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黑漆漆的长夜一角，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公鸡就喔喔喔地叫。公鸡肚里没上闹钟，据说是地磁场作怪哩。身边的母鸡却不理解，公鸡每叫一遍，就在公鸡的膀子上，啄那么一两下。
鸡叫第三遍，周铁锤舒舒服服伸一个懒腰，正在得意之间，猛然想起今早的任务，他“嚯”地坐起身喊，迟了迟了！日急慌忙地穿衣蹬裤，裤腰上的一串儿钥匙，唰楞楞直响。
被他吵醒的白秀丽，娇嗔中带着埋怨说，起这么早做啥？你放心，周哥，我这儿没人来。
听见比他大好多岁的白秀丽这样叫他，周铁锤的心里直起鸡皮疙瘩。他边穿衣服边说，你这样叫，不怕乱了辈分？
白秀丽说，兴杨卫选叫，就不兴我叫？
周铁锤说，那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
白秀丽说，兄弟，你们是好兄弟，都跑过来找我。
周铁锤笑了，我们不找你，我们是好兄弟？你不被我们找，光想叫“老人家”找？你没看他那个嘴，牙齿掉得直露气，你一茬儿嫩苜蓿，就喜欢被他嚼啃？
叫了周铁锤一声哥哥，就被他绕着弯儿揭挑，白秀丽心里一时憋屈难受，带着哭腔骂道，提了裤子不认人的东西、短寿货，你滚，你都滚！一出门撞到墙上碰死滚到车轱辘底下轧死才好！
上学伤过同学，回乡做过贼娃，一天到晚干着精尻子撵狼营生长大的周铁锤，日狼日虎日豹子，飞到天上日鹞子，几十年粮食吃下来，你当他害怕啥？他啥都不害怕，就怕女人流眼泪，怕女人说他不好。
要是这会儿哭的是他媳妇，就是皇上他二爸来了，他也会搂她抱她挠她求她，让她破涕为笑。可是身边这娘们儿……这会儿他急着去王钢头家敲铜锣哩，就顾不上白秀丽。
村民小组组长，人民公社时期的生产队小队长，天底下最小的官儿，既不由上头任命，也不搞直选，基本上依靠家族势力，小组会上提名签字后，村委会认可就行。
发展到最近10年，有本事的人纷纷离村，到城市发展去了，村小组基本上变成了威人祸娃的天下。
谁的锣声大，谁就是政权；谁的嗓门高，谁就是真理；谁的钞票多，谁就代表民主。杨卫选说得没错，昨晚能摸上白秀丽的炕，还不是铜锣的功劳？
周铁锤一下跳下炕，光脚在地上踅摸半天，勾上昨晚蹬飞的人造革皮鞋，腰一挺襟紧皮带，“吱”的一声拉上裤子前面的尼龙拉链，提着铜锣出了屋。
一路想着铜锣给他带来的好处，周铁锤把脸凑过去，挨一下铜锣，心满意足地笑。
试想几只光脚同时蹬进一个裤腿儿，是个啥相况？有了昨晚一番经历，周铁锤终于从心理上，与组里找过白秀丽的能人们，一下子拉齐辈分，成了好兄弟。
2
本来向村西正好回家，周铁锤不，他向村东绕了很远，绕到杨卫选开的麻将馆门口。麻将馆从里面关着门，打牌推牌的声音直响。他知道杨卫选一夜没睡，在等他的好消息哩。
他就从麻将馆开始，敲起了大铜锣。
看见街上有人敲锣，起得最早的小学生，冒着迟到罚站擦黑板扫地的危险，纷纷变了道儿，撵着他看稀罕。
听见门口锣声响起，睡不住懒觉早起的老人，心说谁家这么早就唱大戏了，纷纷出门观看。
人来疯的周铁锤，肩膀下沉迈开方步，摆一个秦腔戏里大净出场的架势，踱到街道中间，声震寰宇地吼道：
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
乱五代尽都是各霸称雄。
赵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
手提上攀龙棍东打西征。
锣面反射的太阳光，照到的额颅上，看上去印堂亮灿灿，一脸官人相。
绕到“王钢头”家门口站定，周铁锤手里一面大铜锣，一个劲地敲。他这会儿的敲法，没有啥讲究，就是哐哐哐哐哐，为的是叫屋里的人，赶紧跑出来观看。
周铁锤昨天敲锣过来的晚，钢头媳妇听见锣声，半天才出来挡驾。今早一听见锣声就跑出来喊，我钢头昨晚没回家，你敲了也白敲。
周铁锤扯着嗓门喊，我早上敲晚上敲半夜敲，敲不出他个王钢头，我就不姓周。他不回来你就给我打电话往回叫！
周铁锤一面大铜锣，两个劲儿地敲。哐切哐、哐切哐、哐切哐……就像雷神吃豆子，铜锣嘎嘣嘣儿脆。
周铁锤一面大铜锣，三个劲儿地敲。哐哐哐切哐哐哐、哐哐哐切哐哐哐……好似簸箕倒核桃，铜锣咣当当儿响。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见巨蟒出洞白光闪，从王家门楼里，“呼”地蹿出一个秃瓢儿。
原来在家窝得快迟到了，王钢头不得不硬着头皮，推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出来，去乡政府上班。
周铁锤蹿上去堵住去路，让他签完字再走。
作为乡计生委的工作人员，王钢头清楚地知道，400多万元卖地款，因为没有小组长，在乡土地所冻结着。你几个装神弄鬼，还不都冲着钱？王钢头这样一想，就瞧不上这些人了。他口里咬着一根纸烟，把下巴翘得高高的，并不跟周家娃搭话。
看着王钢头傲气的样子，周铁锤恨不得挽起袖子，撸他几耳光。
他还没上去抽哩，王钢头他二爸“老人家”掂着一把镢头冲出来喊，贼娃子，敲你先人哩。敲，再敲我挖死你！原来钢头媳妇眼睛亮，叫来了老人家。
老人家不当村长很多年，却威人自有老虎势，刚闪出一个身影，就吓住了周铁锤。自小见了官家心里就发怵的周铁锤，铜锣立马噤了声。
看见周铁锤被他二爸吓住，王钢头得意地吹一声口哨，把刚抽了几口的一根香烟，一指头弹到空中，拧开电摩扬长而去。香烟划出半个圆弧，掉进路边一个臭水坑里，“吱”地冒出一丝水汽，就没有了声息。
周铁锤感觉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大叫一声，王钢头！撵了几步没撵上，老人家手里拎着一把镢头，端直朝他扑过来。
周铁锤给自己鼓气壮胆说，平常见你我绕着走，既然今儿躲不过去，你不把我挖死，我就叫你签字。
他把头朝老人家来的方向一顶，喊道，你挖，你挖，你今天不挖死我，你就代表你侄儿、代表你们王家人签字。你一天不签字，我就过来敲，吵死你烦死你。 世上的事情，从来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的是不要命的。碰见不要命的周铁锤，老人家一把老镢头，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老人家气得没法子，把镢头往地上一扔说，我还不就不信治不了你个死狗滥娃了！说完朝家里跑去。
周铁锤正纳闷儿哩，一条毛色黑亮的大狼狗，“汪”的一声扑出来。周铁锤又是敲锣，又是用锣挡，又是用锣椎吓唬，都镇不住狼狗。狼狗逮住空隙，一口撕住他的裤腿，几乎把他拉倒。铜锣踢里哐嘡掼到地，裤腿儿都挣扯了，周铁锤才脱开身，一溜烟往回跑。
看着周铁锤的狼狈样子，老人家哈哈哈冲天大笑一阵，对围观的群众说，大家看见没有，有理不在声高。就算他锣声震过天，碰见咱这狼狗，都是个尻子松。
3
听完周铁锤的汇报，杨卫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安慰周铁锤说，周哥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今早这个仇，咱迟早要报。
按辈分算起来，杨卫选应该把周铁锤叫叔。尿泥拌炮长大的朋友，狗皮袜子没反正，两个人在私下里，自小以兄弟相称。
杨卫选知道，在陵角村三组，要是找最大的官，还就是王钢头了。在乡政府上班的王钢头不签字，就等于上级机关不承认他。上级机关不承认，就等于王家人不承认他。王家人不承认，就等于整个陵角村不认他。这锣都敲了两天了，碌碡拽到半山上，绝不能前功尽弃。可想了大半天，他也没啥主意。
设法支走周铁锤，他就去白秀丽那儿，看能不能在女人跟前寻找一点灵感。
可是他见着的白秀丽时，白秀丽还想着周铁锤早上骂她的话呢，就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嘻嘻迎接他。
热脸碰了个冷脊背，杨卫选感觉没意思极了，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说，看来你不欢迎我啊，那你想你的问题吧，我走了！
靠男人过活的这个女人，在王家人之外，好不容易寻下个靠山，最害怕被男人冷遇。杨卫选一说要走，白秀丽立马软下来，跑上去揽住他的后腰，贴在他的后背上。
两个人黏糊在一起，到了节骨眼上，白秀丽惊讶地喊，杨哥你咋了你，你咋就不行了？
杨卫选抹一把满头的虚汗，说了他的心事。
想起她认识杨卫选之前，在王家两代人跟前受的那些罪，白秀丽就给杨卫选出了个好主意。
吃完中午饭，从杨卫选那儿拿来照相机，周铁锤放心大胆地睡在炕上，静等天赶紧黑。
人等时间的时候，时间就显得极其漫长。漫长的时间虽然还远，梦却离人很近。周铁锤的头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他不仅照了老人家的相，还依葫芦画瓢，照了王钢头的相。到乡政府跟前的照相部冲洗完相片，他跨进老人家的堂屋，把照片“啪”的一声摔在他的当面，等着看他的笑话。老人家扫一眼照片，一下跳起身来，从里面关上了房门。
老人家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故作镇定地说，周家娃，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提你的条件。
周铁锤说，第一，让王家所有人，支持我搞选举。第二，你得把我的铜锣，敲得响响儿的，给我送到家里来，而且要大白天送，不准晚上送。第三，你得赔我一条新裤子。
他梦见老人家秃子头上顶着铜锣，“扑通”一声跪在脚地，四肢和额颅紧贴地面，求他周铁锤开恩。
然而梦的结果，往往与现实相反。当他按照既定时间赶到既定地点，事情却起了变化。老人家并没像他们预想的那样，扯着被子往精身子上盖，更没有跪在地上磕响头，求他放上一马。
老人家端赳赳坐在白秀丽的对面，端着茶水嗑着瓜子，两人连手都没拉。
第二天一大早，周铁锤叫上杨卫选，一起去白秀丽家，向她兴师问罪。
白秀丽说，老狐狸说他年龄大了不行了，我有啥办法？
周铁锤说，他说不行就不行了？你手段那么足，鬼才相信哩。
白秀丽赌咒发誓说，老狐狸说他老了，戒了。
杨卫选听着白秀丽的话，观察她的表情，感觉她不像在撒谎，就打圆场说，我咋能不信你哩，秀秀。眼神里挑动着一丝丝蜜意，给白秀丽传情。
原来白秀丽瘫痪的老公，病情突然恶化，需要一大笔钱。她知道杨卫选跟周铁锤从来就是个无产阶级。实在想不来酬钱的办法，就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给王钢头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王钢头满口答应，还亲自把钱送上门来。
白秀丽受了感动，不免松了松口，把杨卫选他们的阴谋，泄漏给王钢头。
这么大一个阴谋，王钢头知道了，不是就等于老人家知道了？
给周铁锤摆完虚镇，老人家找到杨卫选当面，跟他说这件事。
杨卫选故作惊讶地说，竟有这样的事？
老人家把最小一根手指头朝地面一戳说，在咱陵角村，他娃就是个这！就他，还想拍我的艳照，你说说，谁给他娃的胆？
杨卫选不想把事情闹大，连忙打哈哈说，这个周铁锤，真是贼性不改。你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没必要跟他一番见识。
老人家说，我就是要跟他见识一番，一个偷人的贼，敲着一面铜锣，就能代表民意？他算个啥毬东西？驾辕的骡子杂种货，你还当千里马用哩。
老人家咒完周铁锤，两人打着哈哈，东家长西家短的又谝了一阵闲传。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老人家压低声音说，咱俩不如带上本家，站成一条线，你只要答应我两个事，我就能叫你当选。
原想着老人家找到门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老人家的意思，却是黄鼠狼要站到鸡笼子跟前，为鸡蛋和鸡娃站岗。
杨卫选一拍大腿说，只要叫我上去，这不是啥问题！
4
老王家跟老杨家联合起来，事情马上变得很简单很容易。
老人家亲自敲着大铜锣，一家一家的挨个儿通知开会。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陵角村第三村民小组八十四户在家的大人，除了周铁锤一家，很快就聚到村子中央一棵大皂角树底下，召开了一个会议。
村民们都知道老人家想选谁。知道每人获赠送的那一大袋洗衣粉，是谁掏的钱。他们更加知道，今天发着80块钱工资叫过来帮忙的其他小组的能人，都在给谁帮忙。 等钱给娃交学费的给娃问媳妇的盖新房修旧屋的，等钱还账的看病的想买个汽车跑运输的打麻将砸金花输钱跑了老婆想重娶的想买彩电冰箱电脑手机提前消费的，大家都急着用钱哩，索性都装糊涂随大流，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口袋里卖猫不分公母，乱纷纷签一遍字，就选了杨卫选。
当了组长的杨卫选，与老人家商量完毕，很快公布出一个五人小组的委员会名单。杨卫选、老人家、王钢头位列前三名；后面是白秀丽，妇女界的代表；再后面是一位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老先生，撑起个虚位子，代表老年人。
作为民选组长，杨卫选带领五人小组，不仅很快就分了卖地钱，还高薪聘请陵前村陵后村陵东村陵西村的闲皮二流子，组成一个“护法队”跟着，重新分了地。
300个人分400万块钱，不管怎样分，一人还不分一万多？可不知咋日鬼的，分到手的钱，一个人才八千三。
有人说杨卫选给乡土地所的一帮干部掏钱，组织他们带着七大姑八大姨，到海南三亚美美地浪了一圈。有人说五人小组跟护法队里，除了那个老先生年龄大没去，别的人一起去太白山、法门寺泡澡游览大吃大喝，回来还带着大包小包。
但是说归说，人们都知道，枪打出头鸟。组里村里的大小头目，跟乡上土地所的干部、治安所的警察，酒桌跟前一坐，桑拿里面一泡，早都称兄道弟，成了一家人了。为大家谋利益的事情，把自己搞进去，一点都划不来。
因为没人敢于挑头，人们就把怨愤的情绪，暂时就窝在心里。
心里实在窝不下了，还是要说一说。没人敢说杨卫选和老人家，就都盯着白秀丽，说她丈夫的骨头都化成灰了，还分了钱分了地。
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就有人坐不住了。跑到老人家跟前，告白秀丽的状。
来人说了半天，老人家鼓起一对青蛙眼，盯着来人看了又看，才一脸惊讶地叫，哦，是你呀，来，快坐，快坐，我走不动了，你自己给你倒水喝。
精明一生的老人家，竟连人都认不清了。来人惊讶地看着老人家，说不出一句话。坐是没必要坐，水也不必喝了，屁股一拧就走了。
看着告状的人出了家门，老人家拿起一双竹筷，敲着大铜锣，他先唱，浪里格浪里个浪里个浪，小呀么小儿郎，背个书包上学堂，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
唱不下去了，又唱，人家有钱买花戴，我家没钱嗯嗯嗯，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的喜儿扎起来，扎起来呀扎起来……
原来早一年知道村组要卖地，老人家就让他的亲侄儿王钢头找他们领导，把省城上班的他妹子刚生下来的一对双胞胎的户口，写成两个假名，落在老王家名下。他跟杨卫选提的条件之一，就是让杨卫选保证，给这两个娃，把钱跟地都分上。他提的条件之二，就是要杨卫选彻底甩开周铁锤。
第一个条件没有什么，无非就是村里没人少吃一口，他夺过来攒成一勺。这第二个条件，却是要砍掉杨卫选的左膀右臂，让他跟周铁锤伤筋动骨一百天后，从此一蹶不振。当然，他给杨卫选说的时候，是另外一种说法。
告状人一口水没喝，转身走到街道，碰见谁就跟谁讲，老人家散了骨头架子，老糊涂老瘫痪掉了。
得知有人告状失败，原来对老人家还有点怯火的杨卫选，感觉自己坐天下的时代，终于到来了，他决定腰杆儿硬挺地干上几件事。
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媳妇，在一夜之间，把小卖部的商品价格降低三分之一，把自家麻将馆的台费全免了。
结果没出三天，就挤兑得对门那家小商店不敢卖东西，一卖就亏钱；逼得向东隔两家另外一家麻将馆，没有人再去，整天铁将军把门。
挤掉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杨卫选把三间门房打通，开辟一个三倍大的麻将馆。又花了几千块钱，买回来8台自动麻将机。整个村周围，爱打麻将的人，全都围了过来。
第二件事情，杨卫选忍了几忍，终于抑制不住内心冲动，从市里开回一辆银燕牌小轿车。为了避开闲话，车是晚上开回来的。
亲眼见过的人都说，银灰色的车身，远看白生生的，像一只银色的燕子，在夜空里飞。
5
被兄弟出卖的日子，还真不好受。
周铁锤呼酒买醉，跟媳妇在一起的时候，逐渐不能人事。
不能人事的周铁锤，跟媳妇两个人怄气，怄着怄着耐不住寂寞，背着铺盖卷儿，迎着一场梨花雪，一个人外出打工。
离开村子之前，周铁锤一个人攀上村后的隋文帝杨坚的泰陵，俯瞰着生他长他的这块土地，流着眼泪唱道：
王站立在营门珠泪倾，
猛想起当年投山东。
鹞子头吓死郭威命，
十万里江山归柴荣……
周铁锤离村以后，那一面大铜锣，就没有主人了。
杨卫选跑到老人家屋里，要回那面铜锣。他想以后还有用得着铜锣的地方，比如说竞选村长，等他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再竞选副乡长。
杨卫选把铜锣挂在祖宗牌位一侧，还从村前的姜原庙里请回一个香炉，墩在铜锣前头。天天早上起来，给老先人遗像前一个旧香炉上完香，在新香炉里，也为他的大铜锣，焚起三根心香。
不管怎么讲，受了铜锣的益处，他才当选组长的。铜锣就是他的图腾，他的吉祥物，他要感谢铜锣供奉铜锣崇拜这面铜锣。只要铜锣在，他的官运仕途，就不可限量。
一个人待在设于自己家里的陵角村第三小组组委会办公室，杨卫选感觉寂寞了，就掂出跟政府的人在酒桌上喝剩下的半瓶西凤酒，把铜锣卸下来扣在桌上，边喝酒边伸出右手，中指食指倒过来换过去的在铜锣上敲。
蹦噔蹦噔敲了一阵，喉咙里就涌出了歌声。他一会儿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唔——你！抛撒着红绣球哇，正砸着我的头哇……；一会儿唱，一二呀，呀二一，一二一二一二呀……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因为铜锣放在桌上，铜锣伴奏的音色，就有一点儿发颤。
媳妇听他五音不全的歌声，说他，杀鸡哩还是扯锯哩，平白无故的，你敲锣唱歌干啥？ 他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未来的官运，悄悄地鸣锣开道哩。他害怕说破了心底的愿望，将来就不能应验。杨卫选沉醉于这种醺醺的感觉里，听见媳妇的话，他故意笑而不答。
唱完歌喝一口酒，干喝起来口滑，他就命令媳妇，给他炒一盘鸡蛋，过来陪他喝几口。
媳妇说，鸡蛋早卖完了，给你吃个屁吃……你没事罐你的马尿，我还忙着织布哩。
世上有两种闲人，男人闲了喝酒，女人闲了针线。杨卫选他媳妇这会儿没有缝缝补补，她正在织布。
媳妇一边跟他搭话，还坐在织布机上，横撂一把纬线梭子，竖推一下经线绳框，随着枣木挝管的嘎吱声响，织着靛蓝色为主的三色家织土布。
杨卫选说，你现在还织那么多土布有啥用？不如把你老汉我服侍好，我给咱捞外快，给你买成衣，夏天买裙子买项链，把你打扮得跟城里人一个样。
媳妇说，我不织这些布，你女子将来出嫁时，哪来陪嫁的床单？……露胳膊露腿的，我才不稀罕你的裙子项链哩，我就是稀罕钱，你给咱往回弄钱，我替你保管。
杨卫选心说，真是个土鸡蛋。穿个裙子戴个项链也嫌时髦，人家白秀丽，还烫了卷发头哩，人家就不活了？
提到白秀丽，杨卫选一下子想起他的兄弟周铁锤，心里不禁聚集起一层淡淡的恨意。
原来老人家安排白秀丽，趁周铁锤绪低落之机，多说些甜言蜜语，先把他罐醉。随后捏着鼻子，给周铁锤的媳妇，打了一个电话。
夫妇两人大吵一架之后，在外不能疯张，在家被媳妇抓了把柄要了欺头的周铁锤，带着身病心病，离开了陵角村。
6
按说周铁锤走了，陵角村应当平安无事了，可是村里发生的怪事，反而多了起来。
陵角村的怪事之一，与杨卫选有关。
有一天早上起来，杨卫选跟往常一样，在桌案前上香，一抬头不见了铜锣。杨卫选四处查看，门窗关得好好的，没有一丝缝隙。另一天杨卫选有个急事准备开车外出，发现小汽车被人扎破了轮胎，后箱放的烟酒，却没有一件失窃。再就是他家的苹果园子，被人摘过果；他家的柴草垛子，被人放过火。他家头门上挂着的大铁锁，锁孔隔三岔五地，就被塞了杂物。
陵角村的怪事之二，与老人家有关。
老人家的大狼狗，在院子里好好拴着哩，被人投毒而死。老人家花了3万多块钱，买回来一条藏獒，威风八面了没多长时间，又遭人投了毒。有一天下班回家，王钢头进屋吃饭，刚喝了一碗稀米汤，锁在门口的电动车，就不见了影踪。王钢头爱时髦，趁国家车补政策，买回来一辆微型家庭轿车。新车开回来没有几天，车身就被划得五麻六道的，再看四个轮胎，全被放了气。
陵角村的怪事之三，与大皂角树有关。
站在村子中间的那棵空心大皂角树，满身的树瘤子，满枝的皂角刺，叶子茂盛起来，像一个大屋子。长过了300年，长过了500年，树身依然苍翠遒劲，鸡爪爪枝柯与铜钱大叶脉间星罗棋布的黑色皂角里，孕育出鲜红如血的皂豆，风一吹就像铜铃铛，唰啷啷直响。分明是木质皂荚，却满树响起铜声，树下有青铜器窑藏，还是为周铁锤鸣不平，谁也弄不清。
夏夜的晚风一吹，大皂角树的铃铛声响里，散发出来的肥皂味儿，闻着清香扑鼻。树侧一个涝池里，青蛙叫得不住嘴；路边墙角的草丛里，蛐蛐也叫个不停。
吃完晚饭以后，屋里闷得不透风，人们端着躺椅的、提着小马扎的、手里摇一面大蒲扇的，纷纷到树下乘凉。在铃声蛙声蛐蛐声里，大家正说着闲话，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开进了陵角村，从大皂角树跟前开过去，直接开到白秀丽家门口，带出来一个人。
原来这人手持匕首，先找杨卫选，杨卫选最近为一封检举信，忙得焦头烂额，开车去镇上寻情钻眼送钱去了，恰好躲过一劫。这人寻到老人家屋里，把从隔壁过来串门的王钢头刺成了重伤，又跑到白秀丽家里，企图实施强奸。
警察问他作案动机，他只说一句话，他要治他的病。
警察问，你得的啥病？他一直不开口。
至于村里发生的一连串儿怪事，倒是找到了主儿。
原来这人打一阵工，就摸回陵角村一阵，直接回家的次数极少，更多是待在村后一孔废窑洞里，伺机出来作案。
警察说，白天打工，晚上回村，你不感觉苦？
这人说，苦谁不知道苦，我以苦中作乐哩，不行？
一句话惹笑了警察，警察说，既然你能以苦为乐，为啥不好好活着？
好好活，我咋不想好好活？城里待着让人难受，村里待着不舒服，浑身憋得慌，手痒，我想见一点血，我想吃一口肉，我想试一试，看我的病好了没有。
感觉他把话又说回来了，警察抓紧机会问这人，你得的是啥病？
关于这个问题，警察再怎么问，这人都不开口。
第二天后晌，警察带这人指认现场。在村后一个废窑洞里，搜出了电动自行车。
除了电动自行车之外，人们赫然发现，一面大铜锣，挂在窑壁上。
电动车被王钢头赶过来骂骂咧咧地认领走了，剩下铜锣没人要，警察很为难。
得知铜锣的主人是谁之后，警察就不为难了。
于是在这人离村的时候，那一面大铜锣，就像古代将军的护心镜一样，反扣在他的背上。
被警察带走的时候，这人朝围观的群众诡秘地一笑，他举了举被手铐铐着的双手，看着像是要向乡亲们施礼的样子，实际上他想把铜锣撞响。
可是他试了几试，铜锣却像哑巴一样，闷着声一点儿也没响。
责任编辑：丁小龙
黑漆漆的长夜一角，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公鸡就喔喔喔地叫。公鸡肚里没上闹钟，据说是地磁场作怪哩。身边的母鸡却不理解，公鸡每叫一遍，就在公鸡的膀子上，啄那么一两下。
鸡叫第三遍，周铁锤舒舒服服伸一个懒腰，正在得意之间，猛然想起今早的任务，他“嚯”地坐起身喊，迟了迟了！日急慌忙地穿衣蹬裤，裤腰上的一串儿钥匙，唰楞楞直响。
被他吵醒的白秀丽，娇嗔中带着埋怨说，起这么早做啥？你放心，周哥，我这儿没人来。
听见比他大好多岁的白秀丽这样叫他，周铁锤的心里直起鸡皮疙瘩。他边穿衣服边说，你这样叫，不怕乱了辈分？
白秀丽说，兴杨卫选叫，就不兴我叫？
周铁锤说，那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
白秀丽说，兄弟，你们是好兄弟，都跑过来找我。
周铁锤笑了，我们不找你，我们是好兄弟？你不被我们找，光想叫“老人家”找？你没看他那个嘴，牙齿掉得直露气，你一茬儿嫩苜蓿，就喜欢被他嚼啃？
叫了周铁锤一声哥哥，就被他绕着弯儿揭挑，白秀丽心里一时憋屈难受，带着哭腔骂道，提了裤子不认人的东西、短寿货，你滚，你都滚！一出门撞到墙上碰死滚到车轱辘底下轧死才好！
上学伤过同学，回乡做过贼娃，一天到晚干着精尻子撵狼营生长大的周铁锤，日狼日虎日豹子，飞到天上日鹞子，几十年粮食吃下来，你当他害怕啥？他啥都不害怕，就怕女人流眼泪，怕女人说他不好。
要是这会儿哭的是他媳妇，就是皇上他二爸来了，他也会搂她抱她挠她求她，让她破涕为笑。可是身边这娘们儿……这会儿他急着去王钢头家敲铜锣哩，就顾不上白秀丽。
村民小组组长，人民公社时期的生产队小队长，天底下最小的官儿，既不由上头任命，也不搞直选，基本上依靠家族势力，小组会上提名签字后，村委会认可就行。
发展到最近10年，有本事的人纷纷离村，到城市发展去了，村小组基本上变成了威人祸娃的天下。
谁的锣声大，谁就是政权；谁的嗓门高，谁就是真理；谁的钞票多，谁就代表民主。杨卫选说得没错，昨晚能摸上白秀丽的炕，还不是铜锣的功劳？
周铁锤一下跳下炕，光脚在地上踅摸半天，勾上昨晚蹬飞的人造革皮鞋，腰一挺襟紧皮带，“吱”的一声拉上裤子前面的尼龙拉链，提着铜锣出了屋。
一路想着铜锣给他带来的好处，周铁锤把脸凑过去，挨一下铜锣，心满意足地笑。
试想几只光脚同时蹬进一个裤腿儿，是个啥相况？有了昨晚一番经历，周铁锤终于从心理上，与组里找过白秀丽的能人们，一下子拉齐辈分，成了好兄弟。
2
本来向村西正好回家，周铁锤不，他向村东绕了很远，绕到杨卫选开的麻将馆门口。麻将馆从里面关着门，打牌推牌的声音直响。他知道杨卫选一夜没睡，在等他的好消息哩。
他就从麻将馆开始，敲起了大铜锣。
看见街上有人敲锣，起得最早的小学生，冒着迟到罚站擦黑板扫地的危险，纷纷变了道儿，撵着他看稀罕。
听见门口锣声响起，睡不住懒觉早起的老人，心说谁家这么早就唱大戏了，纷纷出门观看。
人来疯的周铁锤，肩膀下沉迈开方步，摆一个秦腔戏里大净出场的架势，踱到街道中间，声震寰宇地吼道：
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
乱五代尽都是各霸称雄。
赵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
手提上攀龙棍东打西征。
锣面反射的太阳光，照到的额颅上，看上去印堂亮灿灿，一脸官人相。
绕到“王钢头”家门口站定，周铁锤手里一面大铜锣，一个劲地敲。他这会儿的敲法，没有啥讲究，就是哐哐哐哐哐，为的是叫屋里的人，赶紧跑出来观看。
周铁锤昨天敲锣过来的晚，钢头媳妇听见锣声，半天才出来挡驾。今早一听见锣声就跑出来喊，我钢头昨晚没回家，你敲了也白敲。
周铁锤扯着嗓门喊，我早上敲晚上敲半夜敲，敲不出他个王钢头，我就不姓周。他不回来你就给我打电话往回叫！
周铁锤一面大铜锣，两个劲儿地敲。哐切哐、哐切哐、哐切哐……就像雷神吃豆子，铜锣嘎嘣嘣儿脆。
周铁锤一面大铜锣，三个劲儿地敲。哐哐哐切哐哐哐、哐哐哐切哐哐哐……好似簸箕倒核桃，铜锣咣当当儿响。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见巨蟒出洞白光闪，从王家门楼里，“呼”地蹿出一个秃瓢儿。
原来在家窝得快迟到了，王钢头不得不硬着头皮，推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出来，去乡政府上班。
周铁锤蹿上去堵住去路，让他签完字再走。
作为乡计生委的工作人员，王钢头清楚地知道，400多万元卖地款，因为没有小组长，在乡土地所冻结着。你几个装神弄鬼，还不都冲着钱？王钢头这样一想，就瞧不上这些人了。他口里咬着一根纸烟，把下巴翘得高高的，并不跟周家娃搭话。
看着王钢头傲气的样子，周铁锤恨不得挽起袖子，撸他几耳光。
他还没上去抽哩，王钢头他二爸“老人家”掂着一把镢头冲出来喊，贼娃子，敲你先人哩。敲，再敲我挖死你！原来钢头媳妇眼睛亮，叫来了老人家。
老人家不当村长很多年，却威人自有老虎势，刚闪出一个身影，就吓住了周铁锤。自小见了官家心里就发怵的周铁锤，铜锣立马噤了声。
看见周铁锤被他二爸吓住，王钢头得意地吹一声口哨，把刚抽了几口的一根香烟，一指头弹到空中，拧开电摩扬长而去。香烟划出半个圆弧，掉进路边一个臭水坑里，“吱”地冒出一丝水汽，就没有了声息。
周铁锤感觉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大叫一声，王钢头！撵了几步没撵上，老人家手里拎着一把镢头，端直朝他扑过来。
周铁锤给自己鼓气壮胆说，平常见你我绕着走，既然今儿躲不过去，你不把我挖死，我就叫你签字。
他把头朝老人家来的方向一顶，喊道，你挖，你挖，你今天不挖死我，你就代表你侄儿、代表你们王家人签字。你一天不签字，我就过来敲，吵死你烦死你。 世上的事情，从来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的是不要命的。碰见不要命的周铁锤，老人家一把老镢头，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老人家气得没法子，把镢头往地上一扔说，我还不就不信治不了你个死狗滥娃了！说完朝家里跑去。
周铁锤正纳闷儿哩，一条毛色黑亮的大狼狗，“汪”的一声扑出来。周铁锤又是敲锣，又是用锣挡，又是用锣椎吓唬，都镇不住狼狗。狼狗逮住空隙，一口撕住他的裤腿，几乎把他拉倒。铜锣踢里哐嘡掼到地，裤腿儿都挣扯了，周铁锤才脱开身，一溜烟往回跑。
看着周铁锤的狼狈样子，老人家哈哈哈冲天大笑一阵，对围观的群众说，大家看见没有，有理不在声高。就算他锣声震过天，碰见咱这狼狗，都是个尻子松。
3
听完周铁锤的汇报，杨卫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安慰周铁锤说，周哥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今早这个仇，咱迟早要报。
按辈分算起来，杨卫选应该把周铁锤叫叔。尿泥拌炮长大的朋友，狗皮袜子没反正，两个人在私下里，自小以兄弟相称。
杨卫选知道，在陵角村三组，要是找最大的官，还就是王钢头了。在乡政府上班的王钢头不签字，就等于上级机关不承认他。上级机关不承认，就等于王家人不承认他。王家人不承认，就等于整个陵角村不认他。这锣都敲了两天了，碌碡拽到半山上，绝不能前功尽弃。可想了大半天，他也没啥主意。
设法支走周铁锤，他就去白秀丽那儿，看能不能在女人跟前寻找一点灵感。
可是他见着的白秀丽时，白秀丽还想着周铁锤早上骂她的话呢，就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嘻嘻迎接他。
热脸碰了个冷脊背，杨卫选感觉没意思极了，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说，看来你不欢迎我啊，那你想你的问题吧，我走了！
靠男人过活的这个女人，在王家人之外，好不容易寻下个靠山，最害怕被男人冷遇。杨卫选一说要走，白秀丽立马软下来，跑上去揽住他的后腰，贴在他的后背上。
两个人黏糊在一起，到了节骨眼上，白秀丽惊讶地喊，杨哥你咋了你，你咋就不行了？
杨卫选抹一把满头的虚汗，说了他的心事。
想起她认识杨卫选之前，在王家两代人跟前受的那些罪，白秀丽就给杨卫选出了个好主意。
吃完中午饭，从杨卫选那儿拿来照相机，周铁锤放心大胆地睡在炕上，静等天赶紧黑。
人等时间的时候，时间就显得极其漫长。漫长的时间虽然还远，梦却离人很近。周铁锤的头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他不仅照了老人家的相，还依葫芦画瓢，照了王钢头的相。到乡政府跟前的照相部冲洗完相片，他跨进老人家的堂屋，把照片“啪”的一声摔在他的当面，等着看他的笑话。老人家扫一眼照片，一下跳起身来，从里面关上了房门。
老人家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故作镇定地说，周家娃，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提你的条件。
周铁锤说，第一，让王家所有人，支持我搞选举。第二，你得把我的铜锣，敲得响响儿的，给我送到家里来，而且要大白天送，不准晚上送。第三，你得赔我一条新裤子。
他梦见老人家秃子头上顶着铜锣，“扑通”一声跪在脚地，四肢和额颅紧贴地面，求他周铁锤开恩。
然而梦的结果，往往与现实相反。当他按照既定时间赶到既定地点，事情却起了变化。老人家并没像他们预想的那样，扯着被子往精身子上盖，更没有跪在地上磕响头，求他放上一马。
老人家端赳赳坐在白秀丽的对面，端着茶水嗑着瓜子，两人连手都没拉。
第二天一大早，周铁锤叫上杨卫选，一起去白秀丽家，向她兴师问罪。
白秀丽说，老狐狸说他年龄大了不行了，我有啥办法？
周铁锤说，他说不行就不行了？你手段那么足，鬼才相信哩。
白秀丽赌咒发誓说，老狐狸说他老了，戒了。
杨卫选听着白秀丽的话，观察她的表情，感觉她不像在撒谎，就打圆场说，我咋能不信你哩，秀秀。眼神里挑动着一丝丝蜜意，给白秀丽传情。
原来白秀丽瘫痪的老公，病情突然恶化，需要一大笔钱。她知道杨卫选跟周铁锤从来就是个无产阶级。实在想不来酬钱的办法，就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给王钢头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王钢头满口答应，还亲自把钱送上门来。
白秀丽受了感动，不免松了松口，把杨卫选他们的阴谋，泄漏给王钢头。
这么大一个阴谋，王钢头知道了，不是就等于老人家知道了？
给周铁锤摆完虚镇，老人家找到杨卫选当面，跟他说这件事。
杨卫选故作惊讶地说，竟有这样的事？
老人家把最小一根手指头朝地面一戳说，在咱陵角村，他娃就是个这！就他，还想拍我的艳照，你说说，谁给他娃的胆？
杨卫选不想把事情闹大，连忙打哈哈说，这个周铁锤，真是贼性不改。你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没必要跟他一番见识。
老人家说，我就是要跟他见识一番，一个偷人的贼，敲着一面铜锣，就能代表民意？他算个啥毬东西？驾辕的骡子杂种货，你还当千里马用哩。
老人家咒完周铁锤，两人打着哈哈，东家长西家短的又谝了一阵闲传。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老人家压低声音说，咱俩不如带上本家，站成一条线，你只要答应我两个事，我就能叫你当选。
原想着老人家找到门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老人家的意思，却是黄鼠狼要站到鸡笼子跟前，为鸡蛋和鸡娃站岗。
杨卫选一拍大腿说，只要叫我上去，这不是啥问题！
4
老王家跟老杨家联合起来，事情马上变得很简单很容易。
老人家亲自敲着大铜锣，一家一家的挨个儿通知开会。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陵角村第三村民小组八十四户在家的大人，除了周铁锤一家，很快就聚到村子中央一棵大皂角树底下，召开了一个会议。
村民们都知道老人家想选谁。知道每人获赠送的那一大袋洗衣粉，是谁掏的钱。他们更加知道，今天发着80块钱工资叫过来帮忙的其他小组的能人，都在给谁帮忙。 等钱给娃交学费的给娃问媳妇的盖新房修旧屋的，等钱还账的看病的想买个汽车跑运输的打麻将砸金花输钱跑了老婆想重娶的想买彩电冰箱电脑手机提前消费的，大家都急着用钱哩，索性都装糊涂随大流，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口袋里卖猫不分公母，乱纷纷签一遍字，就选了杨卫选。
当了组长的杨卫选，与老人家商量完毕，很快公布出一个五人小组的委员会名单。杨卫选、老人家、王钢头位列前三名；后面是白秀丽，妇女界的代表；再后面是一位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老先生，撑起个虚位子，代表老年人。
作为民选组长，杨卫选带领五人小组，不仅很快就分了卖地钱，还高薪聘请陵前村陵后村陵东村陵西村的闲皮二流子，组成一个“护法队”跟着，重新分了地。
300个人分400万块钱，不管怎样分，一人还不分一万多？可不知咋日鬼的，分到手的钱，一个人才八千三。
有人说杨卫选给乡土地所的一帮干部掏钱，组织他们带着七大姑八大姨，到海南三亚美美地浪了一圈。有人说五人小组跟护法队里，除了那个老先生年龄大没去，别的人一起去太白山、法门寺泡澡游览大吃大喝，回来还带着大包小包。
但是说归说，人们都知道，枪打出头鸟。组里村里的大小头目，跟乡上土地所的干部、治安所的警察，酒桌跟前一坐，桑拿里面一泡，早都称兄道弟，成了一家人了。为大家谋利益的事情，把自己搞进去，一点都划不来。
因为没人敢于挑头，人们就把怨愤的情绪，暂时就窝在心里。
心里实在窝不下了，还是要说一说。没人敢说杨卫选和老人家，就都盯着白秀丽，说她丈夫的骨头都化成灰了，还分了钱分了地。
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就有人坐不住了。跑到老人家跟前，告白秀丽的状。
来人说了半天，老人家鼓起一对青蛙眼，盯着来人看了又看，才一脸惊讶地叫，哦，是你呀，来，快坐，快坐，我走不动了，你自己给你倒水喝。
精明一生的老人家，竟连人都认不清了。来人惊讶地看着老人家，说不出一句话。坐是没必要坐，水也不必喝了，屁股一拧就走了。
看着告状的人出了家门，老人家拿起一双竹筷，敲着大铜锣，他先唱，浪里格浪里个浪里个浪，小呀么小儿郎，背个书包上学堂，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
唱不下去了，又唱，人家有钱买花戴，我家没钱嗯嗯嗯，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的喜儿扎起来，扎起来呀扎起来……
原来早一年知道村组要卖地，老人家就让他的亲侄儿王钢头找他们领导，把省城上班的他妹子刚生下来的一对双胞胎的户口，写成两个假名，落在老王家名下。他跟杨卫选提的条件之一，就是让杨卫选保证，给这两个娃，把钱跟地都分上。他提的条件之二，就是要杨卫选彻底甩开周铁锤。
第一个条件没有什么，无非就是村里没人少吃一口，他夺过来攒成一勺。这第二个条件，却是要砍掉杨卫选的左膀右臂，让他跟周铁锤伤筋动骨一百天后，从此一蹶不振。当然，他给杨卫选说的时候，是另外一种说法。
告状人一口水没喝，转身走到街道，碰见谁就跟谁讲，老人家散了骨头架子，老糊涂老瘫痪掉了。
得知有人告状失败，原来对老人家还有点怯火的杨卫选，感觉自己坐天下的时代，终于到来了，他决定腰杆儿硬挺地干上几件事。
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媳妇，在一夜之间，把小卖部的商品价格降低三分之一，把自家麻将馆的台费全免了。
结果没出三天，就挤兑得对门那家小商店不敢卖东西，一卖就亏钱；逼得向东隔两家另外一家麻将馆，没有人再去，整天铁将军把门。
挤掉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杨卫选把三间门房打通，开辟一个三倍大的麻将馆。又花了几千块钱，买回来8台自动麻将机。整个村周围，爱打麻将的人，全都围了过来。
第二件事情，杨卫选忍了几忍，终于抑制不住内心冲动，从市里开回一辆银燕牌小轿车。为了避开闲话，车是晚上开回来的。
亲眼见过的人都说，银灰色的车身，远看白生生的，像一只银色的燕子，在夜空里飞。
5
被兄弟出卖的日子，还真不好受。
周铁锤呼酒买醉，跟媳妇在一起的时候，逐渐不能人事。
不能人事的周铁锤，跟媳妇两个人怄气，怄着怄着耐不住寂寞，背着铺盖卷儿，迎着一场梨花雪，一个人外出打工。
离开村子之前，周铁锤一个人攀上村后的隋文帝杨坚的泰陵，俯瞰着生他长他的这块土地，流着眼泪唱道：
王站立在营门珠泪倾，
猛想起当年投山东。
鹞子头吓死郭威命，
十万里江山归柴荣……
周铁锤离村以后，那一面大铜锣，就没有主人了。
杨卫选跑到老人家屋里，要回那面铜锣。他想以后还有用得着铜锣的地方，比如说竞选村长，等他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再竞选副乡长。
杨卫选把铜锣挂在祖宗牌位一侧，还从村前的姜原庙里请回一个香炉，墩在铜锣前头。天天早上起来，给老先人遗像前一个旧香炉上完香，在新香炉里，也为他的大铜锣，焚起三根心香。
不管怎么讲，受了铜锣的益处，他才当选组长的。铜锣就是他的图腾，他的吉祥物，他要感谢铜锣供奉铜锣崇拜这面铜锣。只要铜锣在，他的官运仕途，就不可限量。
一个人待在设于自己家里的陵角村第三小组组委会办公室，杨卫选感觉寂寞了，就掂出跟政府的人在酒桌上喝剩下的半瓶西凤酒，把铜锣卸下来扣在桌上，边喝酒边伸出右手，中指食指倒过来换过去的在铜锣上敲。
蹦噔蹦噔敲了一阵，喉咙里就涌出了歌声。他一会儿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唔——你！抛撒着红绣球哇，正砸着我的头哇……；一会儿唱，一二呀，呀二一，一二一二一二呀……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因为铜锣放在桌上，铜锣伴奏的音色，就有一点儿发颤。
媳妇听他五音不全的歌声，说他，杀鸡哩还是扯锯哩，平白无故的，你敲锣唱歌干啥？ 他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未来的官运，悄悄地鸣锣开道哩。他害怕说破了心底的愿望，将来就不能应验。杨卫选沉醉于这种醺醺的感觉里，听见媳妇的话，他故意笑而不答。
唱完歌喝一口酒，干喝起来口滑，他就命令媳妇，给他炒一盘鸡蛋，过来陪他喝几口。
媳妇说，鸡蛋早卖完了，给你吃个屁吃……你没事罐你的马尿，我还忙着织布哩。
世上有两种闲人，男人闲了喝酒，女人闲了针线。杨卫选他媳妇这会儿没有缝缝补补，她正在织布。
媳妇一边跟他搭话，还坐在织布机上，横撂一把纬线梭子，竖推一下经线绳框，随着枣木挝管的嘎吱声响，织着靛蓝色为主的三色家织土布。
杨卫选说，你现在还织那么多土布有啥用？不如把你老汉我服侍好，我给咱捞外快，给你买成衣，夏天买裙子买项链，把你打扮得跟城里人一个样。
媳妇说，我不织这些布，你女子将来出嫁时，哪来陪嫁的床单？……露胳膊露腿的，我才不稀罕你的裙子项链哩，我就是稀罕钱，你给咱往回弄钱，我替你保管。
杨卫选心说，真是个土鸡蛋。穿个裙子戴个项链也嫌时髦，人家白秀丽，还烫了卷发头哩，人家就不活了？
提到白秀丽，杨卫选一下子想起他的兄弟周铁锤，心里不禁聚集起一层淡淡的恨意。
原来老人家安排白秀丽，趁周铁锤绪低落之机，多说些甜言蜜语，先把他罐醉。随后捏着鼻子，给周铁锤的媳妇，打了一个电话。
夫妇两人大吵一架之后，在外不能疯张，在家被媳妇抓了把柄要了欺头的周铁锤，带着身病心病，离开了陵角村。
6
按说周铁锤走了，陵角村应当平安无事了，可是村里发生的怪事，反而多了起来。
陵角村的怪事之一，与杨卫选有关。
有一天早上起来，杨卫选跟往常一样，在桌案前上香，一抬头不见了铜锣。杨卫选四处查看，门窗关得好好的，没有一丝缝隙。另一天杨卫选有个急事准备开车外出，发现小汽车被人扎破了轮胎，后箱放的烟酒，却没有一件失窃。再就是他家的苹果园子，被人摘过果；他家的柴草垛子，被人放过火。他家头门上挂着的大铁锁，锁孔隔三岔五地，就被塞了杂物。
陵角村的怪事之二，与老人家有关。
老人家的大狼狗，在院子里好好拴着哩，被人投毒而死。老人家花了3万多块钱，买回来一条藏獒，威风八面了没多长时间，又遭人投了毒。有一天下班回家，王钢头进屋吃饭，刚喝了一碗稀米汤，锁在门口的电动车，就不见了影踪。王钢头爱时髦，趁国家车补政策，买回来一辆微型家庭轿车。新车开回来没有几天，车身就被划得五麻六道的，再看四个轮胎，全被放了气。
陵角村的怪事之三，与大皂角树有关。
站在村子中间的那棵空心大皂角树，满身的树瘤子，满枝的皂角刺，叶子茂盛起来，像一个大屋子。长过了300年，长过了500年，树身依然苍翠遒劲，鸡爪爪枝柯与铜钱大叶脉间星罗棋布的黑色皂角里，孕育出鲜红如血的皂豆，风一吹就像铜铃铛，唰啷啷直响。分明是木质皂荚，却满树响起铜声，树下有青铜器窑藏，还是为周铁锤鸣不平，谁也弄不清。
夏夜的晚风一吹，大皂角树的铃铛声响里，散发出来的肥皂味儿，闻着清香扑鼻。树侧一个涝池里，青蛙叫得不住嘴；路边墙角的草丛里，蛐蛐也叫个不停。
吃完晚饭以后，屋里闷得不透风，人们端着躺椅的、提着小马扎的、手里摇一面大蒲扇的，纷纷到树下乘凉。在铃声蛙声蛐蛐声里，大家正说着闲话，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开进了陵角村，从大皂角树跟前开过去，直接开到白秀丽家门口，带出来一个人。
原来这人手持匕首，先找杨卫选，杨卫选最近为一封检举信，忙得焦头烂额，开车去镇上寻情钻眼送钱去了，恰好躲过一劫。这人寻到老人家屋里，把从隔壁过来串门的王钢头刺成了重伤，又跑到白秀丽家里，企图实施强奸。
警察问他作案动机，他只说一句话，他要治他的病。
警察问，你得的啥病？他一直不开口。
至于村里发生的一连串儿怪事，倒是找到了主儿。
原来这人打一阵工，就摸回陵角村一阵，直接回家的次数极少，更多是待在村后一孔废窑洞里，伺机出来作案。
警察说，白天打工，晚上回村，你不感觉苦？
这人说，苦谁不知道苦，我以苦中作乐哩，不行？
一句话惹笑了警察，警察说，既然你能以苦为乐，为啥不好好活着？
好好活，我咋不想好好活？城里待着让人难受，村里待着不舒服，浑身憋得慌，手痒，我想见一点血，我想吃一口肉，我想试一试，看我的病好了没有。
感觉他把话又说回来了，警察抓紧机会问这人，你得的是啥病？
关于这个问题，警察再怎么问，这人都不开口。
第二天后晌，警察带这人指认现场。在村后一个废窑洞里，搜出了电动自行车。
除了电动自行车之外，人们赫然发现，一面大铜锣，挂在窑壁上。
电动车被王钢头赶过来骂骂咧咧地认领走了，剩下铜锣没人要，警察很为难。
得知铜锣的主人是谁之后，警察就不为难了。
于是在这人离村的时候，那一面大铜锣，就像古代将军的护心镜一样，反扣在他的背上。
被警察带走的时候，这人朝围观的群众诡秘地一笑，他举了举被手铐铐着的双手，看着像是要向乡亲们施礼的样子，实际上他想把铜锣撞响。
可是他试了几试，铜锣却像哑巴一样，闷着声一点儿也没响。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