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不语

来源 :鹿鸣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loriayl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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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林已经进去三天了,朱云兰的心里烧着一把火,坐立不安,茶饭不思。
  几天前,肖林开着车离开院子,没走三公里,就撞翻了五个人,他们现在还躺在市立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肖林的车最后撞上了一辆小面包,停了下来,还在驾驶室里就被人摁住了,直接扭进了派出所。
  朱云兰不敢出门,发生事故的那条路就在屋后面,隔三差五她就会沿着它去赶集,那天刚好是逢圩日,人多,据说被撞倒的人就是周边村里的,有的拐弯抹角还算认识。朱云兰怕在那条路上看见什么,因为听说撞人的地方流了很多血,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擦干净,乡下就是这样,除非下一场雨。另一个就是,肖林撞人被抓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这是红村几十年来没有过的特大新闻,受害者的家属早就来过她家,哄哄闹了两天,她哪里还有脸出去呢。
  那天她正在地里干活,她家的地离屋场不远,像被邻居家的房子四面八方围着一样,地也被围在中间,田间地头的田埂逐年变小,她这个年纪,走起来都歪歪扭扭的。又到了种花生的时候,地已经翻过,大块的泥土全部被她一点点捏碎了,掺了些尿素,五月的太阳把潮湿的黑土晒成灰白色,她伸手抓起一把,一颗颗的肥料饱满晶莹,掺在土里,没有消解的迹象。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忽然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开始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以为几锄头锄过了界,他们是专门过来测量的。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其中一个比较壮实的警察开口了。
  你是肖林他嬷吗?
  朱云兰松了一口气,可是心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是,我家肖林犯什么事啦?
  他今天开车撞人了。
  啊?!
  他已经被拘到派出所了,现在圩上都是乱糟糟的。撞了五个人,他又补了一句。
  朱云兰的脸色一下子就死灰了,手里攥着泥土,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见她不说话,另一个瘦高的警察问。
  她想起了昨晚肖林喝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她扶着他躺下,给他盖上毯子退出门,但她还是回答说,没有。然后又赶忙问,我能去看看我家肖林吗?
  瘦高的警察整理着手上的文件夹,慢条斯理地说,现在还不行。
  过来调查的人很快就走了,他们并不习惯空无一物的田头,穿着制服的身上微微渗出汗来,他们对她的回答似乎也没有多在意。
  朱云兰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说谎,她不知道昨晚肖林喝醉酒和撞人有没有直接关系,她只是出于本能说了那两个字。她的两个女儿早就嫁人,给她生了几个外孙,可肖林的老婆小青嫁过来没待几天,说出去打工再没有影子,过年都不回来一次,她渴盼的孙子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落地。肖林本来也一直在外地打工,不久前一个人开了辆二手车回来,脸色一直不好,没说几句话就发火,喝酒,蒙睡,没想到忽然就出了这个事。
  忧心忡忡的朱云兰回到家里,老肖黑着脸蹲在门口抽烟叶,头也不抬,地上已经一堆烟头了。
  你要死了啊,饭也不做,想要饿死我吗?朱云兰不知哪儿来的火气,铺天盖地地洒在老肖身上。
  老肖平时就是一副闷葫芦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更闷了,眼光重重地支在地上,背靠着土墙,蹭了一层灰。尚未投喂的鸡群在院子里咯咯叫,看见朱云兰一进门,纷纷围上去,被赶了一回,又围了上来,叫得更欢了。
  死东西,只知道吃,看我不把你们宰了!朱云兰环顾四周,抓了把扫帚甩过去,鸡群一下子散了,鸡毛与灰尘四散而起。
  癫婆,你有气怎么撒在鸡身上?!一直窝着的老肖变得面目狰狞,眼珠子仿佛就要进出来了,牙龇着,黑黄的牙齿就像某种食草动物的牙齿,在阳光下显得可怖。
  朱云兰开始和他对骂起来,用的都是乡下最脏的字眼。他们的心里就像装着汽油,一开口泼出去就着了火,呼啦啦全部喷射出来,明黄的火焰似乎烧到太阳上去了,整个院子里闷热无比,鸡群早已匿迹,土灰色的砖瓦屋房,仿佛烧完的死灰。
  骂出一身汗来的两个人各自走进不同的房间,甩上门,没有了声息。
  整个下午,朱云兰就窝在房间里的席子上,没有吃午饭,肚子也没有感觉到饿意。她听见又有一伙人来了她家里,老肖出来和他们说话,当问起她去了哪儿时,她听见老肖提高嗓门说,死了!她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她不想出去。
  这个季节的阳光一斜,屋里的土墙上就留下了浓重的黑影,就像常年被水浸泡着,幽幽的似乎就要松软坍塌,把一切光线都遮蔽不见。朱云兰爬下床,吱呀一声拉开木门,走到厅堂里。
  老肖不知道去了哪里,厅堂里的一切都是早上的模样,只是蒙上了一层昏暗的余晖,一层薄薄的灰尘。鸡还在院子里,看见她,又慢慢地围了上来。朱云兰没有心思再去管它们,她拿开桌子上挡苍蝇的罩子,早上做的菜浮了一层油面,失去了鲜亮的颜色,饭粒没有水分似的散开来,让人没有食欲。朱云兰盖上罩子,转身到神台边的水壶里倒了一杯水,喝下去,然后又喝了一杯。
  放下杯子的朱云兰坐在条凳上,她的眼睛就像屋外的太阳一样黯淡无光,布满血管的双手垂放在两个膝头,眼泪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扑嗖嗖落了下来。
  她不知道这个家到底怎么了,好不容易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盼著肖林讨上老婆,本以为再熬一两年就可以抱上孙子,看来自己是没有这个福气,老肖家要断香火了。想到肖林讨的那个老婆,朱云兰感到特别后悔。肖林读完初中后一直在外面打工,尽管出去得早,可是钱却没有存下多少,在外面也谈过几个一起打工的女孩子,但一直没有好上。做妈的心里急,每次打电话都催他,却每次都让他早早挂了电话。三年前,肖林二姑捎来话说谢家村一个姑娘在外打工回来了,叫小青,人长得俊俏,年纪比肖林小两岁,她妈正张罗着给她找对象。朱云兰立马过去谢家村把小青劫了下来,又连哄带骗把肖林叫回家,给他俩安排了一次相亲,俩人没说啥便定下了婚事。
  谁知道匆忙过门之后,这个儿媳妇不仅好吃懒做,一日三餐吃完饭碗都不洗一个,还吃里扒外,把还没捂热的荷包钱掏出一大半送回去了家里。肖林有意见,她说自己的弟弟还没结婚需要钱,也就算了,后来渐渐发现,她不是一次两次往家里送,几乎都要把这个家的家底全搬回去了。肖林跟她吵,她就嫌肖林小气,再就说他不知道疼人,最后急了,干脆说嫁个他是他们肖家的福气,就你这穷酸样,能嫁给你就不错了,她这样甩出一句,肖林一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当夜她就回娘家去了。   朱云兰苦口婆心劝说了很久,又到亲家那里去过几次,好话说尽了,总算没有离婚,但小青不想再待在家里,要出去打工,肖林就跟她一起去了。出门后的肖林似乎少了底气,什么事情都依着她顺着她,很多时候朱云兰在电话里都能感觉到肖林的憋屈,她也只能安慰他,说生个孩子就好了,即使她可以离开家,但总离不开孩子。也不知道肖林听进去了没有,只知道这件事到现在都还没有一点影子。
  去年过年他们俩都是在外地过的,儿媳妇还是不肯回来。朱云兰也觉得这个家确实亏欠她的,当初匆忙结婚,就是在这个老院子里拜堂成亲,新房子都没起,因为这个,都被亲家说过多次。她何尝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风风光光结婚呢,只是终日地里刨食的生活,要起个房子多么不容易,她嫁过来,自己是满怀欣喜和感激。想想他们结婚以来,都是她劝着肖林多忍让,别再让小青受委屈,未曾想儿媳妇并没想着和肖林组建一个温暖的小家庭,反而是来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的。她心里有悔,但总以为他们年纪还轻,过些年就懂了,懂得勤俭懂得积蓄懂得体贴。这样苦涩又心怀期望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来。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朱云兰扭头看见老肖走了进来。他的头上散着几缕白头发,应该是被风吹的,没有头发的头皮有了老年斑,暗暗的,和嘴唇一样灰白,几天不刮的胡子像在脸上抹了一层霜。
  老肖并不看她,背着手去了一趟茅厕,在井边洗洗手,又捧着喝了几口凉水,然后朝厅堂走过来。朱云兰看着他,一向爱发脾气的他不知道待会儿又要说什么了,她垂下头,等着他的骂声。老肖跨过低矮的门槛,从她身边走过去,进了屋子,她听见床板响了一下,然后没了声息。
  过了一会儿,老肖在黑暗里说,把菜热一下吧。
  朱云兰在黄昏里给鸡撒了几把米,等它们吃完,又把它们赶进笼子,锁在放杂物的房间里,这才在厅堂和厨房间来回,把中午没吃的饭菜热好,又摆在圆桌上。她端着最后一道热过的青菜进来时,老肖已经坐在了桌子旁,桌边摆着两个空碗,放着两双筷子,他不看朱云兰,眼神直勾勾盯着几个冒热气的盘子,一盘酸豆角,一盘辣椒炒肉,一盘青菜就是今晚的晚餐。朱云兰自己盛了一碗饭,又给老肖盛了一碗。
  吃吧。她夹了一根青菜放进嘴里。
  老肖端起碗,筷子支在桌面上,双肩颓下来,背弓着,好像全身都没有力气。
  吃点儿吧,不吃明天又要馊了。她加了一句,给他碗里夹了一片肉。
  老肖扒拉了一口,含在嘴里鼓起来,说,还没有小青的消息?
  仿佛时间过去了很久,然而只是上午发生的事情,朱云兰说,她能有什么消息,有谁跟她说呢。
  亲家家里怕也知道了,没准他们已经告诉了她。老肖缓慢地移动着腮帮子,眼神还是直直的,就是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她知道了能咋办?朱云兰问老肖时,心里也一惊,她还真怕她知道。
  这顿饭吃的简短而沉闷,两个人都只吃了一小碗,桌上的菜就像没有动过一样,已经没有了热气。老肖下桌去了厨房烧水,朱云兰收拾桌子碗筷,偶尔传来粗瓷碰撞的叮当声响,似乎才真让这个夜晚有了点动静。
  她和老肖早就不睡在一起了,房子是以前老式的庭院,一进厅堂的两边各有两个房间,她和老肖一人睡一个,老肖睡左手边的房间,她睡右手边的房间。躺下时,她并没有往日如释重负的轻松,身体的放松没有带来睡意,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睁着,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小青的身影又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
  其实她早就察觉出小青和肖林合不来,一个老实本分沉默寡言,一个好吃懒做举止轻佻。她也在其他人的闲言碎语里听到过小青的一些事情,她在外面怎样怎样,等等,无非是混乱的男女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她长得俊秀却没有结婚的原因。朱云兰不是这样想的,她总是觉得他们还太年轻,结婚有了孩子,自然就会懂得如何过日子。纵然这个家拴不住她,孩子总能拴住她吧?她当然也心疼肖林,毕竟是自己的独子,整天被这样的一个媳妇压着,哪里会好受呢,她就希望他能在那方面争口气,有了孩子,就有了家的样子。
  只是小青自从那次回娘家后,立马就去了外地打工,她的面都没见着,恍惚就过了两年,而她的记性也越来越坏,只能经常看看他们新房里的结婚照,才能记牢儿媳妇的样子。朱云兰眼里又有了泪水,温潮潮的,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她用手抹了一把。
  有一次肖林打电话回家,说了小青在外面的情况,朱云兰没想到她结婚了还是这个样子。肖林虽然是和她一起出去打工的,但两个人并不在一个工厂里,肖林进了一个制衣厂,经常加班,小青进了一个电子厂,两个人没有在外面租房子,各自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因为只是偶尔见面,肖林开始那一段时间并没有感觉到异样,后来他慢慢觉得小青有意在疏远他,甚至不让他近身,肖林感到很气愤,但又不知道如何发作。有一天他们在一起吃饭,他说想在附近租一个房间,这样两个人就不用再分居,小青让他不要浪费这个钱,以后再说。他说要不了多少钱,小青就说住在宿舍挺好的,姐妹们一起热闹,他只好暂时打消这个想法。可是下一次肖林去找她時,刚好碰见她从一辆车上下来,打扮得有些暴露。他强忍了十分钟才去找她,她却像没事人一样,肖林问她,她开始否认,然后又说是一个朋友,看着肖林愠怒的表情,她不耐烦地说,我的事你别管,看不惯就离婚,巴着你一样,哼!
  朱云兰知道后,心着实伤透了。她想到了离婚,但又于心不忍,毕竟一个家庭说散就散,特别像他们这样的家,离婚后,能不能再结一门亲事,那真是想也不敢想了。她最终还是没有向他说出这句话,还是劝肖林,富贵有钱又能怎样,到最后她还是要一个贴心人,去心疼她照顾她。放下电话后她才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她的脸颊,她抬头看看天,几颗星子忽闪忽闪的,了无生气。
  她想,要是当时下狠心,不要顾忌什么以后和面子,让他们离了算了,恐怕现在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朱云兰侧卧在床上,眼泪打湿了枕头,久久难以入睡……
  肖林从外地开车回来时,他们老两口还颇感意外,一是意外他的车,一辆破旧的二手车,虽然知道肖林考了驾照,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把车开了回来。二是意外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家里并不是农忙季节,而且电话也没打,菜都没买呢。   知道原因后他们再没有心思吃饭。小青已经完全不避着肖林跟别的男人亲热了,甚至还嫌他多事,说虽然他们还没离婚,但事实已经很明显,肖林给不了她想要的,那个家她再也不会回去了。肖林实在是忍无可忍,昨天晚上约小青出来,情急之下打了她,还打得挺重的,他一慌没来得及收拾就回来了。
  朱云兰不知道自己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
  受害者家属已经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他们和她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时都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要不就是在各个工地上做小工,挣些活钱,都很不容易。那天刚好逢圩,种了菜的要挑去卖,没事人也想去逛逛,放松一下,没成想遭遇了一场横祸,而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儿子。
  谁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都会控制不住的,朱云兰体谅他们,但却拿不出那么多钱给他们治疗,逼急了,她也只能端着被泪水泡肿的双眼,对着他们说,看见什么值钱的你们就搬吧,能换一块是一块,能救一个是一个,要钱是真的没有,要命就这两条老命了!
  他们也被悲伤和愤怒折磨得满眼通红,一个个怒不可遏,一遍遍扫过这个破旧萧条又空荡荡的家,试图搜寻到一些什么,然而总是失望,即使真的搬起来,又能换来几个钱呢?想起那些高额医疗费,他们的悲愤无从发泄,只能对着朱云兰歇斯底里。
  朱云兰觉得自己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一双眼睛干涩难忍,想哭又哭不出来。有时候邻居也会过来劝一劝,但所有的话语都感觉没有分量,就像鸡身上落下的羽毛,轻悠悠的,轻飘飘的。老肖在一旁抽烟,听不下去了便开始骂,她几下就把他推进了屋里,反锁起来。她懂老肖,老肖是个急性子,所以不想让他也搅和进来,虽然是自家对不住他人在先,但这样子肯定解决不了,也许还会动手。
  他们离开后,朱云兰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公安局来过几次,说这个事情很严重,肖林已经从派出所押走了,这段时间不接受探视,那些躺在医院里的伤者,医疗费还是得承担的。警察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完就走了。
  肖林回来那天晚上喝了酒,哭哭啼啼地把这两年在外面的事情断断续续倒了出来,人没有被逼到这一步,还真的很难做出这样的事来。朱云兰看着儿子颓废绝望的神情,心里像有一把剪刀在搅来搅去,不断地抹着眼泪,也后悔自己当初做出的匆忙决定,肖林面无表情地坐着,也不知道听了还是没听,酒精让他的眼神涣散迷离,朱云兰想劝他别喝了,但他死死攥着酒瓶子,让她无可奈何。她不知道肖林这个晚上都想了一些什么,为什么第二天会做出那么决然的事情。
  细心的朱云兰也留意到了,突然回家的儿子神色慌张而又恍惚,总像是沉溺在某个梦境里,始终没有清醒过来。她以为是那个惊慌的事件加上路途的疲累,休息一个晚上就好了,她也希望酒可以给他带来一个良好的睡眠,让他宣泄掉所有的不快和委屈,醒来后再重新振作起来。
  一早不见踪影的老肖回来后,说调查案件的警察过来询问他,肖林是否有精神病史,因为关押的这几天,他们越来越感觉到肖林有点不大对头,开始自言自语,还伴有轻微的癫痫症状,公安机关已经带他去医院诊断了。朱云兰听见这些心里更是变得火急火燎,她知道肖林只是偏内向一些,在人群中显得沉默寡言,但他从来没有出现过警察所说的那些症状。
  她急切地问到,那你是怎么说的?
  老肖低头看着烟灰说,说的没有,还能怎么说?
  那肖林怎么会这样啊?!朱云兰声泪俱下。她急切想要第一时间见到自己的儿子,不管他犯了多大的事,也不管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老肖拉住她说,警察说诊断结果出来后会通知他们,能不能见还得他们说了才行。
  他们不说我就不去了?朱云兰想甩开老肖的手。
  你去了能找到他吗?老肖咆哮道,你知道他关在哪吗?
  难道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撞了人就应该去死?朱云兰的泪水不知何时又染湿了脸颊。
  正当他们扭缠在一起时,小青来到了跟前。她走过来时他们俩还没反应过来,因为根本就没有认出她。小青化妆后变化太大了,虽然结婚时见过一次,可农村人家平日里化妆干什么呢,身体丰满不少的小青穿着打扮都和这个地方不协调,只是在浓妆之下,还是可见瘀青和伤痕。他们停止了动作。
  肖林的事我知道了,小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他们抽回自己的手,眼里流露出感激,想迎过去。
  我是回来离婚的。小青看见他们想走过来,退了一步说。
  老肖和朱云兰的眼睛瞬时就暗了下去。
  我想你们也知道了我和肖林的事情,现在他又撞人进了监狱,这个日子已经过到头了。她把脸侧到一边,不看他们。
  小青,这个时候……朱云兰想说点什么,又被她打断了。
  别再说了,自从他打了我以后,我们就完了。她把双手架在胸前,说完话又撇开头。
  可是……
  我们本来就没有夫妻的缘分,是你们硬搭上线的。小青顿了顿,又接着说,事情我已经和你们说清楚,我走了。
  小青一扭身子,就踩着高跟离开了院子,刺鼻的香水味还停留在他们身边,大概没有闻惯的缘故,朱云兰作呕起来。老肖又驼下了他的背,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拾掇了一番,最后又再蹲在门边,抽起旱烟。
  朱云兰双手支在大腿上,全身没有丁点力气,仿佛随时都可能瘫软下去。她想小青和肖林好歹夫妻一场,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径直提出了离婚,还像个陌生人进错了院子一样,进来之后马上又退了出去,真是个狠心的女人!要不是因为你,我家肖林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原本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杀过鸡,都是你这个狐狸精害的,你倒好,拍拍屁股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朱云兰想着想著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她想这个家今天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她自己造的孽。当初要不是着急为肖林找对象,事情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没孙子可以晚一点再要,为什么当时就想不通,给肖林给这个家下了这样一个套呢,谢家村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我真是瞎眼了呀!朱云兰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感觉对不起肖林对不起这个家,她挣扎着起来就要往屋子的土墙撞去,老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她面前,拦腰抱住了她。
  你去死你去死,死了好一了百了,咆哮着的老肖眼里也进出了泪水,声音变得哽咽,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朱云兰就像失了魂一样被老肖搂着往前倾,她感觉身上没有一点力气,眼前的房屋和地面正在快速地旋转,渐渐变成了一片空白。
  等她醒来时已经到了午夜,朱云兰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周围一片昏暗,她转过头,看见一点烟火在不远的地方一明一灭,她刚想出声,耳边传来一连串的咳嗽。烟火再次明亮的时候,她看见一张脸,是老肖的脸。她又动了一下,头疼得不得了,这种尖锐的刺痛让她明白自己并没有死去。
  老肖也听见了她的动静,等她挣扎着坐起来了,他吞了一口痰,说,公安局那边来人了,说被撞的五个人里,有两个人没有挺过来……
  听到这个消息,朱云兰反而出奇的平静,她想她真的该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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