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照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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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我老家,有一座山,叫烟坡山。那是我的村庄蔡家村的祖坟山。村子的蔡姓祖先们都住在那里,房子上刻着他们的名字。在名字前面,他们有统一的尊称:蔡公,蔡母。我的外婆也葬在这座山上,但她房子上的名字,是钟母严氏。
  我的外婆,钟母严氏,在一个蔡姓村庄生活了近四十年。她死了,还继续留在那片土地上。
  二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时的样子。她是我的外婆。
  外婆八十八岁,身体没任何毛病,除了腿脚不便,耳朵不聪。腿脚不便,很大的因素是缠足的后遗症,因為气血不通,疏于行走,她的腿先于她的身体奔向生命的冬季。外婆的双腿极瘦,柴秆一样,尤其是小腿,苍白,干瘦,像一截风干的枯木。我摸过她的小腿,冰凉,僵硬,没有一点弹性,只剩下斑驳无用的老皮。里面仿佛插了一根吸管,将所有的血肉都吸尽了。她极少走动,常年坐着,慢慢的,她的腿像一个废弃的零件,功效渐失。
  可这跟死亡有什么直接关系呢?
  她只是跟之前一样生了一场普通的病。在她刚病时,母亲打来电话让我们去探望,我们姐妹仨便带着孩子都去了。那天,外婆精神还很好,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里,看到我们来很高兴,孩子们扑到她怀里叫她时,她像个孩子似的咧开嘴笑,露出稀疏的几颗牙齿。离开的时候,我让四岁的儿子去抱抱她,她拥着她的曾外孙,左瞧右瞧,瞧不够似的。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像妈。她说。
  我们一直以为外婆会像以前一样,会自然康复,她会等着我们陪她过年,等着我们明年开春为她做大寿,等着她最疼爱的外孙结婚生子。是的,我们从来没想过她会猝然离开。她怎么舍得离开呢?我们这四个孩子,是她一个个从小一手拉扯大的,为了我们,她抛家舍夫,甚至背负骂名。她怎么能舍得这一个个让她含在心尖尖上的外孙们独自离去呢?
  母亲再给我们打电话,是十天之后的事。这十多天里,外婆像个睡反了觉的孩子,白天安然无事,晚上却不断折腾,刚躺下又要起来,起来了又要躺下,一下都不安生,嘴里老喊着我们几个人的名字。母亲问外婆,要叫孩子们回来吗?外婆点点头,遂又摇摇头。母亲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整宿整宿地熬着,身体也有些扛不住了,母亲便给我们打了电话,让我们回来一趟。你外婆怕是不行了,这两天晚上老念叨你们。母亲说。
  再看到外婆时,我惊住了,才十天不见,外婆的样子完全变了。她躺在摇椅上,整个人是晦暗的,形容枯槁,嘴巴张着,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像风扑着一块棉布,呼哧呼哧地闷响。看到我们去,她几乎没什么反应。我叫她,她茫茫地看着我,茫茫地看着面前这些她心心念念的人。她的眼神是空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我突然意识到,外婆要老去了,老到生命的尽头去了。
  就是那一天,我的外婆,在外孙女们的怀里平静地离去了,像熟睡了一样。她等到了她深爱着的孩子们,连一宿也不舍得累她们。
  三
  外婆名叫严凤英,跟黄梅戏名家严凤英同名同姓,也长得跟旦角一样美。
  外婆有三姐妹,据她娘家的大侄子说,当年她们三人是乡里有名的三朵金花,一个个生得如花美貌,水灵灵齐整整的。姐妹三个里,外婆老小,最得曾外祖父的宠爱,也唯有外婆读过几年私塾。少女时代的外婆白皙秀雅,心性高傲,爱整洁,好讲究,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漂亮,很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在那个流行缠足以小脚为美的年代,只有外婆公然抗议,却仍拗不过威严的曾外祖父。外婆偷偷放过足,但没放成,被曾外祖父发现的后果,是重复着再缠上一次。几经折腾,外婆的脚反倒是比别的姑娘受的折磨更多,也缠得更小。
  我后来认真看过外婆的小脚。是真小啊,像鞋的模具一般,呈锥形,脚背高隆,脚趾狭尖,像鸟的嘴。让我尤为震惊的是,那双脚上竟然只长着大脚趾,其余的脚趾全被折弯,反向长在了脚掌上。我惊住了,那是怎么一种受刑啊。外婆后来跟我说,你们赶着了好时代,不用受这份罪。她叹了口气,又说,我这辈子,都是被这双脚给捆住了。
  十六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外婆由父母包办,嫁给了大她足足十岁的外公。外公个头不高,且老实内向,曾外祖父之所以舍得将最疼爱的小女儿嫁给相貌普通的外公,是因为外公家境还好,最重要的是外公有一个在当时很吃香的手艺,在乡里的榨油厂当榨匠,擅长维修保养榨油器械。那时十里八乡的食用油,全靠外公所在的榨油厂来生产运作,榨油厂整日轰轰作响,几十名青年后生赤脚赤膊吆喝着干活,一派热闹红火的景象,那醇厚浓郁的油香味弥漫着整个乡村。而外公,是那个榨油厂里最不可或缺的人物。
  我不知道,抗议过缠足的外婆有没有抗议过她的婚姻。我也不知道,读过几年私塾又漂亮讲究的外婆,对于爱情有没有过幻想。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两个挺拔俊朗的秀才后生曾让外婆相思惆怅?我不懂那个时代,也不懂外婆。
  据外婆娘家最年长的舅舅说,外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平时特别寡言,开腔总是硬邦邦的,凶声恶气,却是一个内心极为忠厚豁达的人。他对外婆的疼爱如兄似父,每日在榨油厂干活回来,还包揽家务活,外婆除了织织毛衣做做女红,就是收拾自己的头脚,仍是一副女儿家的清闲模样。
  据母亲回忆,夏天每逢外婆洗完澡出来,外公总是急忙递个蒲扇给她说,去,给你娘扇扇,别又出汗热着。外公平日里闷声闷气,从没个软乎话,却总是将滚烫的饭碗茶水送到外婆手上。
  四
  外婆生过一个女儿,幼小不幸夭折,后来不再生育。没有一儿半女的外婆从自己的亲姐姐那里将其中一个外甥女——我的母亲过继过来当女儿。母亲的到来,从此牵系了外婆的一生。
  母亲是自己生母的第八个子女,她三岁送到外婆家时,骨瘦如柴,一身长满了触目的疥疮。这样一个瘦弱丑陋的孩子激起了洁净讲究的外婆全身心的母爱,外婆不顾别人的劝阻,从此起早摸黑,精心照顾着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唯一的孩子。
  在那个封建又封闭的年代,在一个自己并不称心又缺少交流的婚姻里,一个孩子对一个女人的意义难以言喻。母亲填补了外婆内心里巨大的缺失,成了她终身的希望与依托。   母亲在外婆的呵护下,慢慢长成一个美丽聪颖的少女,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外婆从来不让母亲吃半点苦。外婆凡事都护着母亲,连外公也不能训斥半句。母亲去乡里读书,外婆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每次把母亲送到学校,外婆还要站在校门口张望许久,然后一路数着泥路上女儿小小的脚印独自返回。母亲自小有文艺天赋,每次学校或乡里的文艺演出总少不了母亲。外婆总是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站在台下,望着女儿美丽的身影,对旁人说,看到了吗?我女儿,台上笑得最甜跳得最好的那个,是我的女儿。
  母亲初中毕业后,省城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到乡里公开招聘,母亲瞒着外婆去参加了面试,获得了难得的录取名额。母亲像只渴望飞翔的小鸟,对即将到来的广阔天地无比憧憬。可这个好消息对于外婆来说,却是一记炸雷。她第一次对着女儿不依不饶,任凭母亲哭着求着,坚决不允。对外婆而言,没有她羽翼的呵护,她那小小的女儿怎能独自飞翔?
  为了将母亲长久留在身边,外婆做了一个决定,将母亲嫁给她的养子——外公的亲侄子。那是一个长相与性情都很像外公的男子。外婆以爱的名义,草草地塞给了母亲一个婚姻,让同一个屋檐长大的哥哥成为她同床共枕的丈夫。
  外婆这样一个旧式女子,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甘甜,也从来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女儿。她只想把毕生的爱,给她唯一的孩子。她想终生护着女儿,护着她的世界。
  外婆没有想到,母亲竟然那般刚烈与违逆,她在一桩包办婚姻里变成了一个战士,那桩婚姻拉锯一般磕绊了三年,如了母亲的愿——以离婚收场。这桩婚姻虽然终结,却成为母亲的历史,成了一个女人的“破相”。在那个年代,尽管母亲依然年轻貌美,有文化有才情,却是一个带了“破相”的让人挑拣的妇人。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外婆与母亲,是不是她们内心深处的一道沟壑一块疤痕?
  后来,我的父亲,一个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相貌普通一无所有的小伙子,捡漏一般,娶了我美丽的母亲。
  五
  母亲嫁到父亲的蔡家村后,外婆每天都在牵挂与泪水中度过。母亲从小娇生惯养,不擅家务,父亲又是孤身一人,无人帮替。外婆便颠着一双小脚,三天两头地往返十余里路去帮衬母亲。
  那是一条长约十里的土圩。从外公的钟岸村出来,途经八甲里、其里安、刘凤咀、李家、潘家等五六个村庄,才到蔡家村。外婆心里着急,一双小脚又走不快。乡村的土路粗砺不已,硌得外婆的脚掌生疼。那样一双受过酷刑的脚,怎么适合长途行走呢?她不得不在中途一次次歇下来,找个树桩靠一靠,好让脚松快一下。我后来去看外公,都是父亲用自行车载我去的,我坐在自行车的前座上,数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看圩堤上的风景。对童年的我来说,就像是一次旅行。我从来没有用脚丈量过那条路。那个心焦的小脚母亲,当年,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呢?一次次走在这条路上,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呢?清晨的风抚着她的脸颊,她是不是想到了女儿幼时的手?她那么急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孩子,虽然她已长大,嫁为人妇,可在一个母亲的心里,她依然是那个当年单薄弱小长满疥疮需要她精心照顾的孩子。那一个个返回的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四野寂静,圩堤上树影绰绰,脚下的路像一条黑色的无尽的蟒蛇。我的外婆,那个小脚母亲,那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她怕过吗?
  我出生之后,外婆更是一天都放心不下,一边要伺候母亲的月子,一边要照顾襁褓中的我。她的脚也经不得劳累奔走,便在女儿家住下了。
  她那时候也许并不知道,她这一住下,就再也走不开了。
  听母亲讲,我自小最是得了外婆的好。我出生后正值寒冬腊月,外婆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做好饭后,把我所有的衣物被褥都用炉火一件件烘热,将我的摇箩安顿得干爽爽暖和和的再抱我起来。在别的小孩躺在摇箩里拉屎拉尿无人管顾时,外婆从不图省事,每天几次地帮我清洗换褓,把我弄得香喷喷舒服服的。
  母亲在乡卫生院工作,父亲又在工商所上班,除了照看我,家里所有的大小家事几乎都是外婆包揽。接着,二妹与三妹又相继出生,这个家更是一天也离不开外婆了。
  外婆来我家后,外公一个人随着他侄子生活。每一次挂念外婆及我们,外公总是一大清早地赶来。若听闻外婆哪里不舒服,他常常风雨不顾地第一时间赶到。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外公苍老瘦削,他每一次来我家都会带来满满一纸袋香喷喷的油条,临走总要往几个外孙女口袋里每人塞一张油腻腻的五角纸币。我那时总是盼着他来,像盼节日一样。他从来没有多余的话,我和他几乎没有过什么言语交流,却能深深地感知他对我的爱。
  我们这个一百余平方米的家成了外婆全部的世界。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几乎没有外出过,连门都极少串。只是偶尔村里来了戏班子,才会去凑个热闹。我们不管什么时候回家,从来不会担心家里没人,因为有外婆在。有外婆在的家,让我们无比心安。后来父亲调去外地上班,母亲忙工作,外婆更是里里外外地一人操持着,守护着我们。有时候,她突然记起她妻子的身份,心里涌起歉疚,想回家看看外公,却又不舍我们几个孩子。听母亲说,外婆每一次打算回家就心神不宁,颠三倒四地念叨,一会儿说太阳好要晒洗被子,一会儿说她晒着酱怕天落雨,一会儿惦记哪个孩子头疼脑热,一会儿担心母亲没时间给我们做饭,仿佛回趟家是一件千难万阻的事。哪怕已经走在了路上,外婆也是三步一回头,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从蔡家村到外公村子的那十里路,大概是外婆这辈子走得最远最不容易的路。
  为了母亲与我们,外婆真正负了那个她也许不曾爱过却疼爱了她一辈子的丈夫。在外公最后生病的三年里,外婆都没顾上服侍,甚至在外公临终前都没能守护在身边。对于外婆的选择,外公从未有过抱怨,在旁人对外婆有微词时,他憨憨地为外婆辩解着,默默扛下一切。哪怕在最后弥留之际,他仍央求他的侄子不要责怪记恨外婆,一定要在他走后好好孝顺她为她送终。
  六
  小时候,外婆是比母亲更亲的亲人。
  姐妹几个,都是跟着外婆睡的。外婆的房间,有一张雕花老床,后来,又支了一张木板床铺。小的跟外婆睡老床,大的睡木板床。可到了冬天,我们全都挤到了外婆温暖的老床上,外婆笑着说,小丫头们身体暖,正好捂捂外婆没有血气的脚。外婆在她那个洁净的小房间里,微笑着为她的外孙女们一个个梳小辫,穿小花衣裳,用雪花膏把她们的小脸擦得粉嫩芳香。那时候,在村子里,搽雪花膏是一件很高级的事情。那些个夜晚,我们在外婆房间看书写作业,陪伴我們的除了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还有外婆。暖暖的灯火下,外婆低头为我们织着毛衣,脸上像有月光流淌。外婆好收拾,常穿着一身洁净的蓝布便衣,头发梳得整齐油光,盘一个发髻,手腕上戴着一只白玉镯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幽的肥皂芳香。在最初的记忆里,穿着蓝布便衣盘着发髻的外婆便是一副老太太的样子了,但比起村里其他一些老太太,又有些不一样。   母亲是乡里的接生员,很多个深夜,我的梦总是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那声响惊悚而急切,在漆黑的夜里,如野兽来袭。母亲随时随刻跟着待产的家属们摸黑出门,一阵杂乱的声响过后,夜色恢复沉寂,我搂着外婆,在她温暖的怀抱与熟悉的气息里再次安然熟睡。
  有外婆的夏夜,像梦一般温存美好。那些月色溶溶的夜晚,外婆坐在我们的竹床边,一边用蒲扇为我们扇风,一边给我们念着歌谣:“月光光,照四方,照得姐儿洗衣裳,洗得白,晒得香,打发哥哥上学堂……”那些漫长的夜,我们从未觉得过炎热,外婆的歌谣与蒲扇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让我们一个个变得安宁乖巧,只一会儿便张着轻盈的翅膀飞到香甜的梦里去了。夜深了,外婆帮我们一个个轻轻盖上单被,等到凌晨有了露水,外婆又和母亲一前一后用竹床把我们抬回里屋。
  我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有外婆有歌谣的夏季。我从没想过,那些漫长的夏夜,我的外婆在想些什么。天上的月亮,时圆时缺,像这人世。我的外婆,那个把自己活成守寡般的女人,那个看戏只喜欢看秀才小姐的爱情戏的妇人,她想起过她的“哥哥”吗?她童谣里的“哥哥”是谁呢?是外公吗?
  那头的家,那个永远等在那里的“哥哥”,是不是她心上一弯缺着的月亮?或者,作为一个女人,在她漫长的人生里,始终有一弯缺着的月亮?
  外婆后来说的,这辈子,都是被这双脚给捆住了。是对命运的一声叹息吗?抑或是,一种自嘲?
  七
  日子在月光下流淌。
  孩子们念着歌谣长大,一个个离家走四方,求学,工作,结婚。与对母亲不同,外婆总是鼓励我们多去看外面的世界,对我们的一次次远行,她从未阻拦,也没有表现出不舍。时代不一样了,妹娃长了大脚,就是要走路的,走远路。外婆说。
  外婆越来越老了,像一个被遗弃的老物件。她守在那个家里,连门槛都没再跨出过一步。有一回,她娘家的侄子想接她去村里看戏,知道外婆走不得,说是要雇个轿子抬她去。外婆坚决不肯,说,还抬着去,难看死了。外婆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母亲买了个拐杖给她,她嫌弃推阻了一番,还是接受了。她拄着拐杖,在厅堂与房间里走动着,挪两步歇一步。孩子们一个个在外面安了家,有的留在了县城,有的到了更远的地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打电话或者回家,我们第一个要问的要看的便是外婆。只是,外婆的耳朵也越发聋了,和她说话,扯着嗓门说个老半天她也没听明白,我们便也渐渐没了说的兴致。外婆行动不便,但脑子还利索,常拉着母親絮叨,来来回回说些旧事,母亲也失了耐心,专门买来一台电视机放在一楼厅堂给外婆做伴。母亲去跟村里的妇人们打牌跳舞,外婆便常常一个人坐在厅堂的藤椅上,呆呆地,从清晨坐到日暮。厅堂的电视整日开着,定格在戏曲频道,总有旦角在咿咿呀呀唱着戏文,高亢婉转,如泣如诉。
  外婆让我们把姐妹几个的合影放大,挂在厅堂的墙上。她因此有了除听戏之外的消遣——看照片。她经常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张照片看,仿佛能看出花来。偶尔还对着照片自顾说话,像跟人唠嗑。若来个人串门,不管是否熟识,外婆都要热情地起身,用拐杖指着合影照,跟来人一遍遍介绍,这些个外孙女,都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有几个孩子。她不厌其烦,眉开眼笑。
  我们每次回家,外婆便像过节一样,老小孩般乐呵呵的,咧开着没了门牙的嘴。看到两个活泼可爱的曾外孙,总要兴致勃勃地拄着拐杖挪到房间,找出一些宝贝家什或饼干糖果塞给小家伙们。每一次离开,她还会像很多年前一样打开她那年岁已久的老木箱,从里面掏出来一些10元20元的纸币,像孩提时那样偷偷地塞在我们的口袋里,拉着我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
  宝呀,上下车要小心啊,要带好孩子啊。
  一直到最后,外婆还像小时候那样把我们唤作“宝”。她是我生命里唯一一个叫我“宝”的亲人。
  八
  模糊的记忆里,常常有父亲与母亲的争吵。每一次,似乎都与外婆有关。怎么说呢,印象里,外婆一直是家里的主管,是家里最有话语权的人。外婆偏护着母亲,却让一份母爱堂而皇之地,变成灰尘,变成利器,将父亲越推越远。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拿了一个橘子递给屋后的一个姑娘。说起来,那姑娘只比我大几岁,是父亲的晚辈,父亲跟她说几句话给人家一个橘子,挺正常不过。可外婆,以一个母亲的嗅觉,嗅出了危机。在很多小事的认定与处理上,外婆都会因为母性而发生偏差。很小的时候,外婆总是悄悄嘱咐我,去看看你爹在哪里,在干吗。我总觉得,对于父亲,外婆的眼睛像长着钩子。可外婆,明明又是心疼父亲的,每每做了什么好吃的,总是第一个想到父亲。每次吃饭,若父亲没来,外婆总是在一旁唠叨,别只顾着自己吃,给你爹留点!有时候干脆用一个小碗,挑出些腥荤来,藏到橱柜里。
  每一次父亲与母亲争吵完,母亲只管在一旁垂泪,而父亲,总是像个孩子一样,收拾几件自己的衣物负气离家。每一场争吵的残局,都由外婆收拾。我们尽量躲避着父亲迁怒的手掌,依旧吃着外婆做的饭菜,照样上学,写作业,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是后来才慢慢懂得,父亲对外婆有嫌隙。那种嫌隙,随着天长日久的相处,变得越来越深。到后来,甚至生出了恨意。我后来听我一个舅舅说起,父亲对外婆最大的不满,不是外婆作为丈母娘对自己的猜忌与管束,而是外婆舍弃自己的家,舍弃憨厚寡言的外公,连外公临终也没到床前服侍,才对她心生愤怨,认定她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妻子,是一个品性操守有失的女人。而这样一个母亲,对于他的妻子,是一个极坏的参照。这让他细思极恐,心生寒凉。
  憋屈与偏见,让父亲善良柔软的心生出了厚茧,有很多年,他一直对外婆很是冷漠,有过一些刀剑冰霜的言行,甚至累及他的妻子儿女。
  父亲用一个男人的视觉,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自私与任性,他体会不出一个母亲的心,他看不到一个母亲巨大的能量与付出。他不知道,如果没有外婆,我们四个孩子会怎样长大。他不知道,那些漫长的岁月,我们所有成长的细节。
  好在,父亲终是善的。也许是他也渐渐老了,岁月像春风一样,让他心底结冰的河床开始回暖融化,潺潺流动。我记得有一次,他从外面接到一包好烟,进门便拿给外婆,说,妈,这个给你抽。外婆犹疑着接过来,半晌才说,这么好的烟啊。我看到她背过身,揉了揉眼睛。
  好像是,从那以后,外婆便总是将父亲的名字挂在嘴边,跟我们说话也总是你爹长你爹短的。
  九
  外婆临终留下遗愿,不葬回夫家钟岸村,而是要求葬在蔡家村的祖坟山上。那座祖坟山,葬的都是蔡氏祖先。我以为,外婆应该与外公葬在一起才更合理。可外婆肯定有外婆的想法。
  她在这个蔡姓村子里生活了近四十年,她早已把自己活成了蔡家村人。她理所当然要像村子里的那些蔡母一样,葬在蔡氏的祖坟山上。她就是蔡氏的祖先。也或许,她并没有想到那些。她不过是惦记着孩子们,惦记着,每年的清明,孩子们去看她时,不用辛苦地绕上十里路去另一个村子。她到死都不舍的,到死都想着的,只有我们。
  对于外婆死后的安置,父亲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尊重外婆的意思,也担当起一个儿子应该担当的责任。外公的侄子,也顺了外公生前的遗愿,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一家子赶来帮忙置办丧事,所有的程序礼节一个也没落下。
  父亲将院子里的花盆悉数搬来,绕在外婆的棺木周围。外婆一生爱美。这个对她生过嫌隙的女婿,终于以一个孝子的样子,送别她。在鲜花的环绕中,外婆安详地躺着,任凭她最疼爱的女儿与外孙女们流泪哭泣。在她的一生里,无数次因为女儿与外孙女们的泪水而妥协,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妥协了。从深圳赶回来的弟弟——她唯一的外孙子,在她入棺前,死死拉着她那没有任何温度的干枯苍白的手,泪流满面。
  出殡的那天,送殡的队伍颇为热闹,都是蔡家村的家亲邻里村民后辈。一路爆竹脆响,烟雾弥漫。我茫然地跟在队伍里,一阵又一阵潮水漫过心脏。世界在我身边静止,疏离,我脑子里像电影那样反复地闪现着一幅画面:一个盘着发髻身着蓝布便衣的妇人,颠着小脚提着包袱,走在回乡的路口,她仿佛看到她那两鬓斑白的哥哥正站在村口默默遥望,可身后两个小跟屁虫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衣角,仰头看她的小脸蛋上眼泪汪汪……老妇人走一步停一步,终是叹口气蹲下身来,拥着两个幼小的孩子转身返回。
  责任编辑: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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