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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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 猪
  老家有句俗谚:“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时候过年,最盼望的事就是杀猪了。农村杀猪热闹、好玩,更重要的是解馋,杀猪菜的香气是时常缭绕在梦境里的。
  杀猪的仪式很隆重。抓猪就很热闹,猪要被杀了,先从圈里放出来蹓蹓,几个帮忙抓猪脚的跟在后面,虚张声势,赶着猪满院子跑。待猪折腾得累乏了,便有那身手敏捷的抢上几步,扯住猪的一条后腿,顺势一扯一扭,一二百斤的猪一下子就被掀倒在地上,众人一拥而上把猪的四蹄绑扎个结结实实。猪自然是不甘就缚,开始挣扎嚎叫,嚎叫声像是吹响了集结号,很快招引来一帮大人孩子们瞧热闹。
  猪逮住了,各项准备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先得找粗壮些的杆子,支成个三脚架子,预备开膛的时候把猪吊挂在上面。有的图省事,干脆找根檩子斜搭在房沿上,固定好也能将就。架子下面用土围个圈儿,防止血水流得到处都是。再把门板卸下来,在架子旁边搭个台面,准备给猪放血刮毛拆解。屋里再烧上一大锅水。接下来就是等杀猪匠上场了。
  当时我们村里的杀猪匠叫小老许,是个四十来岁的光棍汉子。小老许只有快到年跟前的时候杀猪的活计才多些,平时主要是勒狗。据说方圆几十里村村店店的狗没有不怕他的。不管平日里多凶,小老许一进院,立马蔫了。小老许走过去扯住狗的两条前腿一轮一搭,背在肩上,再用脑袋顶住狗的下巴,狗吓得哈喇子流小老许一脸。
  我家杀猪那天,小老许老早就来了。可能是父亲常买他的狗肉,有些相熟的缘故吧。不然小老许谱儿会摆得很大的,不去个像样的人叫上几次那是不会轻易到场的。外面抓猪立架子搭台子忙活的时候,他坐在屋里炕桌边抽烟喝茶水,讲些个杀猪勒狗的奇巧事,只是用耳朵监听着外面的动静,偶尔支料上几声。抓猪搭架子这些粗活小老许是不屑干的。外面准备差不多了,有人喊一嗓子妥了!小老许还得四四至至地把正在讲述的故事结上一个尾,端起大碗咕咚上两口茶水,方才站起身来,随手抄起放在炕沿上的油布包夹在腋下,左手捏着烟,右手提着铁梃杖走出来。大致撒目上一眼,说还中。便来到门板搭的台面前,把烟弹一下放在边沿,打开油布包,砍刀、秦条子、猪毛刮子、磨石什么的一一摆好。有人帮忙给他穿上那件油光锃亮的皮围裙,袖子一挽,架式就拉开了。杀猪匠都很油,小老许也不例外。一边忙活着干活,也不忘跟熟络的人打招呼,跟围来看热闹的小媳妇开玩笑。
  说着话,小老许走到捆好的猪跟前,蹲下身用左手拍拍猪头,右手拿个尺把长的硬木棍往猪的长嘴边一送,那猪正是急得见什么咬什么的状态,立刻张嘴把木棍死死地叼住。小老许从容地从围裙兜里摸出一根皮条绳将猪嘴扎紧。一挥手,众人把猪抬上门板架子牢牢摁住。
  小老许站起身,抄起秦条子吹了一下,伸手在猪脖子下一比划一送,秦条子直没刀柄,血哇的一下蹿出来。接血的盆自然是早准备下了,猪血是杀猪菜的主料,含糊不得,有时候要提前放些葱姜调料在盆里,有的还先放些温水,据说能使猪血更加细嫩。小老许一手扳着猪头,一手还得捏起没抽完的烟嘬上几口。
  放完血,猪也就彻底玩完了。有时还要哼哼上一阵,脖子上咕噜着血沫子,却也翻不了大天了。小老许麻利地解开四蹄,拎起一条后腿,用刀在猪肘上方划一道小口,把一米多长的铁梃杖插进去,顺着皮下把猪身上的部位走上一遍。接下来开始吹气,小老许深吸一口气,做势要吹了,却突然转身对开玩笑的小媳妇做个鬼脸,说我吹了?未待回应,已俯下身去。这回他占上了嘴,被他开了玩笑的媳妇开始报复,说些个占便宜的话,甚至还上他鼓胀的腮帮子上弹一把。小孩子们也在旁边起哄。小老许不急不恼,似乎还挺享受,一边吹一边比划着指挥旁边的人帮助敲打猪身,一会儿工夫把猪吹得溜圆。
  把猪吹大是为了好刮毛。刮毛得掌握好水温,虽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但太烫了伤猪皮,温度不够又不好刮,去不了毛根。小老许刮毛快,也干净,一边开着些个半黄不黄的玩笑,一边刷刷刷地刮着,白白胖胖大肥猪就撂那儿了。
  刮完了猪毛,把猪头卸下来,再把猪身子用肉钩子钩了挂在木架子上开膛。然后像变魔术似的,肠肝肚脏,一挂挂拎出来。板油捧出来。
  快到猪尿泡了。小孩子们早都簇拥到跟前,小老许吊足了孩子们的胃口,才像是很随意地把那玩意儿摘拉出来,用大拇哥和食指一撸,挤出里面的液体,吹成个气球形状,举起来,问给谁啊?我赶紧伸手接过来,一副舍我其谁的霸气,一帮孩子马上被吸引过来,脸上满是羡慕嫉妒的神情。小孩子看杀猪,都是冲着猪尿泡去的,小时候可玩的稀罕玩意儿少,又不是家家年年都能杀个猪,能有个猪尿泡玩儿是很奢侈也很得意的事。
  猪尿泡拿出来,杀猪的大戏也就过了高潮了。看热闹的大人也不好意思再逗留,孩子们也跟着猪尿泡转去了。
  收拾差不多了,有人赶紧把热水盆端过来,小老许用香胰子洗了手,接过已点着的烟卷,坐在一边的条凳上,看别人打扫屠戮凌乱的现场。
  猪杀完了,但吃杀猪菜的年度大戏才刚刚开场。院子里点上个大灯泡,婶子大娘老邻旧居齐上阵,那边捞小米饭,切猪血脖,剁干白菜,紧猪血,煮粉条。这边请老人,邀乡邻,借盆碗,摆桌筷,烫烧酒,个个忙得不亦乐乎,笑语欢声,欢声笑语,满院子的喜庆,一趟街的喜庆,全营子的喜庆。
  杀了猪,年味越来越浓了。
  做豆腐
  “腊月二十五,做豆腐。”杀完猪之后,就该做豆腐了。
  生产队的豆腐房在队部前面的一溜门房里。豆腐房有两间屋大小,一进门是两盘磨和磨道,再往里是个灶台,坐一口大锅,锅台连着铺小炕。锅台边是一口大缸,一半埋在地下。缸上边是过包的架子。墙上挂着驴套、捂眼、大水舀子、豆腐撑子一应家什,房子本就不大,越发显得窄巴。
  做豆腐的老孙头是队长的本家叔叔,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应该有五十多岁奔六十的年纪。平时不爱说话,脾气却很暴躁。不是你家做豆腐,是根本不让进屋的,嫌你碍事。一帮小孩子只能在门口探着头瞧上一鼻子,看看是谁家在做豆腐,有没有可能混口豆浆喝或弄块豆腐边尝尝。而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常常是探上一脑袋,没等老孙头发话,赶紧识趣地走开。要是自家做豆腐就不同了,你可以上到那铺烧得滚烫的小炕上去,坐在一个木头墩上,目睹黄豆是怎样变成豆腐的,还能喝上鲜美烫口的豆浆,吃上刚开包的豆腐。   过去有个说法,做工有三难,打铁、撑船、做豆腐。做豆腐是一门手艺,俗称“水里求财”,磨浆煮浆扬浆点浆都有很大的学问在里面。
  磨浆最费工夫,好在生产队有毛驴给用,套上毛驴,戴上捂眼,喊一嗓子“驾”,毛驴就承担了最累的活计。捂眼是用草糜子编的,再缝上块破布,外形像个乳罩。给毛驴戴上捂眼是怕驴不专心拉磨偷吃东西。毛驴拉磨也不是白使的,用了没一会儿工夫,饲养员老田头就过来了,说不中了两头驴都得歇歇了。老孙头骂上一句,两个人说笑着凑到炕沿坐下,做豆腐的人家赶紧递过两个纸烟口袋,告诉着这可是岭上“马阎王”种的烟,五毛多一斤哩。老田头先装上一袋,点着了,嘬上一口,不赖不赖,有股子阎王爷的冲劲。老孙头也点点头,附和说真中。老孙头的烟嘴是玉石的,听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当个宝似的天天别在裤腰上舍不得给别人嘬。老田头的比较时尚是个烟斗,是当兵的儿子给买回来的,也是轻易不给人看。俩老头到一块儿抽烟很大程度是在显摆自己的烟袋。
  驴拉着磨人也闲不着,得不停地往磨眼里加豆子和清水,豆浆从两扇磨间的缝隙流下来,下面有槽接着,槽里有一个刮子,随着磨一圈圈地转,把流下来的豆浆刮到漏口流到下面的盆里。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可能是急着吃豆腐的缘故吧,总感觉这毛驴子戴着捂眼干活也很不着调。
  那边磨得差不多了,这边灶台开始烧火。先倒上两瓢水烧开,待豆浆磨完倒入大锅中开始煮浆。煮浆需要掌握好火候,没开时要加猛火,开大了要及时撤火,既得防止煳锅又得防止沸锅。一般都是烧树根疙瘩劈成的木柈子调节火候。
  浆要煮开时,老孙头蹲上灶台开始“扬浆”,先是拖底搅拌,待煮沸几分钟后,再用大勺舀起豆浆半蹲着“扬浆”,把锅内的浆子摇匀打碎。这时候的老孙头在热气腾腾的锅台上挥舞大水舀子,活脱脱就是那个腾云驾雾的孙悟空。一帮孩子挤在门口看热闹,有人高喊:孙猴子!孙大圣!还有的喊俺老孙来也!嘻嘻哈哈大笑。老孙头顾不上急也顾不上恼,熬好了浆,下了锅台,孩子们早吓跑了。
  接着就是过包,一瓢瓢把煮好的浆子舀到豆腐包上,两只手舞动着十字形的架子,把豆浆滤到大缸里。渣渐渐多了,就要取过木板做的豆腐夹子夹,尽可能把浆汁滤净。老孙头虽然干瘦,做这一切却是汗不出气不喘。
  豆腐好不好吃,一看水二看豆子,但关键是点浆的手艺。点浆用的是卤水。卤水的学名叫盐卤,是氯化镁、硫酸镁和氯化钠的混合物。可以使蛋白质凝固,科学认为卤水点豆腐是胶体聚沉的过程,并未发生化学反应。卤水有毒,大量吞服可引起昏迷甚至死亡,却能用来点豆腐,这全凭分寸的把握。农村有句歇后语,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老孙头拿一把老式钥匙捅咕半天,从墙旮旯儿的小箱子里摸出一个塑料包,捏出一小块说灰不黄的玩意儿,应该就是卤水了,在一个小葫芦瓢里化开,一边用勺子顺时针搅动大缸里的浆水,一边往里点兑卤水。眼见着稀稀的豆浆渐渐成脑儿了。
  这边开始在磨盘上摆板子,放模具架子,铺湿笼布。约摸过了半个钟头,打开缸盖,把上面的一层泡沫撇掉,用宽边舀子一层一层地撇起豆脑,慢慢地、均匀地撒到模具内,完事把笼布折起来包好,再放上木板盖住,拎过来两大半桶水平衡地压在上面。
  再过个二十多分钟,打开包,热腾腾的香气散发开来,豆腐就做成了。
  虽然老孙头有乐模样的时候不多,但保不齐哪天心里敞亮就高兴了。特别是有那讲究人家,临端着豆腐走时,一边夸赞着老孙头的手艺,一边顺手捏上两块留在点卤水的小瓢里。待做豆腐的人家走了,老孙头把小瓢端出来,喊道,小王八犊子们过来吧,不吃喂驴了。孩子们早就躲在一边等这一嗓子呢,猴急着围拢过来,争着抢着烫得吸溜着。老孙头装上烟,乐嗬嗬地看着。瞧那淘气的坏小子吃得正忘形,上去弹了个脑瓜崩,小崽子捂着脑袋夸张地嗨哟,吃完了豆腐,大家一块儿嗷嗷起哄,作鸟兽散了。
  那豆腐的香味却要回味好几天呢。
  赶 集
  赶集,是年前的一件大事。
  跟着大人去赶集不亚于随份子上席,是很体面也很荣光的事。农村亲戚多,分散在这庄子那营子的,没有个婚丧嫁娶的大事很少见面,赶集也就成了会亲戚的一个非正式场合。有很多大姑娘小伙子相亲,媒人也是安排在集上的。快过年了,长久不见的亲戚在集上见了面,打着招呼唠上几句,一惊一乍的,分外亲昵近便。说高兴了顺手把身后的孩子推出来,叫三舅老爷叫六姨姥,怯怯地叫了,三舅老爷或六姨姥便伸手过来摸一下头,啧啧地惊叹着,这是老几?这么大了?瞅瞅多随他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寒暄上几句各忙各的。若是实在亲戚自然不一样,从篮子里或袋子里摸出个冻梨或几粒糖果,硬塞在棉袄前大襟上缝着的口袋里。大人推让着说家里有呢也买了呢,孩子也随着大人言不由衷地说着不要不要,手却早捂在了口袋上了。大人更客气地让着,正月里有闲工夫家来住几天吧,村里请了戏班子呢。
  家里孩子多,赶集却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太小的跟不上脚,没等走到呢,赖叽了,又是让背又是让抱的。到了集上见啥要啥,不给买赖着不走,耽误事还丢人现眼。得是头大的,能帮着拎点儿东西,也带着长长见识,见着亲戚啥的也有个话。嘴甜,见啥人说啥话吃香,给大人长脸不说,人前人后那通夸奖绝对有利于良好人格的养成。见了人眼生没个话,让问个好,张不开嘴,红了脸直往身后躲,会让大人很没面子,气头上搡打两下也是免不了的。
  农村的集开始是十天一个,月底那个叫社会主义大集,规模大,有时候集上会搭个台子,绑上大喇叭开公审大会啥的。后来改成三六九或一四七、二五八的,三天一个了。
  平时赶集少,农村基本上自给自足,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到集上交换。打个灯油买个盐的平时到供销社就得了。只有到快过年了,赶集才成为一件大事。过年的东西需要置办,像炕席之类的大件也得换换新。
  老家的集市在供销社门前的广场上。说是广场其实还是条东西向的路,不过宽敞些罢了。路南是五金杂货店,除了卖些个斧头锤子农具等家什,还收购鸡蛋、山药材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破鞋猪毛啥的也能换钱。路北是大商店,有东西两个门,东门上面浮刻着“发展经济”,西门上刻着“保障供给”。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个“给”在这儿念作“jǐ”,感觉自己很有些学问。门挺宽,两扇,往里往外都能开,一撒手自己关上了,感觉挺惊奇个玩意儿。   集上卖的东西挺多,小孩子看啥都新鲜,从大人们腋下钻过去,没待看明白,已被人流裹挟着走了。遇到拥挤的地方,棉帽子被挤掉了也是有的。印象最深的还是炸油饼,老远就闻着香味了,馋得咕咚咕咚直咽口水。还有卖点心的,诱人的果子上面点几个红点儿,三五个码在一起,像是在上供,酥皮大馅的看着就脆香。小驴车上的苹果捂盖着大棉被,有人买时掀开一个角,国光清香翠绿,黄元帅个儿大饱满。还有卖冻梨的,油黑发亮,想像着那酸掉牙的感觉,禁不住都要打个冷战。
  跟了大人先是去置买必备的年货,买上油盐酱醋、糖果香烟,再置上卫生香挂钱儿、写对联的大红纸。年画是必不可少的。供销社顶棚上拉着铁线,上面挂满了年画。有四条屏的,什么《佘太君挂帅》《三打白骨精》《草原英雄小姐妹》《玉堂春》《小刀会》《红灯记》,有单幅的,鹤发童颜“老寿星”、连年有余“喜娃娃”、“金鸡报晓”、“彩球舞狮”,还有英明领袖的画像。仰着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哪幅都觉着稀罕,直到转得脖子都僵酸了,才定下来,这幅爷爷奶奶喜欢的必须要买,那幅吉祥喜庆的图个吉利,也有教子励志的不能落下。最后,“吃水不忘挖井人”,毛主席、华主席的头像是必须要请上的。
  买了年画,拎着大包小裹的东西往外走。再买上竹苇子编的新炕席、蒸豆包年糕的箅子,还有常用的扫帚笤帚炊帚,大人孩子便都有些疲惫了,钱也所剩无几了,再找补点儿小零碎,妹妹们的发带、头绳,也就差不多了。看到火候到了,便提醒父亲,还没买炮仗呢。父亲先是逗着,没钱了,不买了,屁大个动静钱就没了。看着眼泪都打了转转了,赶紧给了一毛钱,自己再凑上攒的几分钱,一挂百头的小鞭就到手了。
  临近过年的最后一个集,叫懒汉子集,说是再懒也得赶集了,不然年货可就没得卖了。过年的前一天,俗称穷汉子集,有钱没钱也得去转转,拣那卖剩下的零头巴碎的便宜东西买些来,将就着也就把年过了。
  不赶集,怎么过年呢?
  放鞭炮
  过年最大的乐趣是放鞭炮。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是年味最好的烘托。
  那时候,鞭炮品种比较少,且大都是个人土法炒药擀制。有双响、炮打灯、麻雷子鞭、起花、泥花什么的。供销社也卖浏阳花炮,多是一二百头的,五百一千的也有。临近过年,集上卖炮仗的多起来,随着或沉闷或清脆的炸响,天空亮光频闪,化作一股股白烟,空气中氤氲着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年味儿。
  卖炮仗的地方在集市的外面,一块靠近河边的空地上。卖炮仗的也不多,这儿一堆那儿一簇,地下摆着几盘捆扎好的双响,边上坐个兜子或半大口袋,装着些散卖。有的货全些,用木板支个架子,除了双响还有炮打灯,一个响上去,变成一朵烟花慢慢飘下来。还有起花,也叫“蹿天猴”,绑着根麦秸秆,燃放时秆朝下,捻将燃尽时一松手刺拉一下蹿上天去,晚上能看到一条烟火的轨迹。还有大泥花,像生产队分粮那个大称砣,黄土子做的模具,里面装上药,一点刺刺向上蹿火星子。双响大都是二分三分一个,特殊粗大威力大的也卖到四分五分。卖炮仗的不吆喝,人少的时候抄手站着,来回跺着两只脚免得冻麻木。待上了人了,开始比赛似的试放,看谁家的双响蹿得高,响得脆声。越是那质量参差不齐的放得越多,这把放刺楞了,不甘心再点上一个,直到放上个既没炸底又蹿挺高的,如果再长点儿脸来上一声脆响,便显出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有个卖炮仗的叫老黑,只卖双响,都是牛皮纸卷的,比别的也粗壮些。老黑戴着大狗皮帽子,穿着短大衣,腰上扎根绳子,脚上蹬双棉靰鞡。左半边脸有一大块黑,挺吓人,听说是炒火药发生意外烧的。他的炮仗从不试放,而且比别人贵五厘钱,有老主顾过来打了招呼就买。有不相识的问多少钱一个,老黑把手从袖口拿出来伸四个手指。说放一个试试中不,老黑坚毅地摇一下头。再啰嗦老黑就不答理,甚至掩上了装炮仗的口袋。有好事的在边上帮衬,说老黑的炮仗还用试?个顶个!也有刚买了他炮仗的,卖弄地点了一个,腾——啪!有气势有高度有威力,在大伙儿的赞叹中得意地离去。
  一帮小孩子围着卖炮仗的,连起哄带评判,遇到只响了一个响就臭了掉下来的,都争着去抢,扒开皮找着捻儿接着放,没捻儿的点火药玩。也有极个别的抢到手又炸的,吓一大跳。
  “闺女要花,小子要炮。”有了鞭炮,秃小子就有的玩了。特别是那种一二百头的小鞭炮,是孩子们的最爱。大红的蜡光纸包着,拆开来像从两侧聚拢过来的一帮小蝌蚪,红的绿的规规矩矩排成两排。舍不得一下子燃放,都是小心翼翼地卸下来,一个个地放,左手拿根香或者用干透的秫秸秆扒了皮当火头,右手拿个小炮仗,点燃了往空中一扔,“啪”的一声脆响。也有碰上急捻子的未及扔出在手里就响了,炸得麻酥酥的,倒无妨,一会儿就好了。舍不得的缘故吧,每个小炮仗都想玩出个花样,淘气的事就多了。偷偷凑到觅食的鸡鸭后面,点个炮仗扔过去,“啪!”鸡鸭吓得扑楞楞呱呱呱乱跑;躲在墙后头,待那围着大红大绿头巾的大姑娘小媳妇赶集路过,点个炮仗扔过去,身后一声炸响,吓了一跳,左瞧右看不见人影,咕哝着嘴骂着赶紧加快脚步;到废弃的井边,点个炮仗扔下去,半天传来一声闷响。更有淘气的,弄个小药瓶或墨水瓶,点个炮仗放进去,炸个粉碎,碎不了的满瓶子都是白烟,缭缭绕绕地冒出来……
  调炮是放炮仗的高级玩法。用石块把双响架起来,瞄准一个目标,放过去,有点像满清大炮。目标往往是人多的地方,特别是女孩子多的地方。炮仗一响,招来一片骂声,却收获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有一年家里砸压力井,剩了段钢管,如获至宝,从学校拣了个高桌腿,用刀削个槽,把钢管固定上,俨然做成一个“火箭炮”。把双响放钢管里燃放,方向性自然更准。有一年打春早,过了年勤快人家已经开始收拾园子。邻居一个高姓叫大爷爷的,中午趁着天好坐在院子里切玉米秸秆准备架障子。小孩子坏心眼子来得快,感觉这比调鸡窝狗窝更加刺激,把自制的“炮”架在墙头,瞄准了老爷子。炮仗在老人怀里炸响,老人嗷一嗓子蹿起来,破口大骂。意识到闯了祸吓得赶紧猫腰顺墙根儿溜了。想来那时候老人家有六七十岁了,吓个好歹如何是好?
  放鞭炮的高潮当然是除夕夜。老家的习俗是近午夜的时候,大家族要请家堂给老祖宗上供,上完供开始烧纸钱,俗称“发纸”,接着整个家族开始放鞭炮。一家开始,众家跟进,鞭炮声响炸了天。年也就到了高潮。大年初一的早晨,人们挨家挨户拜年,家家院里都是一堆鞭炮炸碎的纸屑。
  从进腊月到出正月,天空都氤氲着鞭炮炸响的喜庆氛围。没有炮仗,年味岂不淡了许多?
  老 米:本名赵晓东,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内蒙古平庄能源股份有限公司。与友人合著诗集《残荷听雨》,获第四届中国煤矿艺术节“优秀图书奖”。近年来,在《阳光》《草原》《百柳》《黑海潮》等文学期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有诗被《诗选刊》选发。组诗《在老家过年》获2007—2008年度“阳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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