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不散的大熊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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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过同行中最让人唏嘘的离别故事,竟不是发生在船上的同事之间,而是两条跟着大船一起环游世界的狗。
  这是一个学弟刚上船时遇到的故事。当时他的船走的是国内航线,有一次他们的船停在码头维修,这种情况经常有,有时一停就是好多天。每逢这时,海员们就可以上岸走动,找地方吃喝玩乐,恨不得把海上度过的孤独时光都弥补回来。
  有一天,他们的大副从码头上捡回两条流浪狗,据观察,一公一母,应该是对小夫妻。大概是停在那兒的几天里,大副隔三岔五拿东西喂它们,喂成“熟人”不肯走了。
  反正船上不缺吃的,养两条狗没问题,大家也都很喜欢狗,所以欣然接受了这两位新伙伴,还给它们取了名字,公的叫“大熊”,母的叫“小熊”。船离开码头的那天,大熊和小熊开始了它们的航海之旅。大船渐渐驶离海岸,一大一小两条狗昂首骄傲地站在船头,那特写绝对叫一个潇洒。
  在海上的日子,大熊和小熊非常恩爱,跟大家相处得也很好,不管是谁,有好吃的都会先想到它们,它俩也给船员们枯燥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乐趣。前面也说了,在海上,最难熬的就是孤独。看过《少年派》的还可以脑补一下,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有个老虎陪着都觉得有了个伴儿,何况是两条可爱的狗呢!
  但好景不长。大熊有个坏毛病,随地大小便,而且,它的“随地”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大家常常在各个角落发现它留下的踪迹,被子上的狗尿,床上的狗屎,甚至在厨房重地,也一样会很容易地发现大熊的“罪行”。
  海员们用了各种方法教育它,均以失败告终,大熊依然我行我素,不定期制造点“惊喜”出来。你想想,船上的工作是很累的,从夜里十二点开始值班到第二天中午,想回去睡个觉,一掀被子,发现一坨狗屎,即刻想把那个闯祸的家伙揪出来扔下海的心情都有!
  公狗大熊随地大小便的日子真是格外刺激,把大伙儿搞得快要精神崩溃了,连吃饭都小心翼翼,生怕夹到一筷子狗屎。大家对这家伙怨声连连,大副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毕竟狗是他抱回来的,现在影响大家的生活,又调教无方,他得负责任。可茫茫大海,该怎么办?总不能真的把它扔到海里。
  一船人就这么默默忍受着大熊的坏习惯,直到有一天船靠了岸,大家忙着卸货休整,谁也没在意大熊和小熊,等到船再次驶离码头,才有人注意到码头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对着远去的船狂吠,而一向温和的小熊,也疯了一般站在船尾,叫声凄厉。
  人们这才发现,船上少了大熊。原来,对于大熊给船员们带来的一系列麻烦,大副觉得放弃大熊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于是他把大熊带上了岸,然后将它留在了码头。
  大船卯足马力迅速离开了,谁也不会为了一条狗再重新靠岸,然而失去爱人的小熊见自己焦灼的喊叫并没有得到大伙的回应,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精神,不吃不喝,连叫都懒得叫一声。为了哄它开心,大家每天都拿着它最喜欢吃的肉罐头去喂它,它也只是毫无兴致地舔两口。失去爱情的小熊,在海上孤单的身影让人好心疼。
  但船上的海员们都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对人和对动物都一样。果然,将近一个月,小熊渐渐恢复精神,开始照常吃喝,只是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欢腾,常常有气无力地趴在甲板上,叫它它也不过是幽怨地回一下头,不似从前,对每个人都热情地扒拉着裤腿舔着脚,反正,形单影只的它似要表达的是,老娘很寂寞,老娘不高兴。
  它大概也已经知道,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的爱人了。
  船上的日子很枯燥也很忙碌,大家慢慢忘记了大熊的事,生活逐渐归于平静。大熊离开三个多月后,机缘巧合,他们的船再次到达上次那个码头,才刚刚靠岸,所有人都惊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在码头,看到他们,它兴奋地冲上来,把每个人都上上下下舔了一遍,而几个月来无精打采的小熊,也好像突然还了魂,在船头直打滚!
  是大熊!那个被抛弃在码头的大熊,竟然能够在三个多月之后,再次遇见!
  后来,码头上的人说,那三个多月,这狗一步都没有离开过码头,每天都在那儿望着大海,每逢有船靠岸,他都会兴奋地跑过去,但过一会儿又会垂头丧气地跑回来。码头上的人都看出来它是在等人,心里也都知道,把它留在码头的人,应该不会再回来接它了。他们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顺便喂喂它,也有人想带它走,可它一直都不肯离开,不管刮风下雨,坚持等在那个它被丢弃的码头。它闻遍每一艘靠岸的船,试图找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一艘,看看是不是它的主人又回来接它了。
  当时,学弟的船离开码头的时候,所有人都同意将大熊带走。大船再次驶离码头,一大一小两只狗就像当初那样,潇洒地坐在船头。大家开玩笑说,哪怕每天都睡在狗屎里,也不会再丢下它了。
  它的守候,让船上所有人的孤独的心不再感觉空。对于我们来说,哪一次出航,不希望有一份牵挂守候在码头呢?
  就算是条狗,在苍茫的大海上,它们也是能让我们内心感到温暖的一份陪伴,它们是朋友,是家人。
  不是每一艘船都像学弟的那艘一样,能够遇见大熊和小熊,更多的时候,我们仍在大海里寂寞航行,驶向一个个海岸,到达一个又一个国家,然后,离开。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对于这个等候的故事,我才会记忆这么深刻吧。
  这八年里,我几乎去过所有有海的国家,每次船到码头,我都会跟同事们欢呼雀跃着奔向陆地,吃饭、购物、观光、跟当地人聊天,做几天游客,然后,离开那里,驶向下一个彼岸。但我们终究只是过客,码头无人等候。
  较之于船上的孤独,更显得上岸的时间是那么弥足珍贵。海上的大部分时间,海员们都像一只只兀自前行的沙漏,生活得枯燥无味,每天都是孤独的单曲循环,偶尔快乐的消遣,也只是跟同事们在甲板上烧烤,像古龙笔下的楚留香一样,吹着海风,躺在甲板上看天,食物的香味飘荡在海上,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在海浪里,这就是寂寞航行中最大的快乐了,尽管并无美人相伴。
  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还会在海上漂泊多久,如果有一天真的厌倦了海浪声,那就回到陆地,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人。
  心里无边的孤独是环游世界付出的代价,因为,耐得住寂寞,才能到达远方,然而又终究会有人,守候在家里,等我回航。
  (林冬冬摘自译林出版社《好奇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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