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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夏日,小满时节】
看到小宇发在朋友圈里的婚纱照,我愣怔。她已经到了要做新娘的年纪了,竟然。在我的记忆中,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圆嘟嘟的脸,爱噘嘴巴,有些小脾气……而照片中的她,五官娟秀,颈项柔长,长发轻绾,眼神带一点娇羞一点欢喜一点风情……全然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模样。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成长起来的呢?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成长如何一片空白呢?
忽然一下子,心里觉得那么不安。
这是2015年夏日,小满时节,我看到小宇在照片后附言,她的婚期定在7月末。
已近在眼前。
是的,她要结婚了,这对她对我们整个家庭来说都算得上一件大事。可是,直到这一日,小宇或者她的父母,都对我保持了沉默。
关了微信,心却微疼。
许是大我10岁的缘故,哥哥涛很宠我。小时我贪玩,总是玩到天很晚不肯回家,每次都是涛找到我把我背回去,有时走到半路,我便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那时的涛寡言少语,因为贪读小说眼睛早早近视了,又不肯戴眼镜,看人看物,便要眯起原本就不大的眼睛,以至于总给人木讷之感,并不帅气精干。但是,这个木讷的少年,曾经是很疼爱我的。
高中毕业之后,涛没有考上大学,去到供电局当了一名工人,并在双方父母撮合下,和他的高中同学樱订了婚。
说起来,涛和樱也算青梅竹马,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居民区的前后两排,我家的窗口,斜对着樱家的木门,樱的妈妈做得一手好饭,小时候,我常常跳窗子去她家“蹭饭吃”。
樱的性格和涛是有些像的,内敛、寡言,用大人的话说是“老实本分”,算不得漂亮,却也五官清秀,高二那年退学后去造纸厂当了流水线上一名工人。
小城的造纸厂规模很大,厂区有假山、花园和雕花的彩色回廊,吸引很多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所以,我假期时常常待在那里,白天满厂子跑;中午,跟着樱去食堂吃饭;晚上,我和樱一起挤在她宿舍窄小的床上,听她那个小小随身听里播放的港台歌曲。有一年夏天,每天晚上我在樱的小床上入睡时,她都坐在灯下给我织毛衣……
那时的樱,待我亦如亲妹妹,疼爱呵护。
【伤我父母者,我恒恨之】
我读中学的时候,樱和涛结了婚。我用压岁钱买了玩具熊送给他们做结婚礼物。一年后,他们有了小宇。我14岁,升级为姑姑。
14岁的少女还不太懂得如何做长辈,更多是好奇,会看着她哭,逗着她笑。那时,涛和樱住得离我们不太远,周末会带着小宇回家,一家人享受简单的天伦之乐。直到后来,那一年除夕。
那年,小宇4岁,我18岁,考去青岛一所院校读书。
除夕,母亲忙碌半天准备好了年夜饭,一家人围坐下来,涛的手机忽然响起。他看了看,起身去了父亲书房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樱的面色微变,而涛的电话却打得很长,等他走出来时,樱再也没有克制住,当场拍了桌子指责涛有“不轨行为”,两人争吵起来。
父亲心脏不太好,刚刚办理了病退。樱突然的爆发和随后两人的争执激发了父亲心脏的隐患,他脸色突变,捂着胸口身体向下倾去。全家人都被吓坏了,母亲一边让我打120,一边迅速找出了父亲常备的速效救心丸……
好在有惊无险,在药物和赶来的医护人员救助下,父亲的心脏平缓下来,没有去医院。那时的我,年轻气盛,怎么都不能原谅樱和涛扰了一家人的年夜饭并导致父亲病发,在安顿好父亲后,我大声对涛和樱说:“你们的事滚回家解决,以后不许你们再来打扰爸妈。”
没错,我用了“滚”那个字,即便如此也不能解我当时心头之怒。对那时的我来说,全世界最重要的唯有父母,伤我父母者,我恒恨之。
除夕,一家人不欢而散。母亲埋怨我“不懂事”,我并不认可,我有我的倔强。
【他们,应该也忘记了吧】
不知道他们最终如何解决了那场纠纷,我知道的是,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他们——涛随后不久调到了另一个城市,樱带着小宇跟了过去。隔着50公里的距离,他们不再频繁回来。
但我想,距离不是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涛寡言、樱内敛,他们却都和我一样倔强。曾经那么亲近的关系,竟就这么疏落了,疏落到每年只有春节时,我们才能仓促地见一面,并且,此时变得很客气,谁都不提那一次的不快。正因为不提,也才无法真正放下和忘记。我们都把那个结冷在了心里。
然后,我大学毕业留在了青岛,母亲贴补我一笔“租房费”。母亲并不知道,当时涛的单位也刚分了房子,没有足够的钱交房款,正四下借钱,又因为“父亲身体不好,医药费开销很大”,所以,没跟父母开口。可是,母亲却把积蓄给了我。
一次跟邻居聊天时,母亲随口说了这事。小城就那么大一点儿,几天后,樱便从母亲口中得知了此事。那天,据涛说,樱大怒,说父母偏心闺女。涛理亏,没吭声,却也觉得委屈,中秋节时,涛喝了点儿酒,便说了出来。
那年中秋节,我也在家。
母亲也有些心虚吧,于是解释了几句。涛没有再说什么,樱不吭声,眼神却是不悦的。当时依旧“年轻气盛”的我,对着樱和涛的抱怨愤然开口:“钱我会还给爸妈,我从来没惦记过他们的钱,你们最好也别惦记。”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樱依旧没吭声,却拉起一旁不明所以的小宇去了卧室。
那年,小宇10岁,小女孩敏锐感觉到了我对她爸妈的不满,走到卧室门口时,回头瞪了我一眼。
母亲伸手用力拉我坐下,我住了口。而这次的“新事故”,也让我和涛及樱之间,变得更加疏离。两年后,我在青岛成家,春节不再回父母家,更错开了和涛一家见面的机会。我和他们,隔得越来越远,远到我几乎都想不起曾经他们爱过我,而我也依赖过他们。 他们,应该也忘记了吧。
【跟随彼此,亦步亦趋】
就这样,我们竟然很多年没有见面,也没有过联系。父母不再试图说些什么,我们都已长大,而他们,年老得甚至自顾不暇。
后来,小宇考上大学时,我回家象征性地送了一份贺礼。见面的时间简短仓促,只听得小宇好像喊了我一声姑姑,然后要了我的电话。
对,那时她已经是个秀气的女孩子了。只是我的记忆,并不深刻。
涛和樱也都说了谢谢,平静而客气——多年后,我们依旧谁都不提旧事,不提那些隔阂,却依旧把它们种在光阴里,跟随彼此,亦步亦趋。
已无从追究究竟错在哪里,我和涛,成了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随后,也依旧从父母口中听到涛一家三口的简短消息。而这一次,小宇的婚期,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父母,更不消说告诉我。或者,他们并没有打算告诉我吧。而我的知晓完全是偶然——开通微信后,看到联系人中的小宇,顺手加了好友。她通过后,彼此并未说过一句话。小宇也很少发朋友圈,这次,她不想掩饰即将成为新娘的巨大欢喜,发了一些照片。
而我,她唯一的姑姑,却被时光搁浅在她巨大的欢喜之外。
这不是我的错吗?于我而言,她只是孩子而已。纵我和她的父母隔阂再深,可是这些年,我又何曾公正、用心地在意和爱过她?
在我爱的缺失里,她已长到了这么大。
那个午后,就那么呆呆坐着,小宇新娘妆的笑脸在我心里轻轻荡漾。不知怎么,无端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我领着小宇去买棒棒糖,路上,因为不留神的小磕碰,和一个妇人争了几句,而被我牵在手里的小宇,忽然一声不吭地抬起腿来,照着对方就是一脚,把我都吓了一跳……
那时的小宇,两岁多一点,是个那么小的小孩子。
就有眼泪轻轻流下来,滑过脸庞,凉凉的、湿湿的。我问自己,亲人之间,真的要计较这么多年、计较谁是谁非吗?计较到要错过一个孩子美好的成长?如此,作为父母的涛和樱,还有作为姑姑的我,我们赢了什么呢?
点开微信,我分享了小宇的照片,写了一句话:我家有女初长成。
3分钟后,小宇回了两个字: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