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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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十分平常的话有时候也让人浮想联翩。
  迟素秋从剧团办公楼走下来,一直走到了曹禺戏樓的门口,还在想着团长范明楼的那句话。其实,范明楼不过是在同她告别的时候,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说道,迟老师,辛苦了。范明楼虽然贵为襄南市花鼓剧团的团长,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和迟素秋一起被招进剧团来的学秧子。几十年来,作为剧团硕果仅存的学友,他们俩一直是这样客客气气。何况,迟素秋是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文华表演奖得主、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当得起范明楼叫出的这一声老师。
  庸常的客套话也会让人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那一定是因为适才谈论的话题过于沉重。一大早,迟素秋就从家里赶到剧团,向范团长汇报花鼓戏学员班毕业前的有关情况。五年前,剧团为了培养江汉花鼓戏这个地方戏种的历史传人,和襄南师范学院联合举办了这么一个本科学员班。现在,还有不到两个月,孩子们就要毕业了。剧团要注入新鲜血液了,花鼓戏后继有人了。这是大事,是好事,不是什么沉重的话题。迟素秋作为学员班的艺术导师,被学员们尊称为总师傅,甚至有的孩子叫她干妈。孩子们要出头了,她应该高兴才是。

  迟素秋和范明楼相谈甚欢。一个是总策划,一个是总指导,这个花鼓戏培训班对他们来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范明楼的办公室书橱里,存放着各种等级的奖状奖杯。但安放在正中间的,不是他自己所获得的中国戏曲梅花奖的金杯,而是这个班的学员们参加中南地区地方戏会演的奖杯——虽然只不过是二等奖的银杯。每当来了重要的客人,范明楼总忘不了打开书橱,炫耀一番。迟素秋呢,就更不用说了。她只要提起那些名字,陈彩伊呀,达菲呀,吕铮铮呀,等等,一张张俏生生的面孔就在她眼前笑啊笑的,一对对水袖就在她面前飘啊飘的,她自己也就开心得不得了。其实,关于学员班毕业前的有关情况,无外乎就是按照团里和襄南师范学院商量好了的方法,组织对学员们的毕业考试。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事就是学员班要集体排演一出从话剧里移植过来的花鼓戏《凤来仪》,用在毕业典礼上汇报演出。眼下,各方面的专家已经请到,角色早已分派,马上就可以进行彩排。所以,迟素秋将自己的想法一说,范明楼就立表赞同。艺术上观点一致,行动上范明楼表示支持。两个人说高兴了,就说到了他们自身。
  冷不丁,范明楼说,按照干部使用办法,自己的这个团长就快要当到头了。迟素秋顺口就说,我更快,带完这个班,我也该休息了。
  是啊,迟老师,几十年一晃就要过去了,想不到你我都要退休了。
  两个人突然就不说话了。僵了一会儿,迟素秋一边说是老了啊,一边站起身来告辞。
  范明楼也站起身来,握住迟素秋的手说,迟老师,辛苦了。
  迟素秋看见范明楼依然清明的眼睛里,竟闪烁着泪光。她心里跟着一紧,转过身走出门去,神情灰暗了下来。
  此刻,迟素秋走到了剧团门口,看到了花岗岩门柱上挂着的那块牌匾。牌匾用原木制成,镂花的阴文字模,用绿色油漆嵌填,显得古色古香,为剧团平添了厚重的艺术色彩。迟素秋的眼睛一花,这牌匾上就叠加了不锈钢的、白色油漆的、三夹板的各类门牌。那是襄南市花鼓剧团曾经使用过的旧物。那各样旧门牌旁,闪现的当然是迟素秋从初春到暮秋的身形。
  苦——哇——迟素秋心里叫得一声,脚步踉跄了几下。不过还好,她的身形一汇入人流,就变得正常起来,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迟素秋原本是要到学员班上去的。清晨,学员们除了吊一吊嗓子,就是练毯子功、把子功了。上午的其他时段是文化学习的时间。迟素秋去校园,也就是看看下午的排练准备做得怎么样,顺便在下课时间和那几个小丫头片子相聚片刻,和她们玩笑几句。当她把手袋里的小零嘴散给她们的时候,这群女孩活像一群快活的小麻雀。迟素秋习以为常,这便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课。今天也一样,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这样做的缘由是迟素秋一旦作为老师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的姿态一定是严肃的。她不愿意自己在她们心目中总是那样一副怒目金刚的形象。归根到底,她是太喜欢她们了。
  现在,迟素秋心情不好,自然是不能再到校园里去了。她怕自己这严霜覆盖的面容和朝气蓬勃的校园不相契合。
  那么,回家。
  回到家里,迟素秋把手袋放在茶几上,身子就斜倚到了湘妃榻上。她是想对人诉说点什么的,可对谁去诉说呢?
  最有资格倾听她的诉说的,当然是这套弥漫着戏曲气息的房子里的男住客们。
  陈家富,迟素秋的第二任丈夫。他曾经说过,素秋,我最喜欢听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是那么柔,那么媚,是个男人就会融化在你的唇齿之间。这话他在他们行鱼水之欢之际说过,也在他们一起出席重要活动取得社交成功的时候说过。迟素秋听了,整个人就更加柔,更加媚了。当然,类似的话别人也说过。别人说的是,听了迟素秋的哟喂哟,害病都不用吃药。那是在称赞迟素秋出演时的身段和唱腔。虽然也夸张,却没有陈家富说得那么肉麻。事实上,陈家富不光是在她的声音里融化,是曾经在她散发的所有气息和光晕中不断融化。有一段时间,迟素秋想,自己可能就此要和这个男人和光同尘,白头终老。但到了某一个拐点以后,陈家富每被融化一次,就复活一次,直到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还有千锤百炼的厚脸皮。然后,陈家富就声称他必得注入新鲜血液才能活下去,精力才会越来越旺盛,生意才能越做越成功。迟素秋有什么不懂的?这不过是赚了钱的商人们从古到今的禀性而已。她自己唱过的戏文里说的还少吗?他后来自然就如愿地被注入了新鲜血液。那虽只是一个快要过气的模特儿,但对于陈家富这样一家小型橡胶厂的老板来说,已经够了,他拿得出手了。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迟素秋才明白,她本人也曾经是陈家富的新鲜血液。她在改革之初就是市里的名伶,她的名字也曾成为他的软实力,被多次推到各种买卖的前沿,变成达成各种协议的卓有成效的黏合剂。   迟素秋和陈家富最后的谈话也是在这客厅里进行的。那已经不是诉说与倾听了。陈家富看准了迟素秋不会哭闹,也不会讲什么条件。他上来就直接摊牌说,离了吧,反正我们都不是第一次了。我是商人,你是艺术家,我们本来就不应该走进一家门的。
  迟素秋果然不发一语。她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正手舞足蹈以加强自己语言说服力的中年男人,用目光一件一件地剥蚀着他的衣裳,竟觉得他发了福的躯体是那样的滑稽可笑,就像一个硕大的陀螺,左歪右歪就是不倒。内心里,她却觉得他说的话没有错。
  陈家富见迟素秋很安静,又说,我到底还是讲感情的,我们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这样吧,这房子里的一切,我都留给你。你一个女人,生活不易,我净身出户。当然,工厂里的东西是我的,就像剧团里的东西全都归你一样。
  这一次,迟素秋觉得他说的似乎有问题,但她却分辨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工厂确实一直由他经管。她在剧团也还真的有些诸如头冠、戏服之类的东西。她也不想分辨,无外乎就是钱吧。她并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生活不易,那么,要他的钱干什么呢?
  陈家富见她还是不说话,就又说,你看看还有什么意见?
  你要走,我能有什么意见?这是自始至终迟素秋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那就请你在这份协议书上签个字。陈家富拿出了一张打印纸。
  迟素秋看也不看,就在年月日上面签了字。
  陈家富把打印纸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收进公文包里后,说,谢谢合作,我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接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嗲嗲的女声。迟素秋知道,那一定是那个准备做新娘的过气模特,她应该是一直在等待他们谈判的结果。
  直到再也听不到陈家富在楼道上的脚步声,迟素秋才伏在沙发上哭出声来。她也不是觉得受到了多大的委屈,就好像是酝酿角色感情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必须要大放悲声了。后来,她才觉得这样的哭未免有些卑贱。这是被遗弃了吗?当然不是。又不是什么物件,谁又有资格来遗弃她?这是背叛,振振有词的背叛,想方设法的背叛,处心积虑的背叛!既是背叛,对应的情绪应该是愤怒。愤怒而又无法反击,所以伤悲。悲愤应该如何表现?用高腔吧。
  要是彭卫革不死,就不会有陈家富了。这一腔悲愤也就不复存在了。
  然而,彭卫革听她说话的时候也不多。虽然是结发夫妻,但他们的夫妻只做了不到五年,彭卫革就死了。彭卫革听迟素秋说话,一般都是油盐酱醋之类的琐事。即便如此,彭卫革也是挺直了腰板坐着,迟素秋则站着。彭卫革是市文化局的副局长,正管着花鼓剧团,就是迟素秋的团长和彭卫革说话,也得站着。多数时候,是彭卫革说话迟素秋听。彭卫革在家里所说的话和在文化局、剧团里所说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与后来的陈家富一样,彭卫革说话时也喜欢打手势。他的手势一点也不做作夸张,而是沉稳有力。一举手一投足,刚劲有力,一抬头一撩眼,目光锐利,就像戏剧里英雄人物的亮相。
  迟素秋也曾经对彭卫革诉说过工作中的不顺意。彭卫革大手一挥,说道,怕什么?闯字当头,闯过去就是一片新天地。听了彭卫革的豪言壮语,迟素秋立马就不是那个要向丈夫诉说冤屈的小女人了。她也变得豪情壮志起来,心里亮堂起来,就像一到明天,生活中的所有阴翳就会全部消散一样。
  想想彭卫革短暂的一生,就正如他所说,就是这么斗过来的,闯过来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一路顺风,官居副局长,貌似没有用多大的气力。只是到了和迟素秋的一场关于花鼓戏的争论,算是他的最后一关,他无论如何斗不过了,闯不了了。那一阶段社会形势的变化似乎使他茫然失落,常常酗酒。
  彭卫革是酒后失足落入南门河游园的小湖里淹死的。迟素秋去医院最后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的是,彭卫革死后是睁着眼的。那目光有些哀怨,略带问询,好像是还想听迟素秋说点什么。当然是再也听不到了,连迟素秋的哭声是否听到,也要打个问号。迟素秋是捂住自己的嘴哭的,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是,剧团当时正在排演大型古装花鼓戏《秦香莲》,这将是襄南文工团改为花鼓剧团之后的首次社会演出,太重要了。迟素秋即将饰演主角秦香莲,她不能哭坏了嗓子。其实,彭卫革的死真的说不清楚,她即使心有戚戚,即使为以后的出路发愁,也得保持低调。
  还有一个男人,也是可以听一听迟素秋唠叨的。那是她的儿子,彭飞。说他是男人,是因为他已经过了三十岁,早已成年,在美国读博士,就要成为高级知识分子了。和任何一对母子一样,她说得多,他听得多。她坐着说,他站着听。寡母抚养独子成人成才的艰辛故事总是感人肺腑的。迟素秋照顾他生活的时候多,叮嘱他学业的时候多,却也因此少了和他谈论自己工作的机会。
  也有那么一回,彭飞和她谈话时对她的事业作出了评价。那是彭飞出国的前一天,同学给他送行,他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到美国去留学毕竟是难得的喜事,何况这一去就是几年,所以,母子俩都有话要说。儿子酒后话多,主要是感谢母亲这么多年来的辛勤操劳。迟素秋也表扬着儿子给自己争了气。后来就说到彭飞要去就读的专业,波普艺术。
  迟素秋问儿子,波普艺术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
  那可是个高级玩意兒,是顶级艺术。彭飞说,妈妈,您的花鼓戏也是艺术。这么说吧,波普艺术是阳春白雪,江汉花鼓戏只能算作下里巴人。
  迟素秋没有料到,在儿子眼里,自己所从事的行当是如此的不堪,就自我解嘲道,我不管它,我从事了一辈子下里巴人的艺术,培养了一个阳春白雪的儿子,这样也够了。
  彭飞这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伸出大拇指说道,我妈妈最伟大。
  母子俩就相视一笑。
  现在,这三个男人都不在自己身边。迟素秋假寐了许久,站起身来,从CD架上拿出一张片子,放进唱机。那是省地方戏研究院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而灌制的迟素秋版花鼓戏《秦香莲》唱段:
  为寻夫带儿女京都城上,为寻夫母子们受尽寒霜。
  打听得我的夫名登金榜,实指望夫妻骨肉欢聚一堂。   儿啼女哭实可惨,乞食街头泪不干……
  一段悲腔听完,迟素秋才觉得心里好过了许多。
  没有人倾听也必须打通心结,人最终要依靠自身的力量才能走出心理困境。因为那愁肠百结的结就是你自己打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何况退休,就是一个终点。就像任意一种运动的终点一样,它早就设置在那里,你必得向着它的方向走,无论你愿意不愿意。人人都是这样,为什么你会有所不同?只需要略想一想,迟素秋就应该释怀了。但迟素秋的问题不光是退休临近的问题,是花鼓戏——唱了大半辈子的花鼓戏说不唱就不唱了,她实在是难以释怀。
  其实,类似的问题,五年前迟素秋就已经遇见过了。在迟素秋的生命中,五年前和范明楼的那次谈话可以算是一个重要的节点。那次转折对她来说,可不像现在这样,早就知道退休的日子即将来临,那可以说是猝不及防。
  那段时间,因为她主演的《秦香莲》拍成了戏曲片,在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播出,再加上到北京参加全国地方戏会演,获得中国戏剧文华表演奖,迟素秋的身心一直处于兴奋和忙碌中,出席各种各样的见面会、汇报会、总结会,还有茶话会、聚餐,更有大大小小的清唱、表演。在这些活动中,迟素秋和范明楼一样,一直处于活动的中心位置。面对她的全部是笑脸,耳中听到的全部是赞语。迟素秋最得意的竟不是市長亲自在全市文化界庆功宴上给她敬酒,当面称赞她是襄南市的一张美丽婉约的名片。那当然也让她出尽了风头。她和市长的碰杯照片都上了省报的文化副刊了。但比起一个商人的前倨后恭,让她出了平生最大的一口恶气的事来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了。
  商人姓漆,是一家猪饲料公司的老板。公司出产的虽不是什么高端产品,但公司的规模却是在华南地区数得上的。因此,漆老板在进出襄南市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办公室的时候,都能颐指气使,如入无人之境。偏生,有一段时间,花鼓戏极为不景气。范明楼到处讨米下锅的时候,市领导就给他指出了这条明路,找漆老板要赞助。市长说,漆老板每年给出去的赞助费多了去了。你们这是文化与企业联姻,是师出有名。
  有了市领导的知会,漆老板爽快地答应要给花鼓剧团几十万元。这几十万可救了花鼓剧团的大急了。要知道,当时剧团里连装饰舞美的钱都没了,都快要变成一个草台班子了。
  为了漆老板的这句承诺,范明楼带上剧团里所有的台柱子在锦绣江南给漆老板摆了一桌。在酒桌上,范明楼领着包括迟素秋在内的一众名伶,不住地赞颂漆老板是有担待有抱负有远见的儒商。漆老板谦虚道,这不算什么,不就是多拉一火车皮猪饲料的问题嘛。
  话说得入港,酒就喝得畅快,白的喝了喝啤的。啤酒喝多了就需要释放,没曾想到,漆老板和范明楼一起勾肩搭背去撒尿的时候,漆老板说出了让范明楼哭笑不得的一番话。
  范明楼撒完尿提裤子的时候说,漆总,您这样支持我们,我们该怎样报答您呢?
  漆总嘴里衔着一支烟,他啐了一口,吐出那支烟说道,这还不简单!你范团长在剧团倚红偎翠的,也匀一个两个给我们呀。喏,席上那个什么演青衣的迟素秋,按你们的话说,不过叫作半老徐娘,叫她有空时陪陪咱,你们单位的好处以后多着呢。
  范明楼顿时就哑了口,只是讪讪地说,漆总别开玩笑。
  哟,这有什么?现在不都是这么回事吗?你们文化人不要瞧不起我们做企业的。那个迟素秋不就是陈家富玩剩下的吗?你去访一访,看看陈家富的橡胶厂在襄南实业界能不能入流。
  这桌花费昂贵的宴席就这样不欢而散了。那笔好不容易得来的赞助费也就这样鸡飞蛋打了。迟素秋不明就里,还多次打听这笔钱什么时候到账。后来才隐隐约约听到三三两两的议论,把迟素秋气得红头赤脸,却无可奈何。
  这次迟素秋带着花鼓戏《秦香莲》晋京演出载誉归来,剧团再一次向市里争取经费支持,市长却再一次想起了他那个胎死腹中的文化与企业联姻的举措。这一次市长亲自出面,让漆老板宴请《秦香莲》剧组的所有演职人员。范明楼还在担心迟素秋到底愿不愿意出席活动,亲自到她的办公室做工作。没想到的是,范明楼刚一开口,迟素秋就说,去,为什么不去?赞助不赞助的先不说,上次咱们请他的客,本总要捞回来吧。
  于是就又在锦绣江南开宴。这一次是市长亲自开口,漆老板慷慨解囊,答应每年都会给襄南花鼓剧团一笔不低于一百万元的赞助。于是满座欢欣。只是等到漆老板给迟素秋敬酒的时候,出了岔子。漆老板端着酒杯走到迟素秋的身边,她就感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在周遭弥漫开来。她瞥了他一眼,看到的是一张油黑的砌着肥肉的笑脸,不觉心生厌恶。
  漆老板说道,迟老师,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是今后剧团演出的剧目要在所有文字材料上注明由我公司提供赞助。
  迟素秋说,别人出演的剧目怎么写,我不知道,《秦香莲》却不能这样写。难不成写上本场演出由“猪儿肥”提供赞助?你知道,秦香莲的命虽苦,可不是吃这种嗟来之食的人。
  “猪儿肥”是漆老板公司的产品品牌,迟素秋的话明显有讽刺的意味。漆老板当时就黑了脸,一杯酒端在手上,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
  迟素秋笑笑说,哟,漆老板,我想你们在商场上什么难听话没听过?我这儿虽有把人比着猪儿的嫌疑,也不过是个玩笑话,漆老板怎么就这么一点肚量?来来来,喝酒。说着,笑吟吟地把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还是市长察觉到这边有情况,走过来说道,你们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一起再喝一杯团结酒,相互支持,共同进步嘛。
  迟素秋斟满酒,和市长碰杯以后,再次一饮而尽。
  酒宴在市长的主持下总算是圆满结束,但相互支持共同进步的下一笔却不知该怎么写。有传言说漆老板发了话,我漆某一口唾沫一颗钉,作出的承诺一定履行,只需得了全国奖的迟某人来公司给我唱一出就够了。
  迟素秋知道自己也许是闯了祸。团里虽然没有人当面指责,但只要她在团里走动,就能感觉到背后的指指戳戳,连范明楼和她说话时也期期艾艾的。迟素秋哪受得了这个?她思前想后,最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亲自到省城去跑一趟,学秦香莲拦轿喊冤。   迟素秋直奔省文化厅,厅长正好在开办公会呢。事到临头,迟素秋又犹豫了。她不能擅闯这么重要的会议,只能在走廊上徘徊,弄得工作人员老是盘问,以为她是上访群众。好在她安安静静的,只说是等人,人家就让她自顾自地低了头抱着双肩在那儿走来走去。好容易等到会议室的门开了,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人走出来。迟素秋看出那是厅长,是她要找的人。这时候,她却愣了,直勾勾地看着厅长,不知不觉站在那儿堵住了大伙儿的路。
  还是厅长主动说道,这位女同志是找我有事吗?
  有认识她的人介绍道,这是襄南来的迟素秋。厅长就想起来了,笑着说,哦,我知道你,刚得了文华奖。迟素秋,你别急,有什么事,到我办公室里来,慢慢说。
  到了厅长的办公室坐下,迟素秋说得一句,厅长,我给您诉苦来了……一句没说完,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流了泪,迟素秋的胆子大了些,她索性哽咽着说,您还管不管您治下的艺人了?您还要不要花鼓戏了?我们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厅长一边问,一边倒了杯水递给她。
  迟素秋安静下来,这才絮絮叨叨地把襄南花鼓剧团的窘迫现状给厅长介绍了一遍。末了,说艺人的尊严从古到今就不值钱,但现在都到了逼着艺人卖身来挽救艺术的地步,这还是二十一世纪吗?
  看看,看看,我們的文化事业都到了什么样的境况,我们还在这里坐而论道!厅长的情绪被迟素秋所感染,愤激起来。今天的办公会开了半天都没有结果,这不行。怎么挽救江汉花鼓戏?我要去向分管省长专题汇报,我要去向财政厅长公开求情,我要到襄南市去给市长正式施压!地方戏是我们的文化瑰宝,不能靠企业赞助得过且过,各级政府应该建立扶持保护的长效机制。
  厅长的话果然效果非凡。为了彻底解决花鼓戏保护的经费问题,省文化厅新设立了江汉花鼓戏研究院,就放在襄南市,和襄南花鼓剧团合并办公,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省财政下拨的经费直接划拨到剧团的专户上。另外,襄南市按照省财政的同等比例拨付事业经费给剧团,而且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定期调整。这样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剧团的生存发展问题。
  就在剧团上上下下齐声夸赞迟素秋之时,她演艺事业的黑天鹅却不期而至了。
  那天天气不好,范明楼打电话让迟素秋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肯定是商量重要事情,迟素秋想。自从她惊动厅长解决了剧团的老大难问题以后,范明楼遇事总是找她商量。
  什么事?迟素秋还没有坐下就问。
  襄南师范学院的学员班招生已经到位,又要让你挑大梁了。范明楼和往常一样,开门见山。
  说吧,要我干什么?
  要你担任学员班的艺术总指导。
  行啊。只是我文化基础低,能干得了吗?
  干得了,当然干得了。只是……
  只是什么,还有什么条件吗?
  没什么条件,就是今后剧团里新排演的剧目,你出演的机会可能就少了。
  那也没什么嘛。
  还有,就是《秦香莲》,以后安排演出,可能也会尽量安排B角上场。
  迟素秋脑子一嗡,站起身来。你——范明楼,你这是过河拆桥。她一手指着范明楼,一手撑在办公桌的一角说道。
  老同学,迟老师,可不能这么说呀,你听我解释。范明楼举着双手,似乎要上前去拉迟素秋的胳臂,见她眼里恨不得喷火,又有些不敢。
  迟素秋顿了顿脚,一转身就奔出了办公室,冲进风雨中。
  淋了雨有些感冒,迟素秋索性猫在家里。猫在家里也就是想心事,想自己各个时期有关花鼓戏的一些场景,上了多少坡,过了多少坎,受过多少罪,又遭了多少难。现在,得了全国的奖,帮着团里把根本问题解决了,自己的戏反倒唱不成了。她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生气。照例是亲戚朋友同事一个一个上门来看望问候,但没有哪一个人会触及根本问题。因为都拿不出什么好招来,大伙儿只怕给她招来新的伤心。
  后来,范明楼来了。迟素秋给他开了门,却并不理他。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后,范明楼坐下说,老同学,我难道会害你吗?要你去做的正是最重要的工作呀!
  你就是要我不再唱花鼓戏。迟素秋一针见血地说。
  唱,怎么不唱?只不过唱的方式方法有所不同。
  忽悠,你接着忽悠。
  忽悠不忽悠的,你跟我去看看那些孩子就知道了。
  迟素秋还真想去看看那些新招来的学员。无论怎么说,学花鼓戏成了大学里的一门专业,这可真是新鲜名堂。再说,还真的要让范明楼把话说清楚。
  算是一个见面会吧。范明楼把所有学员集中在练功房里,先讲了一些大纲要,提了一些生活学习上的要求,接着让学员们自我介绍。孩子们就一个二个地介绍自己叫什么,哪里人,为什么要来上这个班。迟素秋一见到这叽叽喳喳的场面就乐了,她点一个叫陈彩伊的女生说,你唱一段给我们听听吧。
  那女孩羞红了小脸,悄声说道,我还不会唱花鼓戏呢。
  范明楼说,就拣你最拿手的歌唱一首吧,不要怕。
  陈彩伊站起身来,定一定神,就拿出架势清唱了一曲电视剧《红楼梦》的插曲《葬花吟》。陈彩伊一旦开腔,那些紧张羞涩的情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的声音既高亢又婉转,细若游丝,脆若玉磬。迟素秋心底赞道,好一个天生的青衣。陈彩伊唱完,孩子们一个个争妍斗艳,争先恐后地发挥。迟素秋听着听着就笑容满面、通体舒泰了。
  会议一散,迟素秋就对范明楼说,这些孩子我收了。
  范明楼这才长出一口气,这群孩子就是我们剧团以后的主力军,我不交给你交给谁去?你的一身功夫不传下去,岂不是要烂在肚里?
  所谓一通百通。迟素秋当了学员班的艺术总指导后,就为自己的选择找到了更多的理由。得了文华奖算是走到了从艺的高峰,继续唱下去,会再有一个更高的奖项等在那里吗?随着年龄的增长,要保持现有水平只会越来越难,见好就收有什么不好?不要小看迟素秋给自己找到的这些理由,这都是她全心全意搞好教学工作的心理动因。随后的几年,迟素秋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花在了这帮孩子身上。如范明楼所说,这是她全新的演唱方式。她要让她的声音通过陈彩伊们的喉咙唱出来,并传下去。   一走进练功房,迟素秋就觉得神清气爽。此刻的练功房是热闹的,学员们大部分都在对台词。即使是龙套演员,也在充分利用这里的条件练声练型。看见迟素秋进来,学员们争着向她问好。迟素秋笑吟吟地向他们招手致意,让他们各忙各的。她要去找陈彩伊和吕铮铮,这两个迟素秋最得意的门生现在正各自占用着一小间练习房做试唱练习。她们被分派的角色都是《凤来仪》里的女主角谢瑶娘。只不过陈彩伊是A 角,吕铮铮是B 角。这AB角又不能像正式演出那样去理解。这样分配的意义在于陈彩伊会在襄南师范学院的舞台演出,而吕铮铮将在襄南花鼓剧团的曹禺戏楼演出。一个是毕业演出,一个是汇报演出,实在是分不出伯仲来。
  说是不分伯仲,但在分派角色的迟素秋心里,陈彩伊和吕铮铮还是有着细微的亲疏区别的。陈彩伊虽只是襄南市小巷里长大的姑娘,却声音娇,扮相好,眉梢眼角都透露出聪明劲儿。体态也妖娆,在舞台上走起莲步来,水袖一甩,浑身上下如风摆莲叶。最让迟素秋欣慰的是,无论教陈彩伊什么,都只需要教一遍。她自己私下里练习几遍,你再去检查,她就会一点不走样地给你一个完满的呈现。吕铮铮呢,迟素秋欣赏的是她的执着。据吕铮铮自己讲,她从小就爱看花鼓戏。小时候,每每有剧团到她们村子附近演出,她是一定要去看戏的。不光看戏,演出前后,她还要到后台去,看演员化妆,看工作人员搭布景。后来则发展成跟着人家剧团到处巡游,央求她喜欢的演员教给她唱腔。所以,听到襄南師范学院招考花鼓戏学员班,她就连中学也不上了,直接到襄南市租房住下,找人辅导,直至最后考上。吕铮铮学习的特点是锲而不舍。她接了学习任务,虽不能和陈彩伊一样很快完成,却总是缠着迟素秋,直到觉得已经学得惟妙惟肖以后,才罢休。这样的弟子,也算是难遇的了。所以,说是有亲疏,她们两个在迟素秋的心目中又是难分上下的。
  迟素秋把陈彩伊和吕铮铮找到一起,开始给她们进行口传心授的辅导。按照迟素秋的意思,扮演什么角色,就一定要全面掌握那个角色的性格与命运,拿捏住角色在场景中的情绪变化,每一段念白、每一句唱词,甚至每一次呼吸,都要和着角色的心弦。
  《凤来仪》是一出新编历史剧,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明朝年间,襄南落难秀才白清轩和富家小姐谢瑶娘自小有过婚约,白清轩投亲谢家后,被要求有了功名才能成亲。白谢两人共读对诗早有感情,谢瑶娘因此怀有身孕。白清轩赴京赶考,双方约定,一旦白清轩考中,就回家迎娶谢瑶娘。不料,白清轩被小人暗害身亡。谢瑶娘生下遗腹子白羽生,因名声不好被赶出谢家。她顶着骂名,含辛茹苦将白羽生抚养成人。白羽生苦读诗书考中状元,做得高官为父报仇为母洗冤,最后娶了公主做了驸马,花好月圆。
  历史,学员们在课堂上学过。剧情的重点,迟素秋也给参演人员提示过。谢瑶娘未婚生下儿子被赶出家门,独立抚养儿子,这是反封建礼教。白羽生后来成名娶了公主,标志着得到了社会正统势力的承认。这是本剧的新意,演员们也都表示明白。但是,陈彩伊吕铮铮这些孩子太现代,又没有结过婚,要她们从一个几百年前的小姐的角度去想问题,显然有很多障碍,迟素秋只得以身示范。
  迟素秋教的是《育儿》一折中谢瑶娘的一段唱腔,虽不过是平常的圻水腔,唱词里却叙述了谢瑶娘身背骂名的心理压力、纺纱织布的生活压力,还有教子读书而白羽生贪玩不学带来的失望情绪。迟素秋先是自己唱了一遍,然后逐字逐句地讲解用气用情的道理。迟素秋讲完了,陈彩伊就回到练习房自我练习去了;吕铮铮则打开CD机,对照着一边唱一边请迟素秋指出不足。
  在休息时,吕铮铮怕迟素秋不耐烦,就略带歉意地说,老师,您当初学戏时,也是像我这样老是麻烦老师吗?
  迟素秋说,那更麻烦,而且,没有你们这样单纯。
  岂止是不单纯,花鼓戏简直就是和迟素秋的命连在一起。是的,命,就得用这个词。如果是命运,那只不过是好坏之分。命,就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何况,第一任丈夫彭卫革就死于花鼓戏。这让迟素秋每每触及过往,都有深陷泥淖的感觉。
  襄南花鼓剧团的前身是市里的一个文工团。迟素秋作为学员被招进团里,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事。文工团招收学员,说大了是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文化阵地的需要;说小一点,是因为老的演员大都是解放前过渡来的思想改造不彻底的旧艺人,不适合出演革命现代戏里的角色。对于迟素秋来说,其重要性更可以上升到生死存亡的高度。迟家的成分是城市贫民,谋生手段十分尴尬。迟家靠着迟素秋的父母在街道上摆小摊,卖些乡下弄来的土特产过活。这不像工厂里的工人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拿,也不像农民按季节收获庄稼果实过日子,迟家总是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之中。迟素秋作为迟家最大的孩子,总想给父母分忧解难。但她不过十四岁,连初中都还没有毕业,帮不上家里什么忙。若说迟素秋有什么文艺基础,那就是前两年参加过学校里的文艺宣传队。宣传队在参加全市会演的时候,迟素秋出演了一个配角。她形象好,嗓子亮,竟受到了观众们的一致好评,也被市里的评委们记在了心间。有了这么一点基础,所以一听到文工团招学员,迟素秋就报了名。她既想实现自己当演员的理想,又想早点为家里分担点经济负担。她这么一挣,就挣出自己的命来了。
  当时的招考,最主要的是面试,长相形体是第一要素。有些人只被看了一眼就惨遭淘汰,但迟素秋一上台就被所有面试官一眼相中了。据说,彭卫革作为主考官曾私下里评价,接班人就得长成这个样子。这也许是他后来和迟素秋结婚之后,手下人取笑调侃留下的段子。但唱歌是要考察应试者的艺术素质的。迟素秋演唱了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这一选段高亢嘹亮,正好适合她刚刚从童音阶段变声过来的嗓音。她正常的发挥勾起了前几年那次会演留给评委们的良好记忆,她也因此得了高分。
  迟素秋进入文工团成为一名学员,每月有了十九元的学徒工资,这对迟家的经济境遇不无小补。等到迟素秋慢慢长大,后来和当了市文教局副局长的彭卫革结了婚,彭卫革运用自己的影响力给她的父母亲分别找了一所中学看门和做饭的临时差事,迟家的境遇就大为改观了。日子越过越好,彭卫革当然是要感谢的,但她已经嫁给了他,夫妻同体,相亲相爱也就是了。再有,就是要感恩这个职业。所以,迟素秋从进入文工团起,就非常敬业。对于自己,是拼了命一样地练功,提高素质,无论是形体、唱腔,还是武功,她都往顶尖上去做。对于教她的业师,碍于那时的社会环境,她虽不能给他们多少物质上的好处,却是打心眼里尊敬他们。上班提前到,打开水,抹桌子,下班推后走,打扫卫生,收拾器具,出门拎包,端茶送水,更重要的是听从师傅的教诲,从不违拗师傅们的意愿。对于团里安排的角色,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迟素秋都尽心尽力去揣摩、演绎,每一次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   当然,也有遗憾。文工团到底是原有的江汉花鼓戏的底子,老是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排演京剧、话剧什么的固然不能出彩,就是把别人的剧移植过来变成花鼓调,也是七像八不像的。那些老演员对别的剧种总有不可理解之处,迟素秋这样一批新演员对老唱腔配出的新唱词也觉得别别扭扭。这就注定了剧团多少年來都不可能拿出什么可圈可点的成就来。这种状况,就是再有本事的演员也无法因个人的努力而改变。
  机会说来就来了。突然有一天,上级提出了新要求,文艺要真正做到为人民服务,就要推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好形式、好作品。农村里的草台班子演出花鼓戏,尚且能吸引周围几个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们正规的剧团为什么不能迎合老百姓的口味?这说法合情合理,何况大伙儿的看家本领就是这个。所以,这个弯转得很快很顺,连文工团的招牌也改成花鼓剧团了。
  迟素秋对这一巨变是欢欣鼓舞的。那时候条件还不太好,团里能够提供给演职员们的,只是一批油印的花鼓戏本子。对迟素秋来说,这已经够了。她每看一个本子,就会去找师傅们汇报自己对角色的认识和想法。那些师傅就更奇了,根本就不看本子,一个个角色如何演绎,一个个场景怎样铺排,他们了然于胸,说道起来如数家珍。迟素秋突然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空气是新鲜的,景色是迷人的,老是有挖掘不完的宝藏。一句话,一个新的舞台呈现在她的眼前,由不得她不努力不用功。
  迟素秋对焕发青春的花鼓戏的浓厚兴趣和主观努力,赢得了剧团领导的赞赏,他们决定,马上排演的大型古装花鼓戏《秦香莲》,起用迟素秋出演女主角。剧团领导说,这是迟素秋勤学苦练带来的结果,也是剧团搞好艺术传帮带的需要。剧团的这个决定让迟素秋欣喜若狂。看起来,迟素秋的艺术春天来了,但她哪里知道,春天里照样是有风雨的。
  风雨出现在彭卫革的精神世界里。他的思想上有疙瘩,想不通社会风气为什么一下子就转向了,想不通文艺潮流为什么就变了,想不通文艺作品为什么就不能专事歌颂英雄人物了,想不通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为什么又要粉墨登场了,想不通高大上的作品为什么就不受待见、低级趣味为什么就大行其道了。他已经在局里的党组会上、局务会上力争过,但没有作用。
  彭卫革有再多的想法,也不会在迟素秋面前显露出来。他在家里一如既往地沉默。最初,迟素秋在家里偶尔哼出几句花鼓调,还引得彭卫革诧异地看她一眼。后来,他就渐渐地见怪不怪了。迟素秋见彭卫革不反对,就开始向团里的老艺人逐字逐句地学那些老戏文,甚至为了全面掌握技巧,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戏也学。最后发展到使用彭卫革的新式单卡收录机去学。她认为,恢复上演古装花鼓戏,身为市文化局领导的彭卫革肯定会支持的,自己作为年轻演员,学业务是天经地义的。
  殊不知,彭卫革的心里一直在流血。近一段时间以来,彭卫革一直过得不顺,参加局里的领导班子会议时,他发现自己说话不灵了。过去,他要在某个问题上有了态度,主要领导就会认可。现在不是这样了。自从文化局从文教局分出来以后,一切都反过来了。比如古装花鼓戏的问题,他说这是“封资修”的东西,有的班子成员就说他的观点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要在以往,彭卫革就会立马站起身来义正辞严地说,我的同志哟,你这样是要犯错误的,很严重的政治错误!但现在彭卫革只是坐在那儿小声反驳说,我们就是要反潮流。这时,主要领导发话了,我们要紧跟形势。彭局长,你的思维还停留在过去。在座的领导们就都一起发出会心的哂笑。业务上没有发言权,政治前途当然就岌岌可危。过去,他上升很快,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副局长。原以为,按照这个速度,过几年,他就是当上襄南市的市长市委书记也不算过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了希望。彭卫革开始找原因,他很容易就认为,一切他所不曾主张过的东西都是他人生路上的拦路虎,比如花鼓戏。
  不喜欢花鼓戏,偏偏家里有一个人为花鼓戏着了迷。彭卫革在家里出出进进,听着迟素秋哼唱花鼓调,其实心里烦着呢。彭卫革想,过去多好啊,他在市局里制定文艺政策,妻子在工作中加以实践,出演的角色都是女英雄、女社员、女游击队员。这叫夫唱妇随。现在呢,夫妻俩拧着来。这不是让外人看他彭卫革的笑话吗?所以,当迟素秋回家告诉彭卫革,自己将要出演秦香莲时,彭卫革决定要和妻子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于是就有了他们俩婚后唯一的一次争吵。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争吵,就是夫妻俩少有的一次谈话。是一个周末,迟素秋又要到剧团去找师傅学艺。自从剧团改名以后,几乎每一个周末,无论刮风下雨,迟素秋都要到剧团去。彭卫革从没有说过什么,但这天早晨,他拦住了迟素秋。
  小迟,今天不要去了行不行?彭卫革坐在沙发上说。
  为什么呀?迟素秋转过身子,在茶几上放下手上的提袋。
  我们不演那个什么秦香莲行不行?
  我在剧团工作,你叫我不演秦香莲?迟素秋感到不可思议。
  是的。彭卫革开始拿出他搜肠刮肚想出来的理由,小迟,你看,我在局里当局长,你却在出演那些土老帽儿的东西,你觉得这是有颜面的事吗?
  怎么没有颜面了?过去我在团里是演戏,现在也是演戏,看戏的还是那些人,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我们不能再干这个事了。
  不干这个事,你叫我干哪个事?我也不会干别的呀。
  我找人给你换一个工作。
  听了这话,迟素秋才觉出丈夫应该是早就反感自己在剧团的工作了。她一时间想了很多,觉得彭卫革作为一级领导干部,政策水平高、觉悟高,应该还不至于把她当作旧时代的戏子看待。他这是哪一根筋扭住了呢?迟素秋觉得应该让彭卫革知道她的想法,于是说,老彭,我不换工作。
  为什么?
  我喜欢花鼓戏。
  谈话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了。再谈下去,彭卫革就要发脾气了。他可从来没有对迟素秋发过脾气。他大了她上十岁,发脾气不适合他俩的关系。
  在彭卫革眼里,迟素秋一直就是个小姑娘。后来,她虽然做了他的妻子,但她参加工作时才初中毕业,文化水平不高,政治水平也不高。他的想法迟素秋又怎么能跟得上呢?现在,彭卫革在单位郁郁不得志,许多看法已经派不上用场,到了迟素秋这里,仅仅是一个“我喜欢”就让他无言以对。是啊,人能够喜欢上什么,其实是很难的。比如吃食,天下有那么多可以吃的东西,你偏偏只爱吃大米饭。比如男女,天下有数不清的异性,你偏偏只爱上了一人。至于衣饰啊器物啊玩具啊爱好啊什么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千金难买我喜欢。   彭卫革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头痛不已,情绪焦躁。他睡下了希望站着,站立时希望走着,走路又魂不守舍,希望躺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彭卫革的这种状况,迟素秋看在眼里,但迟素秋认定了丈夫是想大事干大事的人。他是她的靠山呢,除了需要照顾好他的饮食起居,他还能需要她做什么?到底是夫妻,彭衛革还是给迟素秋透露过自己精神上、身体上的消息的。比如吃饭,彭卫革吃什么都没胃口,反倒是开始在家里喝一点酒了。喝酒也喝不出滋味,老是说酒太辣,但又接着喝。比如穿衣。彭卫革过去出门一直是齐齐整整的,他要保持良好的干部形象。现在却光了脚再套上一双满是积尘的皮鞋。临出门了,迟素秋要帮他擦一擦,他还不耐烦。还有做爱。往常,彭卫革和迟素秋最亲近的时候就是这一刻了,就如一个孩子,总是吃不腻甜蜜的东西。现在,他一个人在床上背对着迟素秋,大睁着眼,憋着气想心事。彭卫革心里有一头猛兽,咆哮着在那里转圈。过去,他的力量能够在与人争斗的过程中发挥出来,并显现出不俗的战绩。现在,这争斗的对象不知是谁,这力量就要靠他自身消融。迟素秋到底是年纪太轻,没有经验,一个副局长的心事,她又如何能够猜中呢?
  迟素秋后来回忆,也许那次难得的夫妻一起共同下班回家时的对话,就是彭卫革在给自己交代后事。
  那次彭卫革到花鼓剧团例行检查工作。检查完,刚好到了下班时间。彭卫革就扶着自行车站在剧团门口等迟素秋。迟素秋来了,彭卫革接了她的手提袋挂在车把上,两个人推着自行车一起往家里走。彭卫革突然就说,现在也没有谁把我当作领导了。
  迟素秋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我半辈子坚持的东西都是错的?
  谁说你是错的?迟素秋问。
  彭卫革不答,接着说,我错了,是不是那些人也错了呢?
  哪些人?
  彭卫革又不答。他的神色有些恍惚,要过马路了,迟素秋拉了拉他的衣袖。
  过了马路,彭卫革叫她,小迟。
  彭卫革一直是叫她小迟的。
  迟素秋仰着头看着彭卫革。彭卫革说,小迟,没有我,你和彭飞会过得好吗?
  过得好。迟素秋傻乎乎地说。说完了,又觉得有些不对,笑道,怎么会没有你呢?
  过得好就好。彭卫革再一次答非所问。
  花鼓戏你能唱好吗?
  我竭尽所能吧。
  能唱好就好。
  迟素秋以为彭卫革还会说点什么,却再也没说什么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彭卫革没有按时下班回家。迟素秋并不在意,自结婚以来他就常常如此。他是领导,工作忙。她常常借这些机会用他的单卡收录机在家里学花鼓戏唱腔。夜里,局里来车把迟素秋接到了医院。在车上,局领导告诉她,彭卫革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直到下午下班。晚上,有人在南门河游园发现他失足落水,游园的工作人员在水里把他打捞上岸之后,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医生说,他落水前已经处于醉酒状态。
  彭卫革死了,迟素秋也没有搞清楚他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早已习惯了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的模式,从没有揣摩他话语背后含义的意识。当然,她也隐隐觉得,他的死可能与她出演秦香莲有关。这一隐隐约约的负罪感让她更不敢深究其中的缘由。迟素秋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为此悲伤到什么程度。多少次,迟素秋深夜从剧团回家,路上已经少有行人。这个时候,她眼前就会出现幻象,街灯昏暗,周遭的景象会模糊起来,似乎街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霭,她的脚底也开始发飘。以往,她会想着家里还有彭卫革在等着她,脚下就会生出力量,回家的路就会慢慢缩短。现在,她能想到的只有自己刚刚装扮过的秦香莲。这个数百年前也许存在过的女子竟像附体于迟素秋的一条精魂。说来也怪,只要想到秦香莲,迟素秋就没有了害怕的感觉,也就能够和过去一样,顺利地走回家去。因此,她只能一门心思地揣摩秦香莲这个角色。除了想要演好这个角色,再有的,也算是她要在思想上麻痹自己吧。只是回到庸常日子里,迟素秋一个人带着儿子彭飞生活,才觉出一个女人失去了依靠,会有多么难。这个时候,唯一支撑她的,还是只有花鼓戏。她本身的悲欢离合,已经够得上写一本完整的剧了。很多时候,迟素秋都觉得,她之所以经历这些事,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要让她站在这曹禺戏楼的舞台上,演绎一个青衣的故事。
  等到迟素秋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后来回想,陈彩伊出现问题还是有迹可寻的。
  先前,迟素秋每每给陈彩伊和吕铮铮教完一段唱腔以后,两个人就分别练习。陈彩伊练完收工,早早地站在一旁看迟素秋给吕铮铮反复讲解。不一会儿,迟素秋就会说道,来,彩伊,你唱一遍试一试,让铮铮对比着听听。这样一来,显然就有要陈彩伊帮着辅导吕铮铮的意思。陈彩伊也就精心地按迟素秋的要求唱一遍,然后面有得色地重新站开。瞅个空子,陈彩伊还会附和着迟素秋的说法,谈一谈自己对唱段和念白的体会。这些体会往往都会一语中的,因而引得迟素秋一番赞赏。
  这一次排练《凤来仪》,迟素秋虽还是采用原来的教法,陈彩伊却变了。她还是会先练习完毕,但练完后不再站在那里看吕铮铮练习,而是瞅空说道,迟老师,您看看我唱得是不是差不多了?得到允许后,陈彩伊就演唱一遍。等迟素秋点头认可,陈彩伊就会收拾起自己的什物,说要去复习别的功课,然后先行告辞。等到全本《凤来仪》快要教完的时候,陈彩伊的早退现象越来越严重,练习任务也完成得越来越草率。有时候,迟素秋还想就剧情和她多说几句,她也故作不知,依然自行离开。终于有一次迟素秋忍耐不住,在陈彩伊离开后,问吕铮铮,你们还有几门课没有考?为什么陈彩伊要去复习,你却不去呢?
  吕铮铮不经意地说,没什么科目要考了呀,彩伊功课好着呢。她这是在校外补习英语。
  补习英语?迟素秋心里问了一句,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那天从学院下班回家的路上,迟素秋才想起这个花鼓戏学员班应该是不开外语课的。那么,陈彩伊学习英语就一定是另有用途了。即便如此,迟素秋也没有多想。爱学习总是好事吧。在迟素秋眼里,陈彩伊是她最有希望的弟子。这不光因为陈彩伊颜值高,声音好,艺术领悟能力强,还在于这孩子天生的青衣气质,让迟素秋对她有了惺惺惜惺惺的感觉。迟素秋的这种感觉,起始于学员班见面那天陈彩伊唱完《葬花吟》之后。她注意到,陈彩伊坐在那里,很沉静,脸上却无端地显现出一丝淡淡的忧郁。这神色让人怦然心动,生出怜意。有了这种感觉,迟素秋未免就在教学中对陈彩伊有所倾斜。陈彩伊也果然出色,成绩很好。   如果仅限于此,她们两人也不过是正常的师徒关系。但迟素秋和陈彩伊家人的接触,让这种关系得以递进。陈彩伊的家人只有她妈妈一个。陈彩伊并不像别的学员那样,赶着让自己的家长和老师套近乎,迟素秋和陈妈妈见面很偶然。是一个周末,下午刚给学员们说完戏,迟素秋从学院回家,正好陈彩伊也放假回家。师生俩一路步行,繼续下午课堂上的话题。走出学院大门口的时候,遇见了陈妈妈。陈妈妈到小商品批发市场进完货后,正准备来接女儿一起回家过周末。陈彩伊介绍了两人,陈妈妈高低要请迟素秋一起吃顿饭。当面的盛情最是难却,一番推辞后,三个人来到一家小小的家常菜馆。陈妈妈特地要了白酒,和陈彩伊一起敬老师。言谈之间,迟素秋才知道陈妈妈在市内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开了一家精工织补小店,母女俩就靠陈妈妈给人补衣服、改衣服过活。陈妈妈说了许多仰慕迟素秋的话,拜托她栽培自己的女儿。她盼望陈彩伊早日学好本领,承继老师的衣钵,要是也能得个全国性戏曲表演大奖,就是陈家祖坟冒青烟了。这小小的饭局,让迟素秋和陈彩伊又亲近了几分。她觉得这孩子家里的光景和自己小时候有些相似之处。后来,迟素秋特意查看了陈彩伊的学员档案。这才知道,原来陈彩伊的父亲曾是襄南市的重要领导。还在陈彩伊很小的时候,他就因为贪污渎职被抓。被关进监狱以后,他罹患了癌症。虽获保外就医,却在出狱不久后死在了医院里。早在陈彩伊的父亲被抓的时候,她家的财产就赔得一干二净。父亲死后,陈彩伊的母亲只好靠手艺开小店过活。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人生如戏的影响,迟素秋不知不觉地把陈彩伊母女看作是古代戏文里犯官的家属,对她们的遭遇备感同情。她想象她们俩在亲戚朋友之间百般求助却无人搭理,想象陈妈妈绞尽脑汁谋划求生门道,想象小彩伊仰着头瞪着大眼睛看着别的孩子手中的食物和玩具……在她的想象中也有温暖的东西,那是在一盏白炽灯下,母亲做女红,小女孩做作业的情景。其间,母女还时不时地对望一眼,然后各自做自己的事。所有这些,都让迟素秋心疼不已。她渐渐在生活上关心起陈彩伊来,做了什么好吃的,会给陈彩伊用保温桶带上一些;在街上看到什么好看的衣服,也会给陈彩伊买上一件。陈彩伊对这种爱护当然是依恋的。她愿意每天都看见迟素秋,愿意和她多待一会儿,多说一些话,有时候还会一起到她家,给她做伴,分担家务。
  她们的关系发生根本的变化,是因为陈彩伊的一次重感冒。迟素秋买了陈彩伊喜欢吃的四川抄手,用保温桶装了送到她的床头。陈彩伊吃着吃着就把保温桶放到了床头柜上。迟素秋以为她胃口不好,正要问她还想吃点什么,陈彩伊一头扑进迟素秋的怀里,噙着泪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迟素秋搂着她没有回答,含着泪轻轻地点了点头。从此以后,学员班的同学们都知道,陈彩伊拜了迟素秋作干妈。
  所谓拜干妈当然是没有的事。但在迟素秋心里,陈彩伊的位置未必就比成年后一直在外求学的亲生儿子彭飞的位置低多少。彭飞年纪大了,翅膀硬了,他总是在行动之后,才告诉她结果。迟素秋相信,但凡陈彩伊有什么重大决定,一定会先告诉她的,也一定会征求她的意见的。
  现在,陈彩伊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都快要毕业参加工作了,在迟素秋看来,陈彩伊母女就要熬出头了。但,陈彩伊却开始不加解释地旷课了。
  陈彩伊到底是找迟素秋来了,却木已成舟。
  陈彩伊又旷课了。整个下午,迟素秋都在教吕铮铮一个人。因为下周就要彩排,所以迟素秋心里一直在想着陈彩伊过了关没有。下课了,吕铮铮完成得很好,师生俩都比较满意,一边收拾什物一边总结心得,准备离开练功房。这时陈彩伊来了。陈彩伊叫了一声老师,就站在那儿用手拨弄着裙带,也不说话。吕铮铮好像知道陈彩伊要和老师说什么私密的话,提了自己的东西和她们道别后就走了。
  你要和我说什么?迟素秋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老师,陈彩伊又叫了迟素秋一声,我要去考雅思。
  考雅思?你要出国留学?
  是的,我想学管理,这是我爸爸的遗愿。
  你爸爸?遗愿?迟素秋几乎把这个早已死去的人给忘记了。
  嗯,他就是学这个的。陈彩伊低着头,依然拨弄着裙带。
  迟素秋这时已经意识到了,陈彩伊提起自己死去的父亲,是为了先声夺人,是为了更有力地说服自己。她要去考雅思,这几乎是无可挽回的事了。但迟素秋依然问道,那花鼓戏呢?你学了五年呢。
  陈彩伊沉默了。夕阳透过窗玻璃斜照在她红白不定的脸上,可以看到她的眼角嘴角在一丝一丝地颤动。但她终是抬起头来说道,老师,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决定了一生都要唱花鼓戏吗?
  我已经唱了快一辈子了。迟素秋说完,不再理睬陈彩伊,提着自己的手袋走出练功房。
  迟素秋心里五味杂陈,有陈彩伊作出这么大的决定居然不对自己吭气的懊恼,有即将失去这么优秀的弟子的莫名惋惜,最主要的还是陈彩伊说的那句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决定了一生都要唱花鼓戏吗?迟素秋记得彭飞说过花鼓戏是下里巴人的话,那还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评价。而陈彩伊,作为当事人,更多地反映了她的不愿、不甘。迟素秋不禁问自己,花鼓戏真给我带来过什么好处吗?带来过幸福吗?
  花鼓戏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彭卫革死后,这一职业就成了养活迟素秋和彭飞的唯一经济来源。这个基本事实完全消除了迟素秋对彭卫革隐性的负罪感。彭卫革给迟家带来了改变,他是迟素秋的恩人。彭卫革不喜欢花鼓戏,照理迟素秋应该远离花鼓戏。但彭卫革恐怕更不愿意自己的遗孀和骨肉沉沦在社会的底层。不演花鼓戏,迟素秋最多只能在剧团干干仓库保管、清洁员之类的杂活,社会地位低,工资收入低。花鼓戏,这是艺术,即使是下里巴人,也是艺术,值得迟素秋去追求。
  幸福也是曾经享有过的,比如说和陈家富的婚姻生活。迟素秋认为,不能因为后来陈家富背叛了自己,就否定了那十几年平安而又有尊严的生活。而当初,陈家富之所以选择她,主要原因也是由于她已经成为襄南市小有名气的花鼓戏坤角。
  迟素秋在遇到陈家富之前,感情生活其实是极其尴尬的。一方面,迟素秋死去的丈夫彭卫革贵为文化局的副局长。这就决定了迟素秋再婚的时候,不可能找一个社会地位过于低下的对象。而社会地位较高的再婚男人,又怎么会去垂青拖油瓶的迟素秋呢?在这个男权社会里,重新单身的他们,可都摇身一变成了钻石王老五呢。另一方面,迟素秋因为长得标致,在生活中又不断受到各色各样男人的骚扰。有的人有权有势,借一点由头占她的便宜;有的打着同情的幌子接近她,实则是想揩她的油;更有街面上的小混混,到了晚上直接去敲她的门。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在好长一段时间内,这都是迟素秋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当初以结婚为目的出现在迟素秋面前的陈家富,不能不说是她的福音。   陈家富追求迟素秋的过程如果提前几十年或者推后几十年,都会演绎成为一个十分动人的浪漫爱情故事。无奈的是,那个年代,爱情二字才刚刚从一片混沌中冒出头来,能够分辨得清的人本就不多,何况二婚。陈家富所做的事也很简单,不过是每天晚上必定要到剧场去观看迟素秋出演的《秦香莲》。他所坐的位置必定是第二排的中间。据陈家富后来给迟素秋讲,他为了买到这个位置的票,给剧场的售票员送过香油。有时候实在没有买到,就现场加价和人换位置。看戏就是看戏,坐在中心位置的陈家富除了能更清楚一点看到迟素秋的表演外,也只能跟着普通观众一起鼓掌叫好,没法拉近自己和迟素秋的距离。但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有一天晚上,陈家富正一边看戏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浪漫想象之中,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那人是市发改委的一个副主任,正和市里一群局级领导接受花鼓剧团的招待演出呢。前不久,副主任刚在一个创业带动就业的表彰会上给陈家富发过奖,会后又一起喝过一次酒,这就算是熟人见面了。看戏中间当然只能打个招呼,看完戏后他们俩正聊着各自对花鼓戏的喜爱,过来一个剧团的人请局长们一起上台去慰问演职人员。陈家富趁机给副主任提出要跟着上台去和迟素秋打招呼,他是她的戏迷。副主任成人之美,不仅把他带上了舞台,还亲自把他引荐给迟素秋,开玩笑道,迟老师,这位陈老板可是传统文化的爱好者,是儒商呢。人家追着看你的戏,你可不能不理人家。说完,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也许因为有了政界领导的引荐,迟素秋和陈家富的关系发展很快,不到半年就领取了结婚证。迟素秋后来也反省过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快就决定嫁给陈家富。除了她自身急于摆脱生活困境外,陈家富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他当时的外表还算是俊朗的,不像后来大腹便便的样子。年龄上不过大她十岁,虽有过一段婚姻,但前妻是因病死亡的,不算是什么婚变。这说明陈家富没有和异性的感情纠葛。他原先虽然没有正当职业,但现在是私营业主。这可是一个如日中天的职业。最重要的是,陈家富是因为喜欢花鼓戏才结识她的。迟素秋把这种感情认定为爱。有一个爱自己的人能同自己结成夫妻,这还不够吗?
  事实上,迟素秋和陈家富婚后十多年,都过着十分充实的日子,说是蜜里调油也不为过。
  陈家富的生活很热闹,参加酒宴和去娱乐场所要占用他大量的时间。这没什么,大约生意人都是这样。与众不同的是,陈家富喜欢把迟素秋带到这些场合去。每次出席这样的酒会,迟素秋总要被隆重介绍,这是襄南市的名伶。迟素秋本不大會喝酒,但她只要一端起酒杯,酒席上的气氛立即就会活跃起来。美貌的女艺术家给在座诸友都平添了一顶光环。要是在歌厅,效果就更好了。迟素秋的歌声会引得大家同声喝彩,会有人一个接一个地请她跳舞,会有人不断地称赞迟素秋所展示的一切,捎带着也会称赞陈家富,羡慕他艳福不浅。不要以为这些都是廉价的口水泡沫,要知道,出没在这些场合的大都是市内的企业家、各级官员。因为名声在外,有时市里有大型的接待或者招商,陈家富及其夫人也在被邀请之列。这样,无形之中就给陈家富和他开办的橡胶厂带来许多机会。陈家富的工厂能够扩规上档,成为一家重要汽车生产集团公司的原辅料基地,能够获得省级小规模企业发展扶助资金支持,迟素秋都功不可没。陈家富当然对自己得到一位贤内助暗自得意。迟素秋呢,自然也大感风光。女人嘛,总是希望发光发热,大放异彩的。要知道,在和彭卫革做夫妻的时候,迟素秋因为感恩,老是仰视着他,感觉总是战战兢兢的,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出,比一个粗使丫鬟强不了多少。要知道,在一个人守着儿子孀居的时候,迟素秋的感觉如同风中的衰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不经意地踩上一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陈家富发现了迟素秋,培育了她,让她这朵山涧的幽兰开得娇艳起来。
  更有一样幸福是迟素秋不愿意说出口的,那就是陈家富让她真正享受到了夫妻之乐、床笫之欢。彭卫革活着的时候,他们二人从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也许彭卫革压根儿就觉得这是资产阶级卑微的个人享受,是可耻的,是下流的。所以,他实在是要做了,也是闷声不响的。做完了,草草了事,闷头就睡,就像夫妻两人刚刚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再也不敢提起。陈家富则不同,他总要创造一点什么氛围,灯光啊,音乐啊,有时甚至是纤毫毕现的毛片。陈家富总是要她把自己打开,想怎样就怎样,不要压制自己的欲望。在行事的时候,她也就真的在他的引导下,慢慢地打开了自己的身体。多少次,她都叫出了声。随着她的叫喊,陈家富加大了力度,迟素秋就觉得整个身体都如打开闸门的水坝一样,洪水奔流,畅快无比。
  有了这些,即使后来陈家富背叛了她,迟素秋却并无太多恨意,就像当初彭卫革死去以后,她并无很深的悲伤一样。
  迟素秋想过了这些,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陈彩伊太年轻,她要么还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幸福的生活,要么,她所理解的幸福和迟素秋的感受大相径庭。但这孩子突然就要抛弃花鼓戏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尽管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这样的结果还是令迟素秋猝不及防。这一次和陈彩伊见面之前,陈彩伊已经旷课三天了。要放在以前,迟素秋一定会雷霆震怒,把陈彩伊骂得泪雨倾盆。但这一次,迟素秋却问都不问。连吕铮铮也疑疑惑惑,觉得老师是不是变了。迟素秋心里是在巴望着,巴望着陈彩伊突然重新出现在练功房,神情殷殷地对她承认错误。她也就顺势转怒为喜,原谅陈彩伊。然后,师徒和好,重归花鼓戏。
  那天,迟素秋和吕铮铮走出练功房,在一个三岔路口互道了再见分手,陈彩伊就从路边的一棵樟树底下走了出来。
  老师。陈彩伊叫得一声,就站在斑驳的树荫下低着头,抚弄自己的裙带。迟素秋没有应声,但停下了脚步。五月暮春,晚风吹拂,空气中流淌着草叶的清香。迟素秋心里却十分烦躁,脖项间竟浸出了汗珠。嗐,迟素秋看了陈彩伊一眼,轻跺一下脚,转身向校外走去。陈彩伊也不说话,低着头径直跟在她的身后。如果不明就里,旁观者还以为是一对母女正相互生着气呢。
  出了校门,迟素秋看见一辆的士,就要伸手拦车。陈彩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袋,两个人就又站下了。   陈彩伊,你到底要怎么样?
  老师,我就要走了。
  走吧走吧,有什么好说的?
  我这两天就要走,去北京参加面试。
  什么?你是说不参加《凤来仪》的演出了吗?
  是的。
  你连这点念想也不留下吗?
  迟素秋陡然想起了儿子说过的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话。看来,陈彩伊和彭飞这样的年轻人和她的想法实在是差异太大。迟素秋一时难以转过弯来,指着陈彩伊说道,你……你……
  我不是不愿意唱,是时间安排不过来。陈彩伊小声说道,对不起,老师。
  罢了罢了。迟素秋心里念道,口里说出来的却是念白似的两声,好,好啊。她从陈彩伊的手里拿过了自己的手袋。陈彩伊见老师要走,终于嘤咛一声,哭了出来。
  迟素秋颇感尴尬,正要离开,就见一辆豪华越野车停在她俩身边。车门开了,先是下来一双套着肥厚的千层底布鞋的脚,然后是一个硕大的肉球抻开竖起。顺着一身考究的中式休闲装往上看,就看见一张油黑的砌着肥肉的笑脸。迟素秋认出来了,是饲料公司的漆老板。漆老板不理迟素秋,脸朝着陈彩伊说道,话说清楚了吗?
  陈彩伊看看漆老板,再看看迟素秋,又低下了头。
  怎么,不批准是不是?漆老板如同一个陀螺一样转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迟素秋说,迟老师,只许你高尚雅致,不许别人实现理想是不是?
  你……你……漆老板,你把彩伊怎么样了?
  看看,看看!漆老板仍是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迟素秋说道,你就是自以为是,以为我们生意人都是一些饱暖思淫欲的臭皮囊。告诉你,我们也是有情怀的。我的企业做慈善,做公益,支持教育,根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不堪。小陈到欧洲去留学,就是我们赞助的。反倒是你,你迟素秋自己抱残守缺不说,还要带一批年轻人一起殉葬。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漆老板显然有备而来。迟素秋看着他那肥厚的嘴唇里喷出的唾沫星子胡乱飞溅,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漆老板看见她窘迫的神态,不觉笑出声来,迟素秋,你不是不屑与我们这种粗鄙之人为伍吗?你最得意的弟子愿意。我漆某就是要挖了你的心头肉,怎么样?
  迟素秋怒极反笑,漆老板,你自以为得计是吧?你听听你说的话,以为钱多就高贵了,却不过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我怎么就抱残守缺了?唱花鼓戏就低人一等吗?你不也是因为花鼓戏才和我结怨的吗?你可以不听,江漢人要听。你能说你不做江汉人不说江汉话吗?你的钱恐怕埋得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爬出来的了吧!
  好,很好,好一张戏子的利嘴。漆老板板着脸说,你赢了吗?这要看陈彩伊跟谁走。
  迟素秋和漆老板就都望着陈彩伊。陈彩伊说,漆……漆先生,我……我把你的钱还给你。
  哼,你还得起吗?漆老板转过身去,扯一扯陈彩伊的胳臂。陈彩伊回头看着迟素秋,双腿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漆老板那胖大的身躯上了车。
  迟素秋眼看着载着陈彩伊的越野车绝尘而去,心里一紧,真像是谁把她的身体掏空了一样。她靠在路边的一棵苦楝树上,想从手袋里拿出纸巾来擦一擦头上冒出的虚汗,手却始终放不进袋里去,只是在虚空中划拉。她正感到整个身体都要瘫软下去,就听耳边有人说道,老师,老师,您怎么啦?
  是吕铮铮来了。
  心情持续阴郁,精神也不济,晚上睡不着,白天却时不时地打瞌睡。这样的状态,迟素秋以前从没有遇见过。连《凤来仪》的毕业演出和汇报演出的成功举办也没能给她带来丝毫的助益。
  孩子们的汇报演出,范明楼还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他请来了市文化局的局长,请来了市文联所属各协会的各路名家,更请来了市里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演出结束以后,一干领导不仅接见了全体演职人员,而且现场开了茶话会。领导在会上表扬了剧团这些年在非物质文化传承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对作出突出贡献的范明楼、迟素秋等人也是褒扬有加。副市长还特意指着吕铮铮对迟素秋说,迟老师,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你的传帮带功莫大焉。
  迟素秋听了,口头谦逊,实则内心里不以为然。如果说,陈彩伊的离去给她的重击还有一个吕铮铮出头保驾,抚慰她的痛楚的话,那么,那个日子的日益临近就如一颗无法排除的定时炸弹。迟素秋等待着这颗炸弹预约炸响。
  离去的岁月里有过这样的时刻吗?真要比较的话,只有和陈家富离婚后的那段时日。当时正值彭飞去外地上大学,家里只有迟素秋一个人,她也有过那么几天坐卧不宁的日子。迟素秋追忆平生,出身贫寒,结发丈夫短命早死,再嫁所托非人,还有谁比自己的命更苦吗?看来只有秦香莲了。秦香莲遇灾年饿死了公婆,带着一双儿女千里寻夫,却被富贵的丈夫抛弃并图谋杀害。秦香莲在这些遭际中是怎么想的呢?迟素秋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全方位研究秦香莲这个角色的。秦香莲的一颦、一笑、一缕哀愁、一腔悲愤,起于何因,终于何果?迟素秋把她悟到的这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绪和气韵运用到眼角的一个眼风、指尖的一撇一捺、腰身的一扭一摆、莲步的每一颤动、水袖的每一飘洒,最后都集中到曲调的穿云裂石、情节的感天动地。一个迟素秋精心塑造的秦香莲就这样婉转在舞台上,令观众唏嘘感叹。
  我就是秦香莲,迟素秋说。只有同学范明楼懂得迟素秋。作为行家,他也能够看出迟素秋在秦香莲这一角色上的付出。从此,秦香莲这个角色就几乎没有了B角。同时,不到万不得已,剧团也不再给迟素秋安排新的角色任务。
  这样一场一场的演出让迟素秋的身心平静下来。直到有一天,她有了新的发现。有一次夜场幕间休息时,迟素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陈家富。这没有什么可稀罕的,陈家富本就喜欢花鼓戏。出奇的是,从这一天起,迟素秋每一次演出,都会看见陈家富,不管演出地点是在市区还是在郊县。有时,剧团到某个偏僻的乡镇组织送戏下乡,陈家富也会开车赶到现场。他还是老习惯,看戏时总是坐在前排的中央位置,看完戏后总要等到迟素秋离开了剧场,他才离开。迟素秋知道,陈家富又在出什么幺蛾子。   有一天是日场,演出完毕,卸了妆,迟素秋背着包走出剧场,陈家富迎了上来。
  你干什么?迟素秋问。
  我……我想……和你说点事。
  什么事?
  我……我现在很不好。
  你有什么不好?整天开车看戏。
  她走了,卷走了不少钱。我的厂很艰难。
  我管不了,你走吧。迟素秋右手挥了挥,不再理会涎着脸哈着腰站在一旁的陈家富,径直上了剧团返程的大巴车。迟素秋心里其实是有许多话要喷涌而出的,嘴边就有一句,陈家富,你也有今天。但她没有说出口。说出口就不光是幸灾乐祸了,继以代之的,就有可能是同情和原谅。背叛者,岂能被原谅?
  以后就开始收到鲜花。迟素秋只要看到花束里插有陈家富的名片,就不再看一眼,只是麻烦剧场的工作人员拿走。她心里也着实掂量过,陈家富这样做,无外乎是上了那过气模特儿的当。他要人家的人,人家想的是他的钱,现在人财两空了。迟素秋的估计当然准确。陈家富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不能再那么玩下去了。女人毕竟不同于一般的玩意儿,那是要赔出自己的岁月的。更何况,陈家富对比迟素秋和那模特儿,觉得还是迟素秋给他的企业带来了无形的软实力,而模特儿只会花钱享乐,花瓶一只,空好看。迎回迟素秋,也许会给他的事业带来新的转机,就像他们做夫妻的那段日子,一切都顺风顺水起来。迟素秋总是让他融化,而模特儿,只会让他石化。迟素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她虽不再那么恨陈家富的背叛,但对他的套路还是看得清的,不会再次以身犯险。
  陈家富见自己送花的举动没有被拒绝,胆子有些大了。他决定拼力一搏。
  陈家富选择了一次演出结束后,大幕再次打开,演员们全部出来谢幕的当口。他趁着演员和观众们都在热烈鼓掌的时刻,手捧鲜花快步走上台,来到站在舞台正中央的迟素秋的面前,把鲜花送给她。演员们见此情形,都自觉地退到舞台两边,给他们留出位置。
  你这是干什么?迟素秋不接那束花,任陈家富就那么伸手举着。
  陈家富说,素秋,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秦香莲可当不起这样的高待遇。再说,你做不了陈世美,我也不是真的就是苦命的秦香莲。迟素秋说完,转身向舞台旁边走去,留下陈家富站在那里。退场的观众们都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那颗快要完全秃顶的油头和舞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
  这是陈家富最后一次观看江汉花鼓戏,他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迟素秋的视野里。至于迟素秋,她虽没有感觉到出了一口恶气的得意,却也明白,是花鼓戏让她重新赢回了一个女人的尊严。任是谁,也不能小瞧一个身怀绝艺的女人。正是这一点信念,奠定了几年以后她获得中国戏曲文华表演奖的全部基础。
  但,那是过去。花鼓戏曾经救赎过迟素秋,而现在,花鼓戏就要在生活中消失了,这让迟素秋怎么活啊!
  迟素秋失联了。这消息是远在京城的彭飞告诉范明楼的,但他并不相信。迟素秋马上要退休的事虽让她不高兴,但情绪还是大体可控的。她有事可做。学员班毕业之后的这些日子,她每天都会到团里来上班。上班以后,除了在各处瞄瞄看看,就是督促范明楼办理学员们的正式上岗事宜。其实,学员们上岗的事,团里也很急。但是,要把市编制委员会批回来的编制计划拿到市人社局去批工资计划,再拿着这些计划到市财政局去批钱,这些都要有个过程。而且,学员们过去习惯了放暑假,这次趁着手续没办完备的当儿,最后放他们一次假,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所以,尽管迟素秋催得急,范明楼也只是敷衍她,算是用这事吊着她。今天一大早,范明楼就告诉迟素秋,今天是周末,晚上他会以同学的名义在锦绣江南为她摆一桌,把当初一起进剧团的老学友们召集起来,庆祝她从艺四十周年。而且,在席间他还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迟素秋听了,只是笑着略推了推,说道,什么从艺四十周年,不过是光荣下岗。至于那个所谓的好消息,她连问都没有问一声。
  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彭飞的长途电话又打过来了。彭飞告诉范明楼,自从他从美国回来以后,每个星期五都要和迟素秋做一次手机视频连线。今天正好是星期五,他从上午开始就用微信联系妈妈,但一直没联系上。后来又打电话,也接不通。彭飞说,最近几次和妈妈联系,因为他回国的事,因为她退休的事,母子俩一直聊得不顺畅,所以他担心妈妈会有什么事,麻烦范伯伯帮忙找一找。
  范明楼这才有些紧张,忙到各个办公室去找,都说没有看见迟老师。他又打电话一个一个问老学友,也都说只等着晚上在锦绣江南见面。人没有找到,饭是吃不成了。范明楼下班以后又着急忙慌地派人到襄南师范学院、剧场等迟素秋喜欢出没的地方去找,连人影也没有一个。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范明楼才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传来吕铮铮的声音,然后,迟素秋也和范明楼通了话。原来,迟素秋跟着吕铮铮到市郊东荆镇的一个叫南湾村的地方,参加一户人家的婚礼,手机早就因为拍摄视频用完了电,偏偏充电器又没有带在身边,这样,她也就和儿子彭飞失联了。
  范明楼这才放下了心。他又想到迟素秋可能因为天晚不能回城,就说,迟老师,你等着,我开车来接你。
  迟素秋并不推辞,反而兴奋地说,你能来太好了,让你这大团长看个稀奇。
  其实,和儿子彭飞失联,迟素秋有些主观故意。和以往一样,这一次,彭飞又是回国安顿下来之后,才告诉迟素秋他的决定。美其名曰不想让妈妈担心,实则是有些不好交代。彭飞没有拿到美国大学的博士學位,回国后就开始从事艺术品拍卖的行当。据彭飞自己讲,他所研究的波普艺术,不过就是浮皮潦草的一地鸡毛,男人用的小便器,还有艺术家的大便做的罐头都是艺术。这些不过是借助了西方物质文明繁荣的外衣遮盖的垃圾,取悦的是人们的虚荣心。彭飞批评起他所崇拜过的东西来,也是不留情面的。从他回国不久就把艺术品拍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来看,应该是早就做好了放弃艺术研究的准备。这也是他要传递给迟素秋的主要信息。无奈迟素秋有自己的想法。
  除了花鼓戏,儿子彭飞是迟素秋的另一根精神支柱。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迟素秋把彭飞抚养成人,当然希望他出人头地。彭飞也还争气,读书一直很用心,还考到了美国读博。所以,即使当初这孩子贬损她的花鼓戏,迟素秋也并没有不高兴。但现在,彭飞不经协商,说不读书就不读了,甚至转行做生意,把以前所学全部扔掉,这和迟素秋的处事原则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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