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灶红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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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田紧挨大海的堤坝上,身着旧军衣的跛足老翁,将七只飘着清香的粽子埋进刚掘出的深坑,接着打开一瓶高粱白,缓缓地环坑倒了七圈,又点燃七支烟整齐插上,末了起身抻抻衣裳庄重而长久地敬了个军礼。
  海风习习,一轮红日正从海平面喷薄而出。我伫立盐田阡陌,注视着这让我好奇的一幕。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仲夏,我随省军区机关文化服务队下基层,因遭遇台风公路桥受损,我们被滞困在驻三灶村的海防六连。
  当时,海防六连除戍边外,还兼负一项繁重任务,那就是百亩海田的制盐劳作。抵达六连时正值晌午,这让山窝里出来当兵的我感觉很新奇,整个下午都兴奋地泡在盐田里,到夜间才发觉两条臂膀如沸水烫过般火辣辣地痛,脊梁骨更似水煮的虾子直不起腰来。而我还发现,海滨的盐蝇居然是吸血恶魔。战士们在盐田挥汗如雨,还要付出血的代价。
  台风过后,连日细雨。连队规定雨天不准下盐田。端午的清晨天终于放晴,我就是在这天日出时刻邂逅了堤坝发生的一幕。交谈中,我询问得知跛足老翁是位老军人。他话匣一开,我陡然心生一个强烈的感觉,隐匿于海岸线的一个厚重谜团正向我悠悠荡来。
  时光回溯至1942年春。新四军在黄海滩涂开辟盐场,由各分区派连队轮战作业。晒制的粗盐一部分售卖给淮扬盐商,用以筹措购置武器弹药的经费;一部分则通过秘密渠道转送延安,以供中央根据地急需。
  尽管苏北根据地森严壁垒,但日军侦察机还是发现了新四军盐田的秘密。陆地上占不到便宜,鬼子便转而借助空中优势,常常拂晓时分就出动战机,沿着海岸线低空飞行实施偷袭。于此,战争背景下的盐田无疑也成了险象环生的战场,大量白天的作业只能转到夜间完成。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的战机袭扰明显减少。偶而遭遇敌机来袭,战士们就含着中空的苇竿潜入水中,敌机找不到目标,只能盲目地投下几颗炸弹悻悻而归。这种海岸线上鲜为人知的捉迷藏,其实就是游击战术的经典延伸。
  令老军人刻骨铭心的,就是堤坝下这片盐田里曾经发生的惨烈。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两架日机贴着刺槐林梢直向盐田俯冲过来,营长大声喝令战士们就地卧倒,自己则拔出驳壳枪边向敌机射击,边拔腿朝着海堤方向疾奔。他是在试图以自己为诱饵把敌机引向堤外滩涂,而敌机扫射的弹雨犹如两条巨鞭抽打在盐田间,终于在距海堤数步之遥的位置咬住了狂奔如飞的营长。看着洁白的盐田骤然洇漫出赤艳的鲜血,卧倒的战士们无法自抑地跃身悲嚎着扑向营长。但没等他们救起自己的首长,另一架敌机又俯冲而下,这一次疯狂凶残的日寇不再是扫射,而是投下一串罪恶的炸弹。霎时间,整块盐田飞溅起数根白晃晃的雪柱,而落下时却嬗变成一片眩目的血色腥红,在阳光照耀下晶亮如黑夜闪电。
  “那是七个新四军战士的生命啊!”至此,老军人平缓的语调突然变得遽急而激愤,且间杂着一种不能自抑的哽咽。那一刻,我低垂的眼帘怆然沁出一缕灼热的湿润。再次抬眼向堤下望去,闪入眼帘的景象令我震撼。阳光照射下的盐田波光粼粼,一缕氤氲似乎正受到某种强劲引力的牵拽,化作璀璨长虹向着太阳袅袅升腾。那个瞬间,我心底陡然充盈一份欣慰:烈士们把生命留驻在盐田,而他们的灵魂已然融入燃烧的太阳!
  老军人念叨说牺牲的营长是福建长汀人,参加红军时还是个没枪高的红小鬼。“皖南事变”中右臂被齐根打断,靠着一条左胳膊挥舞驳壳枪拼死突围,钻了两月深山老林才追上转移队伍。端午节这天,营长从驻在百里外的营部,风尘仆仆赶来三灶村看望盐场轮值的连队。连长汇报刚拽出个头,营长不由分说把马缰掷到连长手中:“陈谷子烂芝麻账夜里对,我要下田做盐匠,你去骑马过把瘾。不把我的宝贝战马遛足喂饱,可不准回来!”
  而劫难竟在这间隙中悄然降临。眼见敌机展开猛烈的俯冲空袭,远在数公里外的连长赶忙策马回奔,就在临近盐田的一刻,他目睹了悲壮惨烈的一幕。随着炸弹的惊天巨响和气浪冲击,与营长厮守数年的战马怆然悲鸣,失蹄卧地。连长就在马失前蹄的瞬间被掼入丈余高的苇丛陷入了晕厥,片刻醒来后半身动弹不得,竟是摔落时身体磕在大片石上折了左腿骨。敌机在地面机枪猛烈的集束射击中仓皇遁去,盐田随即恢复平静,只有战士们围拢着血染的盐坑凄然落泪。那一年,年轻的连长刚满20岁。
  老军人说他这辈子怎么也不能忘记,夕阳就是在那一刻遽然沉落。刹那间,海风海涛汇成了低沉的呜咽,半边苍穹倒映着血染的盐田,就像涂满鲜血一样腥红刺目。而自此陷于懊悔自责的连长,战争结束后复员坚决要求落户到了三灶村,就在这让他伤心痛苦的故战场娶妻生子。他立誓终生守候为他扛了劫难的英雄亡灵。
  老军人说着,抬起双手捋捋几近枯槁的白发,尔后从盛祭品的竹篮中取出一个纸包,掬一捧洁白的晶状颗粒撒在土坑上。我说这是盐田出的粗盐吧?老军人的慈容突转严肃,正声摇头说不准确,这是凝结烈士精血魂魄的红盐。你仔细瞅瞅,这盐巴里流淌的血色永远都晶晶亮!
  我将信将疑地攥起一把花生米大小的粗盐粒,用手指扒拉着细看,却怎么也看不到血色。老军人瞅着我缄默不语,直待我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他时,他才弯腰抓起一把盐,举到额头位置仰首迎向太阳,两眼眯成一条缝,如瞄靶射击一般,说这样瞧瞧看!我仿照老军人的手势再看手中的盐粒,奇迹骤然出现了:
  迎对太阳的透视,盐粒生命的灵动果真倏然而生,那丝丝缕缕洇漫于晶体内核的高贵殷红,似是一种纯洁的血液浸润,又如一缕密织的血脉贯连。且紧随光照角度变化而漾动嬗变,恣意舒展着那份无法用文字表述的晶莹剔透。
  许是为我满脸的诧愕所感动,老军人像找到知音般郑重说:小同志,留着吧!盐,是太阳之光与地球之水的结晶。记住:行遍天下,独有三灶出红盐!
  那年我20岁。年轻的生命骤然遭遇凝重的历史,令我内心几乎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震撼。之后多次去盐城出差,每次的认知与感悟渐进渐深。那份打烙心底的追忆也渐渐凝成一束时光的穿越。
  我在仰望一种沧桑与辉煌。
  ——风从黄海吹来,裹挟着咸腥的气息。逶迤的海岸线盐田连绵,高耸而巨大的锥型盐堆整齐排列。惯于征战的新四军战士们,就在这盐田开辟第二战场,捋理吮吸着传承千年的制盐文化。从夙沙氏煮海熬波的传说,到西汉以盐设郡的史脉;从冠以灶字、墩字这些打烙盐业记忆的地名,到舟楫劈波、橹声欸 乃的串场河。“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热炎炎;晨烧暮烁堆山高,终熬波涛成白雪。”吟唱亘古不变的苍凉歌谣中,日耕夜耘的新四军战士们,体味着祖先们煮海熬盐的艰辛与苦难,锤炼着英雄军队抗日救国的斗志与筋骨。
  我在感悟一腔热血与忠诚。
  ——那个端午的黄昏,独臂营长盘腿坐在堤坝上,拽一根盐蒿塞入口中咀嚼,咸涩的浓味陡然令他浓眉微蹙。听着连长讲述制盐的繁杂流程,从戽水、曝晒到积淀,蒸发与结晶,最后产出卤液与粗盐,营长忍不住挽起裤管跳下了盐田。这个举动乍看是受到某种新奇的诱使,实则贯穿着新四军干部对于士兵艰苦备尝的真情体恤。这与之后遭遇敌机空袭,营长没有和战士们一起就地卧倒,而是鸣枪奔跑引开敌机,以及战士们甘赴牺牲冲过去营救他们的营长,无疑链接成为弹火硝烟中人民军队钢铁般忠诚的血肉诠释。
  我在咀嚼一份缅想与渊源。
  ——堤坝邂逅的第三天午后,遭损的公路桥修复,我和战友们坐在卡车车厢里离开三灶村,激荡胸间的眷恋令我蓦然回首,一个熟悉的背影闪入眼帘,那是盐田阡陌上跛足踽行的老军人。那一刻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马失前蹄被摔折左腿的连长、堤坝祭祀中虔诚的跛足老军人,两个影像交错叠合。我的意念倏然贯通,跛足老军人就是立誓守候亡灵的连长!一股热血霎时直冲脑门,我不顾一切地立起身来,双手圈成喇叭口大声呼喊:“老连长,我向你致敬!”而海风却把我的嘶喊卷得无影无踪,任由老军人在我视线中渐渐凝成一个亮点。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而那个亮点,自此成为我军旅逐梦的准星。
  而今,不知重情笃义的跛足老军人是否还健在?只是每年的端午日出时分,无论晴雨,我都要整装正容,朝着黄海三灶村方向,向一撮晶华璀璨的红盐敬军礼。那一刻,对于先烈的崇敬与追思,悠然化作一句缠绵歌词:
  千年以后芳华落幕,我还在风雨之中为你守候!
  (责任编辑 王浩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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