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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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傻可是身为女人必不可少的生存方式。”
  徐采得意地向她的女伴们传授这个经验,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贯彻这个道理。
  她从不会将事情做到十全十美,譬如棉被进了箱子却合不上,明明只需要用力一压,她却无奈地干等着;穿着奇怪的衣服却打理不好背后的蝴蝶结,带子软塌塌地握在两手,她等着男人来帮她。徐采总会制造出许多窘况,巧妙地让男人不会为难地帮助她。
  女伴们无一不讨厌徐采,她是那种用瓷杯接热水,然后被烫到摔碎瓷杯,引起哗然大响吸引注意力的女人。但男人们吃这一套,她长得一点没有风尘味,衣服严实地裹着身体,两只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清澈,皮肤细腻,脸盘圆小。
  “要是让我下了火车,却没有男人替我提行李,还不如死了算了。”徐采捂嘴笑道。
  女伴们陪她一同笑起来:“那是当然,小采很受欢迎嘛。”
  徐采本来不会有一个女性朋友,只因为她是陈先生的情人。陈先生是坐镇双钩城,被一方军阀奉为座上宾的大师,有炼器起阵的神通。
  从陈先生来到双钩城,徐采就跟在他身旁。她不是绝顶美貌的女子,但她的脸比绝色更让人动心,绝色令人望洋生叹,而她漂亮得恰当好处,舒服温柔,既让男人安心掌控,做起神情来又娇俏灵动。
  徐采起座离开前,女伴故意提了一句:“听说陈先生昨晚睡在了小宋家。”
  小宋是今天缺席的女伴,徐采低头微笑,一言不发——在这方面,她同样装傻。
  让徐采心烦的只有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在马场认识的,名叫贺龄,据说祖父是遗臣,一个家境没落的闺秀。
  徐采骑马照样实行装傻,她选了最矮小的马,在马背上柔弱地摇晃,像被风摧残的花,吓得面色苍白。陈先生无奈地接她下马,只见一阵风过,喝彩声起,另一匹马上稳当坐着一个女人,就是贺龄。她五官端正得仿佛尺子比过,双钩城从没有女人做生意,她是第一个。
  贺龄面对男人从来带着防备与冷淡,她有些阴郁,在谈及自己的学识时傲气清高,又在与男人在商战中对峙时略微自卑。
  陈先生邀请了贺龄来府中赴宴,徐采想起前一夜她询问贺龄的事时,陈先生无意中轻蔑地说:“你怎么懂。”
  她偏要懂,抢先开口,一出口话却带着怨气。瞧贺龄无动于衷,她说得越来越多,止不住。
  “贺小姐也戴眼镜,我只瞧现在读过大书的男人都戴眼镜的。
  “其实贺小姐这样很好,死板的,谱儿摆得高高的,像神像似的,有些男人就栽这样的跟头。
  “我有个好姐妹的兄长,与贺小姐相配,什么时候贺小姐抽空见一见。
  陈先生皱眉,低喝徐采一句,她如梦初醒,立即瘪嘴红眼。陈先生再不理她,只顾与贺龄交谈。


  徐采在床上对陈先生说:“我也要学做生意。”
  陈先生正在抽烟,差点将自己呛着。他咳嗽了几声,不知是呛出还是笑出眼泪,只是一遍遍地摸她的头,像安抚一只猫的情绪。
  “我想试试。”她又说了一次。
  陈先生很少让她将要求提两次,无论多贵多难得的东西。他只是奇怪,因为她从十五岁起跟着他,从没想过自己挣一分钱。
  “原来小采长大了。”他笑道。
  他将手上一项重要的交易交给她,是一个灵龟法盘,目前属于华南林家,林家要转手,好几个下家都在跃跃欲试。陈先生暗中插手帮她,他不想让徐采第一次就碰壁。
  徐采并不是真正想做生意,而是出于对贺龄的嫉妒心,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法盘是用来干什么的。林家的主事人也压根不在意这些,这个头发花白半截入土的老人见了徐采便眼一眯,精神抖擞起来,这些天他跟太多臭老爷们儿打交道了。
  后来,徐采得知这个法盘贺龄也想要,并且她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宴会是交际花的领地,她们花枝招展,面面俱到。徐采不需要这样,她依然打扮保守却脱俗,每一处看着合体的地方,都是精心准备的。她静静地不抢任何人风头,仿佛误入这样纸醉金迷的世界。
  林太师目光毒辣,可以轻易扫出男人的本质,却为这样一个小女子迷惑——她道行高深,连睡觉都是以一个设计过的姿势。他心痒手也痒,卻碍着陈先生的面子,只好嘴上说说解闷儿:“我家中有十四房妻妾,却不如陈先生有这样一个可人儿。”
  “好在哪里?”旁人捧哏道。
  “我早年与人合修,从没遇上徐姑娘这样资质的鼎炉,纯阴体,水月象,良器也。与她采补,常人可活百岁,我等炼士修为则更进一步。”他啧啧赞道。
  接着,他又具体地将徐采从头到尾评头论足一翻,得出结论,徐采可等于他珍藏的一件宝器,众人都好奇地望去。徐采见惯了这样的事,她还没笨到那个地步,知道在那些盛赞之下,是满满的鄙夷与轻视。林太师将她当做一件器物,看纹路看做工,最后说花多少钱买不亏,饶是如此,她还得曲身向他道谢。
  陈先生起先微微一怔,后来也含笑起来。
  他有失眠的问题,所以会侧抱着这个女人,随着徐采的呼吸去呼吸,这让他很快睡着。
  “您从没责备过我,哪怕我坏了什么大事。我就记得,您的第一任妻子小产的那天,我非要您陪着我,您也只是语气重了三分,后来您跟她离婚了。”她说。
  第一任妻子的名字他已记不清,他娶过三个妻子,却只有徐采一个情人。三个妻子分别跟他结婚了半年,三个月,两年又两个月,只有徐采,跟了他十二年。
  他对她的宠爱十二年如一。他发现徐采今晚的呼吸紊乱了,但他太累了,还是沉眼睡去。她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即使您也看不起我,也没什么。”


  从陈先生领着徐采来到双钩城起,她身上收获的最多一个评语就是——陈先生对她真好,她拥有陈先生旷日持久的爱意,虽然出身卑贱,但陈先生一连跟三个大家闺秀离婚,都没抛弃她。
  徐采什么时候成为弃妇,这个念头已经逐渐消失了。
  只有徐采心中清楚,陈先生跟那些看不起她的男人女人们一样。他看自己的对手是一种眼光,看她是另一种眼光,就像走进花鸟市场,对一只翅膀鲜艳的鹦鹉、一盆昂贵兰草的欣赏。所以,她嫉妒贺龄,只有她一个女人,得到了陈先生从未给予过徐采的目光。
  贺龄从法盘的争夺中提早落败了,因为在林太师想摸她屁股时,她翻脸了。
  有一刻,徐采对她的情绪转为了羡慕。在贺龄推开大门,在雨中落荒而逃时,她遇到了撑着伞的徐采,徐采轻声问:“因为我轻浮嘛,你一直看不起我是不是?”
  “你是个差劲的人,软弱、贪婪、任性又可悲,那天我就想说了。可我才没有看不起你。”她含着泪水,倔强地转过头,就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
  徐采的伞落地,贺龄骂了她,可是她没有受辱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贺龄说得没错。那天晚上林太师的话重现耳边,她佝偻了身子,腹部翻涌,喉咙干燥,那才是真正的受辱。
  她从贺龄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贺龄对别人是这样,对她也是这样,她骂了她,却将她与自己摆在一个位置看待。
  徐采踏进别馆,陈先生见她淋了雨,关心之色浮现。她换了衣服,然后浑浑噩噩地被推到人群中间,林太师与她握手,他说他决定跟徐采做交易了。
  恭喜的声音涌现,其中夹杂着落选的几家愤愤的呸啐,任何人都不服输给了徐采。徐采坐在椅子上,林太师按着她的肩膀,低声笑道:“虽然你的确比不过那些人,但是我就爱跟漂亮的姑娘做交易。”
  徐采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她站得蓦然,整个人突兀,面色惨白。她望向眼神怨恨的那几家,又转向笑眯眯的林太师,说:“是你们告诉我,只要好看就行了。”
  她又紧张又委屈,眼泪打转:“我娘说我只要长得好看以后就不会没人要,陈先生说我只要长得好看其他都不用管,整个双钩城都说,我也只有长得好看了。”
  别馆十分安静,她的话语清晰地传达到任何一个角落,陈先生站起来了。徐采第一次听到自己声音这么大,她在颤抖。
  “你们以为好看很容易吗?你们以为好看不用拼了命去争取吗?我为了腿直,每晚都用洋布绑腿,因为你们喜欢腿直;我为了变白,擦着一层又一层闷得人透不过气的香粉膏脂,因为你们喜欢白皮肤。真正倒霉的是我姐,我没裹脚,但娘给她裹了,以前你们喜欢小脚,现在又说大脚才好,说只有未开化的野蛮乡下人才裹,凭什么?!她可是一辈子连路也走不好,点子真背,真背。”
  她想她是发烧了,全身滚烫,头昏昏沉沉。林太师被她说得下不来面子,打了她一巴掌,她彻底跌倒了。


  徐采真正想将那番话说给贺龄,见到贺龄了解了贺龄,毁灭了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心理平衡。
  那个女人从小过着与她天差地别的生活,那可是真正的大小姐,由作为儒臣的祖父亲手教导,家风严谨,如果王朝未曾覆灭,她会嫁给一位王爷。她去过日本,见识了新东西,接受了先进思想,所以她有比徐采宽广的心胸,比她果断的胆识。
  可是,凭什么拿徐采跟贺龄比呢?他们不曾知道徐采生长在怎样一个粗鲁鄙陋的小山村,不知道她曾多么贫穷,她接受的道理是什么。
  娘告诉她说,被男人打了要学会讨乖,反省自己,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使被打也不是那男人的错。而且,娘为年幼的徐采亲身一次又一次证明这个道理。
  所以,徐采被林太师打了一巴掌,她想到的是自己做了惹人生气的事情,她很惶恐。
  “我不会让他打了你的那只手,出双钩城时,还连在他胳膊上。”陈先生对她承诺,他的面色阴沉——打徐采无异于打他,他言出必行。
  其实此刻他就可以抹杀林太师,不过他买下法盘是为了送给一位少将,那位少将来之前,林太师必须在城内安然无恙。
  “原来你是讨厌贺龄。你很快就不用担心了。”他又说。
  城内一时间谣言纷纷,陈先生的车中出现哪个女人都不稀奇,可是出现贺龄便令人诧异。因为,她古怪,抗拒一切,像个坚硬的石头,似乎无法爱上任何男人。
  如果他们知道陈先生攻克贺龄是那么轻易,会更瞠目结舌。
  陈先生开车带她出城二十里,他高雅温柔,又很有见解,贺龄一直不反感他。
  他們在一座山腰停下,贺龄无法回去,凉凉的山风中,他笑着对她说了一些话。多年在江湖摸爬滚打,让他练出了一双真挚的眼睛。
  贺龄几乎一直在冷笑,却被他的双唇堵住。她惊怒交加,厮打的双手被捉起来举过头顶,他丝毫都不怕弄疼她,反而他要故意弄疼她,几乎是半强迫。
  陈先生知道怎样对付这种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女人,这样的招数对徐采这样的女人没用,可是贺龄这样二十几年来禁情禁欲的人完全无法招架。祖父告诉她圣贤道理,却没说怎么防这种混账男人。
  克己复礼为仁,她一直低头默念。
  此刻她面色绯红,虽然咬牙切齿恨不能手刃陈先生,却在他一笑后转而羞愧,与情窦初开的少女无异。她躺倒在这个男人的胸膛,他的心跳得怦怦响,她竟妄想他是真心爱上了她。


  幼时提笔写下的一句句警世之言,竟然抵不过那个男人说一句:“你是个可爱的女人。”
  贺龄被评价过端正、洁净、聪慧种种美好的词语,但是从没有人说过可爱,即使在孩童时期也没有。被评价为可爱的,是徐采这种女人。
  她为这一句“可爱”入了魔障。陈先生太清楚如何拿捏贺龄,他与贺龄谈志向,谈国恨,经邦论道。最终,他讲,已经抵达府中的一位少将,要取他手中的法盘,饲鬼阵,残害同胞。
  陈先生不会将法盘交给他,相反,他要在今晚的饭桌上刺杀他。   在这天晚上,徐采见到了她无法阻止的一幕,陈先生与少将的饭局本来一派祥和,贺龄却站在门口,手举一把手枪,第一发子弹穿透了少将的胸膛。变故太快,众人始料未及,待到扑身上前,她已从容不迫开了第二枪,这一发打中了陈先生的左肩。
  随后贺龄被捕,少将心脏破裂,当场毙亡。
  “贺龄果然是个好女人。”陈先生捂着流血的左肩,阴恻恻地笑道。
  贺龄当日说要替陈先生刺杀少将,她说陈先生是有用之才,不能白死。一份压抑了二十几年的爱慕这样浓烈,她镇静无比,先杀了少将,又一发打中陈先生,让他不招致怀疑。
  徐采是唯一探望贺龄的人,那时她在玩着手上的腕珠,陈先生送的,他的女人人手一套。贺龄想起少女时,她有位青梅竹马的小公子,也是送的腕珠,他偷了娘的腕珠给她,她戴着被祖父看到,一向和蔼的祖父变了脸,将腕珠扯散摔开,斥责了她半个时辰。
  “那些无羞耻的妇人,这就是她们的第一步。父母命,媒妁言,怎敢私相授受!不能娴静贞洁,专心正色,你忘了祖父的教导,准备败坏门风吗!”
  “徐采,我一直想,你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她抬头,笑道,“能逼自己装到那些地步,忍到那些地步,就算不是个好女人,也是了,挺好。我怎么也做不到,即使我爱上了他,我也得顾忌人们的闲话,祖父如果还活着,会杀了我。”
  “他骗你的,他骗你的,贺龄,你这样聪明,别为他死了。”徐采盯着她空洞的眼睛,几乎是哀求,这个世间唯一一个平等看她的女人。
  “他没有骗我。”贺龄的嘴角有黑血流下,她提前服了毒,为了避免审讯。
  临死前的贺龄,带着对从没有过的爱的希冀,美丽到极致。她换了一种舒服的姿势蜷缩,喃喃说:“他们都不信,世间最难证明的事实,是我们的相爱。”


  陈先生赶到时,贺龄的尸身刚被抬出来,徐采就趴伏在她身旁。陈先生开始重新审视这个陪伴自己十二年的女人,她没有女性朋友,对什么都说好,容易亲近又不容易,现在她的额头贴在贺龄的额头上,她流着泪。那是她表示亲昵的独特姿势,只对他用过。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讨厌贺龄。她受困于泥沼却又不愿脱身,但有那么一个人,活出了与她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无时无刻不享用着她垂涎的自由与尊重。贺龄迟早会活出她梦中的模样,而她只要在晾衣服、浇花的时候听说一点,便如亲身经历。
  “贺龄,你真笨。”她说。
  徐采起身走来,她比陈先生低了一个肩,竭力仰头看他,轻声说:“陈藻鉴,我要离开你。”
  紧接着,她又重重地说:“陈藻鉴,我要离开你!我要离开你!”
  仿佛一个孩童哭闹要糖吃般可笑,陈先生并不理睬她。
  徐采找遍了双钩城平日与她有暧昧的男人,他们自然乐意之至,但是顾忌陈先生,全让她吃了闭门羹。最后,她被一位女伴收留。
  半夜,她与女伴们在客厅打麻将,女伴们嬉笑着问:“小采,这回不会是真的吧?”
  她没说话,气氛一度凝结,众人都沉默着。最终。一个女人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人平时虽有些小可恶,但并不是恶人,都是心性良善的太太、小姐。她们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纷纷安慰她,骂着陈先生,说“不回去便不回去,没谁是少了谁就活不了的”。
  “不,我少了陈先生真的活不了。”徐采突然笑起来。
  她只是一时冲动而已,贺龄的死让她一时神志不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现在回想起来,贺龄是谁呢,终究不值当。
  徐采太清楚自己的能耐,从十五岁跟陈藻鉴,将她身上勤劳的好品质都磨灭掉了,他惯着她,将她惯得四体不勤。他也有没钱的时候,就算没钱也从不曾苛待她,这个男人从不让她知道自己的窘迫。
  她没有基本的生存常识,买不好车票,不知道办什么事需要什么证件,甚至不懂怎么去取钱。一出了小山村,她就在人的保护下,不知世事艰难凶险,钱有多难挣。她从头到脚没一个长处,陈先生培养她学过绘画、唱歌还有小提琴,她喊苦怕累,半途而废。她是一个寄生虫,需要寄生在有钱有势的男人身上。
  “我是个没用的人,唯一的价值就是让陈先生带着我出去应付宴会。让我出去挣钱?不可能的,我连讨饭都讨不着热乎的呀。”她微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她看着在座的女眷,她们可倚仗的有父亲,有丈夫,有儿子,或是倚仗自己,而她只有一个随时会让人取代她的陈先生。
  “这么多姐妹坐在一起,互相说好话,好像事情就真的变得好起来,但我们都知道,其实不是这样。哈哈,我只是跟陈先生闹着玩儿,再说了,我想要那块表,指不定这次回去他就给我买了。”她拎包起身,又笑道,“哎呀,我該走了,这出去一会儿,想上位的可多多了。”


  徐采出生在距离长矶镇五十里的无名山村,她从被娘背着干活到自己下地干活。过冬时她偷了一只红薯,存放在地窖中的红薯是同村人共有的,她被几位叔叔叫去,说要罚她。她在寒冬脱了衣裳,冷气打在起了鸡皮疙瘩的肌肤,她实诚得脱得光溜溜,被几只目光逡巡了遍。出了茅屋后,她啃完红薯,回家跟娘说了这件事。
  她因为一只红薯,被人看光了,徐采从八岁就已经输了。
  娘凶她不准说出去,她说那都是自家人,说出去诋毁了他们的声誉,就将她扫地出门。
  徐采到了十二岁,该嫁人了,可是媒人说她是四白眼,鬼胎,克夫命,十里八乡没人敢娶。有个五十多的老东西上门涎着脸要用一头驴换了徐采,她尖叫一声,将纺锤砸到门口,又用剪子扎自己,吓跑了老东西。
  徐采十五岁时,已经是几个村子风评最烂的女人。她与好几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男人不敢娶她,但是喜欢她的脸蛋。终于,娘找了一门亲事,是远村的人,不知道徐采的事,那户人家很穷,说娶了徐采就带她一起进城打工。
  如果顺其自然,那么徐采会从十五岁开始,为这个男人每年生一个孩子,一大群衣着邋遢的儿女围绕着没米的锅炉,疾病与恶臭缠绕。这些孩子全扔给爷爷奶奶照顾,或许会溺死饿死一两个,而她跟丈夫进城务工几年,就会像所有从这个村子里走出来的夫妇,在环境恶劣的城中村做起皮肉生意。   但是,在她与那个男人结婚的那一晚,有一伙人进村了,他们是过路,顺便干抢匪的勾当,他们手里头有枪。一群大汉中间夹杂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青年身姿精瘦像是练家子,手里拿的是刀,他的手总是哆嗦,但是拿刀刺入的时候从来稳得可怕。
  “男人可以走,女人和粮食留下。”他笑道,削瘦的脸庞,英俊得不容忽视。
  年轻的陈藻鉴总能让女人着迷,即使他喜欢伤透她们的心。
  就连徐采也不知道陈藻鉴的身世,他鹤立鸡群,明显是临时加入的那帮人。他会英文,会作诗,通世情,举手投足有别于人,有人说他是燕京吕家的子孙。但是他遇到徐采那天,黑色裤腿下有一个流脓多日的枪伤,是吕家人干的。他是呂家的逃亡人,倘若这帮大汉知道这个枪伤,会立刻抓他起来去领悬赏。
  陈藻鉴见到了徐采,她刚穿上新娘子的衣服,梳头发,别上红花。然后,她不急不缓地起身,牵起嘴角:“你是来抢婚的。”
  “我为什么要抢你?”
  “我今年才十五岁,”她骄傲得并不惹人厌,“男人都爱十五岁的女人。”
  林太师说徐采是水月象鼎炉,而陈藻鉴在这时就已经得知,他需要她。
  他笑了笑,双手环胸:“他们说你是美人,那有没有人说你是个贱人?”
  陈藻鉴与徐采做了一个赌,他掏出一枚硬币,若是正面朝上,他就走;若是反面在上,她就是他的了。徐采在硬币被抛上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是跑江湖的,硬币怎么可能不做手脚?就算没有做手脚,他也会出千或者耍赖不认账,她该拿他怎么办呢?
  然而,他的行为比耍赖更恶劣。硬币落下,被他握在掌心,结果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将硬币踹回兜,然后抱起她腰身,说自己赢了。
  出了小屋,他推她上马车,放下帘子的那一刻,他讲:“做我的小贱人吧,我叫陈藻鉴。”
  十五岁的徐采,确实让他着迷惨了。
  他用一辆马车,在大风雪天,将她彻底拐离了长矶镇。


  徐采回了陈府,没想到在大门口见到了陈藻鉴,身旁站着一个小孩子。她顿时脸儿煞白,心中叫骂千遍“坏了”。
  “你这么没骨气,还不到三个时辰,就灰溜溜地回家了,饿了?徐采,你不该瞒我,你不该以为你瞒得过我。”他说。
  徐采以为陈藻鉴不知道,六年前,她为他生下过一个小男孩。那时正是他跟他的第三任妻子蜜月期间,她在他回来前生下了孩子。六年来,她一直将这个男孩寄养在乡下,每个月偷偷回去看一回,那几天她的眼睛总是红肿的。如今,陈藻鉴早徐采一步,派人从乡下将孩子接来,有了孩子,他势必要叫这个女人再也不敢逆反半点。
  “从此我的儿子由我养,别人插手不得半点。你喜欢耍性子,就烂在外边儿,你再也见不着这孩子了。”他领着儿子就要关门。
  果然,她彻底被击溃了,撕心裂肺地喊着“增增”,孩子的小名儿,陈藻鉴装作没听见。
  少将被贺龄刺杀,他的家人从燕京赶来,要运回他的遗体,还要从陈藻鉴手上买下少将生前要的那只法盘。陈藻鉴会在明天,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增增的公子身份。
  少将姓吕,燕京吕家,跟陈藻鉴有世仇的燕京吕家。徐采很清楚陈藻鉴当年是如何叛逃吕家的,他不止一次向她说:“我妈带着我,放火烧家,跟男人跑了,外公派人追上她,杀了她。我护着我妈,外公要治我的罪,打了我一百鞭,拿枪打中了我的小腿,我才逃到长矶镇来。我没有半点儿后悔,我爹是个畜生,该死的是他,妈是外公的亲女儿,他凭什么杀自己的女儿?”
  “培养出了一个少将,外公很高兴吧。”他恨恨地说。
  陈藻鉴谋划少将之死,是为了引出吕家。他在法盘中下了咒蛊,吕家人将法盘拿回去,会家宅不宁,横死暴毙。徐采害怕自己的增增卷入这样的是非,她更害怕增增在陈藻鉴的管教下,变成跟他一样的男人。
  “不要碰我的儿子!”她扑身上前,却被人格挡住。
  在这之后,陈藻鉴派人给徐采捎口信:他不愿让增增给后妈养,只要徐采肯给他跪下磕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让她回来。
  徐采不会回来了,从此乱哄哄的大间多了一卷铺盖,双钩城的街头多了一个女人拉黄包车。她铁了心肠,要带增增彻底离开陈藻鉴。
  陈藻鉴也听闻了她的事情,嗤之以鼻。他坚信这个女人最多不超过两天,就会因为心疼晒出红斑的皮肤而滚回来,蓄着眼泪,在床上乖乖求饶,她可是徐采啊。
  一天,两天,三天,徐采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她甚至威胁他,如果他不将增增的抚养权给她,她便闹到已经落脚城内的吕家人面前去,说出法盘的真相,揭穿他的真面目。
  “好,徐采,你尽管试试。”他眯了眼。


  百姓对于这个在街头新出现的女黄包车夫已经失去新鲜感了,他们都知道了她是徐采。她怕丢脸,将昂贵的真丝手巾裹在头上,这倒惹来不少注目——哪有这样的,女人们纷纷跺脚,这个徐采即使拉黄包车也颇有心机。
  她骨子里从山村带来的勤劳重新被唤醒,拉黄包车从来是男人的活,女人哪受得了这个,她其实力气很大,索性不装了。黄包车夫都有自己的地盘,她遍受排挤,难抢到活,来坐的都是男人,有些客人见她是女人,赖账不说,还想揩油。
  真累,挣钱真累,她这样想,心中有些不恨陈藻鉴了。才不过半个月,她已经从香水膏脂里浸泡出来的娇太太,变为了随眼可见的邋遢妇人。
  脚一直在跑,像家乡的牛,她顾不上为自己的容貌难过,饥肠辘辘,头昏脑涨,身体没有一处关节不难受,拉着拉着就要散架了,这更难熬。
  她要去吕家人面前,给陈藻鉴施压,但她不准备真的吐露出来,她也不敢。可是她来晚了,她不知道,陈藻鉴在一刻钟前,将法盘从桌子前收回,他讲:“法盘其实已经裂开,用不了一次,你们买了不值当。”
  林太师气得跺脚,他可是和陈藻鉴商量好了要狠敲吕家人一笔的!陈藻鉴走到吕老面前,轻声一句问好,这个耄耋老人神情瞬间凝固。   “外公,安好。”陈藻鉴向他明面宣了战。
  陈藻鉴出门后,正迎上徐采,他笑容满面,不顾她的阻拦,伸腿一跨,懒散地坐上了车。然后,他漫无目的地在城中游逛,从河边到东巷,从旗袍铺子到豆腐坊,似乎是要累死徐采这头牛。
  “跪下磕头,向我认输,我们从此就是一家人。”他突然说,“徐采,我会娶你。”
  他说得很倨傲,然而恰恰相反,这句话他说了三次。他有過三任妻子,每跟一人结婚前,他都会对徐采开玩笑:“怎么样,你到底要不要来抢我的婚,像当初我对你那样?你要是来,我肯定跟你跑,被有钱老丈人打瘸腿也跟你跑。”
  有人问陈藻鉴为什么不肯娶徐采,他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向她提过?”
  他就差将祖传的扳指砸到她脸上,所有人都嘲笑徐采,陈藻鉴养了她十二年却不肯娶,实际上是她不肯嫁。她总是听话地点头,嘴上愿意,眼里不愿意。
  当他意识到自己话中的颤抖,也就意识到自己爱这个女人。他想娶她想了十二年,从第一次见她,在那个穷山恶水之地,简陋的小土屋,她冲他扬头笑道:“我今年才十五岁,男人都爱十五岁的女人。”
  “你今年二十七岁了,男人不再挤破头喜欢你了,除了我。陈藻鉴,徐采,陈增增,从此就是一家人。”他说,越说越焦灼,像个毛头伙子愣头青。
  最终,她将黄包车停在陈府前,陈藻鉴以为她不走了,扬起嘴角:“增增,看是谁回来了。”
  “别走了,是我错了。”他竟肯对她这样低头。
  增增跑出来,而徐采只是留恋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说:“等妈妈赚够了钱,就来接你,妈妈现在在努力做事。”
  她不准备留下来,她不准备嫁给他。


  陈藻鉴在湖畔与吕家家主一决,在这之前林太师少了只胳膊,他说到做到。徐采在最后一日挤在汹涌的人群边缘,已经出了结果。江湖人有江湖人决出胜负的方式,燕京吕老,双钩陈先生,都是一方大术士,湖心水龙卷,浮空雨箭,绞杀一池鱼儿的神通,明明是雪天却被催开的莲花,种种奇闻被人们口耳相传。她听说吕老败了,并承诺再不找陈藻鉴一点麻烦。
  那个男子闭门养了五日伤,悄悄见的第一人是她。
  “我们打个赌吧,由天命决定。”他摊开掌心,赫然是当年那枚硬币,“老规矩,正面依你,反面依我。”
  不待她拒绝,他已轻巧地抛起硬币,然后一把抓住,看也不看,就朝她走来。她心中苦恼,完了完了,这下他又要故技重施,硬币在他手里,输赢都由他一口咬定。
  陈藻鉴也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他想起自己初入江湖,跟师父骗钱,师父说甭管权贵还是平民,准会上当,因为贪欲是人性根本,神仙才超脱物外。他深谙这一点,他也有所求,越是想要的东西,越不敢碰。
  后来,他的确后悔了。人们说陈先生跑遍全国,风流事迹广传,拐跑了那么多个名媛闺秀,带着她们私奔,最后又丢弃她们,而他最想要的女人,他却不敢带她走。
  他一生娶了二十一房老婆,到一百零二岁,还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娇妻,被笑一枝梨花压海棠。他一百岁的时候头发胡子雪白,容貌却清俊如当年,一个老婆的名字他都记不住,他只是喜欢结婚这件事,越遗憾的事,就越想去补足。
  一次一次再一次,二十一次洞房花烛,都填补不了,没有娶到自己真正想娶的人。
  此时,徐采见到陈藻鉴一步步朝她走来,然后咧嘴一笑,仿佛少年时:“这次你赢了。”
  “我把增增还给你,”他背过身去,“要一路平安,小采。”
  原来小采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他的小贱人了,他心中想。
  一百零二岁娶妻时,他看着窈窕的新娘,她转过头,喧闹的戏谑哗然不见,风呼呼刮过,一辆马车破开雪幕,是那辆载着少年与少女离开长矶镇的马车。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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