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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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拘留所出来以后,他随身带着的用来防身的匕首也被没收了。他觉得这样很奇怪,这样太危险了,他流里流气地插着裤袋,想着怎样再去搞来一把小刀。
  夜色像一条深颜色的污水河,星星像是河底的倒影。他变成了一朵云,轻飘飘的,就在天空上面。已是半夜时候,但温度跟白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他想,如果我真的是一片云,就哗哗地下它一场雨,然后我又变成了水,就风干了……
  九月到了,他没有再去上学,或者也可以说再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他了。无论是拘留所方面,还是学校方面,都想把他送到工厂车间里去,就当安置好他的生活。他不置可否,应该是默认了,没有意见了。毕竟,无论是怎样的生活,对他来说,都应该比在拘留室中与白壁对视、在教室中与桌椅同坐更有意思吧。
  他的车间坐落在整个工厂的东方,不止他的车间,这个工厂的所有车间都分布在东面。车间的外观毫无特色可言,基本上就是一个个卧倒的“牛奶盒”。交接班的时候,一群人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往外走,另一群人从外面源源不断地往里进,两群人流相接,汇合,就像是喝剩的牛奶从盒里流出。牛奶被吹干后,地上便黏糊糊,臟兮兮的。
  他被随意地分派到一条流水线上去,一个老技工在教他怎样去打磨一个螺帽,而他则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牛奶盒”里的灯光亮得晃眼,把他刺得很不舒服。那些锈迹斑斑的机器有气无力地发出拖沓的运转声响,就像病人临死前的呢喃。地上全是油腻腻的黑脚印,远处的角落里堆积着白色的塑料饭盒和一些残次品,它们的面前有一摊淡黄色的菜汁在蔓延扩大,里面还浸着几块骨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独耳的老狗贪恋那几块没有肉的骨头,不小心滑倒在菜汁里面。
  不用看也知道,那个老技工还在他身边喋喋不休,那声音跟指甲在黑板上划过一样刺耳。他身前的传送履带破烂不堪,像极了老技工那布满褐斑、松弛而毫无光泽的皮肤。空气里布满了各种味道,有金属冷冰冰的味道,有润滑剂黏稠的味道,有菜肉发馊的味道,甚至还有人打嗝的味道和尿骚的味道。
  “这就是工厂啊。”他自言自语。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工厂的生活。工厂的东面,一大片全是车间,而往西走,则有一条笔直而又细长的路,这里的人都管它叫工业大道。在工厂之内,只要你由东往西走,就只能走这条道儿,反过来,只要由西往东走,你也只能走这条道儿。
  工业大道的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树,里面还有一些小的池塘,树枝错综复杂,缠绕其间,泥土地也是一脚深一脚浅,很少有人会有那个兴致往深处走。
  这儿的树木和花朵从来不会生机勃勃,即使像在这样的春天里。它们同样也不会腐朽和凋零。在工业废水的灌溉之下,它们像变了种的瘟猪疯狂地交配,然后繁衍出病怏怏的后代。这儿根本就是个原始丛林,所有植物都胡乱而狂热地生长。
  他刚进工厂那会儿,曾经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起,被派到树林里面去修剪树枝。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枝蔓横出的地方。就算外面是大白天,甚至是艳阳天,树林里面都是一成不变的阴暗、潮湿。叶子并不是绿色的,是一种暗暗的紫色,让人联想到毒药。他们每往里面走一寸,都要费很大劲劈开前面的枝条,这些枝条仿佛吸饱了了水分,表面显得有些浮肿,一刀砍下去就跟砍下一只胳膊一样。树木和伤口很快就渗出了一些白色的不明液体,这些液体滴到衣服上,竟会变成黑红色的污渍。每根树干上面也都布满了黑红色的疖子,鼓鼓的,一刀划开全是血和脓。
  从那以后,全工厂的人把树林列为禁地。只有一些体态丰腴的丑女人,爱在下班以后,拉扯着过路的男人,把他们拽到树林里去。借着树木的遮掩,他们四条腿插在像屎一样的泥土里,四只手为了不碰到树干上的肿瘤,仅用几根手指扶着。他们就这样苟合。
  “李红死啦。”宿舍里的人对着他说。
  “李红死啦。”工业大道上的人对着他说。
  “李红死啦。”流水线上的人对着他说。
  他慌张了起来,所有人都嘿嘿笑着,看着他。他感到自己左手手掌上的伤口正在开裂,里面的血渗了出来,和手心的汗水混在了一起,纱布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红色。他的脑袋变得昏沉,不受外界控制地摇晃。体内的血好像不断往外涌,从那个伤口中流出,流干。他弓着腰扑出车间,朝黑夜跑去。
  工厂里的一套滴水不漏、雷打不动的运转制度,使这座工厂成为一座永动机,无时无刻不在生产着。每个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零件。
  在车间里面,像他一样的技工是绝大多数,他们是这座工业金字塔的最底层,却又是最基础的部分。这儿有成百上千条流水线,例如他是做螺帽的,李红是做螺丝的,还有其他的流水线,还有其他的技工,做着其他的工业零件。每一个人都只精通于他们所制作的零件,而对隔壁的流水线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小玩意儿有什么用,可以用来干什么。他们夜以继日地敲锤、打磨、抛光,只是为了结束这一天的工作。
  在一天里面,车间的工作分为两班,日班是上午6点到下午6点,夜班是下午6点到上午6点。因为他是新来的,所以被安排在夜班。李红上的也是夜班,但他觉得她并不是新来的,她那镇定自若的神态和熟练的手艺便可以证明。
  在工厂的日子里,他几乎没有见过太阳,唯一能看见一点亮光的日子就是那昼长夜短的夏季。他在黑暗里面生存着,直到李红开始闯进他的视野,闯进他的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人像他的影子一样跟着他。她和他一样,下班后总跟在人流的最后,慢慢地踱出车间。他在角落里擤鼻涕,她则用纸巾擦拭自己的白色小皮鞋。当所有上班的人走进车间,下班的人走回宿舍,他才开始走上工业大道。李红就在后面跟着他。
  他们的宿舍就分布在工厂的西面,通过工业大道跟东面的车间接连在一块儿,整个工厂的形状就如同一只哑铃。哑铃的两头重量相等,保持着一种平衡。
  路上已经人烟稀少,他听到自己沉重有力的步子声,和李红凌乱细碎的步子声。天还没有亮,路旁的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大得就像在耳朵里一样。他没有扭头去看。那一定是一只狡猾的老鼠,趁着漆黑,在树林里面钻着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食物。它吱吱地叫着,声音粗砺,让人不寒而栗。他推测着这只老鼠应该肥硕无比、凶残不堪,浑身的灰毛像刺猬的刺一般突兀地竖起,它的眼中闪现着恨恶的冷光。或许那只笨拙的老狗正是被它扯下了一只耳朵。   身后的李红听不见老鼠的声音,她只听见树影里几个下流的女人,在急促地喘着粗气。她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全身紧紧缩成一团,像一坨想把全部水分都挤走的海绵。李红打了个冷战,发现前面的他已经走开去好远好远。
  “没良心的货。”她娇嗔地,小声地骂了一句,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就这样,他们每天下班,都一前一后,一路无话,一起从东边的车间走回西边的宿舍。
  他觉得自己消失在了午夜之中,整个身体被黑暗吞没,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正软瘫在工厂的哪一个角落里。天空像墨汁一样,没有一丝杂垢,没有星星。
  他想起去年的夏天,刚从拘留所出来的那个晚上,自己落魄得像一条狗,整夜地在游荡。他没有家、没有亲人,警察和学校也奈他无何,每次他在街道上闯了祸,总是被教育几句,最多锁几天就算了。但那个夏夜,他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自己要被送走了。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在乎他,更没有人害怕他的地方。
  开始,在这个工厂里,一切都风平浪静。日子虽然单调而枯燥,他却无意兴风作浪,工厂里有条不紊的秩序竟让他渐渐觉得安心。如果不是这件事情,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怎样的一个小流氓,他认为自己成了一个兢兢业业的员工。
  “啊哈,回来啦小子。过来这边大爷我告诉你,李红是怎么死的。”
  “杵在那儿干嘛啊,小媳妇儿没了就活不成了?女人多得很嘛。”
  “你这话就错了。女人再多也顶不上一个李红,瞧她走起路来,那扭的。”
  他拨开这些满口黄牙,全身烟味酒气的男人们,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这里的员工都是男女混住的,在走廊上,总是一会儿被烟酒味呛了一呛,一会儿又被一种撩人的馥郁所包围。他在这些气味中感到一种眩晕。
  “喂,小子,进来陪老娘玩玩儿呗,我的身子可不比李红的差。”
  “嗬,看你年轻力壮的怎么打不起精神?”
  “别走啊,你这人这么没意思啊!”
  他瞄了一下李红的床位,空的。他整个人像跳崖一般,一刹那失去了重量,失去了知觉。李红真的死了吗?他踉跄了两三步,然后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在同房工友的讥笑中,钻进被子里,把头也深埋在其中。
  刚下夜班的人不甘心这么早就睡觉补眠,他们往往吵吵闹闹,一直玩到太阳出来才肯去睡觉。每个房间都像是一个垃圾场,男人们的房间里四处是围着苍蝇的臭袜,被踩扁的烟头和一块块凝结了的鼻涕与痰,墙上的白色石灰脱落得不成样子,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黑色霉点,像一些有毒的蘑菇一样。男人们不管这些,敲着酒瓶子打牌,时不时发出一阵鬼哭狼嚎。
  女人们不好打牌,就躺在各自的床上嚼舌头。她们的房间里总有一股腥臭味,但谁也不挑明,大家都心照不宣。她们的床头挂着总是晒不干的内衣裤,床底下全是带血的纸巾。李红不在,她们便在她床上撒尿,用她的被子擦鞋,把她偷偷藏在柜子里的螺丝拿出来散到她床铺上,变着法子骂她是婊子、是骚货、是破鞋。当隔壁的房间渐渐安静,她们也就跟全栋宿舍楼一起,沉沉地进入梦乡。此时的太阳正当空升起。
  他觉得只有自己还醒着。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着。手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但他看着绷带,身体仍止不住地颤抖。这是他第一次感到那么害怕。
  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別,一切如同往常一样。他散漫地走出工厂大门,在边上擤出一大把浓黄的鼻涕。他觉得自己在车间里面吸进了很多肮脏的灰尘,因而每天下班都会用这种方法去清理自己的身体。当他习惯性地往工厂门口另一边瞄一眼,做出一个“走”的眼神时,却发现李红不在那儿。
  他并没有多想,等了一会儿就自己离开了。
  这条笔直冗长的工业大道,只要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都是漆黑无比的,每天不是从东边往西边走,就是从西边往东边走。但无论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去,还是朝着日落的方向走去,他永远都看不见一个完整的太阳,他的生物钟比太阳走得更快。早起的虫鸟在树林里不住地叫唤,没有了李红在身后发出那种踢踢踏踏的跟鞋声,他的内心反而掠过一丝不安。他觉得自己的身后空空荡荡,安静得让人发瘆。他时不时地回头张望,看到的都是一片空洞的黑色。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在这条道上笔直地走了多少遍,他恍惚地感觉到,今晚的李红并没有走在他的身后,而是走在了他的身前。她越走越快,在前头召唤着自己。
  他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走进了阴森的树林里面,这是他自己也预料不到的。他不敢走得太深,就在一个小池塘的边上停住了脚。这儿离宿舍楼应该不远,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他隐约可以看见宿舍走廊上的人来人往。一种孩童般的满足涌上了他的心头,因为他拥有了一处秘密的地方,这个地方没人会发现。
  或许是看不清的缘故,他觉得这些树木远没有之前那么恐怖,它们的轮廓静止在黑暗之中,像麦田边虚张声势的稻草人一样。倒是那片池塘耀眼夺目,发出幽幽的绿光,像一颗宝石。他俯下身子看着绿油油的池水,那已经不像是一个小池塘了,简直是春天里的一片绿草地,让人想踩上去,想在上面跳,想在上面跑,想在上面打滚。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螺帽,那是从流水线上偷来的。在池塘边,螺帽也被染上了一层绿光,一闪一闪,像是在他的手上跳舞,漂亮极了。他掏出匕首,在打磨这颗螺帽,刀刃也被镀上了绿色。
  不远处的喧闹声渐渐减弱,树林里透进了一点点阳光。天亮了。
  匕首在螺帽的表面滑了一下,像一辆刹不住的汽车,直插进他的手掌心。他本能地立刻把匕首拔出来,红色便开始泛滥。血止不住地冒出来,他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血从指缝间流出,流到水面上,像红色的烟花那样绽开,然后消失。
  应该是某种光热反应,天亮以后,池塘水发出一阵恶臭,树枝也张牙舞爪地狰狞起来。他脸色惨白,全身发冷,双手像捧着鲜血一样冲回宿舍。
  刚刚躺下的人又爬了起来,他跑步的声音如同敲鼓一般。人们把他团团围住。他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他们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指着自己,推搡着自己,嘴巴里念念有词。人们看他毫无反应,也就闷闷地散了。而他支撑着沉重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竟然还能粗糙地包扎了一下伤口,然后就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   他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用暧昧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瑟瑟缩缩,浑身的不自在。那些经过他身边的人,有的朝他挤眉弄眼,有的对着他的耳朵嘿嘿地笑两声,有的拍一拍他的肩膀,甚至有的把手伸进他裤裆里摸。
  这些举动让他很厌恶,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出来了,他们已经把他和李红的死联系在一起了。
  多么可怕的一个巧合。他苦笑着自顾地摇头,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之中。在李红消失了的那天黎明,他毫无缘由地一个人走进树林,并且还划伤了自己,然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了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睡醒之后就有人对着他说“李红死啦”。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关系,自己每天下班都和李红做伴一起走,怎么说也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吧。想到这儿,他不免有些自豪,嘴角隐蔽地上扬了很小的一个角度,因为谁都知道李红是工厂里的第一大美人。
  但很快,他那被微笑撑开的脸颊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又扁下去,并且一抖一抖地颤着。他看了看自己包着白色绷带的左手,又想起那个该死的清晨。那可是满手的血啊,没有人会相信他把自己的手弄伤了,人们只会认为那是李红的血,那是他在杀李红的时候沾上的血,那是李红的血。
  他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只剩下双手依旧熟练地在流水线上工作。机器的声音他充耳不闻,反倒是其他人窃窃的低语让他感觉格外刺耳。他让自己的听觉钻过轰鸣的机器声,去捕抓那些细如蚊叫的喳喳声。他成功了。不出所料,他听到的全是跟自己相关的词语。他们在偷偷地谈论着自己,谈论着自己和李红,谈论着自己和李红的死亡。
  车间里明晃晃的白炽灯突然把他胃里的食物翻腾起来,他的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轻轻地一声干呕,还没有消化完的饭菜便混着酸涩的馊水一直冲到喉头,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又把那些东西猛地吞进胃里。他仿佛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搏斗,满头大汗,口腔里残存的臭气就像是搏斗之后留下来的痕迹。
  他闭上眼睛,想得到一些关于黑暗的慰藉。可事与愿违,白光仍然穿透了他的眼皮跳动着。这种白色让他想起拘留所里的墙壁,也是这样让人反胃。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察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就会被这些人抓去,这一次可是杀人案,不比以前的小偷小摸。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慢慢地睜开了眼睛。他看到的仍然是一群恶心的人,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地说,大声地笑,还时不时用眼睛瞄他一下,用嘴努他一下。
  他知道他们是准备要去揭发自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李红,可是他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在工厂里,他不记得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除了李红。在她消失了以后,他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在这漫长无边际的日子里面唯一的安慰,全是李红所给予的。
  他相信,对于李红来说,自己也会是同样的存在。
  因为那一种无声的默契,他希望那条工业大道再长一些,长到足以让他们走到天亮,让他看清楚她美丽的脸。
  他相信,对于李红来说,同样也是这样希望的。
  在独自转入树林的那一刻,他便已经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很快地膨胀,扩大,让他自己感到兴奋不已。每天下了班,他都会习惯性地从流水线上摸下一个螺帽,这些螺帽不值几个钱,他也没打算用来干什么,只是把它拿在手中,抛起,接住,抛起,接住。走到宿舍楼底,便用力一扔,把螺帽甩进树林,有时他会听见树林里有某种回应,大多数的时候是没有任何的声音。
  那个黎明注定是特别的。他站在树林里,感到口袋中的螺帽变得沉甸甸的,而另一侧口袋里的匕首则是冷冰冰的。他终究还是把两样东西都拿了出来,他觉得自己那颗无比狂热的心也被拿了出来。
  在那块绿色的镜子面前,他看见自己的螺帽变成了最夺目的钻戒,自己的匕首变成了最神奇的画笔。这个时刻浪漫无比,他可以用这支画笔画出不愁吃完的食物,画出不愁穿完的衣服,画出一条铁路和一列火车,在铁路的尽头会有一个婚礼,而他将会为李红戴上那只象征永远的钻戒。
  他确实在舞动着他的画笔。那匕首的刀锋在方寸大小的螺帽表面灵活地游走,就像一个踮起脚尖的芭蕾舞者,刀锋一转一折,就像舞者一跃一跳,干脆利落,毫不拖沓。他沉迷在这样的雕刻之中无法自拔,这是一个属于他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一切都是关于李红的。
  远远地看过去,他的身体静止在池塘边上,半蹲着像一块石头。事实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保持着这样的静止,甚至屏住了呼吸,为的只是集中自己的所有精力,用到那颗螺帽和那把匕首上面。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不过也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在这,没有人关心他。他们在工业大道上几乎从不转弯。
  一切都在风平浪静中充满激情,直到早晨透过树叶的微微亮光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然后鲜血染红了黎明,他感到轻飘飘的,缓缓地沉下,像一片树叶落在池塘上。醒来之后,他躺在床上,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李红死啦。”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警察依然没有来。工厂里的人来来往往,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他们监视,但那些警察为什么仅仅满足于这种监视呢?他们不需要过来把自己带走,关进那个熟悉的审讯室,然后拷问自己吗?
  他已经做好了多种设想。自己会在睡梦中被粗鲁地叫醒,或者是在工业大道上被几个制服突然包围,又或者是在车间里被几双从后而来的大手擒住。他告诉自己要镇定。无论是哪一种设想,他都会不可避免地被戴上手铐,被押向警车,被送到警察局。在那个逼仄的小房间里,他们会把空调开到最冷,会用刺眼的灯光去照自己的眼睛,或许还少不了一顿恰到好处的毒打。他告诉自己要镇定。他要把自己那晚上做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没有杀李红,无论他们怎样折磨自己,都要一口咬定,没有杀李红。
  然而警察一直都没有来,这使他坐立不安。他在这段时间里面无所事事,却心力交瘁,就像一个真正的犯人接受刑罚前那样煎熬。他已经不再去车间工作了,每天就窝在自己的床上,困了就睡,醒了就呆呆地盯着门板,期待着那些穿制服的警察会突然间破门而入,把自己带走。   他觉得胸口闷得慌,房间里浑浊的空气让他无法呼吸。现在正是梅雨时节,被子湿漉漉的,他的衣服,身体和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自己就像躺在水里面一样。
  他最终还是走出了房间,又朝李紅的床位瞄了一眼。
  外面没有下雨,但人的皮肤还是能感觉到重重的水珠在一点一点往毛孔里钻。森林里面的湿气就更加的重了,当他再一次走到那个池塘边时,天完全暗了下来,绿莹莹的草地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看着水里面的自己,觉得他才是在水底,那个倒影正在池塘边往下盯着他。他看见了李红,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像婴儿的肌肤一般粉扑扑的,易碎柔软得像一颗鸡蛋。晚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树林里发出了恐怖的回声。他几乎惊叫出声音来,因为他看见自己从口袋里掏出匕首,没有一丝犹豫,便往李红的喉咙刺去。自己身上湿乎乎的不再是水珠,而是鲜血,满身的鲜血。空气里一片死寂。远处慢慢传来了警车的鸣笛声,急促的步伐声由远及近,泥土上的碎树枝被踩碎,手电筒的灯光在胡乱地照射。
  他原来真的在水底,在那个绿色的池塘里面。这种感觉是真实的,因为他的身体在慢慢下沉,身体的重量在慢慢消失,消失。渐渐地,他和一整片绿色都融为了一体,就这样平躺在了树林之中,舒展开自己的身体。
  没过多久,李红回来了,她又一次出现在工厂里面。一个来李红房间借衣架的男人首先看见了她。
  “你又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男人在李红丰满的乳房上捏了一把,她并没有拒绝。
  “你他妈才死了呢。”
  李红怪声怪气地笑着说,眼睛瞄到了自己的枕头忽然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颗特别的螺帽,它的表面被打磨得光亮无比,在阳光底下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螺帽的其中一面凹凸不平,原来上面雕了一朵花,这花是在工厂里面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泛着幽幽的绿色,显示出某种生机。李红随手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颗螺丝——她每晚都会从流水线上抓一把回来存着卖钱,她用螺丝往螺帽里拧,却怎样也拧不进去。
  “什么垃圾玩意儿。”
  李红冲到走廊,用力一甩,把螺帽扔了出去。螺帽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彩虹,不偏不倚地掉在了那个绿色的池塘中。
  “喂,之前每晚跟我一起回来的那个男孩儿怎么不见了。”
  “他呀,大概死了吧。”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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