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路入故乡(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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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回去,所以我便回去了。只不过,站在故乡里往四处看,这满目所见,早就没了旧时模样。单说这明显陵吧,我记忆里的它,何曾有过此刻堂皇的一小部分?在我小的时候,冬闲时,不知道多少次跟着姑妈前来此地烧过香,我还记得,总是天还没亮,我们就到了,鱼肚白里,乌鸦被我们惊动,从荒草丛里骤然飞出,嘶鸣着冲入密林,总是将我吓得魂飞魄散。然而,这还不够,那些残缺的砖石与影壁,还有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凄凉石像,一直在持续加深着我的惊恐和疑惑——既然来这里烧香,为什么连半尊菩萨像都没有见到过?显然,它连一座土地庙都算不上,但是,残存的双龙壁和琉璃琼花又历历可见,那么,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直到好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一处让人魂飞魄散的所在,正是明显陵,被密林覆盖的那座山丘,不是别的,而是合葬墓的坟丘,坟丘的主人,名叫朱佑杬,合葬者是其妻蒋氏,他们的儿子,便是那位著名的嘉靖皇帝朱厚熘。明亡之际,此处曾被李自成引火焚烧,但毕竟是龙脉身世,虽说江山不断更迭,再加上又缺寺少庙,几百年下来,像我姑妈这样,将它当作了祈福之所一再前去祭拜的人,却也一直不曾断绝。事实上,在我的故乡,关于嘉靖皇帝的种种传说与各种史书所载大不相同,至少,在这些传说中,朱厚熄的孝子之行几乎不胜枚举,倒是不奇怪:惟有回到故乡,人君才重新做回了人子。只是不知道,朱厚熘在天得知,这位在史书中素有暴虐之名的皇帝,当他遥望纯德山的晨霭里渐次燃烧起来的香火,是否会一洒委屈和欣慰之泪呢?
  旧邸承天迩汉江,浪花波叶泛祥光。
  溶浮混漾青铜湛,喜有川灵卫故乡。
  ——诗写成这个样子,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要说嘉靖皇帝,以寻常的世家子弟论,富贵只要过了三代,一只战靴的样子,一个旧仆的样子,及至一碗粗粮、一孔土灶的样子,哪里还能记得清写得出呢?要我说,除了几个马上天子,几乎所有的皇帝写出的诗,都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所谓王气,但凡倾注于诗,多半便是这首诗的败亡之气。作下这一首《驾渡汉江赋诗》之时,正是嘉靖十八年,此时的朱厚熄早已乾纲独断,而他却执意南返钟祥,且不惜违背礼制,在此举行了本该在京师朝廷里举行的表贺大典,说到底,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而富有四海仍然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别有故乡者,据我所知,唯朱厚熄一人而已。所以,这一首诗虽无甚可说,但仍有其执拗动人之处,事实上,直到临终之前,朱厚熄仍然一再思归,甚至不惜口出诳语:“南一视承天,拜亲陵取药服气。此原受生之地,必奏功。”——到了此时,故乡不仅是他的病,更是他的药。一句话:要回去,我要回去。
湖北钟祥明显陵一景,大象与骆驼下跪守陵

  可是,太多的人回不去,君不见,诗词丛林里,往往是走投无路的孤臣孽子写故乡最多最苦乎?唐哀帝丙寅科状元裴说,半生都在避乱苟活,最终决定返回故乡,却死在了回乡的途中,临死之前,他才刚刚作下《乱中偷路入故乡》:“愁看贼火起诸烽,偷得馀程怅望中。一国半为亡国烬,数城俱作古城空。”南宋名相赵鼎,饱经靖康之变,孤忠一时无两,南渡之后,因与秦桧不合,被贬至海南,最终绝食而死,虽刚节至此,每于诗中望乡,南国之心时时惦念的,却仍是他的北国本分:“何意分南北,无由问死生。永缠风树感,深动渭阳情。两姊各衰白,诸甥未老成。尘烟渺湖海,恻恻寸心惊。”然而,管它失国还是失乡,一切痛楚、眼泪和热望的深处,都站着杜甫,所以,我们便会经常见到,于那些孤臣孽子而言,故乡入梦之时,往往也是杜甫入魂入魄之时,即使沉郁豪峻如文天祥,乡思绞缠,终须集杜甫之句以成诗:“天地西江远,无家问死生。凉风起天末,万里故乡情。”这些集句诗中,尤以宋末元初的尹廷高所集之《悲故乡》为最工,也最深最切:
  战哭多新鬼,江山云雾昏。
  馀生如过鸟,故里但空村。
  蜂虿终怀毒,狐狸不足论。
  销魂避飞镝,作客信乾坤。
  尹廷高乃浙江遂昌人氏,此地因离南宋临安行在不远,故而屡遭蒙元荼毒,荼毒最甚时,户户绝人迹,村村无人烟,而这一切,不过是杜甫所经之世在人间重临了一遍:新鬼嚎哭,江山黑暗,空村在目,余生只好如飞鸟一般无枝可依,再看眼前,蜂虿之毒,何曾有一日减消?豺狼当道,又有何事堪问狐狸?更何况,疾飞之箭,还要继续夺我魂魄,我的性命,也唯有苟全于在天地乾坤的奔走之间。这些句子,多像是从遂昌境内奔逃而出的人啊,之前它们容身的原诗,不是他处,正是那白刃相接和尸横遍野的遂昌县,唯有逃至此处,它们才能喘息着认清了彼此,随后,心怀着侥幸,也心怀着不管不顾,竟然结成了崭新的血肉和性命——如此遭际,简直与尹廷高自己别无二致。宋亡二十年后,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返回遂昌县,所以,我总是怀疑,他之所以苦心集句,那是因為,他早已将它们当成了自己,于他而言,故乡早已灰飞烟灭,此时此境,他唯一的故乡,便是杜甫。也唯有在这座故乡里,他自己和遂昌县才能得以残存,他对自己和遂昌县的凝视与哀怜才能得以残存。
  所以,要是去诗中细数,不难发现那些回不去的人们多有两怕,一怕雁过,二怕过年。先说雁过,纳兰性德有词云:“雁帖寒云次第,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纳兰作诗,常在本该明亮雄阔处至精求细,反至拖泥带水,大雁来去,道来便好,何苦要我们跟着你去了,只看见雁贴寒云,雁阵次第,却唯独看不见故乡和你自己?虽说王国维曾言“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但是,太执一个“我”字,也总不免叫好山水堕入了窄心肠。说起来,我还是认定了那些粗简和单刀直入的字句,类似唐人韦承庆所写:“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还有,真是要命啊,不管在哪里,你都绕不过杜甫,这次也一样,当你在雁声里不知所从,他却正凝神远眺,穷乱流苦,天下周遭,全都被他写在了头顶上的雁阵里:“东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正北飞。”大雁们不会理会你,它们正在度过它们的苦役,一如你,归心好似乱麻,乱麻作茧,终致自缚,终致形单影只,而这更是无边与无救的苦役,写下它们的,还是杜甫: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什么是一语成谶?什么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首诗便是。还有,岂止回乡,又岂止是我,这世上众生,但凡定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哪一个,不是先入了那只孤雁的身,再去承接它的命?是的,你要做成一笔生意?你要拍出一部电影?或者只是想混一口饭吃?对不起,只要你有想去的地方,管他西域还是东土,那只失群之雁,便是你身体上的刺青:不饮不啄,为的是埋头苦行,而雁群好似早已消失的同伴和指望,除了你自己,谁还能看见听见你和他们之间已经相隔了云霭万重?望断了天际,我的同伴,我的指望,我和你们也是似见非见,而我,我唯有继续哀鸣下去。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继续欺骗我自己,我是真的也听到了你们的呼应之声——不说旁人,只说我自己,这些年,仓皇之时,这首诗便会常常浮现出来,映照我,见证我:它是苦的,却又像是喝下苦药之前抢先吞下的糖,聊以作甜蜜,渐至于底气,如此,纵算“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那又有什么大不了?须知你我踏上的这条路,原本就是一条将他乡认作故乡的路,只要不偷路回去,我们便只能和那集句的尹廷高一样,在哀鸣里得以残存,再在“相失万重云”里结成崭新的血肉和性命。
  说回来,再说过年。唐人戴叔伦,夜宿石头驿,正逢除夕之夜,留下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名句,然名句一出则方寸大乱,尤其结束时的那句“愁颇与衰鬓,明日又逢春”,既坏前意之空茫自知,又有故意为整首诗强讨出路之嫌,局促之气,终究难免。同为唐人的崔涂,在戴叔伦死后一百年的僖宗朝时,常年流落在湘蜀一带,也曾写下过一首《除夜》,全诗如下:“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其中,“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与“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相比,虽同为千古名句,却不似后者之几乎人尽皆知,然其一整首诗胜在不惹是非,不作妄想,犹如老实人说的老实话,字字平易,偏又一字不能移,再细看,亲切之气从苦寒却绝不是愁苦中生长了出来,这亲切,先与人亲,再与烛亲,及至窗外的山与雪,无一物不亲,又无一物奔出来另起话头,到了最后两句,近似一阵轻声叹息,又似一声若无之苦笑,笑了长途孤旅,也笑了自己,然而到此为止,接下来,我还要抬起头来,去眺望即将到来的明天和明年,而且,去迎接它们,走进它们。
  想起来,我也有过几回除夕里在外过年的经历。其中一回,是困守在一座黄河边的小城里欲罢而不能,除夕那天晚上,风声不断,爆竹声也不断,置身于如此境地里,我分明感到,我的周边里站着三个来自宋朝的人,一个是李觏,他说:“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另一个是杨万里,他说:“小立峰头望故乡,故乡不见只苍苍。客心恨杀云遮却,不道无云即断肠。”最后一个,是个出家人师范和尚,竟也尘缘不断,他说:“梦里思归问故乡,明明说与尚佯狂。白云尽处重回首,无限青山对夕阳。”
  如此一来,悲怨缠身,我便横竖也睡不着了,稍后,等到爆竹声终于消失,我起了身,踱到窗前,在黑黢黢的夜幕里无所事事地向前眺望,就好像,只要眺望持续下去,我便果真能从夜幕里偷出一条回乡之路。哪知道,黄河上的冰层正在不断发出断裂之声,这断裂之声,浑似鞭子的抽打之声:它们正在用抽打来提醒和催逼着我,那条回乡之路,即刻便要从冰层和波浪里涌现出来。什么都不要再想了,赶紧地,踏上去,回家。一时之间,我的心脏竟然狂跳起来,悲怨之气也变得更加猛烈,黑暗里,我站在窗子底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简直和《诗经》的《河广》篇里写下的如出一辙: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谁说黄河过于宽广?一只苇筏也能渡得过去。谁说宋国远不可及?踮起脚来就可以望见:谁说黄河过于宽广?实际上,它多窄啊!窄到一条小木船也容不下,所以,谁说宋国远不可及?只需要一个早晨,我便能够踏上它的土地!以上所言,当然都只可能是痴心妄想,可是,对于那些恨不得马上便要从四下里偷出一条回乡之路的人来说,可有一字不曾令他心惊肉跳?还是说我自己,说说另外一个在故乡之外度过的除夕的正午吧。那是在广东的一个小镇子上,与北地不同,此处气候和暖,满目里也都绿意葱茏,更没有爆竹声噼啪作响,所以,我虽有家不能回,实话说,心底里倒也并未积下什么感触。这天中午,我在仍然还开着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饭,喝了酒,一个人返回栖身的小旅馆,没想到,正在一条小巷子里走着的时候,路边的高墙之内,一家玩具厂里,竟然传来了好几个人的乡音。如此,我的身体便蓦地一震,赶紧站住,仔细去分辨,没听两句我便确信了下来,此刻,高墙之内的人正聚在一起喝酒过年,而他们满口里说出来的,正是货真价实的钟祥方言。我干脆不再离开,就站在一株木棉树底下,一句甸地去听他们说话,就像是,一杯杯喝下了他们倒给我的酒。
  虽说那句句方言浑似杯杯烈酒,我的满身里都在游荡着醉意,可是,毕竟没有真正地醉去。说是没有醉,奇怪的是,当我不经意地一抬头,去打量眼前的这条巷子,竟然觉得,此处不是别处,它就是我的故乡:来路上的小店铺、竹林和竹林拐角处的一口池塘,还有往前走要经过的夹竹桃、榨油坊和一小片堪称碧绿的菜地,全然都是我每回刚刚踏入故乡小镇子的样子。再加上,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一阵隐约的涛声,就好像,丰水期的汉江正在朝我涌动过来。这样,我便舍却了高墙内的乡音,忙不迭地疾步往前走,越走,路边的房屋、树木和溪流便渐渐与我的故乡重叠在了一起。最后,当我在一座小电影院的门口站定之时,竟至于激动奠名:是的,我将南国当成了北地,我也让故乡置身在了他乡。在他乡,也是在故乡,溪流哗哗流淌,夹竹桃随风摇动,鸡鸭们闲庭信步,一切该诞生的都在诞生,一切该包藏的都得到了包藏。突然,我急切地想找到一个人来当我的见证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往日里并不算寥落的小電影门前,除了我之外,竟然再也没有人聚集经过,为了找到那个见证人,我急迫得几乎喊叫起来,却又生怕我的叫喊声会打破此刻的奇境,想了又想,我闭上了嘴巴,干脆从记忆里请出了一首诗,让它来作这一场勉强的见证——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好多年过去之后,我还记得,除了这首名叫《村行》的诗,当年,在广东的刹那奇境里,我还想起过那个可怜的唐朝状元裴说,想起过他那酸楚凄惶的诗题《乱中偷路入故乡》。他之偷路,实有两意,其一是,为了回乡,他必须从贼寇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出一条路来:其二是,他就算踏上了那条路,为了将这条路走完,他也只能偷偷的。其实,在他的前代与后世,谁又不是像他一般鬼鬼祟祟?就说今日,只不过,当年的那些贼寇,现在换作了诸多妄念,这妄念,是做生意,是拍电影,是混口饭吃,要是将它们铺展出去,汽车站与航空港,圆桌会议间和VIP休息室,哪一处不会应声而起地横亘于前,再做让你失魂落魄的混世贼寇呢?一念及此,在离开明显陵的道路上,我不禁加快了步子,只因为,这条回乡之路,也是我偷来的,所以,我既要偷偷地走下去,也要走得更快一些。如此,我才能将更多的故乡风物搬进我的身体和记忆里,并且时刻等待着下一次奇境的降临。
  然而,当我站在萧瑟的山冈上与明显陵最后作别,眼看着西风渐起,草木们纷纷踉跄起来,却还是不自禁地想起了嘉靖皇帝朱厚熘,想起了他在嘉靖十八年的汉江上写下的另外一首诗,这首诗的最后四句是:“流波若叶千叠茂,滚浪如花万里疏。谁道郢湘非胜地,放勋玄德白天予。”一如既往,它也不是什么好诗,但那最后两句,却与之前所写的“溶浮混漾青铜湛,喜有川灵卫故乡”几乎如出一辙,在他心底里,千山万壑,银波金浪,最终都要涌向和拱卫他的故乡,事实上,据《明通鉴》所载,在朱厚熘以取药服气之名再回钟祥的旨意被朝臣们拒奉之后,他仍未死心,“而意犹不怿,时时念郢中不置云。”即是说,一直到死,这一代天子,终未能偷来一条让他回家的路。

十万个秋天


  自从重来敦煌,我便无时不觉得,举目四望之处,甚至在我的体内,实际上有两个秋天——一个秋天,尘沙奔涌,战队疾驰,雁阵高旋,群马长嘶,天子新获了城池,僧人求得了真经,一切都堂堂正正,这堂堂正正来自苦行和隐忍,也来自腾跃、反扑和离弦之箭,所以,无论是一朵花、一滴露水抑或一排马蹄印,全都包藏着节气和气节的双双威仪:另一个秋天,好似一场疾病,携带着造物的宣告:冬天要来了,“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像雷电暴雨,像秋意本身,压迫过来,绞缠过来,我们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好在疾病里领受箴言,又有口难辩,好在是,疾病会令我们的感官变得异常清醒,亡灵的哭泣,剑戟的折断,经文的焚毁,一切微弱的行止和声音,都将被我们满怀着羞惭与追悔重新看见和听见。
敦煌榆林窟第25窟,北壁,弥勒经变之耕种图

  就像杜甫,这个总是活在秋天的诗人,秋天便是他的命运,但也正是因为他的命运,那些微末的先天之命,竟然在他的诗里获得了后天穷通。哪怕一只深秋里的蟋蟀,也自行爬进了他的肝肠,而他,他也将那蟋蟀当作了天涯沦落人。既然被他看见听见,他便用宇句和热泪擦洗了它,如此,那只蟋蟀发出的幽鸣之声,竟然化作穷苦的信物,供品一般放置了寒酸而郑重的供桌上,令我们一听再听,一拜再拜:
  促织声微细,哀音何动人。
  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
  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
  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
  整个秋天最为深重也最是无人问津的部分,就住在这只蟋蟀的呜叫声里:在这里,一切皆为零余和弃物,因此才得以遭逢,蟋蟀在野外的草根底下叫不出声,所以来到了夜晚里的床榻之下,正是在此处,它才被久在异乡的远客听见,它才被孤寡的妇人听见,然而,我们又因何至此?当然是因为各自的孤苦,这孤苦,却是战乱流离的本来面目,所以,此刻,战乱并不在场,但它却又深深地嵌入了墙隙砖缝和我们的身体之中。尽管如此,在“久客”与“放妻”的耳边,一只蟋蟀的叫声也大过了所有的弦管之声,只因为,它们除了天然与真切,它们还是一场证据:蟋蟀在叫,说明它还活着,我们听见了它在叫,说明我们也还活着。是的,这叫声无关多么宏大的旨趣,甚至也不曾带来一切终将过去的信心,它仅仅只证明我们还活着,但是,却大过战乱流离中的诸多凌厉之声自成了正道。这正道的微声,真是应该套用近人乔伊斯的《死者》结尾来作改写:整个秋天,都回荡着这只蟋蟀的叫声,这叫声,回荡在草根,回荡在床下,回荡在旷野上,回荡在河流中……回荡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耳边。
  然而,秋天也最是充斥着杀伐之气的季节,和“菜花黄,人癫狂”的春天不同,在秋天,当然有人在顾影自怜和扶病登台,也另有一些人,犹如残枝褪尽的树干,重新变得精干和赤裸,是骡子是马,即刻便要见了分晓,于他们而言,这秋天,正是图穷匕见的季节。唐人李密,本出自四世三公之家,身在乱世,终不免起了忤逆之心,与杨玄感一起起兵反隋,旋即失败,只好隐名于淮阳郡,写下了《淮阳感秋》,其中的几句,“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野平葭苇合,村荒藜藿深”,几可与建安名句比肩争雄,只不过,再往下,纸里就再也包不住火:“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到了此时,李密之满目,哪里还有秋天的影子?所谓秋天,不过是翻脸、拔刀和恨意难消的同义词。巧合的是,李密所逆之人,隋炀帝杨广,也偏爱秋日出师杀伐,故此,同样留下了不少写在秋天的诗,据传,其作《饮马长城窟行》便是写在秋季西巡張掖的路途中,端的是威风凛凛,又胜券在握:
  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
  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缘岩驿马上,乘空烽火发。
  借问长城侯,单于入朝谒。   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阚。
  后人论及此诗,多说其“红艳丛中,清标自出”,又说其“气体强大,颇有魏武之风”,凡闻此言,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魏武王作诗,动辄拔刀,却也动辄低头,既斥上天,也怜下民,既有豪横之气,也有刍狗之哀,何曾像此诗,看起来直追魏武,写云写月,写岩写火,实则耽溺于千乘万旗,又自得于单于晋谒,不过是空具了魏武皮囊,骨子里,却终究只是字词与心性的穷兵黩武。实际上,据史载,炀帝此次出巡,全不顾山河飘摇,耗时半年,领军四十万,却不无好大喜功之嫌,倒是恰如其诗:森罗万象,揽云遮月,却偏不肯被实情实境的苦水浸泡,再在苦水里唱出何以为人之歌。只不过,念及其结局下场,倒也真正可叹可怜,在相当程度上,那些在秋日里拔刀出鞘的人,不过是受到了秋天的蛊惑,要知道,古人以五音配合四时,而商音,因其凄厉,恰与秋日之肃杀相匹相配,故有“商秋”之谓,到了此时,最终的谜底终于大白在了天下:李密也好,炀帝也罢,根本上,不过是始为秋意所迫,终又为秋意所伤——你以为你是秋天的主人?不,你只是秋天的奴隶。
  说起来,秋之别称可谓多矣,萧辰和西陆,素节与霜天,说的都是秋天,就像连日里我在敦煌踏足过的那些沙丘,看似浑沌一体,深入打探后才知道,各处里都深藏着异相:有的高耸沉默,像是正在自证自悟的高僧:有的勉强牵连,形如水中浮桥,人一踩上去便要断裂:更有一些沙丘,身似浮萍,却也心意坚决,风吹过来,说走就走,立刻烟消云散,风吹过去,说留就留,倏忽间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每逢我目睹了这样的变化,就总是忍不住去想:眼前所见,何止是一座沙漠,它其实是十万座沙漠积成了一座沙漠,就像我身处其中的这个秋天,在它的内部,实际上涌动着十万个秋天,如若不信,且去看古今写诗之人是如何顺从了它们——身在牢狱,骆宾王写下了“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有志难伸,刘辰翁写下了“听画角,悲凉又是霜天晓”:登高远眺,王安石禁不住心怀激荡:“萧辰忽扫纤翳尽,北岭初出青嵬嵬。”音容不在,李商隐也只能一声叹息:“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何止是顺从,那么多诗里,诗人们先似满山红叶,令秋天不证自明,再化作了地底的伏兵,一意掘进,一意命名,如此,时间到了,就像一座座被攻破的城池,十万个秋天顷刻之间便获得了自己崭新的名姓。仅以秋声论,多少人写之于诗,郑板桥看见过秋雨击打芭蕉,所谓“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李煜却从“帘帷飒飒秋声”里坐实了自己的命:“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初闻秋声,僵卧孤村的陆游竟生出了“快鹰下鞲爪觜健,壮士抚剑精神生”之兴,身在晚唐的御史中丞高蟾,却只觉得一切都来不及了:“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将那秋声诸句读下来,这才发现,每个人的体内都住着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秋天,只是如此甚好:微弱秋声,竟使得整个秋天有荣有衰,有兴有亡,多像是一片正在涌动和扩大的铁打江山!自然地,这江山里既行走着凄惶的过客,也行走着满怀了底气的归人,在我看来,蒋捷的那一阕《声声慢》,虽遍诉秋声又被秋声所困,却仍是那手拎着行李和心意的归人——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我还记得,初读到这一阕《声声慢》,恰好是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敦煌,在一家小面馆里吃饭的时候,一边吃着面,一边在面馆老板儿子的语文课外读本讀到了它。一读之下,既震惊,又相见恨晚:短短一阕,竟有秋声九种,雨声、风声和更声,铃声、角声和笳声,更有砧声、蛩声和雁声,声声交错,却未见丝毫嘈杂,一声将尽,一声即起,像谦谦君子,好说好商量,也像端庄的妇人,怀抱着不幸又忘却了不幸。蒋捷其人,身在宋末元初,是为乱世,一己之身里当然饱含着失国幽恨,这些自然都被他写到了,然而,他却听到了那些细微的、比江山鼎革更加久远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国破家亡,但它们,又必将穿透这国破家亡,一直绵延下去,所以,它们将永远古老,也永远年轻。小面馆里,有很长的时间,我都沉浸在那些遥远的秋声里无法自拔,其后,当我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所惊醒,一想到我和它们即将天人永隔,竟然忍不住地痛心疾首,只不过,我又忽有所悟,也许,那一阵汽车喇叭声,正是而今的秋声,说不定,它们也会像我刚刚作别的那九种秋声一样,像眼前的敦煌、秋天和诗一样,永远古老,也永远年轻下去?恰在此时,一阵驼铃声正从逐渐加深的夜幕里传了出来,我突然想听清它们,我甚至想听清更多这秋天夜晚里不为人知的声音,于是,我出了小面馆,循着驼铃声越跑越远,越跑越远,就好像,只要跑下去,我便能将那宋元之际的秋声带到此刻的沙漠与旷野之上,又或者,只要跑下去,我就能再次回到黄花深巷里,红叶低窗下,去谛听,去服从,去沉默地流下热泪。
  是的,无论何时,我们都能告慰自己的是,我们活着,实际上是在跟那些比我们更加久远的事物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哪怕在十万个秋天的内部,除了黄巢所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之道路,除了刘过所言“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之道路,始终别存着另外一些道路。它们从兴亡的缝隙里长出来,从无路可走处的荒林废圃处长出来,每每几近于无,却偏偏一次次无中生有着继续向前伸展,只因为,这世上的老实人呵,总要有一条路走!这些老实人,既未因秋天而狂妄,也不曾被秋天所埋葬,在秋天,与亲人分散,他们便说:“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想念弟弟了,他们便说:“两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大路朝天,但我走我的羊肠小道,城阚高耸,我也只依傍我的草棘桑麻,是的,我相信,和我脚下的道路一样,我的老实,虽说纤弱崎岖,羞于示人,但它终究是强忍了万千不忍,这强忍和执意,其实就是精进,就是从断垣残壁里伸出的一片芭蕉叶:
  吟蛩鸣蜩引兴长,玉簪花落野塘香。
  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   此一首小令,名叫《西塍废圃》,实话说,诗境与诗艺都算薄浅,可是,我还是会经常想起它,要知道,作此诗的周密,和蒋捷一样,都身在宋末元初的乱世之中,至少在此诗里,兴味确切,一种不为人知的振作之气也明白无疑,如果蒋捷的《声声慢》是疾病和谜面,这一首《西塍废圃》几可算作解药和谜底。在《声声慢》面前,这首小令就像是一条从安静的湖水里突然跃出的鱼,出入之间,世上好歹多出了一阵声响:又像是一个髫龄小儿,误入了邻家的后花园,却自顾自地说话、嬉戏和等着花开,没想到,到了最后,那一朵两朵的花,终于忍不住开了出来。就像我小时候,在家乡,许多个秋天刚刚开始的夜晚里,母亲总是带着我,连夜去给稻田里的稻子们浇水。每一回,当母亲给他们浇完水,那些苦于干旱的稻子就会突然颤栗了起来,因为过于轻微,我便总怀疑这只是我的错觉,于是,我紧贴着它们,一看再看,最终还是确信,它们的颤栗千真万确,它们最后的生长也千真万确。一想到秋收即将到来,到了那时,母亲再也不用像此刻一般气喘吁吁,一股闪电般的感激,便在我的体内充盈了起来,因为这让人几乎匍匐的感激,我和稻子,和整个秋天,和即将到来的收成,全都合为了一体。
  终于说到了秋收!要知道,在诗里,在世上,再多的征战苦役,都是为了秋收,它是眼泪,也是如来,它是无定河,更是定军山。唯有秋收来临,城池里才有了人,真经才迎来了心,至此,所有的苦行和隐忍,总算等来了堂堂正正:至此,那十万个秋天,才终于凝固成了一个完整的秋天。说起来,古今以来,叙说秋收的诗词虽多,名句却是寥寥无几,倒是也不奇怪,就像释迦牟尼突然降临到我们身前,除了哭泣、口不能言和五体投地,我们哪里还有工夫去从虚空里拽过来几句甜言蜜语呢?就像此刻,在沙漠深处的洞窟里,我刚刚得窥了一幅壁上的秋收图,不自禁便想起了《佛说弥勒下生经》里说起过的极乐世界,在那里,“雨泽随时,谷稼滋茂,不生草秽。一种七获,用功甚少,所收甚多。食之香美,气力充实。”然而,我也知道,不在他处,就在此时的敦煌一带,那些棉花、玉米和葡萄,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和拼尽了全力才能喘出来的一口气中被收割,被聚拢,被运输,至少在敦煌一帶,只怕也是在一整座尘世里,那极乐世界,不可能别存于他处,它只可能存在于我们的上气不接下气和拼尽了全力才能喘出来的一口气之中。
  那些棉花、玉米和葡萄,我突然很想亲近它们,因此,我便出了洞窟,出了沙漠,跑上了夜幕降临前的公路,这时候,暮霭渐至,而残阳如血,再看大地之上,不管是弯下腰去的人,还是堆积在田间路边的收成,一概都被血红的光芒映照得温驯、赤裸裸和活生生。对,他们实在是不能不温驯,因为他们全都知道,在此刻,它们已经被征召,正在充当一切眼泪和真经的使徒。而离我最近的一位使徒,正站在一辆刚刚从我身边缓慢行驶过去的农用小货车上,只见那人,站在玉米堆里,迎着风,大口大口地灌下了酒,没多久,酒喝光了,他便扔掉酒瓶,俯身栽了下去,再也不曾起身,就好像,那身下的玉米,已经在顷刻之间变成了酒,不管是谁,也无法劝说他不去将它们当成酒。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突然想沾染上那人的醉意,便也追随着他和他的收成狂奔了起来,跑出去一段路之后,我竟真正地感受到了清晰的醉意,这醉意,既缭绕在我的周边,也飘向了沙漠和旷野,此情此境,多像苏轼写下的那一阕关于秋收的《浣溪沙》啊——
  惭愧今年二麦丰,千畦细浪舞晴空。化工余力染夭红。
  归去山公应倒载,阑街拍手笑儿童。甚时名作锦薰笼。
  李修文,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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