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明:从电梯工到国服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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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是手握钢枪的军人,复员后却拿起了尺剪针线,成为了服装高级技师;曾经是干着轻松后勤工作的电梯工、库管,却因为对“国服”中山装有着深深的痴迷,最终成长为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来访的外国元首们量体裁衣、试样制装的“最牛裁缝”……从第一次拿起针线开始,三十年间,高黎明的职业之路充满了传奇色彩。
  初夏的一天,记者带着好奇来到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北京红都集团总部,走进了“高黎明服装工作室”,两张大大的木质工作台,一旁的“胸腔”“穿”着一件刚做好的外国驻华大使的中山装,一面落地镜让不大的屋子亮堂与宽敞了许多。就是在这间不起眼的房间里,诞生了一件又一件顶级定制男装。
  听着高黎明将这些服装背后的故事娓娓道来,除了故事的精彩,更让人感动与顿悟的却是在剪刀与布料的刚柔之间,在针线的方寸之间,蕴含着的职业前进的力量与最朴素的真理。
  梦想的力量——从零开始
  1956年,208名来自上海波纬、雷蒙、造寸等21家服装店的“红帮裁缝”被选拔到北京,其中最著名的7家成立了北京友联时装厂,后更名为北京市红都时装公司。这一事件在红都企业史上被称为“红都迁京”,红都迁京后主要面临三大任务:为中央领导服务、为出国人员服务、为驻京使团服务。
  在红帮裁缝红遍整个京城的时候,18岁的北京青年高黎明参军入伍。5年后,高黎明复员回京,进了红都,成为一名工人。
  那是在1981年,改革开放刚刚迈开步伐,中国人对服装多样化、个性化的需求,正从曾经满大街的蓝色、黑色和中山装中“释放”出来。
  刚进厂时,高黎明的岗位是电梯工,每天只需揿揿电钮,在一楼到五楼之间往返,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而每次电梯到了四楼,高黎明都能看见直对电梯口的田阿桐师傅的工作室。田师傅在中南海进出,为国家领导人制装,是厂里上上下下的“偶像”。每次田师傅坐电梯,高黎明都主动和他聊天,熟了以后就去田师傅的工作室参观。看到一件件像艺术品一样的中山装和西服,高黎明被迷住了,“当时我就有一个想法,我也想做出一件这样的衣服。”
  自此以后,这个念头就在高黎明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但“开花”却颇费了一番功夫。
  高黎明向领导申请调到制装车间。别人好心劝他:“去车间工作很辛苦,在后勤自在又轻松,要是真到了车间,再回来就不容易了。”但高黎明却没有听进去。后来,他被调到仓库,负责看管仓库的布料,一干又是两年。这两年高黎明也没闲着,经常向有经验的师傅求教,学习每种布料的特点,了解什么布料适合做什么衣服,有关布料的知识全都烂熟于胸。
  1983年,高黎明如愿调进流水车间,成了一名从窝裤脚干起的学徒工。“厂里的要求特别严,一寸布料缝几针都是有数的。刚开始不习惯,就想着裤脚往上一绷就行了,但检验的时候不合格就得重新弄,慢慢地就学会细致了。”练好了这个基本功,高黎明上大车间流水线做裤子,33分钟就要做出一条裤子来。做了10个月,他又被调到小车间的流水线上。每年,厂里会从全厂2000多人里面选拔十多名技术骨干到田师傅那里培训。虽然没有进入这个名单,但高黎明也跟着去了,他是被田师傅调来做辅助工作,工作内容还是做裤子。“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会做上衣才算厉害,做上衣的还有点看不起做裤子的。”
  但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埋头闷声做裤子的小伙子却在一年后一鸣惊人,不仅在这一年中,因为踏实细心,被田师傅看中,正式收为徒弟,还在最后的考核中获得第一,得以留在田师傅身边,跟着师傅给国家领导人量体裁衣。而多年磨练之后,这个曾经在制装上“零基础”的小伙子成为了中国最高端的服装技师,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来访的外国元首们试样制装。
  从拉开帷幕时的配角到绝对主角,有人说,高黎明的故事是特例。但从一开始,在这个特例背后就没有什么秘密。
  对于田师傅的“魔鬼训练”,高黎明至今记忆犹新。田师傅非常严格,他只教授一遍,领会多少完全凭个人的努力。“你正一个个工序做着,师傅过来看一眼,不吭声就走了,等你做完把衣服挂在胸腔上,正自我欣赏呢,师傅过来就告诉你哪儿错了,你就得老老实实把衣服拆成片重做。这样你才能记得清楚,不会再犯。那个时候,当徒弟的几乎没有没掉过眼泪的。”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在田师傅工作室培训的那一年,高黎明连中午休息的时候都在练习。那个时候,呢子大衣的料子特别厚,拿手顶针很费劲,他手上厚厚的茧子就是从那时磨出来的。推、归、拔、烫这些过硬的制衣基本功,也是在那个时候一点点苦练出来的。高黎明总说:“笨鸟先飞呗,我对技术特别贪心,总学着这样,想着下一样,找一切机会想多学点东西。”
  有人说,你能想多远,决定了你能走多远。这句话在高黎明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他的职业之路延伸得比常人更远、更久,起点就是那个“做出一身像样衣服”的简单梦想,之后就是一步步去实现再大一点点、再高一点点的目标。
  责任的力量——德艺双馨
  经高黎明手的衣服,穿着者不是国家领导人,就是外国政要,因此这项工作有一定的特殊性,需要高黎明在工作中比别人更精心、更专心、更小心、更用心,在技术上要更娴熟、更准确,工作的压力可想而知。
  1995年,他第一次独自给领导做衣服,因为太紧张了,给领导量尺寸的时候手都哆嗦,他不停地对自己说:“千万别量错了,可没机会再量一回。”领导非常平易近人,还和高黎明聊天,他慢慢才放松了些。
  每当任务一来,就意味一项新的挑战。从量体开始,每一道工序都没有返工或重来的机会,所以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或侥幸心理。
  2009年,高黎明完成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件作品——国家领导人建国60周年国庆阅兵时穿着的中山装。刚接到任务时,他还有些兴奋,但很快兴奋就变成了沉重的压力,“量体回来后,我两天没敢动剪刀,晚上也睡不着,整整两天都在思考。”在高黎明心里,这件衣服代表的是国家形象,不能只是挂着时好看,穿在身上做各种手势动作时也要保持服帖整齐,要确保国内外记者捕捉到的每一张照片都是美观大方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高黎明没睡过一个好觉,常常半夜坐起来,想着衣服的哪个部位怎样做才更好,头发也白了不少。虽然试衣很成功,但高黎明悬着的心还是不敢放下。直到国庆那天,从电视上看到领导人身着中山装神采奕奕,在挥手动作时,衣服服帖自然,没有丝毫滞涩,高黎明的眼眶湿润了,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干手工制衣这一行,精神上的压力还来自工作本身。手工制衣的工作非常单调和枯燥,练起基本功来很苦,但工作的要求又很高,五大步骤二十多道工序,要精确到每一刀、每一针,慢工出细活,成衣需要20到25天。这也是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干这行的重要原因。还是在跟田师傅学习的时候,有一次,高黎明拿到一块料子,给一位重要客户做裤子、外套和坎肩。如果安排得当的话,料子做这三件是正合适的。但高黎明动刀的时候,完全忘了坎肩这回事儿,也没检查就动手剪了,剪完才发现剩下一块宽40公分的料子,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坎肩没做。那是高黎明做衣服以来最大的失误,师傅知道了很不高兴,差点把他退回车间。“现在经常做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一套的服装,一剪子下去剪不好,一辆车就没了。”尽管拿起剪刀已经三十年了,但高黎明每天依然要面对细心与耐心的挑战。
  压力还来自于身体上的。裁剪衣服时,需要半弯着腰,再加之高黎明裁剪的多是领导人的服装和特体服装,常常弯腰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对眼睛和腰都是极大的负担……
  记者问高黎明怎么减压,他笑着说:“我空闲的时候喜欢听听歌,哼哼歌。”再问他,有没有累到不想再做?高黎明回答说,他喜欢做衣服,所以一做就是三十年,从来没有动过转行的念头。经他手的衣服有上万套,每完成一套衣服,都让他很有成就感。
  一针一线之间,有着创造的乐趣,也有枯燥的折磨,刀刀、针针计较的压力,而支撑起每一件高品质成衣的就是制衣者强烈的责任心。2008年奥运会前,高黎明作为在一线岗位的技术精英,被安排重点为参会的中外官员制装。他参与设计、制作的参奥人员服装共计2000多套,品质始终如一。在圆满完成每一次制衣任务背后,都是时间紧、要求高的高强度劳动,加班加点成了常态,抱病坚守岗位也是常事,高黎明的回答是:“这是工作,拿在手里的衣服就是一种责任。”
  这些年来,来挖高黎明跳槽的人不少,薪水比他现在要高得多,但高黎明总说一句话:“企业培养一个人很不容易,没有红都,我什么都不是。”言辞间是谦逊与感恩,更透着一份身为企业一份子、团队一员的强烈责任感。现在,他带着整个工作室承接重大制衣任务,开展业务指导和青年员工培训,研究技术革新,又将技艺传承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肩上。
  如果说热情是职业的最初动力,那么责任感则是“保鲜”这一动力的关键因素。任何一个职业都如同硬币有正反面一样,有乐就有苦,要坚持并有所成就,需要热情,更需要责任感。高黎明还想强调的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把自己稳下来、定下来,才有可能做出较大的成绩。
  创新的力量——再造经典
  一天,一位患有小儿麻痹的外企公司高管找到高黎明定做西服。这位客人双腿、双肩、臀部都不等高,差了两寸还多。他在日本、上海都定做过衣服,但都不合体。后来经人介绍找到高黎明。高黎明发现,对这位客人不能用普通的裁剪方法,便给他仔细量了全身的尺寸,全部单片剪裁,后来试衣时又多次调整。这位客人拿到成衣后非常满意,陆续在红都定做了50多套衣服。
  制作特体服装是高黎明在工作中遇到的难点之一。在攻克这个难点的过程中,高黎明逐渐创造出了一套自己的独家秘技,被称为“高氏裁量法”。“高氏裁量法”分为“观、记、画、试、查”五个步骤,精髓就在于沟通和人性化。
  量体的时候,高黎明喜欢和客人聊聊天,问问客人穿衣的偏好,喜欢宽松的还是合体的,喜欢高腰、中腰还是低腰,了解客人的生活习惯和职业,白领和军人的穿衣习惯肯定就不一样。他还把观察到的顾客的体型特点记下来,量衣单上经常有“平肩”“溜肩”“平臀”这样的字眼,“有了这些提示,我在下一个步骤画图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有一个立体的形象。”
  裁剪完成之后,高黎明会先让车间做出一个半成品,然后请顾客试衣,中间的试衣步骤是国内外高级定制服装的共同特点,“经常要试两到三次,我会仔细观察所有的细节,听取顾客意见,发现不足之处立刻进行调整。”
  衣服做成之后,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查”。高黎明会把衣服挂在“胸腔”上,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跳线的地方,用手摸一遍领口是否光滑,每一粒纽扣是否牢靠,力求每一件服装都像艺术品一样尽善尽美。
  而所有这些工作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更好地把握客人的需求,度身定做个性化的服装,实现 “一人一版,一人一款”。
  高黎明是个爱琢磨的人,量着裁着中间,他又开始在几十年不变的中山装的个性化上做起了文章。
  老式的中山装后背都是不破缝的,是整片布料。现在人们的审美观发生了变化,喜欢收腰的款式,所以高黎明就在上衣开了“中缝”,让中山装也有了“腰身”。过去中山装的领子都是一个尺寸,到了高黎明手中,被缩小了一点,但又比普通中山装领子稍大,显得很大气,还能根据人的脸型和体型进行调整。他又在中山装四个兜里压了层粘胶,使衣服更为平整,在缝合衣服下摆时特意加了一个褶,即使有风的时候也可以避免衣角上翘与摆动,对袖子也做了些变化,模仿西装袖子的长度,露出衬衫袖口,显得很利落……在工作室里那件给外国驻华大使制作的中山装上,记者还发现兜盖被设计出了美人尖般的弧度,流畅的线条透着丝丝东方韵味。
  在为北京市领导制作参加奥运开幕式的服装时,高黎明又开始琢磨了。考虑到8月8日正值三伏天,为了让穿着更舒适、凉快,他把传统西服改做成前夹后单,既保持了西服挺括、高贵的特色,又改进了西服在夏季穿着时的不便。
  一板一眼的男装定制,就那么几个经典款式,照理说,本没有什么发挥、创新的空间。但高黎明将它与时代的变化、客人的个性与需求结合起来,为“人”创新,为“人”将每一个细节做到极致,在方寸之间有了大变化。如此精心定制,难怪每个客人在穿上高黎明制作的服装后,都会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如今,在服装的传统与潮流之间,他有固守,让经典延续,在改进中成为新的经典;也有开放,他每天都关注时尚,看时尚杂志和服装秀,研究新面料、新技术,希望自己能创造出代表中国、适合中国人的服装款式来。   回顾自己的职业道路,高黎明总结了做好这行的四个要素。一是要爱好这行,对这行有兴趣,不爱好强学也学不好;二是学东西还是要踏踏实实的,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得一步一个脚印,这样才能出成绩;三是性格要稳重一点,能沉下心来,要细致;四是要有创新的想法,思维灵活一些。而随着退休的年龄越来越近,如何让经典延续的问题一直萦绕在高黎明心头,他希望能把自己制衣的技艺传承下去,也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分享给年轻人。
  那天下午,坐在高黎明的工作室里,欣赏着宛如艺术品般的高级定制服装,听着高黎明三十年的职业故事,阳光也因此变得醇厚起来。岁月流逝的点点滴滴,都留印在了红都车间的流水线上、田师傅工作室的卷尺和高黎明的裁剪刀上,又把最有价值的部分缝进了件件独一无二的高品质成衣中。
  对话高黎明
  《职业》:现在高级定制的概念非常火,但我们也看到愿意来学制衣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您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
  高黎明:现在老一辈的技师陆续退休,来学制衣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要么不愿意来,要么来了一段时间就换岗或跳槽了。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太辛苦,一个是收入低。这样青黄不接的状况,很让人着急。我想要改变这样的情况,一个需要靠宣传,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行业,另外也需要在体制机制上有一些变化,加大对技术人才的激励力度,以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加入。
  其实在服装业中,随着人们对服装个性化的要求越来越高,高级定制也代表了未来的一个发展方向,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和人们观念的改变,服装定制还是很有市场的,这个职业也是很有发展前景的。
  《职业》:现在带徒弟和以前带徒弟有什么不一样吗?
  高黎明:过去师傅带徒弟,徒弟们都言听计从,现在带徒弟就没那么轻松了。你说了,他们得琢磨琢磨。现在的青工大多从技校毕业,学过理论知识,常常会和师傅掰扯书上是怎么讲的。我就告诉他们,有些数据不能完全按照书上的来,理论和实际不都是完全吻合的,得按照实际的情况灵活处理。所以我希望现在的青工在工作中得注重和实践的结合,靠在实践中积累的经验说话。
  《职业》:您心目中的技能人才是什么样的?
  高黎明:我觉得有以下两点就可以称为技能人才。一是能做好本职工作,还能沉下来,潜心钻研,不断创新,能与时俱进。二是有超前意识,关注本岗位、本行业的最新发展趋势,并能积极作出反应,付诸行动,以及进行引领行业发展的研究和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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