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ssas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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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个瘦瘦的少年紧绷着脸从小区门口出来,瞟了一眼这辆丰田的车牌后,气鼓鼓地拉开车门。怕司机看不见自己给的脸色,猛地把自己和一只耐克双肩包往车里一掼,又“砰”一声大力关上门。
  收音机正在播雨季注意事项:
  要避免在低洼地带、山体滑坡威胁区域行车。
  如果不小心走过低洼积水路段,车辆如果无法行驶,突然熄火,千万不要强行启动车辆……
  “收音机关掉!”屁股落定的同时,少年的声音跟着进来,他粗暴地命令,声高气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司机伸出手一扭,关于暴雨的声音戛然而止。
  刚刚下过一场雨,另一场正在蓄势待发,潮湿又黏稠的梅雨天,街上没多少行人。没等司机开口打个招呼,少年的手机就响了。手机铃是剑与剑撞出火花的声音。
  “上了。”他没好气地对着手机喊:“睡过头了不行啊。”
  停顿了一会儿,冷不丁提高音量又一声怒吼:“为什么不让老子坐高铁?”
  电话里有声音在叽里哇啦地解释。少年掐断电话的时候,那声音像被锅盖一把扣下去似的,焖住了。
  少年可以看到司机左胳膊支在开着的车窗上。这司机平头,身矮体窄,侧脸瘦而无肉,椅背显得阔大。少年吼完,掐掉电话,司机动了动身子,开始发动汽车,他皱巴巴的棉T恤蹭在座椅上摩擦出闷闷的声音。
  少年的声音再次吼出来:“空调呢?”
  司机保持着最初的沉默,关上车窗,打开空调。他动作的时候呼气声很轻。好像少年上车的架势使他的呼吸变得更轻似的。
  拐过民生路路口时,突然天空炸裂,顿时风雨大作。街上的行人,立刻作鸟兽状,支在药店门口的广告牌,翻滚着扑向隔壁面包店。不知道什么人,勇敢地扑过来,还没够到广告牌一角,一阵风又来,广告牌腾地扭转着到了另一家店门前。这个勇敢的人被风牵扯着,摇摇晃晃地追着牌子晃,再一次笨拙地一扑,这次用力过猛,几乎全身压住广告牌,好像那是个无价之宝似的。车子驶过他身边,车里的人看清了他大惊失色的脸,好像风把他灌晕了。车子开过很远,少年还是从车窗里看到他呆在那里,狂风把他的衣服掀起来,雨点打在他裸露的背上。
  “呆逼。”像是此人的表现损害了他的利益似的,少年悻悻地骂了一句。
  天更闷了,前方施工路段放着红色的雪糕筒,雪糕筒就是做做样子,照样有汽车绕过它一直往前。自行车也等不及,躲躲闪闪地在喧闹的货车和小汽车之间穿行。淋过雨水的车轮闪闪发光。
  看到内环高架桥时,少年突然用不同于他自己的声音说:“老金,做个交易。”
  司机不吭声。
  “你把我在前面放下来,我自己坐高铁去我奶奶家,我到时就说你送的。车费不少你,而且我还另给你二百,怎么样?”
  司机不吭声。
  “三百。”
  司机没有吭声。
  “五百。”少年气急败坏地喊,嘴巴已经贴到了司机的耳朵边。
  绿灯亮起来,司机一脚油门,那孩子被惯性弹回到座椅上。
  从福竹公寓到普济圩农场实打实也要六个半小时车程,赶上梅雨季的暴风雨,路上到处有坑洼和积水,从民生路开到高速收费口就已经整整耗掉一個钟头。刚过收费站,路上又堵上了。方方正正的厢式货车,跟双层巴士一样高的旅游大巴,盖着防雨布的卡车,越野车,七座小轿车。每辆车都急不可耐紧紧咬合在一起,密密麻麻挤成一团,一指宽的缝隙都不放过。
  “老金,你能不能从应急车道过去?这种破车里坐六个钟头,我的腰都会断了。”少年盯住应急车道,别的车都噌噌地开过去,他早就急躁得不行。
  老金不吭声。老金的表情很淡漠。车海好像是他的阵地,他倒很享受。
  “你不能机灵点吗,我的手机只剩一格电,你的破车上连个苹果数据线都没,啊?”少年气急败坏地叫道。他的屁股在车垫上摩擦,像有什么地方瘙痒难耐。
  离始发地还这么近,牢骚已经把车子空气撑得更稀薄了。
  “你旁边的塑料袋里是零食和可乐,你吃吃饼干垫一垫。”司机的声音比他的背影看上去要更干巴、更软弱,经过他的口,食物也好像变得干巴巴的。少年嫌弃地皱了下眉头,看都没看一眼身边的食品袋。风在车窗外咆哮的势头很猛,前方的天空云团翻滚,像随意倒在画布上的颜料没有和均匀。
  “我要投诉。”
  司机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像要正式认识一下自己的乘客,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相互介绍。
  少年眉眼清秀,皮肤像女孩一样白皙,他理着像鹿晗一样坏坏的发型,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时髦的运动型手表,但他的眼睛可不友善,就那么斜着往下看。对于扫到他脸上的目光,他做出了不能忍受的表情:“看个屁,嫌老子话多,你停车啊,你罢工啊!”
  司机不吭声,他一心专注于雨水。才刚过下午两点,可是天看起来已经是黄昏。水花弥漫到四周的窗户上,雨刷器根本忙不过来。发动机发出嘶嘶的叫声,远处应急车道上一辆汽车抛锚。雾气迅速弥漫,汽车艰难地穿过一个隧道,出来的时候,一侧是悬崖,另一侧是田野,一排排湿漉漉的长条玉米叶上挂着米粒一样的雨点,挂穗的麦苗像波浪不断地翻滚起伏。远处的房子透过雨幕也似乎变得歪歪斜斜。光线比刚才还要暗。水花一阵阵溅进空中,又消失在路面。
  车到浙江境内,雨比上海下得还大,路上的车流量明显减少,汽车溅起的水花远远高过视野。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就好像不是隔着一块玻璃而是隔着一片浆糊。悬挂在后视镜上的红色中国结摇晃得厉害。
  突然司机点踩刹车,车速开始下降。
  “又没个鸟人,慢什么慢?”那孩子把自己的声音当成车的一部分了。
  司机继续放缓车速:“情况不明,要是开到某条沟里去,到时连命都没有了。”
  “怕了?那我们就回头。”少年开始使用激将法。
  “我的任务是把你送到你奶奶家。”   “你的任務是拿到我爸的钱。”
  司机不吭声。滑溜溜的路面,除了隐隐约约向身边滑过的白色虚线,能见度几乎为零。一切都浸泡在剑锋一样的雨柱中了。方向盘在司机的手心里震动,车头一会儿像要偏左,撞上护栏,一会儿又斜到右边。司机手背上的青筋暴突,好像这场战斗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可是我憋死了,”少年哼哼着,“我爸爸让你六个小时不让我上厕所吗?”他凑向前推了一下司机的胳膊。
  司机没有吱声。
  下午三点多,司机慢慢驶离主道,开上路肩,拐一个弯,到东亭服务区的岔道很陡,司机再一打方向盘,笔直的峭壁近在眼里,车道旁边是大块的砾石。
  有没有哪个倒霉家伙被砸死过?
  司机把车停在服务区的超市门口,他告诉少年:“左边是洗手间,你上过厕所可以到超市买你喜欢吃的东西。”
  等他加完油把车开回来,透过玻璃窗,清楚地看到少年站在超市入口的一排水果面前。里面的人不少,可是每个人都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到这孩子像根刺一样杵在那里。少顷,这家伙似乎来了一点兴致。他伸了伸脖子,把手伸向面前的水果。他挨个捏着桃子、猕猴桃,像个检查员一样专注地挑选水果。一个顾客指了指货架,趁着服务员转过身去拿顾客要的烟,这孩子大大方方地伸出五指,瞬间夹住一个芒果裹进背包和衣袖之间,还在原地停顿一会儿,等服务员把烟递到顾客手上,才若无其事地出了门。他仰起头看天,雨点清晰地落到他脸上。意识到司机在观望他,他无所谓地挤挤眼,一甩手,就开始把芒果抛向空中,接住,再抛,又接住了,第三次,他举起小臂,把芒果对准立在台阶旁边的不锈钢垃圾桶,狠狠砸去。芒果砸在不锈钢支架上,发出一声巨响。现在,芒果变成一摊金色的垃圾。少年看了一眼,耸耸肩,又回头看了一眼水果超市,没人出来,在雨的声势之下,一切声音都不被重视,他回头看了看,悻悻地走向汽车。
  汽车默默地在阴森潮湿的路面滚动,驶向一座桥面的时候,可以看见像黑洞一样的桥底,乌黑的河水像墨汁一样向岸边晕染。一辆蓝色的大型客车从超车道呼啸而过,车轮溅起的水花笔直地伸向空中,一声嘶吼,又啪啪浇落到路面上。
  车子越大,开过去的动静越响。
  司机伸长脖子察看道路,他注意到路中心有一洼水坑,坑边淤泥积塞,坑里的水浑浊,目测不出深浅,眼看就要到跟前了,他轻打方向,擦着坑过去。
  车子离开了开阔的平原,向山边驶来,渐入湿雾中。
  两辆车撞击在一起的车祸现场赫然出现在眼前。一辆面包车的车头完全嵌入到一辆中型卡车的底部,道路中间是汽车的碎片和车里散落的物品,应急车道上站着两个神色慌张的人在打电话。无法断定是否有人伤亡。
  “死人呢?死人在哪?咋没死人?真怪了去,被大卡车这么干上去。”那孩子频频回头,怒火像解开绳子的狗,一个劲地窜,可是它也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那么乱撞。
  二
  司机打开收音机:
  驾车行驶在立交桥下或积水路面,首先要查勘积水深度。或者先观察前车是否能安全渡过,再驾驶通过。若水深超过排气筒切不可着急驶过。如果此时已在水中,应降低车速缓慢行驶,不要熄火或者停车,等驶出水面后,先确定刹车有效,再继续行车,如果在水中突然熄火,切不可再启动车辆。
  司机把车开下路肩,慢慢停在一个看似废弃不用的加油站。
  “怎么,又不走了?没本事接什么单啊,高铁才不会向这屁大的雨认■。”
  少年坐正身体,摆出“开战”的架势,他深谙如何把人激怒之道。
  突然,车子摇晃了几下,司机一脚油门,车子冲出加油站回到主路上,继续向前一百米,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我不是老金。”他开口了,这声音冷酷得完全不像刚刚那逆来顺受的声音。
  “我爸说你叫老金。”
  “老金的单子转包给我了。我现在想往哪开就往哪开。”
  少年思考了片刻,冷不丁一只手钳住了司机的T恤。司机的余光看到了什么东西一闪,少年的另一只手上什么东西抵在司机的耳后。他稚嫩的声音可用力了,都喊破音了:“快开,别他妈磨蹭!”
  司机把握着方向盘的手伸伸直,想做一个耸肩的动作,可是脖子被T恤的前领给勒住了。
  他转过头来。这回,这少年才算是看清司机的真面目:整张脸瘦而阴沉,眉心的川字纹又长又深,像是一块水泥模板把这个字贴在上面,他的眼皮和眼袋都突出来,眼角有许多细缝向外扩散,使他的脸看上去很重,但他的面颊像一把小刀笔直地削下去似的,两条像括弧一样的法令纹绳子一样裹住了他的嘴。这张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走了似的。
  “你要是再乱喊乱叫,我就把你开到斗鸡场。听说过吗?小流氓在那里赌架,从早打到晚,打死算输,装进大货车用石子水泥浇铸,过一百年家里人都找不到。到了晚上还能活下来的赢一辆像这样的汽车。”
  少年的瞳孔放大,意识到这只是口头上的威胁,可这张脸已经让他不寒而栗。
  “我还可以把你拉到打沙船上去,过了江就到。黑心老板坐在船头看着你从早干到晚,等到你身上的肉被他榨干后,他把你扔在江滩上,警察找到你的时候,你饿得皮包骨头,他的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丝夸张的冷笑及时挂在少年嘴角,这可不是认■的时机。
  “切,你敢,你晚上不把我送到我奶奶家,我爸就会报警,你插翅难逃。”
  “这会你倒想起你爸了。你昨天不是要搞死他老婆吗?你昨天不是还拿板凳想砸死那个后妈吗?对了,前天,你不是把那三岁的小孩往浴缸里闷,想让他淹死吗?”
  “搞死那女的,还有那个小狗东西!”这孩子的怒气像被燃起来了,“霸占我的家,让我去我奶奶家过暑假,他还要带着人家的小孩去国外度假。搞死他们怎么了!你有意见啊,想两肋插刀?”那孩子咆哮着,唾沫喷到了司机的脸上。
  “你搞不死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前方一排钢管立柱伸向天空,上面张贴着醒目的广告:故作正经的香烟广告、名人坐阵的楼盘开盘、手机供应商、银行新业务、新款豪车,还有一只广告牌上是一组针织地毯图案,单看,都是好产品,可一股脑挤在一起,远看,就是一团浆糊扑面而来。
  “你比我想的更难缠。”司机说。
  “切。”少年说,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手上的硬物在暗暗发力,“快开,不要耍花样,快。”
  话音刚落,他的手腕已经被司机反手扣住,司机头也没回,双手已经从座椅间向后伸出去,少年的两只手腕已经动弹不得,从指间滑下去的是一只不锈钢叉子。
  一辆大客车从旁边飞快驶过,一声喇叭,刺破了雾蒙蒙的沉默,雨点击打车身,发出钢镚掷地的声响。
  “从现在开始,坐好,管好你的情绪,不然,你得领教我的厉害了。”司机甩开少年的手,少年一个趔趄,倒在座位上。
  “就在这辆车上,我一拳干暈过一个醉鬼,他吭都没吭一声。他本来跟你一样粗鲁,就在刚才,你的粗鲁超过他了。”
  少年捏着自己的手腕,鼻子里粗气直喘, 像在积蓄新力。
  司机没有给他撒野的机会:“我都看到你怎么死的了。离这里不到十公里有一个县城,离你奶奶家也就五十公里,可惜你赶不到那里了。”
  少年说:“就你?”这个还没有从手腕的剧痛之中缓过来的少年,显然不甘心放过反击的时机,可是过了半分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声音还抖动得厉害,疼痛可能还在持续。
  “你打算怎么干?”他继续追问。
  “我什么也不用干,我把你扔到街边,你自己可能还正高兴呢,你又不想去农场你奶奶家。你一肚子火,又不敢朝我发,就在街上随随便便找一个看上去很■的人发泄。县城里有个县医院,门口有人举个牌子在向人要钱,他的儿子得了白血病,他父亲才刚刚过世,他老婆也顶不住,倒在医院走廊上了,他只好出来要钱。你,走过去问他,为什么骗人?他说他没有骗人。你说你真的有儿子得了白血病吗?他说真的。你说,来,把证据举起来拍一下。你不就喜欢这么干吗?你不是趁你老子不在家,叫你后妈拿出爱你老子的证据吗?你后妈不是拿不出来被你一巴掌撸在地上吗?你那个小弟弟,不是也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让你瞧着不顺眼,被你往浴缸里摁吗?这街上的乞丐,幸好他把病历带在身上。看上去他比你后妈走运。他把孩子的病历和化验单举起来给你拍。你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说是假的,花几毛钱就能搞到这几张纸。他倒宁愿是假的,他倒宁愿自己是骗子。他不光是对你说,他还对着手机说。对,你那手机整天不离手,你在拍视频。他跟你解释。你不听,你就在那里喊,瞧这个骗子,瞧这个骗子,瞧这个骗子。你在他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还说他明天没准就绑起一条腿坐到另一条巷子去装瘸子。你还叫他下跪,向网友道歉。他百口莫辩,只好拿出手机,想给他孩子的医生打个电话让他证明一下,你一把夺过他的手机,说要饭的凭什么还用手机。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哭了一场,哭他怎么这么倒霉,可是一转眼的工夫,整个街上人都在看他的笑话,说他是个骗子。你还一个劲地嚷,把附近的人全招来看热闹……你就喜欢这么干,你上个星期在地铁里过安检的时候把一个人的行李顺下来挂在扶梯上,让那人把头钻进传送带找行李,差点让警察铐起来了,你自己录的小视频在朋友圈你还记得不。”
  像是自己的生活被别人扒开了一条缝,那少年的脸涨得跟熟过头的桃子一样。
  “你在县城里,跟在上海一个样。你还招呼一帮子同学过来玩。这些同学跟你一个德性,也可以说,他们乐意看你笑话,一个劲地叫你扒他的皮。你看到有人围观起哄,就更觉得自己了不起,不知道谁递给你一把水果刀,你就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刀,往那可怜的人脸上比划……那人就躲,身前身后全是人的腿,往哪儿躲呀,就那么任人拿着刀在脸上比划,一会儿,他的脸上就出现了好几道口子,你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冲动,可怜的人都已经要晕过去了,你还在边比划边摆姿势让人拍照。”
  司机回过头来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你以为谁都知道你其实是个没脑子的蠢蛋吗?你当谁都能给吓唬半天还能保持理智吗?你不知道人被逼到墙角会红眼睛吗?你又怎么知道人家的父亲刚刚去世,儿子又得了癌症生死不明,你自己往死路上走你怪谁,啊!”
  好像有军棍要敲下来,这孩子情不自禁地缩了下脖子,司机直瞪瞪地盯着他,发出了一声冷笑。现在轮到他的唾沫溅到少年的脸上。这孩子突然意识到,这人透支了那么多的耐性,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可他好像还留着一拳力气等着砸下来。这时的倾盆暴雨里,汽车外边的雨点砸进来,发出“砰砰”的声音,像是在给他助威,鼓励他加把劲。现在,轮到这孩子心里发毛了。
  “人家被你逼发了疯,抢过你的刀往你身上戳了几个洞。你猜一猜后来怎么样了?”
  “缩什么缩,”司机说,“怕了?刚才那狠样呢?就你这种豆芽菜一样的■货,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吗?你顶多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公鸡。你再喊一声你试试?来,我听听!”
  捏着还生疼的手腕,少年把脸侧到一边:“杀人偿命,谁敢?”
  “偿你的命,蠢东西,人家那是正当防卫,你被戳了几个洞还不好意思吱声,自己走到一边倒在角落里就那么不清不楚地死了。”
  “我爸不会放过他。”这也是过了一刻钟后这孩子才哑着嗓子半张开嘴斗胆说出一句。
  “你老子倒是想替你喊冤,可是网上朋友圈全是你拿着刀往别人脸上戳的小视频。他能怎么着?他哑口无言他!”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拳砸到方向盘上,一声尖刺的喇叭突兀响起,少年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这可是一路上这辆车第一次发出叫唤。
  三
  雨不知不觉小了许多,可是风声凄厉,黑暗翻卷过来,缠绕着汽车,渐渐只留下这两人彼此的面目。下了高速,路况更差,石子硌在轮胎上嗒嗒作响,路面上的雨在灯光下像刷了一层油。周边的车子都脏兮兮的,廉价的面包车、露出铁皮的货车,甚至还有摩托车和电动车在路上,骑车人裹在呼呼作响的雨衣里。   这样子他很容易跌倒,其实他身上已经湿了,要么不走,要么把脸露出来。少年眼睛跟着那个骑车人看得出了神。风雨里的行车人,黑天里的危险路面,专注的侧影,微微前倾的背,看上去人们都精疲力尽。
  “他有自己的主意。”司机简洁地说,把他红色的大手摊开,又放回方向盘上,好像是为刚才的怒斥道歉。他长着一双跟他身材比例不符的大手,粗壮,有力,手背上有疤痕。
  少年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开始感觉有那么一点儿尴尬。这感觉可不熟悉,可有点不对劲。
  “然后,”好像他没话找话似的:“再有十一里到一分场,雨下成这样,不知道那条窄水泥路有没有被冲掉。导航指望不上。地图上那条线,就是做做样子的。”
  后座上没有动静。
  “耐心一点儿,什么事都得耐心一点儿才好。”
  那孩子还是没吭声。
  这之后,很长时间车里一片安静,少年竟然沉沉地睡着了。少年不是仰着或者躺着,他向前伏撑着,头顶着驾驶员的座椅。
  小孩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人拿把刀捅过来。就像延续刚才司机的话。他躺在一只绿色的垃圾桶背面,看到巷子上方一条雾罩的窄天。
  他死的时候,倒在地上最后一刻,他瞧见的是他以前瞧不见的东西——那巷子上的石砖竟然会膨胀,一直胀大一直胀大,直到把整个眼眶塞满,它又突然开始变形。他慢慢转过脸,巷子顶上的瓦也在旋转,好像要对着他的脸砸下来似的。他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垃圾桶在晃动。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千万条腿在拖着它远离他,他只能看到行人的腿,各种各样的腿,粗的,细的,紧身裤的,短裙的,向他走来,要踩到他似的,终究拐向一旁,渐渐远离。他想呼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就连眨眨眼都好像做不到,眼前像是飘浮着木屑。他看着自己往下坠,往下坠,扒拉着,扒拉着,终于,他扒拉到一块什么东西,一把攥在手上,发出一声惊呼。他醒了过来。
  司机回头瞧他一眼,似乎在说,你也知道害怕啊!
  “我爸尽找我麻烦。”孩子吸着鼻子,发出轻轻的抽泣声。
  “你爸不希望你闯祸。”
  “你听他胡说,那女人就是个害人精,她别的都不会,就会拿甜言蜜语哄我爸,找我麻烦,哄我爸带她跟她儿子到处游山玩水。”这会儿他的口气像个女孩似的。看司机不吭声,他继续说,“你说我妈倒霉不倒霉,好好的家被人霸占,她自己只能住我姥姥家,一天到晚受我舅妈的气……难道就由着她霸占我的家,不行!”他的喉咙堵住了。
  汽车开进一个桥洞。桥洞的路坑洼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刚刚的山影和田地都消失不见了,前后左右一辆汽车都没有,蒙蒙浓雾之中,只听见水泥两壁呼啸的回音,汽车仿佛往黑暗的深处开去……
  “过一会儿就没那么黑了……”果然,不一会,汽车平稳起来,天和地重新出现在眼前。
  天一露出来,司机就闭了嘴,好像他对语言出自肺腑地厌恶。
  “我觉得我们今晚到不了普济圩了。”意识到气氛有点古怪,少年岔开话题,不停地朝窗外看,外面的路一点儿也看不清了。他疑心这不是到奶奶家的必经之路。他心里没底,又不想让人觉得他在任人摆布。
  “不,”司机说,“我们要赶回去,只要雨小一点。”他看了看少年。少年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摆弄着完全没有电的手机,把它在手上抛过来一下又抛过去一下。在他偷偷睥睨的间隙,他发现了司机跟刚才不一样的模样:头发贴在他的额头,有些脏,像是淌了整整一下午的汗,透支过度似的。
  八点钟刚过,他们驶过了最后一个拐角。在一座水泥房子旁边的铺着沥青的停车场前,道路中断了。周围房屋低矮,像是一片田野。
  村口一根细细的电线杆下亮着微弱的路灯,一把黑伞撑在那里。车子慢慢靠近伞边,司机摇下车窗。伞下探过来一张苍老的脸,她的银白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她的脸上忧虑重重,一看到司机,立刻眉头舒展,笑着打了招呼:“老金,你到啦!”
  少年已经从另一侧推开车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奶奶。
  “今天的雨下得跟打仗一样,不过我不担心你。老金,饭菜现成的,吃了再走?”
  “不了。”老金回头看了看车座位,轻轻打了把方向,车轮慢慢滑动,开走了。少年跟在奶奶身后。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在树梢磨砺,雾气在侵蚀。
  “他不是老金,”少年瓮声瓮气地说,“他不是好人。”
  “我认识老金都四十年了,”奶奶说,“他家就住在五分场。”
  汽车的尾灯都看不见了,少年仍然不肯转过他的头:“你瞧瞧他那样子。”
  “老金是好人。不要看脸,他不笑,是因为他心里苦。”像是对他俩在路上干了一仗了然于心似的,奶奶什么也没问。
  少年想跟她说说家里的事:后媽,后妈带来的儿子,挑拨父子感情,父亲的巴掌如此等等……他又要上火的感觉。
  奶奶回头瞅了他一眼,眼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像在抚摸他的饥饿和疲倦,然后,她轻声说:“孩子,不要看表面,人比你想象的善。”
  “不是说相由心生吗?”
  “那你这会儿的样子看着也够呛呢!”她笑了一下,又收住,明明开孙子的玩笑又不想让他觉得是玩笑的样子。她岔开话题:“他赶回去陪女儿,我不留他吃饭是因为我知道他想快点赶回去看女儿。”
  “他女儿多大了?”
  “一岁了。”奶奶说。看到奶奶家的房子了,门前挂着雨滴的晒衣杆上,还是前年看到的那只竹竿,他熟悉这支竹竿上的纹理,奶奶家的大门,也是油漆斑驳,上面还有他用圆珠笔涂的鸦。
  她抖了抖伞上的雨珠,推开了亮着灯光的门,让孩子往里去。
  房间小小的,里面摆着一张四方桌和两条木头长凳,墙上挂着一只大大的镜框,里面有少年小时候的光头照,还有他父母还恩爱时相拥在油菜花地里的照片。一只温暖的灯泡吊在屋梁上轻轻晃荡,可口的饭菜,奶奶温暖的怀抱,他熟悉这一切胜过熟悉他现在的生活。   从这个窗户里,可以看到邻居家的灯光,他家门前滴水坡上的煤渣填的人行道。以前这个房子是青砖简易房,现在变成两层洋楼,墙上贴着乳白色瓷砖,他曾经在那里和邻居家的孩子玩过游戏,也打过架,后来和好了。
  一种空间和时间的错觉,少年感到一阵眩晕。
  “他这个年纪,小孩才一岁,是太小了点。”奶奶还在轻声说着话,“大的要是不出事,他也不会再要这个。”
  “他那大孩子长得很讨喜,就是缺管教,遇事莽撞,不为个什么事,在街上跟人闹起来,被人刺了一刀。他不占理,也没吭声,他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喊疼。”奶奶自顾自说着,不管孙子在不在听。在不在听她都要说出来的架势。她的话语像柱子上系的缎带那样飘出来,却不容插嘴和打断。“我没见着,但是他们说暴风雨中他像一把大摇椅那样前后摇晃着走到一个巷子里,倒在地上。他蜷缩在那里,又不露出脸,让人看了害怕。没人知道怎么回事,经过他身边,都是躲得远远的。他也没喊救命。等倒垃圾的发现不对劲,送到医院的时候,血都流干了。我到现在还能听到他妈在清明冬至哭他的声音,这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可是,从这里离开之后,好像一切都变了。他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公园划船,在小船上,妈妈拿水往爸爸的脸上泼,他都笑得透不过气来,可是爸爸一脸茫然——可能从那时起,他的心就不在妈妈身上了。也是在这里,奶奶打了爸爸——她威风凛凛,保证帮妈妈讨公道,威胁爸爸说要离婚就不准他回老家,她让人觉得可以依靠。
  可过年时她又当妈妈的面改口,说什么“有些事,当时懂;有些事,老了也不懂,再想一想……”他和妈妈都像被抛弃了第二回,妈妈因此一直很憋屈,连带他也不太想来了。
  “大的出事快两年了,他总算能说几句话了。想想当时,他把手上的买卖放下来回来葬他的儿子,那真是雷打在心上啊!他听了来龙去脉,一句也没有责怪别人,一句大话都没有说过。”
  房子包裹在风眼里。呼啦一声,又呼啦一下,什么東西撞在窗户上,劲道听着大,可是奶奶站在跟前,这风也不像白天那么让人发怵了。
  “老金一分钱也没要人家赔。他还到医院去看了人家生病的孩子,那人没坐牢,上面说是正当防卫。”
  墙上有只旧年的蜂巢,由于年深日久,风吹雨淋,已经残缺不全,或许还有留守的黄蜂缩在暗里注视着这阴沉沉的暴天气。
  “让老金把眼珠子抠出来,把身上的肉割下来,把里里外外七七八八全拿出来,换他儿子,他也肯。可惜,也是妄想。”
  少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心里在翻滚,面上却显得有点呆萌,白天某种蛮横的痕迹悄悄在隐退。
  “不要怕,”奶奶说,“每年都有这样的雨季。明天太阳出来,你去找你的好朋友们玩。他们都还记得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的冬瓜炖排骨,香味刺激了少年的味蕾,这才想起自己其实已经整整一天没好好吃饭了。
  乡村的夜,摆脱了汽车的轰鸣和人群的涌动,单调、深沉、恬静,屋檐滴下水珠,窗外有不知名的小动物的低语声。少年侧过身睡着了,耳边闪着湿漉漉的光泽。奶奶俯过身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身仰卧。少年的脸静如晨光,雾气尚未完全消散,青春的轮廓正在渐渐清晰。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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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 外  我们通常隔着这层玻璃  透明  又保持必要距离  现在我终于把它打开  在同一片空间里  时光旋转  阳光,空气和大地的给予  没有迟疑,没有厚此薄彼  蝉声与鸟鸣,已陪伴我们许久  没有打扰的节季  我是临窗早读的书生  在你绿色的顾盼里,再一次  选择了推窗  无语中,向你挥一挥手  然后在一截慢时光里转身  抵 达  当我写下这行句子  我的马  已将我带入混沌的白和黑的边缘  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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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每每回家,携一身淡淡的海腥味。这个深谙海洋之深广与动荡的人,从来不会在家逗留得久,船才是他漂浮的陆地。以至于在从前的许多年里,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更长的时光里,父亲对于我来讲,更像个客人,来自海上的客人。  那艘木帆船,是父亲海员生涯的起始站。木帆船凭风行驶,靠岸时间难以估算,我无法想象稍有风就晕船的父亲是怎么度过最初的海上岁月的。比起身体遭受的痛苦,精神上的绝望更易令人崩溃——四顾之下,大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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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云朵翻过南山,相比夏天  多了些从容,少了些急躁  凉风一路吹来,万物俯首  世界安静祥和,大地谦卑  唯有秋天啊,温柔如琥珀  此时,谁安卧在南山脚下  看阳光堆积,听白桦叶落  记忆的石头在流水里滚动  身体的缺口今晚就要闭合  唯有秋天啊,温柔如琥珀  二  在手掌上摊开一叶秋天  给你看她那火红的裙裾  时光雕琢的完美身体  汗水侵蚀的记忆之盐  在纵横交错的叶脉中  我看见秋天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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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肥叔  那时候是夏天,我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很奇怪为何从前上班的马路变得起伏不平。我真想坐车,但许久没有看见一辆空车。我只能继续走着,走到一个天桥的下边。记忆中上班的大楼就在天桥后边,我没有办法,只能走过去看。  大楼就在眼前,我的头发在风中飘,这是我结婚来这里定居后就留起的长发,昨天特意修了修,努力看起来很潇洒。那时的那栋大楼,我只觉得能够走进去就非常了不起,那年我三十二岁。  一个女人坐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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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与近  远山不远,  只需一只白鸽借我一双翅膀。  威尼斯不远,  我站在地球仪前伸出一根小拇指,  就可搭起一座桥。  尘 世  寒冬,对河滩的那片芦苇荡  多一些恭敬和宽容吧  它们在花败叶枯的季节  在没有一件棉衣可以裹体保暖的境遇下  瑟瑟发抖地站立在一阵阵狂风里  那么无助,又那么坚强  我疾步穿过的时候,它们没有表露出  一丝萎靡憔悴的样子  想起几天前,我大病初愈的模样  这片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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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江寺  泊在长江北岸  一泊,已逾千年  两只锈迹斑斑的铁锚  锁住一个古城的咽喉  尽管江水日夜浩荡  你依旧是一艘风平浪静的船  击破长夜昏沉的钟声  抚摸大殿里每一件法器后  随波逐流  祈祷之人的心思  又回到了空寂  振风塔无疑是镇宅之宝  像高高耸立的桅杆  在桐城文派独领风骚的大旗下  还是迟迟不敢扬帆  弥勒佛求现世的安稳  笑纳着八方香客  偶尔传来几声江鸥的鸣叫  终究不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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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塘的芦苇  北塘的芦苇和不是北塘的芦苇  都是芦苇。像北塘的居民  迁居到了他乡乃至异国  也还说自己,是北塘人  城市的大脚在到处走动  北塘的芦苇躲躲闪闪  她怕这大脚踩到了自己的性命  那样就断了自己绿色的香火  隔着宽宽的马路,北塘的芦苇  天天看霓虹闪烁,高楼林立  那曾经的家园,亲切又陌生  已不再有一个熟悉的邻居  北塘的芦苇当年意气风发  是左右北塘颜色的主人  他们给鱼喂食,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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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九月的雨水莫名其妙得多,洗不净脚丫子,上面还粘着泥巴,我吃力地提着一蛇皮袋子书和几件陈旧的换洗衣服,裤裆里紧扎着一小叠学费,不知所措地来到县城复读。  潮湿而促狭的县城很小,傍着一条叫资江的河流。主街道短得如盲肠,这是肚里有墨水的人文绉绉的说法。这街道从县政府那头点根烟还没吧唧三口就走到了金三角那头,这是县城老烟鬼们的说法。而小河街的资深居民会这么豪爽地说:这街道老子一泡尿从这头走到那头都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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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北河,仿佛散文家傅菲的故事宝盒,草木山川、人事因循、故物光泽等,皆如汩汩之泉水,常不择地而涌。而他的故乡枫林盆地则是集中的点位,作为经验再现的原点而存在。目光再延伸一下,以闽浙赣为代表的南方大地的褶皱,则构成了其写作丰富的矿藏所在。一个散文作家,当然难以清空他的故乡和童年。不过,因为处理方式和审美指向的不同,终归于路径分岔。在对故乡这一方深井的开掘层面,在多侧面,多层次,并形成社会学意义上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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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司机既是我的下属也是我的朋友。通常下班前,要到我办公室“报到”,吹吹牛,聊下事,然后撤。今天有事要面谈,我等他们来。  快下班,大刘司机出车先回,车钥匙丢写字台,身子跌入沙发,闭目,养神。他国字脸,浓眉大眼,肤色白净,赭色休闲西装,皮鞋擦得贼亮。  我搬张椅子小心靠近坐下,松了西装领带(工作服),摆出一副遇到了为难事又不得不为之的模样,定睛看着他,告诉他有个人事安排。  大刘司机扶正金丝边框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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