平静了。

10


  我老公找学生家长给我介绍了一家服装公司的工作,钱虽然不多,但不累,偶尔还有机会出出差。这年年底,我回当初念大学的那个城市办事。
  因为手快在微信上发了图片,在那个城市工作的朋友看到了就吆喝着约着聚了一下。来人居然有叶为民,我的老乡,他在那个城市的报社上班,和我朋友熟悉,被一起叫来了。
  老友重逢,大家感慨万千。叶为民当时是我们文学社的头头,曾一度管我叫妹。这世上管我叫妹叫得最亲热的就数他和魏先生了。二十年没见面了,听说我来这儿,特别高兴,怎么着也赶来见一面。他的头发白了许多,也不染,显得年纪老很多,他说现在流行“爷爷灰”。他的样子令我想到“岁月”二字。方言还那么浓重,男人的语言功能确实逊于女生。叶为民笑道,普通人说普通话,牛人才讲方言,毛主席说了一辈子湖南话,邓小平说了一辈子四川话,都是乡音无改。可不是吗?他的声音又令我想起魏先生,他们原本是一个地方的人,说不定互相认识呢。
  我就问他,认识不认识魏先生?
  他说没听过这名字。按照常理,那个地方不大,但凡有点名气的人一定会互相知晓的。魏先生生意做那么大,家乡不至于不知道他吧。
  我在手机里找到一张上次尾牙照的相片。
  叶为民一看,大惊:“啊,这不是东威吗,怎么成魏先生了?难不成有人易容他?”
  “对啊,他就是魏先生啊。”
  叶为民說:“太熟了,不仅认识,我们还是一个村子上的。可是,他什么时候改名了?他原来叫李东威啊!哦,对了,想起来了,他曾经出了一桩事,改过名,对,就是了。”
  叶为民给我讲起魏先生的往事。他们那个村子考上大学的没几个,他和魏先生都是当地出类拔萃会读书的。他有个小妹非常崇拜魏先生。“我那妹子长得和你很像。”原来真是有个妹妹啊,我哑然失笑。但魏先生的父母早已为儿子做了主,他家穷嘛,小时候捡了个女娃,留着做了养媳妇,并且叮嘱魏先生读了大学别忘本。魏先生是孝子,自然听从了父母的话,回来娶了亲,好像并没有领证,生了儿子,三岁那年夭亡了,后来抱养了一个女儿。他原本就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在大学期间曾组织参与过一些激进社团,口号大得很,好像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他喜欢当那种振臂一呼云者四应的英雄。那年春夏之交,跑去了深圳。本来学的是经济,偏喜欢文学。都说深圳是文学沙漠,在他看来,却是一个崭新世界。他这人一向富有激情,即使遭遇挫折,遇到合适的土壤又开出花来,就像深圳的毛杜鹃——这是他自我形容的。“他在那里创立诗社,编印诗刊,还鼓噪我一起去。我没听他的。我那时留在城市,条件比他好一点,女朋友也不肯放我走,所以就没跟他去闯深圳。他回来,也常约我们吃饭,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碰上。大家都觉得他混得挺好。在我们那个山沟里,混出去的人都被人刮目相看。有一年冬天,他回家待的时间久一点,避难。那一次正好我也在家休假,我们就在一起聚了两次。”   避难?我好奇。这啥年代了,还避难,难不成碰上了黑社会?
  叶为民点点头:“还真让你说对了。”
  “那会儿你们深圳大概治安还比较乱,魏先生向来是个好冒险的人,不知怎么沾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是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女人。你知道吗?他活下来真是侥幸呢,人家要追杀他,都开了枪,幸亏他灵活,枪响的时候,他卧倒装死,躲过了一劫。他在村子里躲了半年。”
  原来还这么离奇,简直跟港产片一样。
  魏先生的情史真是精彩!我想起吴可。
  “他这个人确实女人缘特别好,典型的左派青年。为人仗义疏财,确也讨人喜欢,尤其受女人爱戴。我妹妹就是其中之一,为了他,还好几年都不肯谈对象。他老婆没多少文化,和他也没多少共同的话,不过就像家里的一分子照顾着一家老小。东威搭上的那个黑社会老大的女朋友,是因为一次在路上被人非礼,他出手相救,那女的就死心塌地跟上他,没想到差点搭上了性命。冬威在村子里避了半年,他家人希望他在小城找个事,以后不要去深圳了,可哪能拴得住他呢?”
  估计他那性格,已经不能适应宁静的村子了。我唏嘘不已。原来我认识的魏先生,已历过几劫了。
  “他这人不安分,多血质,有激情,喜欢冒险,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我妹妹没有嫁给他是幸运。”
  为了一个女人,差点丢了性命,改头换面变成了“魏先生”,当了魏先生之后,死性不改,差点又丧命。酒醉街头的魏先生,喋血街头的魏先生,在深圳这么一个刚硬的城市,多情的魏先生也算是为女人弄得头破血流啊。
  好在他终于成了老板。这才是每一个来深圳做黄金美梦的人最渴望的成就。魏先生已走上正途,只是,他凭什么把我删了!
  “你后来见过他吗?”
  叶为民摇摇头,说自己也很少回去。他们那个村子已经没有了,城市扩建,把村子给并进去,修建了高速公路,盖了大楼盘,建成了开发区。甭说深圳人是移民,他们现在都成了移民。“故乡我们也回不去了。”叶为民感慨道。
  那次聚会,我们居然谈的最多的是魏先生。
  哥不在了,江湖上却总有哥的传说啊。
  叶为民说:“最要命的是,他遇到的女人都是别人的女人。”
  还真是的。

11


  我在文人群里联系上了老徐,问他有没有和魏先生联系,我想找他。
  他们是铁杆哥们儿,每次和魏先生失联,都是通过他而又重新联系上的。
  老徐顿足“咳”了一声:“我也在找他啊。”原来,他和我的待遇一样,竟也被魏先生给删了。
  这太令人意外了。
  “怎么回事,你们也失联了?“
  “去年他生意不做了,我们见过最后一面。”
  为什么,好好的厂?我还记得那年尾牙的盛况。
  “那是表面的,这两年突然就不行了。”
  “不行了是什么意思?上次他还捐了老大一笔善款呢,让会计捐的呀,我记得很清楚。”
  “空架子了,他这人爱充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他卖掉了深圳一栋房子,填充了债务,说不干了。我劝他,房子千万别卖。那些搞创业的人拿出全部家当,结果不如那些啥也不做存了房子的人。这年头实体生意靠不住,房子才是硬资产啊。债务你拖我我欠你,拖就是了,退一万步说大不了宣布破产,众人埋单,不是有人就这么干的吗?财产先转移了再说。他这人死脑筋,说平生不喜欢欠人,无债一身轻。”
  “天啊,怎么会?那么大的公司哦,我们都见过不是?那些员工表忠心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啊。”
  “这年头做生意,遇到风吹草动,说倒就倒也司空见惯了。他好像是受某个倒台的官员牵连,以前商会结识的。他们厂看着大,其实也难,资金链一断,什么都完了,许多款也收不上来,一堆烂账,你以为老板好当啊?都是刀口上舔血。这些年你没看见跑路的老板有多少吗?成功和失败真不好说,看着鲜花着锦,其实是表面风光,险着呢,当了炮灰的小老板不计其数。唉,深圳搞‘打工文学’‘劳动者文学’,其实真该好好研究深圳的‘老板文学’。”老徐感慨道。
  我打断了他:“那老魏不做生意去哪呢,总得有个去处啊?难不成回老家,归隐乡村了?叶为民说他们的乡村早已消失了。”
  “他确曾有归隐念头,风光的那几年,就说过太累,见过许多黑暗,怕自己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可又放不下,一帮人跟着,他当老大当惯了的,不会丢下不管。现在大树倒了,不放也得放。你还记得他最后一条微信吗?”
  我摇摇头,想不起来。
  “了就是好,好就是了,《红楼梦》的好了歌。”
  老徐一提醒,我猛然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条,下面还配了幅古代侠士的写意画。当时没怎么在意,文人老板时不时带点文学痕迹很正常,根本没作他想。
  “难不成他看破红尘出家了?”我哑然。
  “哪里有净土呢?他那样的人不会看破红尘,而是会和红尘死磕到底的。”
  “那他会去哪儿啊?”
  “兴许是去找儿子了。”老徐突然一拍脑袋。
  “什么,儿子?”我越发蒙圈了。哪儿对哪儿呀,老徐也编瞎话呢。
  “老魏说过,他有一个儿子。”老徐又爆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瞠目结舌,从没听说他还有儿子。和前妻生的不是三岁就夭折了吗,难不成后来又有女人了?我这人孤陋寡闻,山中一日,世间万年。只要有钱,总不愁女人为他生孩子的。我算是理解了。
  “他没有再婚,也不是和前妻的那个,是和吴可的。”
  “啊?什么?”我错愕。
  “有次我们喝酒,他喝得很醉,就这么说的。我当时震惊得酒都醒了。他说,有人在另一个城市看见过她,带着儿子,他断定,那是他的孩子。年头对得上。她曾经说过的,要和他生个孩子,她还说过,他老公不能生育。你想想,我怎么能让我的孩子带着我的血脉基因,管另一个人叫爹?我要把儿子夺回来。我当时以为他说胡话,他醉得厉害,还吐了,就在我家睡的。他这人喝醉了就有些疯癫,喜欢说胡话。”
  老徐的话,让我半天缓不过神来。
  “我那个时候忙,倒也没太当回事,以为他不过是生意垮了受刺激,臆想出来的。过了些天给他电话,电话就打不通了,然后微信也被删了。给认识他的人打電话询问,大家统统发现自己都被魏先生删除了。”老徐连连叹息,“我和他,我们一起这么多年啊,他落魄的时候,发达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他生意不做了,我还建议他来我们这儿,正好走了个内刊编辑,他也算干老本行了,糊口是可以的。唉,他居然把我删了……”
  这样说来,他是成心不让人找他了。
  “你知道他改过名字吗?”我问。
  轮到老徐惊讶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姓魏啊。办诗社的那一年,我刚好来深圳,就结交了他,两人很投缘。我跟着他一起干。他是个很有激情的人。我们那时对文学都有一种执着。”
  认识一个人这么多年,却还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谁。我和老徐一时都陷入巨大的荒诞感当中。
  想起老魏最喜欢发问的话“我是谁”,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吧。
  “燕子,你听说过借种一说吗?”半晌,老徐开口。
  啊?我糊涂了。
  老徐说:“我怀疑那女的一开始就存心不良。你想想,那个时候魏先生有什么呢?除了一腔热血和才气,也只剩一个健康的身体了。那女的怎么可能离开她有钱的老公呢?她说和老魏生个孩子不假,问题是那孩子肯定不属于老魏。所以,她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总说深圳是个传奇的城市,却也是个极现实的城市,老徐说的完全有可能。人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这在深圳有什么奇怪呢?可是,这也只是猜测,多么虚无缥缈啊。他到底去哪儿了呢?他真的是去寻找他的儿子了吗?我想去找魏先生求证,也想去找吴可求证。我真想看看那个小孩,他到底像不像魏先生。
  一个狂热的文学人,一个带着傻气的情圣,一个突然崛起又轰然垮掉的老板,魏先生倒与这个传奇的城市十分匹配。他曾丢失了信仰,丢失了工作,后来又弄丢了爱情,丢了名字,差点儿还丢了性命,然后,竟然说自己丢了莫须有的儿子……直到最后,将自己也彻底弄丢了。
  可我们始终不愿相信他消失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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