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黄祖洽:何须绘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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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来,黄祖洽身边一直萦绕着两个挥之不去的问题。一个是,为什么“两弹一星”元勋名单上没有他?另一个是,为什么他晚年选择了教书,而且是去北师大这个与他没有什么渊源的地方?
   很多人为他鸣不平,常有人忍不住当面问他,对这两者都表示惋惜。
   人们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当年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很多都担任了重要的领导职务。原“九院”(即现在的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理论部赫赫有名的“八大主任”中的四位物理学家,除他之外的三人,邓稼先担任了九院院长,周光召担任了中科院院长,于敏担任了九院副院长兼九所所长,且都列名“两弹一星”元勋。
   对此,黄祖洽大多笑笑不语。他在《述怀》中写道:“山花今烂漫,何须绘麟阁。杏坛二三子,起舞亦婆娑。”麟阁即麒麟阁,是汉朝供奉十一功臣之地。
   1964年,刘寄星从北大毕业,考取了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成为黄祖洽的研究生。有一次他作一篇英文文献的读书报告,讲到半截黄祖洽就打断了他,说他“通通错了”,而他则坚持自己是对的,黄祖洽说自己先读了原文再跟他讨论。他早听人告诫过,自己这位导师脾气很大,不要随便提不同意见,因此心里忐忑不安。不想过了一个星期,收发室转交给他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刘寄星,你对了,我错了。黄祖洽。”
   他觉得,这12个字,就是黄祖洽一生科学精神的最好写照。
  
   “可能你是对的”
   何祚庥与黄祖洽认识近70年,还是黄祖洽的入党介绍人。
   1947年9月,何祚庥通过考试,插班进入清华大学物理系读二年级。进校后不久,周培源教授在清华大礼堂做关于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的学术报告。何祚庥完全听不懂为什么会“钟变慢、尺变短”,而旁边一个同学却不时发出会心的赞叹,大赞“今天周老师讲得好极了”,让他大受刺激。报告结束后,他上前拦住这位同学询问姓名,原来他就是黄祖洽。
   黄祖洽1944年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1946年回到清华物理系继续深造。有人回忆,他当时名贯清华,被称为“20年难得一遇的清华才子”。
   何祚庥当时是中共地下党清华大学理学院支部书记,其中一项工作任务是在清华师生中发展党员。他说,当时的一个重要经验是要争取功课最好的人才,黄祖洽自然成为他发展的重点。通常这种尖子生参加社会活动的意愿较高,比较容易争取,但黄祖洽的心思都在学术上。当时国民党政府贪污腐化,不得人心,他们下了很大工夫做工作,最终从这些方面打动了为人正派的黄祖洽。
   1950年1月,经何祚庥等介绍,黄祖洽入了党。8月,他作为新中国第一批研究生从清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工作。
   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是当年5月刚成立的,后更名为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吴有训任所长,后钱三强接任所长,王淦昌、彭桓武任副所长。当时学界有一种说法:原子能科学乃物理学的中心。原子能所人才济济,兴旺发达。
   1955年,苏联同意援建中国一“堆”(原子反应堆)一“器”(回旋加速器),这是发展原子能科学的关键设施。钱三强率领近40人的“热工实习团”赴苏联学习,彭桓武和黄祖洽都在反应堆组。
   学习期间,黄祖洽在对方设计方案中发现了一个问题。苏联专家的计算是该反应堆需要63根铀棒才能达到临界大小,而他计算的是56根。反应堆如果超临界,将会引发事故。经过反复测算,最后苏联专家无奈地表示:“可能你是对的。”
   1958年实际建堆时,果然只用了56根铀棒。临界启动实验结果也证明,黄祖洽是正确的。
  
   “半导体”
   1960年12月的一天,二机部部长刘杰和副部长兼中科院原子能所所长钱三强坐到一起,商量如何为氢弹研制先行起步。刘杰准备让二机部“九所”(即核武器研究所)先集中精力抓原子弹研制,而把氢弹先行一步的任务放到中科院原子能所。他问钱三强原子能所在理论方面还有没有力量做这件事,钱三强说有。
   钱三强以知人善任的科学规划和组织才能著称。他领导的原子能所有“满门忠孝”之誉,他先后推荐了朱光亚、邓稼先、彭桓武、王淦昌等到“九所”的关键岗位上,这些人后来都成了“两弹一星”元勋。
   现在,钱三强又要点将了。他的首选,就是黄祖洽。
   钱三强本是黄祖洽在清华的研究生导师,当时他忙于筹建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即后来的原子能所),又正逢彭桓武刚从英国回来,受聘于清华,他就把黄祖洽推荐给彭桓武做研究生。
   在原子能所十年,黄祖洽一直在从事核反应堆理论研究,成为中国核反应堆理论的奠基者和开拓者之一。他与彭桓武一起为国家培养了第一代核反应堆理论研究队伍,有人把这支队伍称为“黄祖洽兵团”。
   1960年12月,在原子能所四室下成立了一个“轻核反应装置理论探索组”,简称“轻核理论组”,由黄祖洽任组长。此时,何祚庥从苏联杜布纳联合核子研究所回国,也调入轻核组成为骨干成员。1961年1月,又调来于敏任副组长。
   那时,黄祖洽一半时间在轻核理论组做氢弹预研,一半时间到九所兼职参与原子弹研制。当时的规定是,原子能所这边的工作对九所开放,但九所的工作对原子能所严格保密,因此黄祖洽被戏称为“半导体”。
   当时黄祖洽、于敏、何祚庥和萨本豪等人在一个办公室。何祚庥回忆,他和于敏坐前后桌,他总是一有灵感就掉头与于敏讨论。黄祖洽不太爱与人讨论,总是一个人安静地想问题。
   1962年,刘恭梁从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毕业,加入轻核理论组。
   原子能所有一个传统,新来的大学生要重新将毕业论文答辩一次。刘恭梁答辩时,黄祖洽、于敏等坐在底下。刘恭梁的论文涉及流体力学,黄祖洽就让他跟着自己做课题。黄祖洽告诉他,搞原子弹除了核物理,也需要懂流體力学。    原子弹的设计有苏联专家提供的或多或少的帮助,但氢弹的设计完全是从头摸索。为了寻找有用线索,他们翻遍了1945年以来的《纽约时报》,又查美国当年审判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案的证词,都一无所获。
   何祚庥说,氢弹是中国人从“第一性原理”出发,也就是从物理学的基本理论出发,独立而完整地开发出来的整个理论和技术。他说,中国人的特点是,能够凭借集体的力量,弥补彼此的不足。
  
   “三人签字”与“三个抽屉”
   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前一天,1964年10月15日,早晨一上班二机部部长刘杰就来到九院(1964年2月在九所和局机关基础上合并组建了九院)理论部,找到留守在京的理论部第一副主任周光召,要他对铀238和铀235自发裂变产生中子、提早引发核爆炸(这会使爆炸当量减少,达不到预期目的)的几率有多大,提出论证看法。
   周光召召集长于中子理论的黄祖洽和数学家秦元勋,一起进行了测算。当天傍晚,周光召来到刘杰办公室,递交了由他们三人共同署名的研究报告:“经估算,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的可能性超过99%。”
   黄祖洽2012年曾对大女儿黄萌和学生刘寄星回忆,这个问题对自己来说比较容易解决。原子弹的“点火”问题是他负责的,这里关键的数据,一个是中子早发概率,一个是压缩到超临界以后的时间有多少。他一查自发裂变的概率,一计算,就可以得出结论了。
   原子弹成功爆炸后,1965年5 月,兼职的黄祖洽正式调入二机部“九院”, 于敏等轻核理论组的31名科研人员也调了过来,两支队伍在主战场汇合了。黄祖洽、于敏被任命为理论部副主任,理论部“八大主任”齐聚。轻核理论组另外的十余人,包括去了河南参加“四清”的何祚庥则留在了原子能研究所。
   每天晚上,理论部科研大楼内灯火辉煌。那时的学术讨论空气非常活跃,几乎每周都要召开学术讨论会和鸣放会,不论资格,人人都有发言权。
   当时氢弹研制的目标是,突破并掌握重量轻、威力大的热核武器的基本原理,第一步爭取完成弹重一吨左右、威力为100万吨级TNT当量的热核弹头的理论设计,当时把这一目标简称为“1100”。
   由彭桓武主持,安排了三个方案,由周光召、黄祖洽、于敏三位理论部副主任各率领一路人马攻关,相当于准备了三个“抽屉”。在都柏林工作时,彭桓武曾向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薛定谔请教科研方法,薛定谔的回答是:分而治之。如今,他实施的正是这一策略。
   黄祖洽负责从加强型原子弹方向入手,实际上是把原来的原子弹做成特大的。彭桓武对于这个方向比较有把握,曾说如果那两个都不行,黄祖洽这个也可以顶上去。
   但探索的结果是,要想威力上去,重量就得上去;且“聚变比”(聚变反应的能量在整个核反应中所占的比率)不能随着威力的增加而增加。结论是:这条途径与“1100”这一目标相差甚远。
   最终,是于敏“临门一脚”,氢弹突破柳暗花明。这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
   1982年,“原子弹氢弹设计原理中的物理力学数学理论问题”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完成人是彭桓武、邓稼先、周光召、于敏、黄祖洽、秦元勋、江泽培、何桂莲。
   九院后来还曾发生过一场关于氢弹“发明权”的风波。在原子能所轻核理论小组时,一位姓沈的年轻人是兼职保密员,也参加研究工作。刘恭梁回忆,那时于敏与何祚庥总是不停地讨论,总有点子,这位年轻人在一旁听着,也琢磨一些想法。后来,这位沈姓年轻人随着轻核理论组去了九院,氢弹突破后,他坚持认为氢弹的成功应有他的一份功劳。
   80年代,时任九院院长邓稼先曾到何祚庥家,了解轻核理论组期间这位年轻人在氢弹预研中的参与情况,何祚庥认为他并未参与实质性工作。
   黄萌告诉记者,2000年左右,九院再次调查此事,找到黄祖洽。黄祖洽回应说,他承认这个年轻人是提出了一些想法,但这只是一些朴素的想法,而验证这些想法需要很深的物理和数学功底,非他的水平所能企及。黄祖洽还说:“不管你提的有没有道理,你争就没有道理了,搞我们这个东西你想争什么呢?”
  
   “老黄”
   氢弹突破时,“文革”已经到来。1969年末,黄祖洽全家下放河南五七干校。
   那年暑假后,黄祖洽的大女儿黄萌升入初三,班里的同学一个个跟着家里人走了,人越来越少。入冬后没多久,母亲郑重告诉她:“我们要去河南五七干校了,今后是否能回来就不一定了。”她觉得,这好像是她预料之中的事。
   黄祖洽一家住在河南驻马店上蔡县下地韩村一个农户的厨房,狗和猪随时都会进来。黄祖洽被分配去养猪,平时喂猪和打扫猪圈,也做种庄稼的农活。他的专业虽然有些荒疏了,但身体反而好了起来。
   世事多变。1972年春节后,黄祖洽几经折腾返回了九院。新分来九院不久的大学生曾先才第一次见到了他。
   老九所人除称呼彭桓武为“彭公”外,称其余领导均为“老邓”(邓稼先)、两个“老周”(周光召和周毓麟)、老黄(黄祖洽)、老于(于敏)、老何(何桂莲)……这堪称老九所文化。“老黄”其名,曾先才早已如雷贯耳。他听老同志们说,老黄学问了得,融会贯通,非等闲之辈,不过说话尖刻,不留情面,让有些人“敬而生畏”,因此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发配去干校了。
   曾先才所在的“102组”承担着东风系列核武器次级理论设计任务,接连几年,几乎年年做热核试验,年年要提交理论方案。每隔一段时间,所业务领导就要来组里听取汇报,拍板定案。
   黄祖洽从干校回来后首次来听取汇报,曾先才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老黄中等个子,大脑门,略微秃顶,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皮肤黝黑,略带红润,脸带笑容,与老同志一一握手。曾先才觉得,此时的他与其说像个大学者,倒不如说已有几分像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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