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本元明杂剧》书名商定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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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1年8月,抗日战争硝烟弥漫,上海仍处于“孤岛”时期,商务印书馆以“涵芬楼藏版”之名印行《孤本元明杂剧》,初版四百部,除馆方“坚持勿售”之手工纸本五十部外,其他机制纸本三百五十部于数月内即销售一空。
  《孤本元明杂剧》依据《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整理校订而成,“择其久未行世者,刻本六种,钞本一百三十八种,一律以聚珍铅字排印”。自1938年郑振铎于坊间书肆发现沉埋已久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想方设法代教育部购藏,并极力促成出版之事始,至由张元济亲自主持,郑振铎参与选目、校订,曲学专家王季烈和编辑姜殿扬整理校订,函牍往来三年有余,其间克服了因战争导致的邮路不畅、校订者和主持者先后持续重病、商务印书馆劳资纠纷加剧导致的罢工运动等困难,终于使这部戏曲界学人翘首企盼的珍贵戏曲选本得以推出,创造了现代出版史上戏曲文献整理校订的佳话。
  上海图书馆藏《校订元明杂剧事往来信札》原共七册,2018年1月由商务印书馆合并为一函六册,以线装形式出版,书名题签出自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书法家,上海图书馆馆长顾廷龙之手。该书即为张元济、郑振铎、王季烈等人及相关机构为整理出版《孤本元明杂剧》的往来信札专集,由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胡坚博士整理。信札时间起自1938年6月22日,止于1941年12月10日,所收手迹、录副共约四百七十件,形式包括函、契约、校例、须知、笺、表、条议、清单、书目、提要、样张、说帖、说明等,其中大部分均为首度公布。这些信札记录了商务印书馆作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文化出版机构,对珍贵戏曲文献整理、校订、编印、出版和发售的全过程,完整而生动地再现了其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古籍整理出版的风貌;同时,其侧面反映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生活与时局世态,是研究中国出版史、文学史和社会史的宝贵原始资料。
  《校订元明杂剧事往来信札》的出版将有助于学界加深对《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和《孤本元明杂剧》的研究,有助于学者们挖掘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到《孤本元明杂剧》的出版过程和诸多出版细节,并考量其在古籍出版史上的特殊意义。
  笔者谨以本书的相关通信为中心,梳理《孤本元明杂剧》书名商定的前前后后。


  1938年6月22日,郑振铎在致张元济的信中说道:
  菊生先生:
  承关心元曲事,至以为感!书款已汇出,但至今未到。惟在限期届满之前,已由暨大诸友先行垫付款项。现此书已取回,暂存敝处,乞释念!先生摄印一份事,已作函“教部”,谅必可得允许。千元之款,将来拟印作为钞录一份之费用。惟将来商务出版此书時,须用“教育部”或“国立编译馆”或其他国家机关名义;又出版时,盼能赠送“教部”五十部以便分送各国。此事想均不难办到也。
  专此,顺候公祺!
  振铎拜上
  而这套郑振铎发现并代教育部购藏,认为“须用‘教育部’或‘国立编译馆’等国家机关名义”出版,并且可以用作国礼“分送各国”的书即是当时被称作“‘也是园旧藏’元明杂剧”的国宝级戏曲文献。凑巧的是,在此之前的6月9日,张元济正在为与这部“奇书”失之交臂感到惋惜、给傅增湘写信的时候,郑振铎却正好在给他写信,希望商务印书馆能影印此书:
  也是园元曲发现后,几得而复失者再。但此绝世之国宝,万不能听任其流落国外。故几经努力,费尽苦心,始设法代某国家机关购得(价九千元)。现已付定洋千元,俟款到即可取书。从此,此国宝乃为国家所有矣。在文化上看来,实较克一城、得一地尤为重要也。而在此国难严重之际,犹能节省抗敌的急需而购藏此书,实足表示政府方面之有办法,之对文化事业的关心。此书购妥,一重心事可放下矣。闻潘博山先生言,先生对于此书亦至为关切。知保存国宝,实人同此心。不知商务印书馆方面有影印此书之意否?因此种孤本书如不流传,终是危险也。
  抗战时期不惜倾囊收购流散古籍、屡屡“劫中得书”的郑振铎,与毕生编印古籍、认为“为古书续命”事关国脉的张元济一拍即合。沟通之后,张元济负责与商务印书馆总管理处驻港办事处联络,郑振铎负责与教育部商洽。
  经过二人历时十个月的努力,1939年3月22日,商务印书馆总管理处驻港办事处在致郑振铎的函件中,应允了教育部于先前订立契约之外的两点补充意见,双方终于就筹印“也是园旧藏”元明杂剧之事达成了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自1938年6月始至签订最后的补充协议,各人各方信札和契约言及此书的出版方式均为“影(景)印”,只是“版式及售价由商馆决定,但其中若干种已有流行之本,印否亦由商馆决定”。直到补充意见达成后,张元济读完郑振铎移交的前半部书后,1939年4月24日在邀请王季烈整理“也是园旧藏”元明杂剧的信中才谈及具体的拟出版形式,认为必须整理一番方可出版,已经有了用《奢摩他室曲丛》款式排印的念头。王季烈在收到邀请函之后,4月29日即写信应允承担整理校雠事,并针对出版形式提出了建议:“鄙意其中原本清楚可照相石印者,当然以石印为宜(省校对且存原本面目);至不能石印者,则用排印,此则曲白之分别、正衬之断定却须细心考覆。”认为可以区别曲本情况处理,清楚者石印,除此之外可以排印。张元济收到王季烈的回信后,与商务同人商量再三,认为只能采用排印形式:
  此书钞笔不精,校改之字多系盖面,又旁注之字亦甚不匀称,即刻本亦不见佳,多有校改旁注之字。与同人商酌再四,只能排印,即用前印《奢摩他室曲丛》行款,似尚雅饬。印成之后,篇幅可比原本约减三分之一,售价亦可较廉,未知卓见以为如何?原书钞本曲白正衬有若干种竟打成一片者,即刻本亦参差不齐,现拟排印,所有行款只可改归一律,与奢摩他本同一格式,惟校改之字、补入之长段如何安顿,应请裁酌见示。
  并列举了几项理由,至此终于确定了此书的出版形式。从目前已知的信函中可以看出,张元济应该与郑振铎沟通过排印出版事宜,郑振铎也不反对,只是根据王季烈《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的试校样,与二人对校例进行了细致的讨论。这也就是校订元明杂剧的原始,也是后来重新拟定书名的根本原因。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从郑振铎发现曲本,到他写作出《跋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一文之前,虽然此书源于明初赵琦美之脉望馆,赵琦美对其有大量校语众所周知,虽然基本确定只印孤本及罕见之本、不印流行之本,但所有涉及此事者在信札中商讨出版事宜时均以“‘也是园旧藏’元明杂剧”或“也是园元曲”等称之,乃由于此书“因也是园得名”,钱曾《也是园藏书目》曾对这些曲本加以著录,黄丕烈为其编制过《也是园藏书古今杂剧目》;且此书的编次也是在原目的基础上“稍变其例”,“以留将来增减伸缩之余地”。
  1939年11月1日,本书的初校员(实际上相当于现代意义的责任编辑)姜殿扬在给张元济的信中谈及郑振铎新作、发表于开明《文学集林》第一辑之《跋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言语间充满赞叹和钦佩之意:
  菊公钧鉴:
  郑振铎君新撰《跋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一篇,都三万余言,在开明《文学集林》第一辑出版。丁君索到小样一分,已经郑君校正一过,属就便附呈请政。晚翻览一过,穷源探本,博采旁征,逻辑之广,可云无遗。目录之学非逐种实地、心、手目三者交营,终是肤泛落空。郑君此跋经躬亲审校,经验中毫发不放松,分析记述出来,本末釐然,从也是园而上溯脉望,亦极合理,脉望亦有目可稽,且有校欵年月,为初藏之祖也,其后递有增损,不止于也是园,以“也是”名,置后来藏家于何地?诚所未允,此跋得正名之义矣。凡事求其大体有着而已,赵校欵识有行书、有正楷,校文有疵谬,乃另一枝节问题。
  信中,姜殿扬认为“从也是园上溯脉望,亦极合理”,因为“脉望亦有目可稽,且有校欵年月,为初藏之祖也”,如果仅以“也是”名之,那么实际上是对后来藏家的不尊重;同时,还说“此等曲本与其谓为‘孤本’、‘内本’,无宁诮为‘禁本’”,对郑振铎正名之义深以为然。
  从目前发现的信札中,我们无法得知张元济对姜殿扬此番论述的态度,但1939年11月10日,姜殿扬在致张元济的信中提到:“今日郑跋已有单行小本散出,此与销路宣传甚有关系”,并向他提请“不知能多散千百本否”。从这一细节可以间接看出,张元济和商务印书馆至少对郑跋是持肯定态度的,而且《孤本元明杂剧》前期的公开宣传是以郑跋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之名进行的。
  但1940年7月之前,双方似并未直接沟通过书名,只有一段涉及书名的小插曲。1940年3月20日,张元济将一份编定百五十种之目录寄予王季烈,嘱其核定。不巧的是王季烈此间“旧恙大发”住院,4月6日由他人代笔写了回信,为“于校刊杂剧一事,恐有始无终”道歉,并将此前收到的《校印也是园曲丛总目》寄呈。值得注意的是,王季烈在此目录上勾掉“校印也是园曲丛”几字,旁改为“孤本元明杂剧”,并在总目之名下加了“涵芬楼校印也是园藏本”的小字。这里很有趣,可能因为顾忌王季烈的病情,此后二人若干封信函往来再未提书名事宜。
  1940年7月25日,张元济因患腹疾,嘱咐商务印书馆代拟书信一封,除寄送排成曲本三种外,正式与王季烈就书名一事进行沟通:“再书名‘孤本’两字,拟依郑振铎君所见,易为‘脉望馆’三字。”同样凑巧,在接下来王季烈致张元济的信函中未见其对此事的回应。所以,8月12日,张元济在给王季烈的信中再次提及书名事,并简单陈明了理由:“前嘱馆中函陈拟用‘脉望馆’三字代拟定‘孤本’二字,缘此时不欲发售预约,不能将全部书名发表。在此数月之中,或有人将我所选印者忽然印出数种,则於‘孤本’二字,于出书之时不免有所抵触。未知卓见以为可否,敬候示遵。”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王季烈很快将自己的观点记录在《破窑记》校样上,8月14日寄回,这就是由丁英桂单独录出递呈张元济的“三不妥”附注笺:
  标题“孤本”二字改“脉望馆”一节,鄙意觉未尽善。此杂剧为脉望馆、绛云楼、也是园诸家所递藏,而非脉望馆之刊本。仅举脉望馆不足以赅诸藏家,一不妥也。脉望馆所藏杂剧不止此数,今仅选印百余种,而仍冠以“脉望馆”之名,二不妥也。书名当使人人易知,方可畅于行销。脉望馆去今已有百年,惟藏家及研究板本者熟知其名称,普通喜杂剧传奇之人未必知也,不惟“孤本”二字之足以使人注意,三不妥也。请诸君再细酌之。
  烈
  右录《破窑记》校样上王君九先生附注
  王季烈从此本递藏诸家、选印情况和书名通俗与否三个角度分析了为何改“孤本”为“脉望馆”并不妥当。可能久久没有收到张元济的回信,8月27日王季烈又写了一封自述近况的信,随意聊天道,“杂剧名称日前与贵同年张双南谈及,渠亦谓‘孤本’二字相宜”。9月3日张元济方才回信,信中说自己近日因叠患感冒和腹泻,未能及时回复,9月1日收到由翰怡兄(刘承幹)转交的信件得知王季烈近日血压增高,同时致以道歉并问候;对于之前“承示元明杂剧标题宜用‘孤本’二字,准当遵办”。至此,《孤本元明杂剧》这一书名终于得以确定。


  从以上《孤本元明杂剧》书名商定的过程可以看出,张元济先生作为一位杰出的出版家,如何在特殊時期,妥善处理原本和“善本”、一般读者和研究者、编辑和研究者,乃至研究者之间的关系。
  实际上,张元济的古籍整理方式以影印为主,在此基础上努力恢复古籍的本来面目,《四部丛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等即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但对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这样的三百年罕见之曲本,张元济并没有简单地按照郑振铎的建议采取影印的办法,而是通过亲自精读原本,分析其特点之后选择了费工费时的整理校订排印的方式。他在1940年3月14日给袁同礼的信中条分缕析地列出三项理由:“(一)全书有抄本有刻本,刻本亦不出一手,行款亦各各不同,且有眉目极不清楚者,若用影印非特毫无美观,且反令阅者多所迷闷;(二)原书经数人校过,校手或详或略,略者随笔将所校改之字蒙盖在本字之上,若用影印则原则及所改之字并为墨堆,无从辨别;详者用蝇头细楷左右勾勒,若求清晰,非用珂罗版不可;(三)抄者程度过低,致形误声误之字不胜枚举(记有一字,似是“显”字,但记不真确,总之右旁为“页”,原文竟将“页”旁写在左方,而将“显”旁写在右方,岂非笑话)。且抄手亦甚粗率,若存原式,适足以彰其劣点,而招世人之薄视。”这样的处理方式实际上一方面是将原本善本化,另一方面则极大地拓展了其读者群。除此之外,正如前文所说,张元济还考虑到成本售价问题:“印成之后,篇幅可比原本约减三分之一,售价亦可较廉。”可见其借流通以保护古籍的良苦用心。正是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他努力在郑振铎和王季烈于校例的分歧点上寻找平衡,既最大限度地尊重郑振铎“以竭力保全原书面目为上计”的整理原则,又尽可能地维护王季烈的权威意见;在馆方“责任编辑”姜殿扬与王季烈对曲本的具体意见有矛盾时,亦能采取及时有效的处理,帮助王季烈在整个校订过程中树立中心地位,此处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这样的大家风范也体现在《孤本元明杂剧》的定名过程中。最先张元济依据郑振铎的意见拟用“脉望馆”三字,但经王季烈命中要害的三点提醒后,又能马上谦虚接受其意见,并从始至终能在二人之间做恰到好处的斡旋工作。实际上,王季烈的“三不妥”意见本身非常精确有眼光,不妥之一尊重了此书的递藏过程,不妥之二切合本书选择一百四十四种罕见之本的出版实际,不妥之三则很是难得地站在出版者的角度,认为“孤本”更能吸引读者的眼球。
  最后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如果单纯从曲本的流传情况来考虑定名确当与否的话,虽然郑振铎和孙楷第当时在各自的文章或著作中详细梳理了《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授受关系,但依然留下许多关键性的问题未能解释。学者蒋星煜在《常熟赵氏〈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流传与校注》一文中,根据张远《无闷堂文集》对诸家流传情况做了更正与补充,认为清初常熟地区收藏钞校本元明杂剧的有三家,即钱曾、陆敕先和秦酉岩,而不仅仅是郑振铎所认为的钱曾一家。据分析,钱曾在某一时期曾同时收藏有赵琦美原本《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和陆敕先藏本,而钱曾的《述古堂藏书目》和《也是园藏书目》之所以有一剧同时两次重复出现的情况,也正是出于这一原因。钱曾同时收藏两种藏本,“其中有数本或多本误赵本为陆本,或误陆本为赵本的可能是有的”。因此我们可以得出,1938年郑振铎等人发现并商借出版的所谓《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很有可能不是赵琦美的原藏本,这种情况下,如果用“脉望馆”三字为新出版的排印本定名,就实属有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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