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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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艾富再在工地上突然病了,脸色苍白,口吐血沫,脑袋上又摔了个窟窿。
  一
  早上,艾富再在工地上突然病了,脸色苍白,口吐血沫,脑袋上又摔了个窟窿。这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山上环境太恶劣,谁也撑不了多久。刘德胜除了感到浑身冰凉疲惫外,还有一些自责,人都是他领上来的。
  最初老板只讲是上山开采基建石,上来才知道那是为了掩人耳目,明里采石,暗中寻找一种坚硬的彩色结晶碳体,俗称宝石。倘若运气好,挖出彩钻也不算稀奇事,泰勒山产宝人尽皆知。不过,宝石作为稀有矿藏,明禁私采,然而利益之下,难免官商暧昧,各取所需,找个理由干你的就是了。
  “运气”是有钱人玩的东西,民工们只求工钱安稳。宝石采出来了,那是皆大欢喜;它要跟你捉迷藏,你有戳天的本事也没辙。转眼两个月过去了,他们什么也没采着。早知道这活这么不靠谱,大伙不会跟着艾富再上山。
  2004年10月的西北边陲,落叶萧瑟,满目霜红,绵绵的秋雨无声地飘荡在桦木丛中。工人们索性脱了湿透的衣裳,裸身抵在风镐上,整个身体就随着风镐在岩石间跳动。雷电时而炸响,裸露的臂膀瞬间闪闪发亮。风镐打的并不是药眼,要是炸飞了,宝石哪里去找?打眼只是为了给钎子一个缝隙,然后工人们再锤打钢钎,把岩石劈裂开来,宝石应该就嵌在石缝间,有如掰开的石榴里面的石榴籽。
  “鲍工,雨越下越大了,今天是不是先歇了?”刘德胜抹一把雨水,仰头对站在石坡上撑着伞的鲍守来说。
  鲍守来头探出伞檐,隔着蒙蒙秋雨,看着说话的工人,顿了几秒钟,一脸倦色地说:“下雨没有蓝尘,噪音小,保安也不会巡山,多干会吧,反正也干不了几天了。”
  两个月来,鲍监工手持着电子搜身器,一直木雕般守在这座灰色的山坑里,怕采到了宝石的工人会偷偷地私下占有它。然而眼下最伤脑筋的问题是一直没能采出货来,不见宝石一丝踪影。鲍守来嘴上燎起了水泡,心里直发愁。
  刘德胜坚持道:“已经倒下一个了。上山时大伙儿都没带厚衣服,这样下去,都要病倒的。”
  鲍守来瞪着眼:“病?我他妈浑身发冷,正发着烧呢!”
  刘德胜无语,杵在原地没动。民工们也纷纷熄了机器,直看过来。干这行当的当然都知道蓝尘不好,会让人得尘肺病,尤其是打风镐,最怕这个。可人也不是喜雨的草木,这样淋下去,都要垮掉的。鲍工抬眼环视,放大嗓门:“老板很急呀伙计们,‘石头’出不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再挺挺吧。我敢打赌,凭以往的经验,到该出来的时候了,货一出来咱们就下山,发工资。我鲍工请大家吃宴席,拜托啦弟兄们——”
  话说到了这份上,刘德胜不好再说什么,他回到原地,开了风镐按扭。不一会儿,山谷里的机器又一个接一个响了起来,沉闷的“嘟嘟”声松动着千年岩层,回声荡在山谷里,刨出来的那些并没有价值的石块依山滚落得老远,又与黑云中阵阵的闷雷声遥相呼应。
  鲍守来是郭老板的大舅子,三十七八岁,没有多高的文化,他让大伙喊他工程师,大伙就喊他鲍工,背地却叫他鲍监工。这些日子里,这看起来在走霉运的大舅哥几乎每天都要挨他妹夫的骂,更要命的是,他此前塞过钱的单公安最近三天两头催促他:“……你们动静小一点,机器声大了,上面要下来督导,武警也增加了巡山的警力……抓紧,见好就收,别弄得……”鲍守来听着电话,胖脸上皮肉抖动、五官不自觉地偏离,有如一盆煮沸了的猪头肉。
  二
  风镐终于在黄昏时安静下来。秋雨细软了些许,落日钻出乌云,烧红了西天,霞光里舞出的一道彩虹,婀娜似妖。在用电子扫描器对这些歇工的工人搜过身后,鲍工锁上工地大门,将他们带往住地。
  回住地的路上,刘德胜听到头顶有只鸟在叫,他昂头寻找,一只潮湿的乌鸦正在桦枝叶间,目不转睛地俯望着他,冷不丁“呱呱”地吊上一嗓子。这让他不由心头一紧,艾富再不会有什么事吧?
  艾富再是个淘筛工,三十来岁,瘦小结实,少言寡语,平日里对身边之事基本上不争不议。他除了吃喝拉撒,手里的一把方头大铲从早抡到黑,那些被十几把风镐震碎的石头,都被他用方头大铲抛进一个悬吊在四根树桩上的沙网里,唰啦唰啦地,漏沙存石。
  艾富再倒下的时候,头碰在了一块岩石上,磕出了一道口子,血直冒。他的嘴和鼻腔也往外喷着带血的食物,吐尽了早晨喝下的玉米粥,又吐出了胃液和胆汁……大伙把他小心抬下工地,放进帐篷里,从锅里舀了一碗姜汤放在他手边,又端了脸盆放在他的铺边。鲍工来催大伙赶紧上山干活。临去上工前,刘德胜叮嘱炊事工李老太:“人若不行了,就赶紧上山报信……”
  刘德胜加快下山的脚步,胶鞋进了雨水,咯吱作响。还没走到住地门口,就听见病人在叫,像一只濒死的野猫,让人揪心。
  李老太迎上前,对刘德胜说:“他喊了一下午,要死的样子。”李老太四川口音很重,五十多岁,矮胖身材。
  刘德胜匆忙钻进帐篷,招呼大伙把他抬出来,放到篝火旁。他们住在几顶草绿色的帐篷里,几顶帐篷围在一起,成了一个小院子,中央燃着细雨中奄奄一息的一堆篝火。工期短,又要隐蔽,这些不安定的因素决定了他们的衣食住行必然是临时凑合。没有电,大伙晚上一般都围坐在篝火旁,吃饭、烤野鸟、聊天和打牌。最近几天老板加大了工作量,一到住地,大伙往往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倒地便睡,因为太疲惫了。
  刘德胜想,艾富再要是能吃下盒里的米饭,问题就不会很大。他于是左手用破损的手套端起滚烫的饭盒,右手从饭盒里挖一勺蒸米,往艾富再的嘴里送。艾富再牙关紧锁,双眼紧闭,唇色灰白,和早上的气色相比较,连哼哼声都更微弱了。大家摇头叹息,都看着刘德胜,让他拿主意。有人猜测说是急性阑尾炎。这是拖不得的病,会死的,大伙儿内心涌起一股恐惧。一连几天的雨水好像也浸馊了米面和袋装榨菜,今天的碗底都剩了饭,这要在往日,饿狼一样的他们可不是这样。很明显,此时咀嚼和呼吸都没了往日香甜的节奏。
  刘德胜心里难受,当初艾富再的老婆本想领着他去184团场摘棉花的,可是艾富再愿意跟刘德胜在一起。说刘德胜到哪里他就到哪里,跟他在一起胆子壮、心不虚。艾富再的老婆犟不过他,就由着他了。现在可好,他要是死了,怎么去向那个女人交差?   “我们不能这样看着他死。”刘德胜把端在手里的饭盒放下,说。
  一个工友嘴里含着饭,含混地说:“有什么法子,咱们又不知道下山的路。”上山的时候,老板怕暴露藏宝地,他们都是被蒙了眼睛,牵上来的。
  蹲着的翟晓光侧过身子,对站在他后面的一个瘦高个子工友说:“蔡发高,你打手机上的119,镇上的消防兵能上来救他。”翟晓光是他们中间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八岁。
  蔡发高仰头:“早就没电了,这里没法充电,你晓得的,也没有话费了。”蔡发高是他们当中唯一有手机的人,听说他是因为借了钱庄的高利贷还不上,躲债跑到这里来的。
  翟晓光说:“拿出来试一下嘛,打119不用话费。”
  一个姓王的工友说:“有话费也不能打,你一打就暴露了。”
  翟晓光说:“暴露不暴露是老板的事,跟咱有啥关系,救人要紧。”
  那个姓王的工友嘀咕:“说啥呢?咱拿不上工资是小事,保不定还要跟老板一起吃官司坐班房。”
  大家无声。
  蔡发高压低声说:“我听说,上一拨就有死人的,老板把死人的工钱分给活着的人封口……把死人往山下一扔,第二天,狼吃得干干净净……”
  “胡说啥?”刘德胜喝斥道:“上一拨是上一拨,咱们这里一个都不能死。我们要把他抬下山。大家吃罢饭,赶快砍两根树棍,扎个抬把子,拖不得,我去给鲍监工打个招呼。”刘德胜站起来,转身钻进鲍守来的帐篷。
  鲍守来身上披着一床很脏的暗红色棉被,喇嘛似地蜗在破铁炉旁,膝上摊着一本硬皮厚书,旁边的纸箱上搁了半袋榨菜和半瓶酒。刘德胜进来的时候,他正凑近炉火,挑着嘴唇上燎起的水泡。他真有点急火攻心。见刘德胜进来,鲍守来给他倒了一杯酒,刘德胜没有推让,接过来一口喝了下去。
  “艾富再怎样了?”鲍守来问。
  “不太好,我就是来给你说这个事。”
  鲍守来拧着疙瘩似的眉头说:“节骨眼上,人又出事。”
  刘德胜说:“好像是急性阑尾炎,得赶紧抬下去治疗,要不然恐怕活不到明天。”
  鲍守来说:“怎么下?”
  刘德胜站起来:“招呼我这算是给你打了。不管咋样,我要把他抬下山,人是我带来的,他要是死了,我回去咋向他老婆交代,孩子今后咋办?”
  鲍守来烦躁地挥挥手:“愿下你就下吧,咱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擅自离岗就是违约。还有,你知道我们整的这事,不能让政府知道。走漏了风声,你要背嫌疑的,郭老板黑道上有人,手黑得很……”
  “不用吓唬我,我知道该咋做,现在人命关天,顾不上那么多了。”刘德胜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
  鲍守来曾在有色金属矿业公司当过工人,对泰勒山的矿藏结构略知一二。在国企里干,每个月工资虽不足两千,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心里也安定。他觉得为国家采宝石,采多少都是应该的。可是近几年,来这儿盗采宝石的,黑蚁般侵蚀了整座泰勒山,四处打洞,从他眼皮底下挖走的“石头”数不胜数。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一种“分配不公”的愤怒开始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他跃跃欲试,可一没有设备、二没有资金,终归不过是做做白日梦。人生实在并非一成不变,自从他在城里4S店做售车小姐的妹妹让一个姓郭的老板连车带人一同“买”走之后,他看到了一扇“幸福之门”在冲他开启。鲍守来辞了职,拉上原本是搞路桥工程的妹夫,进军泰勒山。不过,为着说服他这妹夫,可让他费了好一番苦口婆心,他先从他自己丰富的淘宝经验说起,到他娴熟的开采技能,砸开过成百上千的宝窟石门,再到本地官场市场的两级人脉……到最后,他掏出一张图,“宝山图”,说这张“宝山图”是他患了绝症的师傅留给他的,师傅不愿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妹夫呀,挖宝不易、探宝更不易,目前这山没人知道,以后就说不准了,现在勘测仪器多发达,不定哪天这山就成了别人的了,我敢打赌,只要咱凿开山门,你就是当代的阿里巴巴……”
  神秘“宝山”到底把妹夫说晕了。于是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蒙了民工们的眼睛进山便顺理成章了。可是让鲍守来想不通的是,那些晶莹的石头就是一个也出不来,往年他给公家干的时候,劈开岩石,宝石哗哗啦啦就滚了出来,如同划开了羊肠,“屎蛋子”一捧一捧的,现在咋就颗粒无收呢?
  三
  刘德胜走出来时,工友们已经把两个抬把子捆扎好了,上面垫着被褥。艾富再已躺在了上面。不知道是他自己爬上去的,还是工友们把他抬进去的。
  天色短得很明显,昏暗的暮气里,像是有谁在慢慢移动一个沉重的井盖,现在只留下了天边最后一线缝隙,那缝隙看起来暖融融的,透着难舍难分的情绪。当老天的大井盖全部合上后,昏暗开始变得既沉重、又凶狠,细碎的冷雨中夹杂着雪沫,让人陡然感觉这个傍晚比往日似乎更加寒冷。有人往篝火里加了几棵松根,松油在火里劈啪爆响,火焰升腾起来。
  刘德胜喊:“翟晓光,咱们走!”他之所以喊上翟晓光一起下山,是不想再让这孩子在山上受罪了。孩子太小太瘦,他放心不下。两人抬起艾富再准备下山。
  鲍守来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脸的无奈:“这样走下去你们肯定要走瞎,等一下。”他返回屋里又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提了一卷麻绳和一支手电筒:“把这些个都拿着,要过河的,绳子也许用得上。过来,我给你们指条路。”他把两人拽到一边,小声说:“下了前面这个石坡,就能看到一处灯光,那是边防军哨卡,千万不能朝灯光走,灯那面是人家哈国,越了国境线你们是要挨枪子的。哨卡里都有夜视仪,看你们很清楚。走到快到灯的时候朝左拐,能看到一个矿井架,那是早年勘探队留下的,从那再拐进左边的峡谷,出了峡谷朝右,膛过一条河沟,再走五里地,就到巴拉提乡了,乡里有医院……”
  平时这人看起来凶神恶煞,这会儿倒也善意浓厚,人也许只有在一些关键时刻才会显露出他的真实面目:“鲍工,我代艾富再谢你了。”刘德胜很感动。
  “我是看你仗义,还有,”鲍守来把一张名片塞给他:“这是咱们郭老板的名片,他在县上,你们身上要是钱不够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先把工资预付一些。快走吧,趁老天还没黑透。”   民工们都围在篝火旁。蔡发高哭丧着脸说:“德胜哥,你这一走,咱们可就没有主心骨了。”
  刘德胜说:“别这么说。等大家下了山,咱们再一起找活儿干。”
  有人也想跟他们一起下山。刘德胜说:“要不了这么多的人。再说,一下山工钱就拿不上了。”
  “没错。”鲍守来插嘴说:“都别跟了,赶紧回帐篷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呢。”
  蔡发高从兜里掏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也没数,就递给了刘德胜。于是大家效仿他,把自己身上的钱也都掏了出来。到了山口,才住脚,目送他们下了山。
  一下山,果然看到远处一盏明亮的灯光。那是边防哨卡,这让刘德胜焦灼的心放松了许多,有解放军在身边,底气就足。不过,刘德胜只记得鲍守来说不能朝灯光的方向一直走,后面那一堆的话他没记住多少,问身后的翟晓光,翟晓光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边。
  “德胜哥你就放心走吧。”翟晓光笑着说。要是在白天,准能看到他脸上一对姑娘似的大酒窝。
  翟晓光虽然脑子好使,但他身体太单薄,没抬出多远路腿就软得撑不起身子,后脚跟不上前脚,刘德胜只好把他换到前面,推着他走。天上挂了半轮月亮,加上哨卡上的一点余光,隐约能看到脚下的路。单架上的艾富再依旧呻吟不止,不停地在抬把子上翻动,好几次快要掉下来,这让他们走得更加不顺畅。
  “妈的你忍一忍好不好,我们在救你,抬你下山不容易。”刘德胜喘着气说。
  艾富再说他实在受不了,求刘德胜给他一个痛快,把他扔下山摔死算了。
  “住嘴!你死了倒轻松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给我忍住,别乱动。”刘德胜发着火。
  “好,我忍,给我截木头让我咬着……”翟晓光腾出一只手,从树上折下一截干树枝,放在艾富再的嘴里。咬着树枝子,他含糊不清地说:“要是转运,我……我一定要报答你们……”
  翟晓光笑说:“富再哥,就你这点出息,还是先好好把你的命保住再说吧。”
  绕过一丛灌木,翟晓光脚下突然一空,三人一下子都翻下了山沟,原来脚下是一个陡坡。好在山沟不深,刘德胜和翟晓光倒没什么事,但艾富再的头上又多了道口子。不过这一下摔得很有水平,居然摔到了矿井架子跟前。他们下到山根,转弯又进了峡谷。抬把子是柳条编织的,经不起山石的磨擦拖拽,再加上刚才一摔,已经散架了。刘德胜只好把艾富再背到身上,翟晓光托着他的脚,三人继续往前走。
  艾富再的疼痛是一阵一阵的,发作起来,那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缓和时,他还能说上几句话:“你们都是好人哪,德胜哥晓光弟,我这辈子做鬼也忘不了你们。”
  刘德胜能感到艾富再的眼泪淌在他的背上。他喘着大气,说:“人活在世,谁也难免小灾小难……你要是有心,以后就好好谢谢晓光,他这一下山,两个月算是白干了。”
  “只要我还有口气,砸锅卖铁……哎唷疼啊……”刘德胜实在是背不动了,两人就架着艾富再一步一步往前挪。
  走出峡谷,听到了流水声,也看到了远处村庄的灯光。过了河就到巴拉提乡了,乡里有医院。刘德胜长舒了一口气,他想艾富再要是活过来,就不会看到他老婆的眼泪。他刘德胜最怕看到丧夫失子的痛哭。
  四
  下了一天的雨,河水涨了。还没到河边,就能听到河水的咆哮声,走到河边一看,刘德胜头皮都炸起来了,水流那叫一个湍急。别说背病人过河,就是一个健健康康、手脚利索的人,恐怕都很难渡过去。刘德胜不会游泳,心里想这下完了。
  翟晓光说:“没事的,这水不算太大,我打小在河边长大,游过去应该没问题,记得我们来的时候,河的中心有一个小岛,上面好像有树。”
  翟晓光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岸边一棵大树上,然后脱了衣裤,另一头拴到自己的腰上,那腰身细得就像姑娘的一样。
  刘德胜说“不行,晓光,洪水很猛,别冒险,实在不行,我们就上边防哨卡。”
  “没事。德胜哥,我带着绳子先游过去,到小岛上把绳子拴到树上,你们再顺着绳子过来。”说完翟晓光就下了水。
  一下水,翟晓光就感觉到有点力不从心。急浪涌过来,他呛了几口水,水太凉,那是山上下来的雪水。他抓住了歪在岛边沿的一棵树杆,用力一拽,上了小岛。然而水涨得太厉害,这个小岛现在只有一条小船那么大了。岛上这些树的根部都裸露了出来,它下面的泥土眼见着都被洪水快要完全掏空了。树一棵接着一棵缓缓倒下,小岛也快要被洪水吞没了……翟晓光只得又下到河里,预备游回去。洪水很猛,他还来不及伸展开胳膊,就被水浪卷倒。等到再次从河水里探起头呼吸到空气时,他已经疲软得没有力气横渡回岸上了。看着身上的绳子,他希望刘德胜此时能够把他拽回去。绳子在水流的冲击下绷得紧紧的,他毫无力气地任着洪水摆布。德生哥,你快拉我上岸,他喊。一个浪头打来,绳子离开了他。在朝岸上的手电光看了最后一眼后,他被洪水裹卷着漂了下去,像一枚秋天的树叶……
  岸上的刘德胜其实也一直在喊,但始终没有听到翟晓光的回应。他决定先把翟晓光拽回来再说,于是开始收绳索。绳索纹丝不动,一定是卡在树叉或石缝上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回拉。一个踉跄,绳子突然变松了,心也“嘭”地掉下来,绳子松得一点重力也没有,绳头空了。他感到不祥,天空陡然炸响了一颗雷,他身颤腿软,一边大声呼唤着翟晓光,一边举着手电顺河拼命地奔跑,跑着喊着,被石头和树木绊倒,爬起来再跑。嗓子喊哑了,脸上和身上划出了血口子,他不能相信,这样简简单单地就把一个人弄没了?不知道跑出了多远,他累得想吐。他后悔,后悔不该让晓光下水。后悔变成莫名的恐惧,咆哮的河流在无限放大,寒冷在无限放大,黑夜在无限放大……向他碾压过来,他被碾成一张薄翼,浮动,飘荡……喊累了也跑累了的刘德胜趴在地上,痛苦万分。忽然,在他身后的丛林里,两个庞然大物在枝叶掩蔽中靠了过来。一定是熊!这地方棕熊出没,不算稀奇事。刘德胜听着兽物逼近过来的响声,却忽然放弃了戒备。他双目呆滞,“来吧,不就是死吗!”猛一下他又想到艾富再,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他拼命往回跑。   五
  这两只庞大的“兽物”最先露出了它们的头颅,之后是脖子和身体。定神一看,是两匹马,一黑一棕,马背上有人,身穿军装,斜挎自动步枪。
  “解放军……”刘德胜对躺在怀里的病人说。艾富再睁开眼,艰难地侧过身,突然发出一声干嚎,似乎是因为侧身加剧了他腹部的疼痛。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腾起蹄子嘶鸣。两个军人下了马,一壮一瘦,向他们走过来,眼神温和而警觉。
  解放军的到来让刘德胜悲喜交加。他想如果翟晓光再晚一些下水多好……他甚至想埋怨他们来得太迟,晚了……出口却是:“解放军同志……救救我们吧……”
  先是骑黑马的那名解放军战士问:“你们要过河?我们在哨所里观察你们多时。这里是军事禁区呀。”他口气和蔼。
  刘德胜赶紧掏出身份证,说他们是山上采石头的民工:“他得了重病,生命垂危,要送过河去乡里医院……”
  骑黑马的战士随即打开手电,蹲下来看了看地上的艾富再,扭头对另一名解放军战士说:“这人情况不太好。”
  刘德胜说:“我们都是一起上山的,不能让他死在山上,想不到河水涨得这么凶。刚才,我们有一个人让水冲走了,人还没有救成,这又搭上一条命……”刘德胜哽咽着。
  另一个战士说:“这里坡斜水急,你们怎么过得去?”
  “我们不是本地人,路不熟……”
  战士把身份证还给他:“老乡你也别难过,我们帮你们过河。来,把病人放到马上。你也上来。”
  刘德胜忙说:“解放军同志,我们还有一个人被水卷走了……”
  这战士思量了片刻,对他的战友说:“李中士,你负责沿河找一下,顺便向上级反映这里的情况。快去快回。”
  “是!”那个战士接受了命令,敬礼,然后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那解放军战士一边扶病人上马,一边说:“这水流人额尔齐斯河,前面还有很多干流汇进去,下游水更猛,这下恐怕凶多吉少……”
  “都怪我……”刘德胜难看地咧着嘴。
  战士把病人横放在马鞍上,用马肚带把他捆扎结实,说:“好在雨已停了,洪峰很快会落下来。别太着急。李中士一有消息肯定会跟我联络,现在要紧的是先把眼前这病人送过去,前面不远有一个渡口。”
  刘德胜感动得鼻子发酸。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他想。“真是太谢谢了……”刘德胜恨自己语言太单调贫乏。他跟在马旁,两手扶着横在马鞍上的艾富再,看着军人牵马步行,感觉很是过意不去。军马鬃毛整齐,臀部滚圆滚圆,走起来昂首阔步,一颠一颠地。
  “听口音你是甘肃人吧?”战士问。刘德胜说是。
  “我们还是老乡呢!看着你们这副样子,我很难受。”战士接着说。
  刘德胜这时才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他们在山上待了两个多月了,刷牙洗澡靠的是积存下来的雨水,头发凌乱,胡子拉渣,衣服一股怪味儿,再加上他们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整夜,浑身上下的衣服披挂不住,更加褴褛不堪。他们现在就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人。
  战士又说:“这两年,山上采石的民工很多,都是非法开采,上了那些混账包工头的当,你是我老乡,可要当心哦。”
  刘德胜听着心里难受。他暗想,等把艾富再送进医院,把翟晓光的下落弄清楚,就招呼伙计们下山,再也不干这种违法的活计了,年轻力壮的还怕挣不到钱。
  没走多远,眼前变得开阔了,宽畅的河堤下,河水显着蜿蜒、舒缓,几近静止。朝霞倒映在河里,晨雾飘渺……和昨夜骇人的洪水相比,真是恍若隔世。战士卷起裤腿,扯直缰绳,牵马下河。马受到水的刺激,嘶叫了两声。水不深,只没到马肚,他们轻轻松松就过了河,来到了村子边。村头有一个“摩的”站点,战士站住,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们还要执行任务。”说完,他扶着艾富再慢慢下马。
  军人上马,停顿了下,又说:“你放心,我回头就去组织搜救昨晚掉到河里的那个人,再见。”说毕,卷尘而去。
  “摩的”站旁边有一丛树,多是白杨和榆木,三棵五棵一组,都高过屋顶,树枝蓬蓬松松的,树下停着几辆等待载客的“摩的”。他们二话不说,坐上其中的一辆,赶往乡卫生所。
  医生对艾富再做了简单检查后,只说了一句话:上县医院吧。
  他们于是又搭上“摩的”,去泰勒县医院。赶到的时候,医院刚上班,做过化验,医生拿起化验单子,说:“血项很高,腹腔内有大量出血,得赶紧手术。幸好你们送得还算及时。”一边又低下头,写着什么。
  刘德胜长出了一口气。医生撕下单子,递给刘德胜:“快去交费吧。”
  刘德胜攥着身上仅有的三百元钱,把它和单子一起递进收费处,收款人扫了一眼,说不够,住院押金得要三千块。这么多钱哪里有!没办法刘德胜又去找医生,说没有这么多钱,咋办?
  医生有些为难:“那先交五百吧,挂上吊瓶再说,你赶紧筹钱去。”
  刘德胜扶着艾富再躺上病床,说:“富再,你先躺着,医生说你没事,就是医药费还差一点,我这就找老板借,回头再叫你老婆过来……”
  艾富再含泪说:“德胜兄,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
  “别说了,好好治病,这辈子要谢先谢翟晓光,多好的孩子呀,还不知道他现在……。”
  刘德胜来到医院外面的电话亭,掏出鲍守来给他的郭老板名片。还好,一打就通了。
  六
  电话响的时候,郭民堂正蹲在卫生间里。昨晚火锅吃得太辣,肠胃里现在还翻江倒海。他新婚不久的老婆叫鲍丽玫,是个川妹子,隔三差五闹着吃火锅,他这个喜食面条葱蒜的山东人,胃实在水土不服,吃一回火锅闹一回肚子,闹一回肚子心里就骂一回:“娘啊,这兄妹俩,一个在山上一个在锅里,非得把我弄死不可。”还不止这,年轻的老婆还禁止他吃生蒜,说违禁的话,晚上就不和他做那事。没办法,这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女人,有理由使性子。不过,并不能因此说鲍丽玫任性,因为禁食生蒜是他们婚前的约定。一年前,鲍丽玫在4S店第一次见到郭民堂时,这个高大男人一嘴的蒜味就让她呼吸不畅,但没有办法只能忍着,谁叫他是客户,她是营销员。在一款丰田越野车边上,鲍丽玫介绍性价比,他色迷迷地笑。鲍丽玫冷冷淡淡地应付。想不到的是,这满嘴蒜味的老男人立马就要刷卡,快得叫鲍丽玫思维直短路:怎么买车像买一双鞋子一样轻描淡写?   她一个同事笑着小声对她说,他那眼神,想把你一口吃掉似的。
  “一个老流氓。”她嘴上说,心里却很美。不知道是因为眼看会到手的卖车提成让她感觉美,还是别的什么。女人也许心底下都乐意享受被男人喜欢的感觉。另一个姐妹扮着苦脸:“姐,他要吃你,肯定还要加上葱蒜凉拌吃的。”鲍丽玫做呕吐状:“熏死人。”于是店里笑作一团。
  果然不出所料,他开始请她吃饭,饭后泡歌房泡桑拿,再后来他向她求婚,一枚大钻戒端过来。鲍丽玫心惊肉跳,压住内心惊惶,她说:“考虑一下吧。”
  她把这事跟她哥鲍守来一说,没想到大他十几岁的哥两眼放光:“咱鲍家要改天换日了。”
  “要是你今后不再吃生蒜,可以考虑。”隔了几天,当郭民堂再次说要娶她的时候,她扭着头,手里绞着自己的辫梢,忽然没来由地低声说。
  “我答应,我答应。”郭老板答应得比刷卡卖车还爽快。
  郭民堂早先搞油田筑路工程,几台轻重机械设备放在准噶尔盆地,每年能赚个几十万。娶了鲍丽玫后,新娘的大哥鲍守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见秋季油田没什么活干,他就撺掇着妹夫,上山挖宝。这郭老板以前一贯脚踏实地搞工程,认为挖宝是爱做美梦的闲人干的事儿,不靠谱。但最终他还是经不住宝石的诱惑,加上新婚娇妻的面子,被鲍守来拉到了阿尔泰山下的泰勒县。
  时下地方政府正在招商引资的劲头上,来了家筑路公司,自然一拍即合,热烈欢迎。郭民堂他们租了县城郊区一个农家的四合院,成立“民堂采石矿业有限公司”。西侧一间简单装修,做了郭总的新婚住房;东侧较宽敞,曾是牲畜马厩,就暂做设备仓库;正堂为郭总经理室。院子大门前摆了两座石狮,中央立了一杆国旗。公司成立庆典上,地方官员被邀请来剪彩。礼炮过后自然是庆祝宴会,席间官员们和郭总交杯换盏,说这里山好水好人实在,他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开张不久,沙漠里油田拖欠他已经两年了的50万工程款得到顺利结清;“矿山开采许可证”也办得异乎寻常的顺手,紧接着他又被选为县人大代表。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这时候鲍丽玫怀上了孩子。
  喜上添喜,一切都顺利得叫人有点心慌,郭老板总感到哪里有些不踏实,果然烦心的事就追了上来:山上采宝石,宝石没个踪影,眼瞅着是个亏本的事了。更严重的问题在后面,他这大舅子鲍守来弄来的那“矿山开采许可证”是个假证,办这证的官员收了钱,居然自己伪造了一张来搪塞他们。因为受另外一桩案子的牵连,这家伙东窗事发,抖搂了出来。他想收手,想抬屁股走人,可似乎由不得他了,鲍守来这个半路亲戚彻底左右了他,鲍守来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再坚持几天。”问题是倘若真如大舅子所说,再坚持几天宝贝就能现天日,也就峰回路转了。可要是出不来呢?武警天天巡山,他的工程机械全在山上………那是郭老板的家底子。前天,他爬上山,要鲍守来撤队伍拉设备下山,鲍守来就差跪下了:“……你再等等,再等等妹夫,东西就要出来了,我敢打赌,很快就出来……很快就要出来了……”
  想到这些窝心事,郭老板忍不住心里骂:鲍守来呀鲍守来,我娶了你的妹怎么又搭上你这条老狗?
  手机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嗡嗡“抖动,躺在床上的鲍丽玫冲郭民堂喊:“电话,你的电话。”
  郭老板坐在马桶上问是谁的。鲍丽玫说是个陌生号,他说你接吧,鲍丽玫就接了。
  “……他在上厕所,你是山上采石的民工?说吧,啥事?你们在哪里?好,好好,我让他马上给你们回电话,差多少?四千?好好。”
  鲍丽玫在卧室打电话,郭民堂竖着耳朵听。又是倒霉的山上的人打来的!他大声喝道:“挂了!”鲍丽玫并没有听她老公的,还在接听:“啥?还冲走了一个,天哪!好好……等会儿我就让他给你打过去……”
  郭民堂趿拉着鞋从厕所里走出来,没好气地问:“啥事儿?”
  没等鲍丽玫开口,郭民堂又嗡嗡地补上一句:“回头你给你哥鲍守来说,以后他的电话我不接。我一听‘山上’两个字,比吃辣子还难受。”
  鲍丽玫说:“不是哥的电话,是一个民工打来的,一个人病了,他们把人从山上抬下来,要手术,差了钱。”
  郭民堂更加没好气:“找我干什么?找鲍守来去。”他拿过手机,瞅了一眼。
  鲍丽玫瞪眼道:“你是他们的老板,人家不找你找谁?我哥也是一个给你打工的,你的设备也不是他强拉上去的。你那么恨他,不就是那些宝贝没给你挖出来嘛……”
  郭民堂挥挥手打断她:“好了好了女人家,男人的事你少掺和!”
  “郭民堂,你的工人病了,你出不出钱另说,至少你也接个电话吧问一问吧,不要叫人家说你是黑心老板,我也跟着你黑……”
  “工人们都没错,工人也是让你哥鲍守来骗到山上去的。现在我骑虎难下,工人们也骑虎难下。”
  想了想,郭老板把刚才打进来的电话回了过去,不料对方说是小卖部的公共电话,打电话的人走了。
  郭民堂冲鲍丽玫耸耸肩。
  鲍丽玫不理他进了厨房准备早餐。如果电话不再响起,也许一天也就这么过了。郭民堂其实也想了解山上近况,所以希望手机能再度响起来。可是电话现在变得像一只死耗子,没声息了,这让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慌,刚才那个找他伸手要钱的工人会不会破罐子一摔,去政府报案?他匆忙拨响鲍守来的电话,叫他立刻让人和设备在中午前全都撤了下来:“……把工人们都统统领到公司来,让他们洗个澡,发些钱,尽快解散。”
  没想到鲍守来说他们已经下山了。
  打完这个电话,郭老板心里有些疑惑,但也踏实了一些。刚舒一口气,一阵杂乱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吓得他一哆嗦。
  七
  鲍丽玫正准备去开门,郭老板赶紧把她拉进屋:“会不会是警察?”他不禁看了一眼后窗。门敲得更响了。“大马和小汪也不知他妈的死哪里去了,每月拿工资,关键时候不见踪影!”大马和小汪是他们公司的保安。敲门声继续响着,手在铁条门上拍得很急迫。
  鲍丽玫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我好像听到门外的人是在喊郭总、郭总。”   郭民堂隔着窗子往外面望了望,放下心来,他看到铁栏杆焊制的大门外站着一个脏兮兮的人,活像一个乞丐。
  鲍丽玫穿好衣服,挪着碎步往大门口走去,天上飘下了细碎的雪花。门外的人说:“老板娘,咱是这的员工,刚才电话就是咱打的。”
  “先进屋吧,郭总在办公室。”鲍丽玫感觉他这个人看起来像冰块一样凉。
  郭民堂坐在老板桌后的皮转椅上听刘德胜说着事情的经过。他并没细听,不就是要钱看病嘛,他看着这个人,分明是一个野人。这让他想起十年前他在沙漠里的时候,也跟眼前这人差不多,人鬼难分。记得他们从这里动身上山去采宝石那会儿,虽说不上干净清爽,周身上下也算精神利落。人真是经不起折腾。
  刘德胜见郭民堂老看着他,不说话,忙说:“老板你别不信,你看,这是我们刚在医院开出的交费单子。”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几张蓝色纸单子。
  “病人是你啥人?”
  “我们是一块出来的工友。”
  “亲戚?”
  “都是甘肃人,他是武威的,我在天水,来这后才认识的。原先都在矿井里挖煤,我们吃住一起五年了,是我领着他上您这来的,老板您开恩……”
  郭民堂离开座位,递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上。他闻到他身上又一股浓浓的汗馊味,这味道他熟悉,十年前他也跟他一样。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让他隐隐约约地感动,他要留住他,以后没准还要重用他:“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刘德胜,过年三十六了。老板,给个准话吧,从咱工资里先预支一下也行……”
  “你们都是我的工人,我怎会不管?鲍出纳,你给他预支上三千。要不你先洗个澡,身上太脏了。
  刘德胜慌忙站起来:“不了不了,病人等钱做手术。我替老艾谢谢老板了。”
  鲍丽玫给钱后,又找出老板穿旧的羽绒服让刘德胜穿上,刘德胜感激不尽,频频鞠躬退出门外。送他出门时,鲍丽玫说:“应该开车送你,可老板肚子不舒服,我身子也不方便,动不了车。”说着,她又从身上掏出一张卡:“三千可能不够,这里还有一些,拿着吧,密码是六个八。”
  “谢老板娘。”
  鲍丽玫一笑:“都是公司的员工,别说见外话了。”又说:“以后别叫我老板娘,都把我叫老了,我才24岁。”
  “妹子多保重,盼你早得贵子,龙年大喜!”
  八
  赶到医院大门,刘德胜老远就看见十几个熟悉的身影,石雕一般站在门口。细一看,都是昨天和他一起在山上采石头的工友。站在人群中间的是鲍守来。奇怪,他们怎么这样快都下山了呢?几乎跟他前后脚,刘德胜虽感纳闷,细想也尚在情理:几个月颗粒无收不说,山上骤降小雪,大家衣服单薄,政府又查得紧……不管怎么说大伙一起赶来医院,让他心里头很是生出一阵热乎。可是他们不守着艾富再,都木墩墩的站在大门口干什么?一副沮丧神情,难道……艾富再死了?可不像,鲍守来的脸很黑,生铁一样。
  台阶上的民工们看见了刘德胜,却都神色木然地看着他。刘德胜带着迷惑,加快了脚步,迎上前去。
  鲍守来先是惊愕,转而愤怒,愤怒变成一个铁筒,恶气从铁桶里“呼呼”地往外喷着,他向刘德胜大步冲过来,带着嗖嗖凉风。刘德胜一头雾水,不得不停住脚,鲍守来冲得太猛了,刘德胜差点被他冲倒。鲍守来一把抓住他,力量大得惊人,指关节“嘎嘎”响。还没容刘德胜开口寻问,就听鲍守来说:“想不到你还没跑!”
  刘德胜更加迷惑不解了:“怪事,我跑啥?我还要给老艾交手术费,我跑啥?鲍工,你这是干什么?”
  “艾富再呢?艾富再在哪里?”鲍守来的手重重地钳住他的衣领,逼问:“艾富再在哪里?翟晓光在哪里?”
  刘德胜的脖子被卡得透不过气来,“艾富再不是在医院躺着吗?翟晓光昨晚过河的时候掉水里去了,解放军正在沿着河找……到底咋回事,松开,有话咱慢慢说……”
  鲍守来口喷唾液星,气急败坏地嚷道:“别再演戏了,我们连太平间都找过了!”
  刘德胜实际上比鲍守来要壮实得多,他一个转身,甩开鲍守来的手:“啥?艾富再不见了?一个半死的人还能飞了不成?”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衣袖被鲍守来扯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鸭毛直往外乱飞。他扭头往医院里走,鲍守来却上前来再次扯住他,同时大喊公司的两个保安,“你们俩站着看什么!”
  大马和小汪冲上去,齐齐拽住刘德胜:“不用费心了,咱刚才确实连太平间都找过了,就是没见着。”
  刘德胜这才站住,有些不解地看着鲍守来:“咦……我搞不明白了,就算他不在,用得着对我动这么大肝火?这么死急死急地找他,到底咋了……?”
  “刘哥,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大马说。
  鲍守来喊:“把他捆起来。”
  刘德胜火了。他甩开拥上来的两个保安,看看站在台阶上的大伙儿,他们却也都不动声色,于是问,“弟兄们,究竟咋了,鲍监工到底想要干啥?”
  民工们依旧很木然,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低头不语。刘德胜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鲍守来冷静下来,心想这里不是说事的地方,于是把声音放小了对刘德胜说,“你不要喊,你不明白好说,领我们去找艾富再,找到他,你就全明白了。要是我真冤了你,那时我再向你赔礼也不晚。”
  “好,我们去找他,我就不信这个半死的艾富再会飞了不成。真糊涂了……”
  鲍守来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再次扯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就装吧,等我找到东西,看你咋装傻了!”又冲两个保安吼道:“还愣什么?先搜他的身!”
  刘德胜往后退,“什么东西……?”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保安一个闷棍打在他头上,刘德胜应声倒地。保安拥上去,在他身上好一阵子搜寻。除了那个装了钱的塑料包,什么也没有搜到。
  闷棍打得不重,刘德胜很快清醒了过来,见两个保安正在用绳子捆他。这样对待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除非他们都疯了。想到此,刘德胜不再言语,任由着他们两人捆缚。   鲍守来上前来一把把捆得严严实实的刘德胜从地上拽起,对他说:“四周都是大戈壁,艾富再这个贼跑不了多远,肯定去了长途车站,你跟我们去抓他。如果他说事情跟你无关,咱立刻就放了你,给你赔不是。”
  刘德胜似乎明白些什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好吧……”
  刘德胜被推上了皮卡车的车槽。鲍守来转身对依旧站在台阶上的民工们说:“弟兄们,先委曲大家一阵子,暂时都先找地方住下吧,马上就会水落石出,放心,山上两个多月的苦咱不会白吃。等这事弄完,估摸最多也就一两天,你们来公司找我,工资一分不少发给大家。郭总讲诚信,决不会拖欠大家一分钱。先都散了吧。”转身闪进驾驶室,对保安大声说:“开车!”
  九
  那夜,就在刘德胜他们抬着病人下山不久,炊事员李老太和往常一样端着饭菜走进鲍守来的帐篷。鲍守来不跟民工们一起吃饭,让李老太给他开小灶,尽管吃得也很差。李老太的丈夫曾是鲍守来的师傅,师徒二人关系不错,李老太年轻时也曾在金属矿业公司做过几年临时工,公司后来改革裁员,她被辞退了。她老公退休后不几年就病故,老太一下没了生活来源。鲍守来张罗招工,在街上遇见她,念当年曾与她老伴师徒一场,便把李老太招到山上来烧火做饭。
  李老太放了饭菜,站在原地不走。鲍守来问她还有事吗?李老太说:“见你心急火燎的,想给你提个醒儿。”
  “有嘛话快说。”鲍守来拿了筷子吃饭。
  李老太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鲍工,十几年前我在工地,也曾遇到一个病人,先是拉后是吐……”鲍守来停了咀嚼,看着她。
  “我说十几年前有个病人……”
  “好了好了,眼前事我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情听你说十几年前。”鲍守来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要是闲了,就把厨具好好收拾一下,我们干不了几天了。下回把菜炒淡点。”
  李老太不顾他烦躁,自顾自地继续:“……一开始也是疼得死去活来,不停地上厕所,可是什么也拉不出来,拉出来的是一泡又一泡的血……”
  鲍守来把饭碗放到一边:“你还让不让我吃饭?”
  李老太接着说:“艾富再在帐篷外前前后后地拉,鲜红的屎跟那个民工一模一样……后来那民工死了,大伙把他用草席卷了卷,顺手就埋在山里……”
  鲍守来顿了顿,想强忍着,实在又忍不住,于是说:“大姐,没事你出去吧,我正在吃饭呢。”
  李老太依然喋喋不休:“……第三年,他家人来找他,要取走他的尸骸。挖开尸坑,只剩骨架,在肋骨与脊椎之间,却有一个跳棋子大小的,闪闪发光……鲍工,我去歇了。”
  没等鲍守来回过神来,李老太掀起门帘,走了出去。鲍守来猛然一个弹跳,追出去,问:“怎么不早说?”
  李老太已经下到帐篷边的水沟旁,不紧不慢地洗着炊具,叹息地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不忍心看到你被别人蒙在鼓里,你是好人。”
  鲍守来一下子疯狂起来。站在奄奄一息的篝火边,他冲着帐篷里的民工们猛然大喊:“都给老子出来,收拾东西下山,快!去抓那三个狗日的,妈的,被他们耍了!”
  十来个人追下山,已接近第二天的正午。鲍守来知道,艾富再要想顺利取出肚子里的东西活下来,必得去医院手术,因此断定,这三个人路上若不出差错,此时应该在医院的手术台上了。进医院后,正巧碰到上早班的王医生,王医生曾经在有色金属职工医院待过几年,他们认识。顾不上问候,他直问,早晨是否来过一个腹绞痛的农民工,“是我的工人,我们来看望他。”
  王医生正在门诊查房,回头看他:“是不是叫艾……?”
  “艾富再。”鲍守来忙说。
  指着一个挂着半瓶液体的空床,王医生说:“一个小时前还躺在这里,你看,没输完液就跑了。”
  “跑哪了?”鲍守来急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王医生有些诡密地一笑,说:“老鲍,你并不光是来看人吧。”
  这让鲍守来更加确信了李老太对他说过的话。他心急火燎:“我的哥哎你急死我了,求你快说他人在哪里?”
  王医生摇摇头说:“人跑了,药费都没有交。”
  没想到就这样紧赶慢赶,他们还是扑了空。鲍守来捶胸顿足。
  那个早晨,艾富再山羊般的叫声充斥了整个医院走廊,他一直不停地喊护士,说要上厕所。深秋季节,流感病人多,护士忙不过来,他自己拔了针头要下床,护士给他扎上,他又拔掉,护士训斥他的声音也很大,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个病人的神色很古怪。艾富再蹲在厕所里,老长时间不出来。护士怕出什么事,就喊王医生进去看看。王医生进去时,却发现艾富再正在洗手,半池淡红的血水,鬼鬼祟祟。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王医生对鲍守来说:“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慌乱、仓促,眼神里满是戒备。我想问他在干啥?但我没吭声,他见我不吭声,也没啥举动,就主动冲我笑了一下,那双还没有洗干净的血手非常扎眼,手里紧紧攥着咯啦作响的小石头。他下意识地攥得更严实了,对我说‘让,让我出去’,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声音很是沙哑,短促。呵呵……”
  王医生讪笑着。
  鲍守来神情大变,腮肌颤抖,脸色铁青,凶相毕露。他走出医院,把保安和民工们招集到院门口,大声说:“弟兄们,大家也许现在都明白了昨晚发生的事了,艾富再刘德胜这三个王八蛋,把咱辛辛苦苦干了两个月挖出的东西独吞了,真卑鄙!他们欺骗了我们……现在没时间多说了,去截住他们,大马、小汪!”两个保安站出来:“你们随我去车站。蔡发高、党景奇,你们去林业局那个小平房,堵住他们的家属,孩子也不能放走……”
  正说得起劲,就听有人喊:“鲍工你看,刘德胜——”
  抬眼望去,只见刘德胜匆匆忙忙从远处走过来……
  十
  鲍守来驾驶皮卡,载着两个保安和刘德胜飞速赶到了客运站。他们断定艾富再一定会逃往内地,去内地的唯一途经是去乌鲁木齐转火车。去乌鲁木齐的长途大巴每天只发一趟,已经在一小时前出发了。   “继续追——”鲍守来猛踩油门,顺着213国道就直追下去。
  开了一阵后,鲍守来把车停下来,换保安来接着驾驶,他自己爬上了后厢槽,坐在刘德胜对面。他先避风点燃一支烟,然后冷冷地看着刘德胜,足有半分钟。“还挺周密呀!说吧,把你们整的计划说来听听,让俺长长见识。咋发现石头的,怎么藏的,又怎么吞的?好好说说。怪不得一整天我都觉得你们三个人哪里不对劲,鬼鬼祟祟。你们下了山,我才发现上当了。真混哪!说话,一定是你,你指使艾富再把石头吞进肚子的,对吧?你说话。”
  被麻绳捆住手脚的刘德胜像一头猪似地被扔在货厢槽里。车速很快,冷嗖嗖的风吹得他嘴唇青紫,牙齿咯咯作响,他的两只手被捆得失去了知觉,耳朵也冻木了。不过还好,临出门的时候老板娘送的羽绒服使得他觉得身上还有一丝暖和。他半依半靠着车厢板,两眼无神,车外飞速闪过一片片梭梭林和戈壁。
  “你看着我,说话!想寻机跳车是不是?跳吧,想死你就跳,我不拦着。”
  刘德胜转过头,看着他,脸上挤出疲惫的笑容。
  “说话!”
  “没有,没有啥子计划,我和翟晓光只是一心想着救人……”
  猛地,鲍守来照着刘德胜的脸给了一拳,鼻血瞬时流了下来。
  “救人?他妈的谁信!你们分工明确,让艾富再把东西吞进肚子,把他变成了运载工具,然后死去活来地骗取我的同情,再然后你们就把他抬下山来,上医院取货。艾富再命大,他居然自己拉了出来。于是,这家伙在你去借钱的时候,脚底子抹油溜了,他和翟晓光分了赃,各奔东西,把你甩了……我说得没错吧?”
  鲍守来感觉自己此刻就是一个侦探,分析得有理有据。
  刘德胜淡然一笑,摇头。不过此时他也开始觉得艾富再肯定背着大家真干了啥事,不然他跑什么?这个艾富再!
  “你说话。”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就说你们行窃的全过程,刘德胜你头脑活泛,艾富再没你这脑子,我断定一定都是你在做鬼,想不到吧,艾富再比你更贪心,你现在好……你这个混蛋……”
  说得没错,只有找到艾富再,一切才能真相大白。
  “不说?你他妈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是不是?”
  刘德胜脸色冷了冷,道:“鲍工,你说得是没错,追上艾富再,一切都会一目了然,到时候你让他说。”
  鲍守来寻思也是,只得说:“好好,说得好,”一边又上前揪住刘德胜的衣领,咬着牙道:“咱是宽容之人,只要你好好配合咱不再耍花头,把‘东西’追出来,既往不咎。”
  刘德胜斜过身子想躲开刘德胜伸过来的手,但没有躲掉,他说:“你放心,咱肯定好好配合。”
  “妈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到他。”
  车厢里明显冷多了,鲍守来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于是又叫停汽车,翻身钻回驾驶室。
  刘德胜闭上眼睛,他的头现在有点昏昏沉沉。细细想来,艾富再“病”的那个早晨确实有些反常,他起得很早,用斧头劈了柴,把篝火烧得很旺,还从河里提来水,倒满架在篝火上的那口大锅,又从他的破提袋里掏出一包调料全部放进锅里,调料是干辣皮和生姜,这是他私人的东西,搁在平时,他并不舍得拿出来和大伙儿共享,干辣皮和生姜本身并不稀罕,但在山里就显着精贵了。味道从锅里飘出来,刘德胜又想起有人曾问:“艾富再,锅里又没肉,你搞这个干啥?”艾富再笑笑:“天冷了,大家喝点姜汤,御寒气。”
  他当时看起来很憨厚地笑着,和往常并无二致。这样一个闷头闷脑的人,居然把事儿干得这么惊天动地?才一夜呢……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断断续续地,过电影一样想着这些,刘德胜顿时也感觉挺窝心。
  车子一口气跑了三百公里,终于在克拉玛依油田附近,他们追上了大巴车。车停靠在一个加油站旁,乘客都下车了,在边上的小卖部和厕所里进进出出。车上并没有艾富再,几个人把乘客能去的地方(连女厕所也没有放过)细看了一遍,仍不见他们要找的人。鲍守来心里焦急,寻思片刻,又爬上皮卡,给刘德胜松了绑,让他上大巴认一下,看有无艾富再的家人在上面。刘德胜确实很配合,他在大巴车厢里前后转了两个来回,一个一个细看。大巴司机忽然发觉这几个人并不是乘客,却在车里东张西望,便大声问道:“哎!你们是干嘛的,谁让你们上来的,丢了东西咋办?下去!我们要开车了。”
  “我们找亲戚……”鲍守来忙上前递烟。司机挡回去:“不抽,找什么亲戚,都下去,乘客的东西丢了你负责吗?我要开车了!”说着,钥匙一转,发动了汽车。
  鲍守来陪笑道:“师傅您抬抬手,家里出了人命,联系不上人,很急,我是从泰勒县一路追过来的,行行好……”边说边往司机手心里拍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司机瞅了瞅,口气软和了些,但仍然催促:“那你们快一点,我要赶路呢,晚点了要挨骂的。”
  刘德胜又从前排走到后排,转回来,冲鲍守来摇摇头说没有。正要下车,一个女人叫住刘德胜:“这不是德胜哥吗?找谁呀?”细瞅,他认出来是一个民工的小姨子,曾在林业局废弃的那栋平房里住过。刘德胜说:“是你……咋?回老家,我找艾富再,就是那个有点矮小……”
  “俺知道那人。你找他呀,我们今早还一起上车的,也是一起发的车,不过他坐的是去奎屯的那趟车。”
  司机插话道:“奎屯的车本来在我们后面,我们路长,在这里休息,它就超过去了,刚过去,就在前面不远。”
  鲍守来问:“车号多少?”
  司机显然烂熟于心:“367575。五二队的车,俺同事在开。”
  几个人匆忙上车,踩足油门,继续往前追。驾驶室里,保安小汪忽然插嘴说:“鲍工,让刘德胜下来坐吧,上面太冷了。”鲍守来心中那股恶毒还在:“就让他在上面待着,这种人要好好治一治。”
  不料没走出多远,交警在前面挡着,大马忙说:“坏了,我们刚才超速了,交警肯定要罚咱款的,再说货车槽上不能载人,查着了要扣车的,可咋办?”“哪有时间跟警察耗,别降速,加油,冲过去!,’鲍守来狠狠地说。他们真冲了卡。几个人刚松一口气,小王回头一看,立马更慌张:“警察追上来了,他们的车比我们的快。”眼看着警灯越闪越近,呜哇呜哇的声音疹得人心里发慌。大马说:“下便道吧,去奎屯有一条便道,离奎屯更近,准能超过大巴车。”鲍守来说:“那就快下。”   下了便道,他们把警车甩在了后面。走出十几公里,前面路边竖了一个牌子,“监狱重地请绕行”,这一下大马不知道路怎么走了。路边忽然钻出个人,朝他们的车直招手。驶近了,鲍守来摇下车窗,问:“师傅,去奎屯的路怎么走?”
  那人说,“前面五公里往右,再往东然后再朝西,这样吧你带上我,我给你带路。”那人挤上了车,他穿着一件橘黄色的马甲,上面“奎看”两个字,很是招眼。他对路确实很熟,三拐两拐,车子就又拐上了312国道。走不多远,一辆大巴车就进入了他们的眼帘,渐渐地,车牌号也看得很清晰,367575。找的就是它!鲍守来一阵亢奋:“……狗日的让你跑,你就是日行万里的孙猴子,也跑不过我如来佛的手心……”侧过脸他对大马说:“加速,超过去,把车截下来。”
  突然对面就出现了一辆油罐卡车。早晨下了雪,路面一层薄冰,大马急踩刹车,没有刹住,迎面撞了上去,“轰隆”一声响,两辆车撞在了一起,立刻燃起了大火……
  撞车的瞬间,后车厢里的刘德胜被巨大的惯性摔得腾空而起,高高抛落到路基下一个柴木垛上。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被撞晕了过去。
  十一
  交通事故传到泰勒县,已是事发后的第五天了。民堂采石矿业有限公司的门前,聚集了十几个山上下来的民工,表面是来哀悼,心里却都沉甸甸的,显然都揣着讨要工钱这份心思。
  自从在前几天的医院门口,领着他们上山的刘德胜颇具戏剧性的阴谋在他们看来是当场败露,民工们心里更加疲惫不堪,一下变得茫然无措,甚至多了几分恐慌,这恐慌并不仅仅是担心这两个月来的工钱,还有对人信赖的失望,大家一直都视为主心骨的刘德胜,居然谋使艾富再腹吞宝石,独自抛下他们远走高飞——人真太可怕了!如今刘德胜出事了,真是报应!
  起先,民工们一直都还记着鲍守来临走时说的话,暂找了住地安身,等待追回“东西”后,给他们发工钱。等了两天没有音信,第三天还是不见鲍守来的踪影,也没有公司一点消息。蔡发高于是给鲍守来打电话,手机那头提示的却是关机;给老板打电话,同样也是关机。有人开始待不住了,正想商量着去公司,不料第四天传来了车祸的消息,一车四人全都烧成了焦炭。大家心里“咯噔”一下,天哪!怎么会这样?这一下工钱更悬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觉得现在应该直接找郭老板讨要工钱,可公司出了这样大的事,咋开口哩?真是左右为难,他们又实在熬不过这身无分文的日子,再说年底了,也都得回老家过年的,两手空空,咋交代?
  转而又想,不管咋的,前几天还在一起的人,说没就没了,该得去悼念下,还有抬棺、挖坑什么的,大家在这都没亲没故,一定要去。当然不能空手去,于是十几个人连家属孩子的兜也翻了一遍地凑了钱,买来彩纸、竹竿,做了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圈,又让他们中间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孩子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悼词。有人提出,是不是把刘德胜的名字也写上?有人说不写,但最后还是写了:
  我们敬爱的领导鲍守来同志,保安大马小汪同志,刘德胜同志,你们为革命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永垂不朽。
  十几个人抬了花圈像模像样地穿过县城,引来不少人注目观看。队伍还没走到公司的大门口,领头的蔡发高突然站住了,大家也跟着站住,他们看到门口停着两辆警车,旁边还站了持枪的武警战士。怎么回事?莫非是山上采矿的事情暴露了?有人面露慌张,欲后缩。
  “退缩啥?”蔡发高镇定地说:“不想要工钱了吗?我们是被老板骗上山的,怕啥?要抓我们人家早就抓了,还等我们送上门?趁警察在,正好!老板想赖也赖不了账,走,把腰挺直点。”
  蔡发高这样一说,大家觉得有理,队伍又重新聚集起来。蔡发高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人,本来他在内地与人合伙生意,亏了,本钱都是高利贷借的,还不上了,走投无路的他跑到了新疆。
  刚进大院,就见郭老板被警察从里间带了出来,旁边还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看到大家抬了花圈进来,呆了一下,忽然大声说:“弟兄们,我没事,过几天就回来。我这里先替鲍守来谢谢大家……”话还没说完,他被摁进了警车里。
  大家愣在原地,眼瞅着警车油门一轰,消失在不远处,带走了他们讨薪的最后希望,不晓得如何是好,于是都看着蔡发高,蔡发高也是一脸迷失的模样。又有两个女警察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挺了肚子的老板娘鲍丽玫,和搀扶她的李老太。
  鲍丽玫两眼通红,显然是哭过。她原本想,尽管老公大她二十岁,只要以后不再玩女人,对她一心一意地好,自己这辈子就心安了。想不到他大哥鲍守来搅乱了这一切,忽忽悠悠的……刚才公安向郭老板出示“逮捕令”那一刻,鲍丽玫彻底蒙了:“咋了,到底是咋回事?他犯了啥法……我们家刚出了这么大事,你们为啥来抓人,天那,到底怎么了……”警察并不搭话,她就死死拽住丈夫的衣袖不放手,弄得他签不了字。为首的公安严肃地说:“请家属不要妨碍公务,把她拽开。”于是便有一个年轻的女警察走过来拽她,她就此大声哭嚎起来。郭老板也哽咽了,嘴咧成一个簸箕。女人舍他不下,让他到底感觉有些寒心骤暖。镇静下来,他劝鲍丽玫别哭,会伤了身体和肚里的孩子,他没事,很快就会回来。
  人带走后,为首的警察简要说了一些她丈夫被捕的原因,说他姓单,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民警帮助解决。又叫她不要太悲观,这只是协查,还没有进入司法程序等。
  单公安走出门,起风了,天空飘了彩纸,正眼一看,门外黑压压站了一堆人,中间夹着一个色彩缤纷的大花圈,花圈晃晃悠悠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冷风剥离着花圈,把彩纸扯向天空。
  眼前这些衣杉破旧的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从山上下来的民工。单公安看一眼摄影记者,突然觉得有话要对民工们说说,他先对记者小声说:“这些民工都是法盲,我得对他们普法教育一下,这也是我们的分内工作,上下都很重视。”
  又是一条很不错的新闻焦点。摄像记者连连点头,很兴奋。
  单公安招呼大家都集中一下,他顺脚站到高出地面几公分的升旗台上,清了一下嗓门道:“若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可能都在山上见过,我不止一次劝过你们老板,别再干了,可是他不听。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你们的老板被我们带走了,本来还有一个的,很不巧,他出了意外。我想要你们知道的是,公安机关为什么要来抓人吗?”   民工们无语,他正要继续说话,一个大胆民工说:“你们早干啥了?我们苦了两个月,你们才抓人!老板抓了,我们找谁要工钱?我们这一大群人加上老婆孩子,没有工钱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冻死饿死吗?”
  “是呀是呀,我们都已经揭不开锅了……”民工们都迎合着。
  单警察一下噎住了,一股无名火顶上来。他看一眼记者,摄像机正咝咝地转,于是他继续清了下嗓门:
  “发不了薪水,白干了两月,真是很冤,但你们都是国家的公民,应该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国家的矿山资源遭到这么严重的破坏,稀有矿物被掠夺,自然环境被污染,山上一片狼藉,难道你们没责任吗?我曾骑马去山上好几次,让鲍守来立即停止非法行为,可他就是不听。法律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我吓你们,本来你们也是要担负一定的法律责任的,但念及你们都是被骗上山的,不知者无罪嘛。不过,你们要懂法要学法……我就说这些吧。至于你们的工钱,我表示很同情,但这不是我要管的范围,你们可以诉诸法律,诉求民事解决。好了,就这样吧。”
  单公安下了台阶,穿过人群带着记者上了警车,一溜烟而去。大家对单公安不陌生,在他们开石头的日子里,他单骑便衣上山多次,与鲍守来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的,他们一直还都以为他是个珠宝商人,来工地买货,想不到居然是个警察。可那时他完全有时间对他们说刚才这番话的呀!如今一把网撒下来,把一个家破人亡的公司捞了个底漏。工钱可怎么办?大家都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虽显柔弱但很清亮的女声传过来。“各位大哥小弟们……”大家寻声望去,只见老板的妻子鲍丽玫正用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他们。她上前挪了两步,也上了升旗台阶,“大家在山上辛苦劳动了两个多月,我都知道,出力拿钱天经地义,你们放心,老板不在了,公司还在。只要在咱公司出过力的人,我决不会少大家一分钱……”她手指院里一个库房:“咱这还有辆车,这车七成新。把它卖了发薪水过年,绰绰有余……”说着说着她眼里又涌出泪花,“……大哥小弟们,我相信大家一定能过好这个年,只是我想求大家再帮我几天,做几件事。”大家连声说好好好,工资有了保障什么都好说。
  蔡发高说“老板娘您尽管吩咐,咱虽然没钱,但有的是力气。”
  “我哥鲍守来他们还都躺在那间房子里,大家帮我抬几口棺材过来吧,再上墓地挖几个坑,把人葬了,我的心就踏实一半了,在这里我先谢谢大家……”
  鲍丽玫说着就跪下了。李老太忙上前掺扶:“你还有身孕,不要太激动……”
  大家也都围上来说:“老板娘你吩咐吧,都听你的。”
  于是大家兵分几路,买棺材的,上坟地挖坑的,打扫院落的,各负其责,还拉了白底黑字的横幅,要开一个像样的追悼会。大家都干得很卖力。花圈上的彩纸依旧不时地被风一片片撕向天空,中间那个黑大的‘奠’字,就像阎王的一只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忙碌的一群人。
  十二
  交警在事故的处理过程中始终并不知道损毁严重的皮卡车上竟然还有一个生还者。两车相撞的瞬间,坐在后厢槽里的刘德胜被一股强大的惯性高高地抛到路基下田野一个柴木垛上,又反弹起来,跌落到长满荒草的渠沟里昏迷不醒。他直挺挺地躺在沟里,几个小时过后,夜幕将要降临,北疆的十一月,夜里气温急速下降,接近零度,如果这样躺下去,他会被冻死。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因为车祸,大批的车辆被堵在了路上,有辆客车里的一名女乘客,下了路基要小解。女人害羞,下了渠沟,朝田地里多走了几十米,刚蹲下就“哇”地一声跳起来,提了裤子疯跑:“死人,死人……”
  刘德胜被交警送到医院已经天黑了。他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也找不到他与燃烧的皮卡车有什么联系,就没有将他与鲍守来他们并案处理。医生检查的结果是中度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倒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肿得像木桩一样,已有炎症迹象,必须尽快手术。手术费成为了焦点的问题,经过交警队和医院商量,决定先救治再说。进了手术室,发现伤情比医生此前估计的要严重得多,炎症已经导致破碎的骨骼无法还原了,只得将腿骨截去了一节。
  刘德胜苏醒过来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他看到一个老年男子在冲他笑,老人一口浙江方言,皮肤很白。环顾四周,一片洁白清亮,再看看手上的针头和年轻的护士,他明白了,自己在医院里。
  “你醒了,晓不晓得你在床上躺了多久?”
  “多久?你是谁?”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是你的病友哎。你晓不晓得你在床上躺了多久?”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说话的人是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姓陈,来医院矫正他二十年前的脚伤。陈老板很开朗,没有老板架子。他说刘德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医生和护士都说他们长得很像,如同父子,这让他开始在意刘德胜,就觉得刘德胜跟他二十年的样子确实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时光回过头来,在我眼前又转了一圈似的呵呵呵。”
  陈老板说他二十年前,无依无靠,盖房子种地什么都干过,后来在一次运货途中,被马车轧断了腿,当时由于没钱治疗,落下残疾,什么都干不了了,只好靠给别人擦皮鞋谋生活。积攒了些钱后,买了一架修鞋机,一瘸一拐地靠修鞋为生。渐渐地他开了修鞋店,后来又开了制鞋厂,厂子越做越大,也算是事业有成,不过人也老了。
  以后的几天里,陈老板把员工们送来的东西放在了刘德胜的床头上,都是些吃的喝的,但是他吃不下也喝不下,他的心思很重。交警后来访过他,问他是哪里人,又说皮卡车上的四个人全都死了,高度碳化,说得很随意。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鲍守来和两个保安还有那个半路搭车的人,生龙活虎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不不,不可能……”他把头摇成拨浪鼓。人家就懒得理他了。
  “我能看看他们吗?”他还是不信,有一天,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来查房的医生。医生说,“家属早把尸体接走了,”接着又催促:“交警部门给你出的应急钱,已经用完了,你再住下去,得自己想法子筹集医疗费。”   刘德胜收拾衣服,拄着一根不知道是谁扔在病房里的拐杖,提前出院了。他不打算再回泰勒县了,尽管他很怀念他的工友们。坐在医院大门前的条椅上,他不知道去哪里好,小腿上留下了一条蜈蚣似的刀疤,腿骨里嵌着一根钢钉,骨节一活动就“咯吱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觉得他现在像一架机器了。
  “我还不到40岁呀,我还没有成家,我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了呢……?”他自言自语,觉得生活已经完了,一种走投无路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这天陈老板也正好出院,在医院大门口,陈老板看到了刘德胜,就让人把他叫过来:“你一看就是一个能干人,真像我年轻的时候。这样吧,我送你一样东西,你住哪儿?什么,那你等等,我这就叫人送来……”陈老板转身叫人取来了一部老式轧鞋机,锈迹斑驳,就像一只放大了数百倍的蟑螂。
  陈老板说:“三十年前我身无分文,一瘸一拐地挑着这架轧鞋机来新疆的。别看它样子难看,我靠它一分一毛地挣钱,风雨无阻。我一直舍不得扔掉它,你是个肯吃苦的人,又和我一样腿不好,用得上。”
  从那天起,刘德胜开始了他的修鞋生涯。
  十三
  刘德胜就在这座城市的街头摆起了修鞋的小摊子,一干就是五年,除了风雨天气,每天都面对着前来修鞋的男男女女。不过现在早已经不是陈老板三十年前的年代,修鞋赚不了几个钱了。刘德胜行动不便,拖着一条残腿,也只能干这个。来自这个城市不同角落的人们,因为脚下的鞋,来到他的鞋摊边,其中女的居多。女式鞋由于跟高、受力面小,赶不上受力面大的男鞋结实,所以他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高跟皮鞋。女人蹬上他修好的鞋,起身,跺一跺脚,修好的鞋舒适牢靠,付钱后转身,“咯噔咯噔”飘然而去,这时的刘德胜就会畅快地舒一口气。
  闲下来时,他会拾起身边的几本《故事会》翻上几页。他喜欢上这本小杂志,最初是因为有顾客把这本小书落在他的鞋摊上,他翻看着就看进去了,后来又到旧书摊上买下几本过期的,拿来消磨时光。他鞋修得结实,要价又低,顾客也五花八门,有民工、亮丽的女白领、职员和老板,民工他基本只收了工本钱。他想人活着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着和别人完全不同的经历,他觉得自己面对他们,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会》,总之都值得探究。
  一天上午,有三四个人正在他的鞋摊边等着他修鞋,他忙碌着。“刘德胜,你是刘德胜吧?”有人喊他的名字,很奇怪。抬头看,眼睛一亮,嘿,这不是蔡发高!
  “真是刘德胜呀!你,你不是死……死了吗?我不是做噩梦吧。”
  “我怎么会死呢?当时只是受了伤,嘿嘿嘿……”
  “不对不对,我们当时都亲眼看见你和鲍监工还有两个保安一起开车去追艾富再,后来从克拉玛依运回来的,不多不少也是四……
  原来是这样,难怪住院期间没有一个人过问他,刘德胜想了想说:“半路上有个人搭便车,死的那人应该是他。”
  “天!真是太传奇了。那人也真是冤。家人找不到他还不知有多着急。
  刘德胜说:“那人穿着很特别,背上的衣服上写着两个大字,‘奎看’,像是监狱的逃犯。”
  “噢……难怪这么平静,一定是家人以为他坐牢,公安以为他在逃……”
  眼前的蔡发高一点也不像五年前的农民工了,说话好像有水平多了,西装笔挺,腋下夹着个包,脚下这双现在要让他打理的皮鞋,少说也该值上千块。
  “蔡发高,你像是发了。”
  “发啥?还是一块给人打工的料,我一直都没有离开泰勒县,收购羊皮,然后把皮子发乌鲁木齐我老板那里。想知道我老板是谁吗?”
  刘德胜笑说:“啥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你老板跟咱有啥关系?”
  蔡发高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说:“艾——富——再。他现在可有名了,开了一家皮革加工厂,资产上千万,做出的产品都外销。我跟着他都跑了好几趟哈萨克斯坦了呢。”
  刘德胜脸色僵了一下,瞬间又淡然笑开,似乎并不惊讶:“祝他财源茂盛,多积德行善。”
  蔡发高说:有一次他跟我喝酒,他说他忘不了那个抬他下山的夜晚,怀念你和翟晓光,说今生今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两个人,说着说着他就哭了,眼泪鼻涕稀里哗啦
  刘德胜不说话。他忙着手里的活,片刻,说:“别告诉他我还活着。”
  “为什么?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
  刘德胜打断:“咱不提他了。”
  “好吧……不过,你也不要把他看得太坏,他也是一个好人。我跟山上的弟兄们还都有联系,我们中间有开小饭店的,有办养猪场的,时不时会有一些小聚。知道你那日并未跟艾总,不,艾富再合谋吞宝以后,大家都觉得对不起你,说你是我们最好的大哥,死得冤,很怀念你!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还不知有多高兴呢!呵呵……”
  接着蔡发高还说了泰勒县很多事,如他们车祸后,大伙一下没了底儿,都跑到公司要工资,不巧又碰上郭老板被抓,老板娘真不错,卖了他们的越野车,发钱给大家回家过年,后来老板娘把公司改成了农家乐。又说那几年泰勒县抓了不少受贿的官员,县公安就有好几个,都与阿勒泰山上的钻石有关。对了,公司的账上说是还存着你的工资呢,老板娘是好人。”
  临别的时候蔡发高向刘德胜要手机号,刘德胜只有小灵通,就把小灵通的号码拨到了蔡发高的手机上。蔡发高给他名片,连着把艾富再的也顺带给了他。两张很精致的名片,分别写着经理、总裁什么的。
  送走了蔡发高,刘德胜掏出一支烟点燃,看着夕阳里匆忙的街市,发了几分钟呆。
  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两张精致的名片。他有一些恍惚的感觉。五年了,五年一晃就过去了,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腿也不好使……短短几分钟的耽搁,他身边就集聚了好几个等着修鞋和擦鞋的人,太阳从云里钻了出来,照亮了他的鞋摊,多好。
  后来他又碰到过好几个当年在泰勒县的熟人,其中有一起上山采宝石的,也有当年一起挖过煤的,还碰到过老板娘鲍丽玫,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她说去监狱看丈夫,顺便来克拉玛依谈点生意。她还是那么漂亮。男孩长得像他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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