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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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藏有赵景深的新诗集《荷花》1928年6月15日初版本。是书开本为18,5×13cm,平装,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付排时间为1928年4月1日。它装帧简朴,封面由当年开一代新书装帧之风的大家钱君匋设计。一朵似剪纸的白色荷花,独出于污泥而立,亭亭于荷塘上;分界线犹如一池边,着蓝黑两色分明。里衬页上也绘有绽开莲花,似炎炎夏日,风来莲叶转,真有朱自清著名散文《荷塘月色》之意蕴。
  多少年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几乎很少提到赵景深这本名为《荷花》的诗集。这本诗集,是赵景深从一百多首诗中,自选了约三分之一的诗结集而成。赵景深在《荷花》诗集《前记》上说:“这本小小的诗集是按年月编排的,整整六个年头(1922-1927),只留下三十八首诗。即使我把好好坏坏的诗,一股脑儿搜集起来,恐怕也不到一百首罢?我从来不曾有意做过诗,都是逼到非写不可才写出来的。”
  赵景深,1902年出生于浙江丽水(祖籍四川宜宾),少年时在安徽芜湖读书,1920年考入天津棉业专门学校,1922年秋任新民意报社文学副刊编辑,并任文学团体绿波社社长,同焦菊隐、于赓虞、万曼等编《微波》、《蚊纹》、《绿波周报》等刊物。上世纪30年代初,鲁迅曾批评赵景深翻译的“牛奶路”,至今还争论不休。赵景深与徐志摩也有一段轶事可值一提。1923年暑假期间,南开大学开设了暑期学校,徐志摩前去讲课两个星期。当时,绿波社的全体社员参加了暑期学校的学习。徐志摩开了两个课目,分别是《近代英文文学》和《未来的诗》,这两个演讲,1925年曾收进新文化书社出版的赵景深《近代文学丛谈》里。另据赵遐秋的《徐志摩传》一书记载,徐志摩在讲课的时候,曾拿英译的歌德的一首诗要同学们翻译,赵景深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张大幅的歌德照片。在课余的时候,同学们常常去拜访徐志摩,彼此谈论文学问题。讲课结束后,绿波社请徐志摩茶叙和话别并合影留念。席间,徐志摩问赵景深,将来是否以文学为业?赵景深说:“我是这样想的。”徐志摩却劝他不要搞,只能把文学当作副业。徐志摩和赵景深后来虽都没有把文学当做自己的主业,但均以骄人的文学成就,奠定了他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他们两位都是诗人,但历史没有给赵景深以诗人的桂冠,赵景深后来成为大家公认的戏曲史家、教育家。如吴中杰先生在《海上学人漫笔》中写到赵景深时,深情地说:“赵先生没有高学历,更不曾出洋镀过金,也没有什么政治背景,而要跻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圈子实在不容易。他靠自学成材,后来娶了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的妹妹为妻。当上书局总编,与各方作家联络周旋,终于成为知名作家。”
  赵景深是20世纪的多产作家,小说、戏曲、散文、文论、译著达百多种。他曾任复旦大学教授。编过《语丝》、《北新》、《青年界》多种刊物,鲁迅、郭沫若、老舍、郑振铎等都是他的好友。赵景深与李希同结婚时,鲁迅登门道贺,还喝了喜酒。但吴中杰先生在回忆文中,未谈及到赵景深早期是一个诗人。并且是一位极具童心的诗人。不过,他惟一的诗集《荷花》,毕竟留在了人间。因为从未重印过,留存于世的不多。另外,他还有《八百好汉死守闸北》(长诗),1937年由上海大众文化丛书社出版。
  这本小小的诗集,选了能真实代表他心灵倾诉的三十八首诗。从《一片红叶》到《幻象》计9首,是1922年写的;从《泛月》到《老园丁》选了17首,是1923年所作。那时的赵景深刚涉足社会,依旧感受到他那个时期怀着的如孩子般的“童心”,所以充满了愉悦纯静之色彩,歌颂着美的花、明亮的光、真诚的爱。时隔八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从他的诗歌里还能感受到当年作者那天籁的纯洁之心:
  一片红叶/从好友的信里到我的手里/我把玩着,反复看着/觉得诗的兴趣一丝丝/从叶里抽出来了。(《一片红叶》)
  月亮将回家的时候/我正在迷离恍惚地睡着/似乎袭来一阵寒气/将我从甜梦中唤醒。/是秋姐姐来了么?(《秋意》)
  一颗剥了皮的香蕉/透出幽暗静寂的蓝林外/伊那可爱的弯腰的窈窕呵/像那牛乳一般白的身体呵。(《新月》)
  那诗吟味感觉,充溢着自然、爱恋与冥想,意蕴深长。
  我曾读过赵景深许多著作,还没有读过他的诗,这是惭愧的事,我想今日的许多读者大多如此。今天,我被他这本朴实而具童心的诗集深深吸引。
  赵景深后来当了几年教师,忙着求食,诗也就不大唱得出来了。1924年,只有一首《中山挽歌》;1925年只有《牛头洲之黄昏》和《荷花》。所以他说:“近年来逐渐麻木……也许这第一本诗集,也就是我最后的诗集了吧?”这对他是无可奈何,而于读者是很惋惜的事。
  赵景深为何独选这《荷花》为集名呢?虽然作者曾说“我的诗缺乏狂暴的热情,所以题名‘荷花’以显示我作风的清淡”。我想,决非单纯为此。这里录几句《荷花》中的诗,便能明晓了他取集名的另一层题旨:
  在那夕阳残照的石栏旁,/祖母和孙子在那里凝望,/前面是一片绿色的荷田,/一朵朵白莲在那里颠荡。
  一幅作者和祖母一起观赏出污泥而不染的、并使自已心灵充满高尚洁白的图景,不就展现在我们眼前了吗?他用诗的语言向我们讲述了祖孙两代人追求的一种人生理想。我们不能忘记那是1928年,一个中国历史上多变的时代。
  《荷花》集中的诗,大体说来,1923年以抒情为主,1924年以写景诗为多,1925年以后以叙事诗为多,最后两首诗于1927年在海丰写成。赵景深曾说:“我的诗从散文而逐渐变化为韵律的,这可以由编年的方法看出一个痕迹。”当我们在八十多年后再重读这些诗时,仍感到依然有无限迷人的魅力。那是因为赵景深年轻时的诗,不是硬做出来的,而是从一颗年轻的童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他的诗渗透着温馨的人情味、有着哲理的幽默、以及“荷花”般的清淡。今天重读他《一个好吃的人登龙山》,那诗里透射出的比喻,可谓寓言诗的杰作了。
  “一个好吃的人登龙山。/喜得他手舞足蹈,劲头儿真不小,/他指点着山脚密接的屋宇,/说是遍身金鳞的鱼儿跳,/他说宝塔是糖做的,/他说树枝是油炸条,/看着那渺远的湖水,/是一杯杯芳香的酒醪。”
  读着这般的诗,真是似笑非笑,似痴非痴,似爱非爱,但却充满了诗人的梦。如果没有了童心的梦,年轻的梦,诗之生命便干涸了。我想,为什么1927年以后,赵景深就写不出他心中流淌的诗了呢?那是因为中国的历史在1927年以后是一大转型期。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骤变。那严峻的社会现实,破坏了诗的时代,心灵里自然流不出诗韵,哪里还会让赵景深心中做着童话般的好梦?童心泯灭,诗心干涸,所以在1928年,他将心中的话,坦诚地告知了读者:“连梦都做不成了,诗也就不会唱了。”
  今日,许多有识之士忧虑诗的天国逐渐沉寂。确乎如此,真正的诗人,那美好的诗,已属空谷足音。当我读赵景深的《荷花》时,依然读出了诗的一如荷莲的清香。有人说,回归童心,这是人生最大的凯旋。很可惜,赵景深在1928年后,过早地结束了这样的人生。在他心中缺少了拥有天真与梦的世界,尽管他为此作出最大的努力。例如“文革”中他被关进牛棚,有外调者来找他,来者叩门问:里面有人吗?他回答道:我是牛……不能开门!……这里就有童心之再现。但这是悲剧时代,一颗无奈中的苦涩之童心。
  1985年,赵景深先生去世。当日他在寓所上楼时失足跌倒,旋即送华东医院抢救,而人已昏迷,曾一度苏醒,虽能辨识却口不能言。分明带着遗憾的目光,似乎还在惦念晚年心愿。不知他在生命之最后一刻,是否还能回到当年《荷花》一诗中的“这甜蜜,这甜蜜,绿的芬芳,红的动人。无限的爱蕴藏在这里”——那属于他生命里最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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