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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小号外：从这期开始，柏茗小朋友要开始启用新笔名“朱熙”咯，走过路过，求多多关爱。而关于改名的事情，在新书《藏身孤星的你》后记里，都有交代哒。号外播报完毕，开始看故事。若你看过《东京爱情故事》也许你会更有共鸣，若没有，那么，去看看吧。
如果那天那时，那个地方。
我没能与你相遇。
晚安
琉歌从山手线出来，站在人来人往的上野站中央改札口，忽然想起那人曾经最爱的赤名莉香。
眼眸清亮，笑容明艳。活泼自信的样子，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多么像东京。
琉歌自己是没看过《东京爱情故事》的，却因为那个人的痴迷，而对剧情知晓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人置琉歌这个正牌女友于不顾，执意将莉香视为最完美的梦中情人。琉歌讨厌悲剧，然而那人觉得《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很好。他说，莉香不是完治生命中的女主角，却是东京的女主角。
等我什么时候去了东京，能不能在街头碰到莉香啊？他撑着脑袋做白日梦。琉歌记得自己当时泼他冷水——十几年前的电视剧啦，再等你去东京，莉香早就变成老太婆啦。他听了哈哈大笑，没再说话。
琉歌今年二十三岁，来东京半年。成绩优异的她，毕业时收到几家大公司的Offer，偏偏选择了其中条件并不十分优渥的日企。入职后不久，公司计划扩大东京办事处。琉歌主动举手：“我去。”琉歌工作能力很强，可惜不会日语，主管再三考虑后，让琉歌半天在办事处帮忙，半天在语言学校上课。
这么一来便是双倍的忙碌辛苦。
十二月初的东京已经很冷了，夜里风刮得厉害。上野站外常有弹唱的年轻人，一把吉他、一台音响，在寒风中唱得满头大汗。果然是年轻人啊，琉歌有些佩服他们的活力。每晚从语言学校回家，经过这个车站口，久而久之她也发现了些规律。年轻人们默契地安排了档期，每周二、四是个黑长直发的素颜女孩，周五是个络腮胡胖子，双休日则是一支清唱组合。
至于周一和周三——
将围巾拉高至遮住口鼻，还是被男生一眼认了出来。他刚好唱完一曲，一只手握着吉他，另一只手兴高采烈地挥舞着：“琉歌姐！”有几个正驻足听他唱歌的路人，见了他这兴奋的样子不禁好奇地回头，而后露出会心笑容：“女朋友也来看你表演啊？很幸福嘛。”男生挠着头嘿嘿笑，琉歌按捺住揍他脑壳的冲动，快步走过去：“‘嘿’你个头啊——”扭头看见音箱上的塑料盒，“又做了新的CD？”
男生立刻得意起来：“YouTube的收藏数超过两千啦，我要奖励自己！封面和歌词本是请同学设计的，没花什么钱。对了琉歌姐你拿一张！不用掏钱啦就是送你的！”
但琉歌还是将一千日元纸币压在音箱上。
“量力而行。你老妈也没给多少生活费吧。”
吉他霎时间变得千斤重似的，男生颓然垮下肩膀。他消沉的样子却逗笑了琉歌。琉歌拍拍他脑袋：“天冷了，早点回去。”然后将围巾又捂紧一些，抬起手，“晚安。”
我要变成风
琉歌与这个男生，是两个多月前在上野站口认识的。
那时她刚学完半册日语书，刚与办公室的同事们混了个脸熟。连日早出晚归导致严重的睡眠不足，一心只想百米狂奔回家睡觉。若非男生初来乍到的青涩模样太过显眼，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看似自由的街头弹唱其实自有一套规矩，哪个出站口、什么时间段是谁的地盘，大家共享着不成文的默契。偏偏这冒失鬼，以为一把吉他就能自由地走天下，擅自占据了络腮胡胖子的领地。胖子可不是好说话的主，三拳两脚就把男生赶到偏僻角落的垃圾桶附近。男生被揍得满头包，吸着鼻子可怜巴巴地把家当重新摆出来。音箱上架一块简陋的纸板，上头写着“津奈木初（つなぎはじめ）”。
字真难看啊，琉歌心想。
目睹了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地盘争夺战，她觉得挺有意思。因此即便困倦得站着都快睡着了，琉歌还是耐心等男生调完音，唱了一首。
出乎她意料的，与初次占地盘的忐忑紧张模样不同，男生唱得很好。十八九岁少年的清亮嗓音，当然唱不出小田和正沙哑沉稳的浪漫感觉，却别有一分令人心动的热诚。他唱的是《突如其来的爱情故事》。
《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
“我要变成翅膀/始终守护着你。”
“我要变成风/温柔地拥抱你。”
琉歌听男生唱完了，近乎无声地给他鼓了掌。夜深了，位置又不好，男生的听众只有琉歌一人。他很不好意思地抿一下嘴唇，露出两个酒窝。琉歌朝他笑笑，转身要走，男生却追过来，手里拿着他简陋的纸板：“那、那个——你是我的第一位听众，也是第一个给我鼓掌的人。能不能——”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琉歌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纸板背面写了。“琉歌”二字是有对应日文读音的，男生跟着念：“ルカ（ruka）？”然后笑得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叫我阿初就行——谢谢啦，我会记得你的！”
不过一次萍水相逢，琉歌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她偶尔见到阿初，发现他渐渐在上野车站口立足，与络腮胡胖子握手言和，获得了自己的时间段和地盘。他总是唱同一首《突如其来的爱情故事》，她很想问，在东京街头唱这么老掉牙的电视剧主题歌，真有人愿意听吗？但男生显然是不太在意这个的，抱着吉他自我陶醉，一个人唱得兴高采烈。
他们真正有所交集，是又一段时间过后。办事处晚上聚餐，而琉歌下班后赶去上课，下了课匆忙参加二次会，一直没找到时间吃饭。同事们太热情，拖着中途来的琉歌加入战局。十几杯冰啤酒空腹灌下去，等她忍耐过电车运行的十几分钟、摇摇晃晃走出检票口，已经疼出了满头冷汗。
隐约听到熟悉的歌声。
琉歌扶住栏杆努力撑着身体。即便如此，漆黑还是突如其来地蒙蔽了她的视野。
向前栽倒下去。
“如果那天那时，那个地方/我没能与你相遇。” “我们将永远是无缘的/两个陌生人。”
醒来时天色已熹微，睁眼最先看到熟悉的天顶。是她自己的房间，琉歌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昏倒了。肚皮温温热热的，伸手摸到一片暖宝宝。可她到底怎么回来的？披着床单起身，在房门口绊到什么东西。
低头瞧见了睡得四仰八叉的人。
男生被她这么一踩，在睡梦里吃痛地咧嘴，迷迷糊糊爬起来。“噢琉歌姐你醒啦。”过于自如的态度让琉歌哑了半晌，“你怎么在这里？”
阿初送她回来的。
不是特别让人意外的答案。
“虽然失去意识了，归巢能力还是很强呢。思维特别清晰地给我指路，简直有点吓人……”琉歌被说得涨红了脸，抓起抱枕扔过去。阿初接过，顺手塞在脑袋下，显然还想睡。琉歌狠心把救命恩人拖起来：“我七点就要上班，快去洗脸！”
男生神情悲怆：“哎？！可我上午没课啊——”
对他还在上学这件事感到意外。一问才知道，阿初才十九岁，老家在北海道。年初，他为了完成母亲的梦想而独自来考东大，无奈落选，如今正在东京上补习班，准备明年重考。琉歌吃惊地瞪大眼睛：“东大？！你？”
“不像？”
琉歌非常诚实地点头。她一直是近乎书呆类型的优等生，认为学音乐或美术的都是头脑不好想要借此逃避高考的家伙。阿初叹口气，又挠挠头：“其实没错啦。老妈当年没考上，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也不想的。”
阿初喜欢吉他，梦想是组建自己的乐团。但他那严厉的母亲，想法与琉歌异曲同工，坚决反对。因此能够独自留在东京，即便要上补习班，阿初也是很高兴的。他背着母亲开始街头弹唱，还偷偷把自己的翻唱视频上传到YouTube。“你用YouTube吗？收藏一下我嘛。作为交换，你可以点一首喜欢的歌——”
“你已经唱了。”
“嗯？”
“我最喜欢的歌，你已经唱了。”
东京的秋天太过漫长，最后一枚黄叶终于在无风的清晨静静落下。天色明朗，一片几近透明的蓝。那就唱一首我自己写的歌吧，很久后琉歌依然记得非常清晰，阿初突然这么说道。
多谢关照
他们之间形成了很奇妙的关系。算不上朋友，却早已不是陌生人。有时琉歌会给唱得口干舌燥的阿初捎一杯热咖啡，暴雨频仍的十二月，阿初也会直着嗓子冲淋湿的琉歌叫：“我带了伞。等我一会儿啊，我送你回去——”他们从未交换过联系方式，但琉歌知道，只要周一和周三的夜晚，她走到上野车站前，就必定能见到阿初。
这让她在庞然的东京、凛凛的寒冬，感觉到莫名的温暖。
“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见不到面了。”某晚，琉歌用从车站旁的麦当劳给阿初带来咖啡。刚好阿初唱累了，两人一人揣一杯咖啡，捂着手聊天。听琉歌这么说，阿初睁大眼睛：“加班吗？你已经很忙了啊！”琉歌摇摇头：“打工。”
“哎？工资不够用？”
“生活费倒还够，但攒不下什么钱。我想买大件的东西。”
她看中一台电视。
路过电器店时偶然看见的，十七万日元的价格并非特别昂贵。其实她对性能啊型号啊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站在店内瞧了许久，想要一台电视机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可回家翻出存折一看，余下的存款只够支付一半多。
“琉歌姐你很爱看电视吗？”
不。一点也不。
她不怎么喜欢热闹，独自在家的时候也是阅读和发呆居多。和那人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只有那人来看她，家里才会特别吵闹。那人害怕安静，哪怕没什么感兴趣的节目也一定要打开电视机。他说，有电视机的声音当背景，感觉才像在家里。
“有电视机的声音当背景，感觉才像在家里啊！”琉歌说。
阿初听了，露出很滑稽的表情。
汤岛神社对面有条居酒屋聚集的小街，发现其中一家贴出招募信息，便进店去问。老板虽不太乐意招外国人，但实在太缺人手，最终还是决定以一千日元的时薪对琉歌进行为期一周的试用。每周上工十个小时，一个月就能攒够买电视机的钱了，琉歌盘算着，高兴起来。
居酒屋的工作并不容易。菜单难记、醉酒的大叔难应付不说，就连看似最轻松的柜台收银，其实也大有讲究。如何准确地将账单递给负责结账的那位客人，如何不让其他客人看到金额，头脑派的琉歌并不擅长做这种事，只能努力观察前辈的做法。几晚下来，比考试和加班还累，她特别想找阿初抱怨。跑到上野车站前看到空空如也的街边，才想起快到午夜，阿初早就回去了。
那人的事，闲聊时曾提过，因此阿初知道一些。
琉歌在国内有个男友。他们是邻居、高中同学，关系特别亲密的朋友，或许能算宽泛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两家家长都乐见他们结伴学习，偶尔对方不登门，琉歌妈妈还奇怪：“今晚不一块儿写作业吗？”高考前夕，聊到志愿的事。成绩优异的琉歌理所当然以最好的学校为目标，她想去P市，读T大学物理系。那人头脑聪明，可惜理科成绩并不特别拔尖，决定在离家不远的N市读文学系。十八岁的琉歌，对感情还迟钝，只隐约有所预感，这样他们大概要分开了吧。高考结束后一段日子，即便两家的大门依然对着大门，她却没再见过对方。每天出门和回家，琉歌都习惯性往对面望一眼。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会特别难过。
再次见面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傍晚，门铃响了，老妈正在厨房忙着，于是她跑去开门。看见那人，她愣了愣。对方却没事人似的，扬扬手里的碟片，说，终于解放啦，一起看剧吧。
那是琉歌第一次看《东京爱情故事》。片头曲唱着的同时，盘腿坐在她身边的那人，用“一起看剧吧”般的平淡口吻，冷不丁对她告白。在她把眼睛瞪得溜圆的时候，他接着说：“距离远一点也没关系，毕竟一直以来都太近了嘛。我会时常去看你的。”
她当时大概被吓着了，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是怎么点了头。
之后开始了漫长的、遥远的恋爱。因为打一开始就是异地恋，所以并不怎么觉得难熬。那人兑现了他的承诺，大概一个多月一次地，会乘十几个小时火车从N市到P市看她。琉歌从大二开始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居室独住。那人第一次去她的小房子，不由分说给她抱了台电视机来。 那时他们多么好。
“然后呢？”阿初追问。
琉歌别过头，于是阿初也沉默了。
居酒屋的老板反感外国人，店里不那么忙的时候，他又怎么看琉歌怎么觉得不顺眼起来。琉歌记错菜名，报错了客人的点单，老板以此为由说琉歌不适合在前面接待，将她调到厨房里洗碗。拿惯了笔、敲惯了键盘的手，洗了几天碗就变得又红又肿，隔天清早去办事处坐班，同事冲着她的手大叫：“你家热水器坏了？！”店里打工的女大学生则安慰她：“试用期大家都要洗碗的。熬过这周，转正就好了。”话刚说完，老板又带了个人走进休息室：“这是今天刚来的山田女士。琉歌你带带她。”
山田是住在附近的主妇。操持了几十年家务，做起事来当然比琉歌娴熟灵活，何况山田还是本地人，与汤岛出身的老板很有共同语言。女大学生说：“放心，老板不是那种人。”琉歌也如此开导自己。周一晚上，天有小雨，她照旧去店里。还没开店，老板坐在柜台旁，招手叫她过去：“商量点事。”
她没有通过试用期。
谁都听得出这是个借口，但老板不理亏，她也没有辩驳的余地。女大学生在擦桌子，琉歌看对方一眼，对方缩缩脖子，不说话。琉歌咬了咬牙，忍回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朝老板鞠一躬：“这周多谢您关照了。”
雨还下着，淅淅沥沥的。琉歌没带伞，兜里钱也不多，一时间想不出去哪里避雨，只能没头没脑向前跑着。不留神撞到对面走来的什么人身上，雨水糊了一脸，她看不清对方，慌张地连声道歉。头顶一小片天空的雨水忽然停了，对方略微俯下一点身，柔软的手帕擦拭在她脸上。
“琉歌姐？”
那个人的事情
被比自己小几岁的男生撞见如此狼狈的样子，琉歌感觉十分尴尬。
阿初说，他是去东大听招生说明会的。从东大赤门出来，往上野方向走，确实会经过汤岛神社。琉歌叹了口气：“真是丢脸啊！”他们坐在车站前的麦当劳里，阿初递给琉歌一块苹果派，笑得捶桌子：“这有什么丢脸。我第一次出来唱歌，被胖哥揍得满头包，还不是被你看到了——”
琉歌想想也对。
“扯平了。”
随后是久久的沉默。麦当劳里放着吵吵闹闹的歌，音乐忽然断了，一时间只听到雨水冲刷在窗上的声音。他们在玻璃上的倒影因淌下的水迹而扭曲起来。
“琉歌姐，你想要电视机，只是因为曾经男朋友的一句话吗？对你来说，并不是有电视机才有家的感觉，而是有那个人在身边——对吧？”阿初侧过脸来看她。十九岁的男生，卫衣牛仔裤邋邋遢遢的，脸庞青涩却已显出英俊的轮廓，“可是为什么呢？明明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琉歌一拳击在他肩膀上，很轻的一下：“存心招我哭吗？”
阿初眨了眨眼睛，然后吐吐舌头——真的是青涩少年才会有的动作——蓦地拉着琉歌站起来：“带你去个地方。”琉歌感觉茫然：“干什么？这么大的雨。”阿初笑得神神秘秘的，松开她手腕。
继而握住她的手。男生的指尖沾过雨水，仍有些冰凉，掌心却是炙热的。
阿初带她去的地方，是台东区的垃圾回收站。回收站的大叔们穿着雨衣，正坐在雨棚下闲聊，打老远见到阿初就招起手：“终于来了啊！再不来就给你收走啦。”
琉歌困惑地“哎”一声，大叔转过脸看看她：“难怪这么拼命……女朋友很可爱嘛。”阿初连忙去捂大叔的嘴：“这是要害死我啊——”转向琉歌，故作镇定的样子，“大叔给我藏在后面了，快来看。”
一台电视机。
并非很时新的款式，品相却很好。阿初说：“据说主人要出国，来不及卖二手货就直接送回收站了。我接上电源试过。”大叔或许是太无聊了，跟过来，插嘴，“小子沿路给你在公寓垃圾房里找，但哪有人随便扔电视的嘛。最后找到我们这里来，也是运气好。看在电视机的分儿上，你就答应他嘛。”阿初霎时涨红了脸：“都说了不是那么回事了，快走开啦大叔——”
琉歌还没感动完，就忍不住“噗”地笑出来。阿初很纳闷地瞪着大叔，大叔哈哈哈地回凉棚下抽烟去了。无言许久，琉歌说：“谢谢。”
阿初并不明白一台电视机对她而言的意义，也没有可以轻易买下一台全新电视的存款。他却很拼命地，尽他所能地，实现了她的愿望。
“你的那个男朋友，要是知道你这么舍不得他，一定不会忍心丢下你一个人。”阿初蹲下身，擦了擦电视屏幕上的灰尘。大雨滂沱，一些痛苦的心事，被雨声掩盖了声音，也变得比较容易说出来。琉歌跟着蹲下，掏出手绢给阿初擦手。
“大多数感情，如果没有真正分开，是搞不清楚的。事实上我以为自己不会特别难过，我以为我们聚少离多，真正分离我也很快能习惯。来到东京没多久——那时还没遇到你吧——那天很晴朗，我独自去东京塔。东京的夜景实在太美了，我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好想告诉他。手机都拿了出来，短信已经写好，才反应过来，给他的信息，我再也发不出去了。”
“那时才真正明白，离别对我而言的意义。”
琉歌慢慢说着，笑了笑：“这么大的雨，今天没法唱歌了吧。到我家来，一起看剧吧。”
阿初唰地抬起头，两眼亮晶晶的，顶着一头乱毛，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看着他的样子，琉歌想起自己曾经和那人喂养过的一条流浪犬。记忆中的唯一一次，爸爸妈妈出差，她独自在家，做了饭叫那人来吃，打开门发现狗狗又蹲在门口。“进来吧。”她说。狗狗似乎听懂了，伸着舌头摇尾巴的样子，和阿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琉歌姐，其实你是想哭吗？我知道，你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是在想那个人的事。”阿初突然说。
“琉歌姐，你离开过东京吗？”
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个你
雨连下了几天。
从12月23日开始放寒假，网络上吵吵闹闹的，大家都抱怨着，今年不仅过不到白色圣诞了，甚至或许会因大雨而出不了门。琉歌有点犹豫，问阿初：“真的要去吗？雨天路滑，电车挺危险的吧。”阿初从取款机拿出两张谕吉（一万日元）：“我都把今年最后的生活费贡献出来了，琉歌姐陪我一趟嘛。反正在居酒屋打工赚了钱，电视机已经有了，就当旅费嘛。” 十九岁的男生，对于撒娇还是驾轻就熟的。
只是去看一个地方。
阿初说。
琉歌再找不到回绝的理由。呆站着时，手机忽然在衣袋里躁郁地震动起来。国内的陌生号码——她来到东京后，除家人和原本在P市的公司同事，没有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短暂的犹豫中，电话断了，随即铃声又想起。琉歌给了阿初一个抱歉的脸色，走远一些，接起。
电话来自她的高中同桌。打这么一个长途，对方显然也是咬紧牙关才下决心，说得非常匆忙急促：“你还不知道吧，你别难过啊——”
刚好三分钟。甚至不够几句安慰，等不到琉歌说的“再见”，就仓促挂断。
阿初跟过来：“怎么啦？”琉歌愣了一会儿，收起手机，回转身。
“没什么。是去爱媛吗？我们走吧。”
一把吉他，几乎没有其他的行李。从东京去往位于四国的爱媛县，从京滨东北线开始共要换乘三次，用时七小时六分钟，花费二万一千二百二十日元。琉歌没有问阿初，到底去爱媛县的哪儿，阿初也没有说。她只问，怎么还带着吉他呢，难道要在爱媛县唱歌吗？阿初在东海道新干线宽敞的座椅之间伸直腿：“这个主意不错呀。”
雨一直下着，好在并没有影响电车的运行。到达目的地时天已彻底黑了，琉歌一路跟着阿初走，只以为又要换乘，却撞上忽然停下的阿初的脊背。
阿初个子很高啊！
琉歌揉揉撞疼的鼻子，仰头看到男生长途跋涉睡得微乱的头发，这才意识到。
“我们到了。”阿初说。
琉歌茫然地发出一声：“哎？”
爱媛县，梅津寺车站。
“知道这里吗？”
那人在她的小屋子里，懒洋洋地，或盘腿坐着，或侧躺着，看过多少遍《东京爱情故事》。她有时拗不过他，陪他看一两集，却从来没有，看到最后过。
完治的老家。赤名莉香最后选择离开的地方。
“我在车站等你。刚刚看了时间表，是四点四十八分的车。”
“还有一小时。在那之前改变心意的话，你就来找我吧。”
“如果还是不行，我就直接走了。”
莉香笑着双手合十，海岸的阳光倾洒在她脸上：“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啦。”
“那么，四点四十八分。”
慢慢地，笑着退后。
“我还想再见到你，所以就先不道别了。”
她走了，留下完治一人，在海岸边发着呆。过去很久，他抬腕看看手表，突然跳起来。最后一刻狂奔至车站，车尾跑到车头，却没见到莉香。赶在列车发车前跳下车，向站长确认“刚才是四点四十八分的列车吗”，站长说是。完治很困惑地又问“你见过一个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吗”。
“见过哟。她坐刚才那班，四点三十三分的车走了。”
站长指着莉香刚才站过的地方，完治走过去，发现莉香系在栏杆上的手帕。白色的，用口红写着“拜拜，丸子”。
它依然在那里。系着莉香全部感情的那条手帕，旁边有了许多许多，后来的，其他人的心愿，陪伴着它。十年，二十年，它们在海风中招摇着，轻盈地，却也沉甸甸地。“永尾完治的故乡。我只是想，带你看看这座车站。”阿初站在她身后。
“为什么？”
阿初哑了一会儿：“是啊，为什么呢？”
“这里是莉香选择离开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里算莉香与完治真正意义上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吧。虽然遗憾，但听起来是个很美的句点，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大概也不会遗憾，甚至可能会感觉当时的自己蛮帅气。”琉歌站在栏杆前，“《东京爱情故事》外景地”的牌子旁，背对着阿初，忽然说，“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却糟糕得多。”
风倏忽迅疾起来。
“出发前我接到的电话，是我们过去共同认识的人打来的。她告诉我，他要结婚了，今晚举行婚礼。”
阿初发出很吃惊的声音：“啊？他、他不是死了吗？听你说的，我一直以为他死掉了——”
琉歌摇摇头：“所以说，你才十九岁。有太多分离，是比死亡更无奈的事情。”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分手一年后，在我们共同朋友的婚礼上。该怎么说呢，我们的镇子很小，谁和谁谈了恋爱，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分手后再见面特别尴尬。我听说他会带新女友回家，觉得自己不能输啊，就为了逞那一时的意气，找了异性朋友冒充新男友跟我回老家。新郎带伴郎团接新娘，他是伴郎之一，我则跟伴娘团一起捉弄他们。当时一片混乱，我趁机用沙包狠狠砸了好几下他的脑袋，据说后来他脑门肿了好几天。”
琉歌说着，笑了。
“事后想想，其实挺后悔的。毕竟那时，我其实是想好好跟他说几句话的。
“跟他说，谢谢，和道别。好好地、漂亮地说一句‘拜拜’，连莉香也没有亲口说过的‘拜拜’。因为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莉香最后到完治的故乡来，寻找完治曾经的足迹。仔细想想，其实我也做着类似的事情吧。东京甚至没有过他的足迹，只是他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一个轻狂的美梦而已。”
风声吞没了大多她的话语，但她知道，阿初全部听到了。同样的风中，阿初没头没脑地说：“完治读过的那所小学已经被拆了。”
故事里，莉香问完治，我的名字是不是也会保留二十、三十年？完治叹口气，说，听说学校要改建，这儿要拆了。莉香很惊讶地反问一句：“要拆了吗？”完治点点头。莉香惆怅了几秒钟，又笑起来，算了，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只要能跟丸子的名字排在一起就好了。
“但是，你知道吗，刻着完治和莉香名字的那根柱子，却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总有一些东西会留下来，就像那根柱子的奇迹一样。由他与你的恋爱所带来的，你的改变，你之所以能够成为现在的你的那些东西——是你们永远分离之后，也没有人能带走的。”
“总有人会很喜欢现在的这个你。如此说来，曾经失败的恋爱，就不是一件坏事。”
“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个你。”
琉歌愕然地睁大眼睛，回过身。阿初微微笑了：“听说，东京现在下雪了。”
一起乘上四点三十三分的列车，回去看雪吧。
# 全部都喜欢
想来不管在看哪部电影/又或读着怎样的小说，听着怎样的音乐
那些女主角通通都是你的样子
喜欢你微笑着说“雪花真美”的模样
也喜欢你兴高采烈地说“但是好冷呀”
在你快要跌倒时，我紧紧握住了你的手
你高兴地向我道谢
这样的你，我全部，全部，都喜欢
——『ヒロイン（女主角）』
爱的小号外：从这期开始，柏茗小朋友要开始启用新笔名“朱熙”咯，走过路过，求多多关爱。而关于改名的事情，在新书《藏身孤星的你》后记里，都有交代哒。号外播报完毕，开始看故事。若你看过《东京爱情故事》也许你会更有共鸣，若没有，那么，去看看吧。
如果那天那时，那个地方。
我没能与你相遇。
晚安
琉歌从山手线出来，站在人来人往的上野站中央改札口，忽然想起那人曾经最爱的赤名莉香。
眼眸清亮，笑容明艳。活泼自信的样子，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多么像东京。
琉歌自己是没看过《东京爱情故事》的，却因为那个人的痴迷，而对剧情知晓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人置琉歌这个正牌女友于不顾，执意将莉香视为最完美的梦中情人。琉歌讨厌悲剧，然而那人觉得《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很好。他说，莉香不是完治生命中的女主角，却是东京的女主角。
等我什么时候去了东京，能不能在街头碰到莉香啊？他撑着脑袋做白日梦。琉歌记得自己当时泼他冷水——十几年前的电视剧啦，再等你去东京，莉香早就变成老太婆啦。他听了哈哈大笑，没再说话。
琉歌今年二十三岁，来东京半年。成绩优异的她，毕业时收到几家大公司的Offer，偏偏选择了其中条件并不十分优渥的日企。入职后不久，公司计划扩大东京办事处。琉歌主动举手：“我去。”琉歌工作能力很强，可惜不会日语，主管再三考虑后，让琉歌半天在办事处帮忙，半天在语言学校上课。
这么一来便是双倍的忙碌辛苦。
十二月初的东京已经很冷了，夜里风刮得厉害。上野站外常有弹唱的年轻人，一把吉他、一台音响，在寒风中唱得满头大汗。果然是年轻人啊，琉歌有些佩服他们的活力。每晚从语言学校回家，经过这个车站口，久而久之她也发现了些规律。年轻人们默契地安排了档期，每周二、四是个黑长直发的素颜女孩，周五是个络腮胡胖子，双休日则是一支清唱组合。
至于周一和周三——
将围巾拉高至遮住口鼻，还是被男生一眼认了出来。他刚好唱完一曲，一只手握着吉他，另一只手兴高采烈地挥舞着：“琉歌姐！”有几个正驻足听他唱歌的路人，见了他这兴奋的样子不禁好奇地回头，而后露出会心笑容：“女朋友也来看你表演啊？很幸福嘛。”男生挠着头嘿嘿笑，琉歌按捺住揍他脑壳的冲动，快步走过去：“‘嘿’你个头啊——”扭头看见音箱上的塑料盒，“又做了新的CD？”
男生立刻得意起来：“YouTube的收藏数超过两千啦，我要奖励自己！封面和歌词本是请同学设计的，没花什么钱。对了琉歌姐你拿一张！不用掏钱啦就是送你的！”
但琉歌还是将一千日元纸币压在音箱上。
“量力而行。你老妈也没给多少生活费吧。”
吉他霎时间变得千斤重似的，男生颓然垮下肩膀。他消沉的样子却逗笑了琉歌。琉歌拍拍他脑袋：“天冷了，早点回去。”然后将围巾又捂紧一些，抬起手，“晚安。”
我要变成风
琉歌与这个男生，是两个多月前在上野站口认识的。
那时她刚学完半册日语书，刚与办公室的同事们混了个脸熟。连日早出晚归导致严重的睡眠不足，一心只想百米狂奔回家睡觉。若非男生初来乍到的青涩模样太过显眼，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看似自由的街头弹唱其实自有一套规矩，哪个出站口、什么时间段是谁的地盘，大家共享着不成文的默契。偏偏这冒失鬼，以为一把吉他就能自由地走天下，擅自占据了络腮胡胖子的领地。胖子可不是好说话的主，三拳两脚就把男生赶到偏僻角落的垃圾桶附近。男生被揍得满头包，吸着鼻子可怜巴巴地把家当重新摆出来。音箱上架一块简陋的纸板，上头写着“津奈木初（つなぎはじめ）”。
字真难看啊，琉歌心想。
目睹了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地盘争夺战，她觉得挺有意思。因此即便困倦得站着都快睡着了，琉歌还是耐心等男生调完音，唱了一首。
出乎她意料的，与初次占地盘的忐忑紧张模样不同，男生唱得很好。十八九岁少年的清亮嗓音，当然唱不出小田和正沙哑沉稳的浪漫感觉，却别有一分令人心动的热诚。他唱的是《突如其来的爱情故事》。
《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
“我要变成翅膀/始终守护着你。”
“我要变成风/温柔地拥抱你。”
琉歌听男生唱完了，近乎无声地给他鼓了掌。夜深了，位置又不好，男生的听众只有琉歌一人。他很不好意思地抿一下嘴唇，露出两个酒窝。琉歌朝他笑笑，转身要走，男生却追过来，手里拿着他简陋的纸板：“那、那个——你是我的第一位听众，也是第一个给我鼓掌的人。能不能——”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琉歌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纸板背面写了。“琉歌”二字是有对应日文读音的，男生跟着念：“ルカ（ruka）？”然后笑得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叫我阿初就行——谢谢啦，我会记得你的！”
不过一次萍水相逢，琉歌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她偶尔见到阿初，发现他渐渐在上野车站口立足，与络腮胡胖子握手言和，获得了自己的时间段和地盘。他总是唱同一首《突如其来的爱情故事》，她很想问，在东京街头唱这么老掉牙的电视剧主题歌，真有人愿意听吗？但男生显然是不太在意这个的，抱着吉他自我陶醉，一个人唱得兴高采烈。
他们真正有所交集，是又一段时间过后。办事处晚上聚餐，而琉歌下班后赶去上课，下了课匆忙参加二次会，一直没找到时间吃饭。同事们太热情，拖着中途来的琉歌加入战局。十几杯冰啤酒空腹灌下去，等她忍耐过电车运行的十几分钟、摇摇晃晃走出检票口，已经疼出了满头冷汗。
隐约听到熟悉的歌声。
琉歌扶住栏杆努力撑着身体。即便如此，漆黑还是突如其来地蒙蔽了她的视野。
向前栽倒下去。
“如果那天那时，那个地方/我没能与你相遇。” “我们将永远是无缘的/两个陌生人。”
醒来时天色已熹微，睁眼最先看到熟悉的天顶。是她自己的房间，琉歌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昏倒了。肚皮温温热热的，伸手摸到一片暖宝宝。可她到底怎么回来的？披着床单起身，在房门口绊到什么东西。
低头瞧见了睡得四仰八叉的人。
男生被她这么一踩，在睡梦里吃痛地咧嘴，迷迷糊糊爬起来。“噢琉歌姐你醒啦。”过于自如的态度让琉歌哑了半晌，“你怎么在这里？”
阿初送她回来的。
不是特别让人意外的答案。
“虽然失去意识了，归巢能力还是很强呢。思维特别清晰地给我指路，简直有点吓人……”琉歌被说得涨红了脸，抓起抱枕扔过去。阿初接过，顺手塞在脑袋下，显然还想睡。琉歌狠心把救命恩人拖起来：“我七点就要上班，快去洗脸！”
男生神情悲怆：“哎？！可我上午没课啊——”
对他还在上学这件事感到意外。一问才知道，阿初才十九岁，老家在北海道。年初，他为了完成母亲的梦想而独自来考东大，无奈落选，如今正在东京上补习班，准备明年重考。琉歌吃惊地瞪大眼睛：“东大？！你？”
“不像？”
琉歌非常诚实地点头。她一直是近乎书呆类型的优等生，认为学音乐或美术的都是头脑不好想要借此逃避高考的家伙。阿初叹口气，又挠挠头：“其实没错啦。老妈当年没考上，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也不想的。”
阿初喜欢吉他，梦想是组建自己的乐团。但他那严厉的母亲，想法与琉歌异曲同工，坚决反对。因此能够独自留在东京，即便要上补习班，阿初也是很高兴的。他背着母亲开始街头弹唱，还偷偷把自己的翻唱视频上传到YouTube。“你用YouTube吗？收藏一下我嘛。作为交换，你可以点一首喜欢的歌——”
“你已经唱了。”
“嗯？”
“我最喜欢的歌，你已经唱了。”
东京的秋天太过漫长，最后一枚黄叶终于在无风的清晨静静落下。天色明朗，一片几近透明的蓝。那就唱一首我自己写的歌吧，很久后琉歌依然记得非常清晰，阿初突然这么说道。
多谢关照
他们之间形成了很奇妙的关系。算不上朋友，却早已不是陌生人。有时琉歌会给唱得口干舌燥的阿初捎一杯热咖啡，暴雨频仍的十二月，阿初也会直着嗓子冲淋湿的琉歌叫：“我带了伞。等我一会儿啊，我送你回去——”他们从未交换过联系方式，但琉歌知道，只要周一和周三的夜晚，她走到上野车站前，就必定能见到阿初。
这让她在庞然的东京、凛凛的寒冬，感觉到莫名的温暖。
“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见不到面了。”某晚，琉歌用从车站旁的麦当劳给阿初带来咖啡。刚好阿初唱累了，两人一人揣一杯咖啡，捂着手聊天。听琉歌这么说，阿初睁大眼睛：“加班吗？你已经很忙了啊！”琉歌摇摇头：“打工。”
“哎？工资不够用？”
“生活费倒还够，但攒不下什么钱。我想买大件的东西。”
她看中一台电视。
路过电器店时偶然看见的，十七万日元的价格并非特别昂贵。其实她对性能啊型号啊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站在店内瞧了许久，想要一台电视机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可回家翻出存折一看，余下的存款只够支付一半多。
“琉歌姐你很爱看电视吗？”
不。一点也不。
她不怎么喜欢热闹，独自在家的时候也是阅读和发呆居多。和那人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只有那人来看她，家里才会特别吵闹。那人害怕安静，哪怕没什么感兴趣的节目也一定要打开电视机。他说，有电视机的声音当背景，感觉才像在家里。
“有电视机的声音当背景，感觉才像在家里啊！”琉歌说。
阿初听了，露出很滑稽的表情。
汤岛神社对面有条居酒屋聚集的小街，发现其中一家贴出招募信息，便进店去问。老板虽不太乐意招外国人，但实在太缺人手，最终还是决定以一千日元的时薪对琉歌进行为期一周的试用。每周上工十个小时，一个月就能攒够买电视机的钱了，琉歌盘算着，高兴起来。
居酒屋的工作并不容易。菜单难记、醉酒的大叔难应付不说，就连看似最轻松的柜台收银，其实也大有讲究。如何准确地将账单递给负责结账的那位客人，如何不让其他客人看到金额，头脑派的琉歌并不擅长做这种事，只能努力观察前辈的做法。几晚下来，比考试和加班还累，她特别想找阿初抱怨。跑到上野车站前看到空空如也的街边，才想起快到午夜，阿初早就回去了。
那人的事，闲聊时曾提过，因此阿初知道一些。
琉歌在国内有个男友。他们是邻居、高中同学，关系特别亲密的朋友，或许能算宽泛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两家家长都乐见他们结伴学习，偶尔对方不登门，琉歌妈妈还奇怪：“今晚不一块儿写作业吗？”高考前夕，聊到志愿的事。成绩优异的琉歌理所当然以最好的学校为目标，她想去P市，读T大学物理系。那人头脑聪明，可惜理科成绩并不特别拔尖，决定在离家不远的N市读文学系。十八岁的琉歌，对感情还迟钝，只隐约有所预感，这样他们大概要分开了吧。高考结束后一段日子，即便两家的大门依然对着大门，她却没再见过对方。每天出门和回家，琉歌都习惯性往对面望一眼。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会特别难过。
再次见面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傍晚，门铃响了，老妈正在厨房忙着，于是她跑去开门。看见那人，她愣了愣。对方却没事人似的，扬扬手里的碟片，说，终于解放啦，一起看剧吧。
那是琉歌第一次看《东京爱情故事》。片头曲唱着的同时，盘腿坐在她身边的那人，用“一起看剧吧”般的平淡口吻，冷不丁对她告白。在她把眼睛瞪得溜圆的时候，他接着说：“距离远一点也没关系，毕竟一直以来都太近了嘛。我会时常去看你的。”
她当时大概被吓着了，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是怎么点了头。
之后开始了漫长的、遥远的恋爱。因为打一开始就是异地恋，所以并不怎么觉得难熬。那人兑现了他的承诺，大概一个多月一次地，会乘十几个小时火车从N市到P市看她。琉歌从大二开始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居室独住。那人第一次去她的小房子，不由分说给她抱了台电视机来。 那时他们多么好。
“然后呢？”阿初追问。
琉歌别过头，于是阿初也沉默了。
居酒屋的老板反感外国人，店里不那么忙的时候，他又怎么看琉歌怎么觉得不顺眼起来。琉歌记错菜名，报错了客人的点单，老板以此为由说琉歌不适合在前面接待，将她调到厨房里洗碗。拿惯了笔、敲惯了键盘的手，洗了几天碗就变得又红又肿，隔天清早去办事处坐班，同事冲着她的手大叫：“你家热水器坏了？！”店里打工的女大学生则安慰她：“试用期大家都要洗碗的。熬过这周，转正就好了。”话刚说完，老板又带了个人走进休息室：“这是今天刚来的山田女士。琉歌你带带她。”
山田是住在附近的主妇。操持了几十年家务，做起事来当然比琉歌娴熟灵活，何况山田还是本地人，与汤岛出身的老板很有共同语言。女大学生说：“放心，老板不是那种人。”琉歌也如此开导自己。周一晚上，天有小雨，她照旧去店里。还没开店，老板坐在柜台旁，招手叫她过去：“商量点事。”
她没有通过试用期。
谁都听得出这是个借口，但老板不理亏，她也没有辩驳的余地。女大学生在擦桌子，琉歌看对方一眼，对方缩缩脖子，不说话。琉歌咬了咬牙，忍回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朝老板鞠一躬：“这周多谢您关照了。”
雨还下着，淅淅沥沥的。琉歌没带伞，兜里钱也不多，一时间想不出去哪里避雨，只能没头没脑向前跑着。不留神撞到对面走来的什么人身上，雨水糊了一脸，她看不清对方，慌张地连声道歉。头顶一小片天空的雨水忽然停了，对方略微俯下一点身，柔软的手帕擦拭在她脸上。
“琉歌姐？”
那个人的事情
被比自己小几岁的男生撞见如此狼狈的样子，琉歌感觉十分尴尬。
阿初说，他是去东大听招生说明会的。从东大赤门出来，往上野方向走，确实会经过汤岛神社。琉歌叹了口气：“真是丢脸啊！”他们坐在车站前的麦当劳里，阿初递给琉歌一块苹果派，笑得捶桌子：“这有什么丢脸。我第一次出来唱歌，被胖哥揍得满头包，还不是被你看到了——”
琉歌想想也对。
“扯平了。”
随后是久久的沉默。麦当劳里放着吵吵闹闹的歌，音乐忽然断了，一时间只听到雨水冲刷在窗上的声音。他们在玻璃上的倒影因淌下的水迹而扭曲起来。
“琉歌姐，你想要电视机，只是因为曾经男朋友的一句话吗？对你来说，并不是有电视机才有家的感觉，而是有那个人在身边——对吧？”阿初侧过脸来看她。十九岁的男生，卫衣牛仔裤邋邋遢遢的，脸庞青涩却已显出英俊的轮廓，“可是为什么呢？明明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琉歌一拳击在他肩膀上，很轻的一下：“存心招我哭吗？”
阿初眨了眨眼睛，然后吐吐舌头——真的是青涩少年才会有的动作——蓦地拉着琉歌站起来：“带你去个地方。”琉歌感觉茫然：“干什么？这么大的雨。”阿初笑得神神秘秘的，松开她手腕。
继而握住她的手。男生的指尖沾过雨水，仍有些冰凉，掌心却是炙热的。
阿初带她去的地方，是台东区的垃圾回收站。回收站的大叔们穿着雨衣，正坐在雨棚下闲聊，打老远见到阿初就招起手：“终于来了啊！再不来就给你收走啦。”
琉歌困惑地“哎”一声，大叔转过脸看看她：“难怪这么拼命……女朋友很可爱嘛。”阿初连忙去捂大叔的嘴：“这是要害死我啊——”转向琉歌，故作镇定的样子，“大叔给我藏在后面了，快来看。”
一台电视机。
并非很时新的款式，品相却很好。阿初说：“据说主人要出国，来不及卖二手货就直接送回收站了。我接上电源试过。”大叔或许是太无聊了，跟过来，插嘴，“小子沿路给你在公寓垃圾房里找，但哪有人随便扔电视的嘛。最后找到我们这里来，也是运气好。看在电视机的分儿上，你就答应他嘛。”阿初霎时涨红了脸：“都说了不是那么回事了，快走开啦大叔——”
琉歌还没感动完，就忍不住“噗”地笑出来。阿初很纳闷地瞪着大叔，大叔哈哈哈地回凉棚下抽烟去了。无言许久，琉歌说：“谢谢。”
阿初并不明白一台电视机对她而言的意义，也没有可以轻易买下一台全新电视的存款。他却很拼命地，尽他所能地，实现了她的愿望。
“你的那个男朋友，要是知道你这么舍不得他，一定不会忍心丢下你一个人。”阿初蹲下身，擦了擦电视屏幕上的灰尘。大雨滂沱，一些痛苦的心事，被雨声掩盖了声音，也变得比较容易说出来。琉歌跟着蹲下，掏出手绢给阿初擦手。
“大多数感情，如果没有真正分开，是搞不清楚的。事实上我以为自己不会特别难过，我以为我们聚少离多，真正分离我也很快能习惯。来到东京没多久——那时还没遇到你吧——那天很晴朗，我独自去东京塔。东京的夜景实在太美了，我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好想告诉他。手机都拿了出来，短信已经写好，才反应过来，给他的信息，我再也发不出去了。”
“那时才真正明白，离别对我而言的意义。”
琉歌慢慢说着，笑了笑：“这么大的雨，今天没法唱歌了吧。到我家来，一起看剧吧。”
阿初唰地抬起头，两眼亮晶晶的，顶着一头乱毛，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看着他的样子，琉歌想起自己曾经和那人喂养过的一条流浪犬。记忆中的唯一一次，爸爸妈妈出差，她独自在家，做了饭叫那人来吃，打开门发现狗狗又蹲在门口。“进来吧。”她说。狗狗似乎听懂了，伸着舌头摇尾巴的样子，和阿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琉歌姐，其实你是想哭吗？我知道，你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是在想那个人的事。”阿初突然说。
“琉歌姐，你离开过东京吗？”
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个你
雨连下了几天。
从12月23日开始放寒假，网络上吵吵闹闹的，大家都抱怨着，今年不仅过不到白色圣诞了，甚至或许会因大雨而出不了门。琉歌有点犹豫，问阿初：“真的要去吗？雨天路滑，电车挺危险的吧。”阿初从取款机拿出两张谕吉（一万日元）：“我都把今年最后的生活费贡献出来了，琉歌姐陪我一趟嘛。反正在居酒屋打工赚了钱，电视机已经有了，就当旅费嘛。” 十九岁的男生，对于撒娇还是驾轻就熟的。
只是去看一个地方。
阿初说。
琉歌再找不到回绝的理由。呆站着时，手机忽然在衣袋里躁郁地震动起来。国内的陌生号码——她来到东京后，除家人和原本在P市的公司同事，没有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短暂的犹豫中，电话断了，随即铃声又想起。琉歌给了阿初一个抱歉的脸色，走远一些，接起。
电话来自她的高中同桌。打这么一个长途，对方显然也是咬紧牙关才下决心，说得非常匆忙急促：“你还不知道吧，你别难过啊——”
刚好三分钟。甚至不够几句安慰，等不到琉歌说的“再见”，就仓促挂断。
阿初跟过来：“怎么啦？”琉歌愣了一会儿，收起手机，回转身。
“没什么。是去爱媛吗？我们走吧。”
一把吉他，几乎没有其他的行李。从东京去往位于四国的爱媛县，从京滨东北线开始共要换乘三次，用时七小时六分钟，花费二万一千二百二十日元。琉歌没有问阿初，到底去爱媛县的哪儿，阿初也没有说。她只问，怎么还带着吉他呢，难道要在爱媛县唱歌吗？阿初在东海道新干线宽敞的座椅之间伸直腿：“这个主意不错呀。”
雨一直下着，好在并没有影响电车的运行。到达目的地时天已彻底黑了，琉歌一路跟着阿初走，只以为又要换乘，却撞上忽然停下的阿初的脊背。
阿初个子很高啊！
琉歌揉揉撞疼的鼻子，仰头看到男生长途跋涉睡得微乱的头发，这才意识到。
“我们到了。”阿初说。
琉歌茫然地发出一声：“哎？”
爱媛县，梅津寺车站。
“知道这里吗？”
那人在她的小屋子里，懒洋洋地，或盘腿坐着，或侧躺着，看过多少遍《东京爱情故事》。她有时拗不过他，陪他看一两集，却从来没有，看到最后过。
完治的老家。赤名莉香最后选择离开的地方。
“我在车站等你。刚刚看了时间表，是四点四十八分的车。”
“还有一小时。在那之前改变心意的话，你就来找我吧。”
“如果还是不行，我就直接走了。”
莉香笑着双手合十，海岸的阳光倾洒在她脸上：“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啦。”
“那么，四点四十八分。”
慢慢地，笑着退后。
“我还想再见到你，所以就先不道别了。”
她走了，留下完治一人，在海岸边发着呆。过去很久，他抬腕看看手表，突然跳起来。最后一刻狂奔至车站，车尾跑到车头，却没见到莉香。赶在列车发车前跳下车，向站长确认“刚才是四点四十八分的列车吗”，站长说是。完治很困惑地又问“你见过一个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吗”。
“见过哟。她坐刚才那班，四点三十三分的车走了。”
站长指着莉香刚才站过的地方，完治走过去，发现莉香系在栏杆上的手帕。白色的，用口红写着“拜拜，丸子”。
它依然在那里。系着莉香全部感情的那条手帕，旁边有了许多许多，后来的，其他人的心愿，陪伴着它。十年，二十年，它们在海风中招摇着，轻盈地，却也沉甸甸地。“永尾完治的故乡。我只是想，带你看看这座车站。”阿初站在她身后。
“为什么？”
阿初哑了一会儿：“是啊，为什么呢？”
“这里是莉香选择离开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里算莉香与完治真正意义上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吧。虽然遗憾，但听起来是个很美的句点，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大概也不会遗憾，甚至可能会感觉当时的自己蛮帅气。”琉歌站在栏杆前，“《东京爱情故事》外景地”的牌子旁，背对着阿初，忽然说，“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却糟糕得多。”
风倏忽迅疾起来。
“出发前我接到的电话，是我们过去共同认识的人打来的。她告诉我，他要结婚了，今晚举行婚礼。”
阿初发出很吃惊的声音：“啊？他、他不是死了吗？听你说的，我一直以为他死掉了——”
琉歌摇摇头：“所以说，你才十九岁。有太多分离，是比死亡更无奈的事情。”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分手一年后，在我们共同朋友的婚礼上。该怎么说呢，我们的镇子很小，谁和谁谈了恋爱，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分手后再见面特别尴尬。我听说他会带新女友回家，觉得自己不能输啊，就为了逞那一时的意气，找了异性朋友冒充新男友跟我回老家。新郎带伴郎团接新娘，他是伴郎之一，我则跟伴娘团一起捉弄他们。当时一片混乱，我趁机用沙包狠狠砸了好几下他的脑袋，据说后来他脑门肿了好几天。”
琉歌说着，笑了。
“事后想想，其实挺后悔的。毕竟那时，我其实是想好好跟他说几句话的。
“跟他说，谢谢，和道别。好好地、漂亮地说一句‘拜拜’，连莉香也没有亲口说过的‘拜拜’。因为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莉香最后到完治的故乡来，寻找完治曾经的足迹。仔细想想，其实我也做着类似的事情吧。东京甚至没有过他的足迹，只是他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一个轻狂的美梦而已。”
风声吞没了大多她的话语，但她知道，阿初全部听到了。同样的风中，阿初没头没脑地说：“完治读过的那所小学已经被拆了。”
故事里，莉香问完治，我的名字是不是也会保留二十、三十年？完治叹口气，说，听说学校要改建，这儿要拆了。莉香很惊讶地反问一句：“要拆了吗？”完治点点头。莉香惆怅了几秒钟，又笑起来，算了，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只要能跟丸子的名字排在一起就好了。
“但是，你知道吗，刻着完治和莉香名字的那根柱子，却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总有一些东西会留下来，就像那根柱子的奇迹一样。由他与你的恋爱所带来的，你的改变，你之所以能够成为现在的你的那些东西——是你们永远分离之后，也没有人能带走的。”
“总有人会很喜欢现在的这个你。如此说来，曾经失败的恋爱，就不是一件坏事。”
“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个你。”
琉歌愕然地睁大眼睛，回过身。阿初微微笑了：“听说，东京现在下雪了。”
一起乘上四点三十三分的列车，回去看雪吧。
# 全部都喜欢
想来不管在看哪部电影/又或读着怎样的小说，听着怎样的音乐
那些女主角通通都是你的样子
喜欢你微笑着说“雪花真美”的模样
也喜欢你兴高采烈地说“但是好冷呀”
在你快要跌倒时，我紧紧握住了你的手
你高兴地向我道谢
这样的你，我全部，全部，都喜欢
——『ヒロイン（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