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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马上又到了越清县各个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日子。
时值隆冬，藏在大山深处的靠山村却是豆麦吐绿、油菜飘香、炊烟袅袅，一派生机勃勃的喜人景象……听说要重新选村主任，犹如平静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大石头，小小的山村一下子热闹起来，大伙都在猜测，谁会是村里的下一任村主任。村主任这个官儿虽然比芝麻大不了多少，才管理着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两千多人口，待遇也低，是一个苦差事。可在大伙眼中，无论这官多小，却始终是个官，总比一般平头老百姓高一级。
就拿现任村主任张大昌来说吧，从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当村主任（过去叫队长、村长），到如今五十多岁的年纪，当村主任已有三十几年时间了。别看此人其貌不扬，平日里嘻嘻哈哈，毫无派头。可靠山村的有些事，只要他不点头，连乡里的干部都难以摆平，因此乡党委政府在处理靠山村的有些问题时，多少都要给他一些“面子”，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说：村主任张大昌在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心目中的地位，绝不低于一个副乡长，是靠山村的实权人物。可张大昌本人却似乎并不看重这些，每次换届选举前，他都显得镇定自若：“群众信任我，选我，我就当这个村主任，不选就算了，反正我决不去拉选票。”可说归说，不知什么原因，每次选举的结果，他总能高票当选。
今年的情况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村民李有贵报名参加了村主任的竞选。李有贵何许人也？此人自幼没爹没娘，是个孤儿，可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靠着开拖拉机的叔叔供养读到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就在高考前夕，他的叔叔出了车祸，欠下一屁股的债，他连考场都没进就回了家。由于不甘心守着那几块寡田薄地过一辈子，李有贵四处求人，借了几万块钱到邻乡矿山开矿，经过十多年的摸爬滚打，竟也闯荡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如今已是越清县内有名的小老板，在县城开发区建了房、买了车，还找了个城里姑娘做媳妇。李有贵有多少钱，靠山村人不知道，不过听说至少也可以买十幢村委会那样的三层小洋楼。这李有贵发了财，倒也不忘本，经常开着那张靠山村人连名字也叫不出的越野车回来，要么资助两个困难学生，要么给村里捐点钱搞公益事业，村里那段1000多米的水泥路，就是他前年捐钱修的。不仅如此，据说他和乡里的好多干部都很熟，经常和书记乡长在一起称兄道弟地喝酒。
听说李有贵要竞选村主任，有一个人首先坐不住了。谁？张大昌的老婆吴玉菊！这也难怪，吴玉菊一直觉得，当了大辈子村主任夫人，做人也更有了尊严：平日里每个村民见了她，总是很恭敬地笑脸相迎，连村东头老倔头家的那条恶狗，见了她也只是一副摇头摆尾的可怜相。每次换届选举前，张大昌不愿出面拉票，说有贿选的嫌疑。吴玉菊可管不着，照样东家进西家出，和村民沟通沟通……因此她一直很自信地认为，这么多年来张大昌一直能平平稳稳地当靠山村村主任，有自己的一半功劳！
李有贵回村后，就一直没闲着，不是问村东的老倔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就是问村西陈寡妇的儿子上学有没有困难。看见老人递上香烟聊聊家常，见了小孩不忘掏个糖果讲个笑话……还向村民承诺说只要自己当上村主任，一定要带领大伙栽烤烟养奶牛栽泡核桃发家致富，一定要修水渠挖公路建学校安闭路电视，让靠山村的村民也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听说李有贵要竞选村主任，张大昌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看上去丝毫没有选举前的紧张感，好像这选举的事与他毫无关系，每天依然很悠闲地躺在那张陪伴了他大辈子的旧篾椅上，喝寡酒抽旱烟晒太阳……吴玉菊实在忍不住了：“老头子，李有贵不是在城里当大老板吗？回来凑什么热闹？”“竞选村主任呗。”张大昌把旧篾椅往墙角边有阳光的地方移了移，仍是慢条斯理地喝着他的苞谷酒。见张大昌爱理不理的样子，吴玉菊有点火了：“你还有心思喝酒，还不快去村里活动活动。”“活动什么，现在讲民主，大伙爱选谁选谁。不过我心中有数，放心吧，这村主任夫人的位子你一时半会还丢不了。”“人家比你年轻，学识比你高，钱比你多，听说前几天还请书记、乡长吃饭呢，这回选举我看是凶多吉少，你等着光荣退休吧！”吴玉菊气乎乎地出门去了。
预选的结果，果然没出吴玉菊的预料：李有贵得票1943票，张大昌1156票。“就知道喝酒，这回你还得意吧，看人家比你多好几百票呢！”刚在村中心校围墙上看完预选结果回来，吴玉菊就开始发牢骚了。“你这个死婆娘，急什么，不是照样被列为正式候选人了吗？”张大昌大声喝斥道。“什么正式候选人，名字都跑到人家下面去了，你没听到大伙的议论吗，你这村主任当到头了……”吴玉菊刚顶了一句，看到张大昌的手举了起来，马上识时务地进了房间……
第二天，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乡里通知张大昌：县村级换届领导组办公室接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说靠山村原村主任张大昌有挪用村集体资产和收受贿赂的行为，要求严厉查处，取消他新一届村主任正式候选人资格，其中还特别指名道姓说某外地包工头两年前曾送过张大昌好几千元的红包。消息传了出来，整个靠山村好似炸了锅！吴玉菊一听到这消息，先是一愣，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马上跑到村头的大槐树下，指着李有贵的房子骂开了：“是哪个没良心的，吃饱了没事做，我们大昌为村里做了一辈子事，连公家的饭都没多吃过一顿，有本事报出名来，躲躲藏藏算什么……”
正骂得起劲，一记耳光狠狠落在了脸上，张大昌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臭婆娘，还嫌老子不够丢脸吗？给我滚回去！有什么叫上面来查！”吴玉菊正在气头上，挨了这一记耳刮子，几天来一直窝在心里的火一下子爆发了，一把拉住张大昌的上衣后襟，一头朝他的后背撞了过去，张大昌 猝不及防，“啊哟”一声扑倒在地，膝盖钻心地痛，挽起裤脚一看，都磨出血了……众人一看这架势，忙把俩口子拉开了。
“狗……”张大昌刚想骂句粗话，寒冷的空气冻得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条淡淡的鼻涕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他用右手揩了一把鼻涕，提起右脚，把鼻涕抹在鞋帮子上，双手插在袖子里，跺跺脚就往家走去了。吴玉菊被村民架到路边，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刷”地落了下来，不知是为张大昌的粗鲁感到委屈，还是为即将失去村主任夫人的地位感到难过……
冬日的夜晚，繁星满天，月亮在星星的映衬下露出半个笑脸。晚饭后，靠山村的男女老幼都聚集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议论张大昌挪用村集体资产和收受贿赂的事。大伙都觉得，张大昌当了三十多年的村主任，要说大的本事没有，村里的发展是有些滞后，可要说他挪用村集体资产和收受贿赂，大伙打死也不相信。“要是会挪用贪污，他家的老房子早就翻新了。”“要是收受贿赂，他家里的电视机怎么会比大伙家的都小呢？”“肯定是李有贵，是这兔崽子！”许多村民平时就看不惯李有贵发家后每次回家时大车出小车进摆阔的样子，现在更是觉得肯定是他为了选上村主任，不惜无中生有污蔑老主任。“这种人心术不正，有钱又怎么样，就是不选他！”“对，咱们都不选他，让他滚回城里去！”“滚回去，滚回去……”
明晃晃的月亮不知躲到哪去了，只留下几颗调皮的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
县村级换届领导组办公室对举报信的事也特别重视，第二天就联合相关部门到靠山村进行调查。见了调查组，张大昌的眼圈就红了：“当了这么多年村主任，想不到发生这种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黑是白，让事实来说话，我一定配合领导的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调查组一找到举报信上提到的那名包工头，包工头一口就承认，两年前村里有一条河道要砌石，政府有一笔拨款。为了抢到工程，的确曾经到张大昌家里送过红包，没想到张大昌却把他大骂一通，毫不留情地赶出家门。而许多村民也很爽快地承认，为了开个结婚证明、批个宅基地什么的，也给张大昌送过一些烟酒糖果，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自己已当了三十多年的村干部，不想晚节不保……
县联合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张大昌不仅没有挪用村集体资产和收受贿赂，还多次拒收红包、礼品，折合人民币达5万多元。
5万多元，这可是他当村主任近10年的全部收入啊。连县调查组的领导都竖起了大拇指：这样的干部，太难得了!
正式选举的那天，一直晴好的天忽然飘起了绵绵细雨，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靠山村3000多选民的热情。在村委会选举主会场，六十岁的老倔头，由于家里没有一把雨伞，把最厚实的棉袄穿在身上冒雨赶来，说是这厚棉袄能挡寒、挡雨，淋湿了棉袄可以在太阳下晒晒，误了选举可是大事儿：“我们想选谁就选谁，这权力珍贵着呢！”
最终的选举结果，很是出人预料:张大昌得票2956票，李有贵仅仅得了143票，连预选时的零头都不到。喜庆的鞭炮声，在靠山村的上空响起：张大昌再次以高票当选靠山村村主任！这也似乎是众望所归的事。
雨过天晴，大片的云雾却从山那边漫过来，漫过山脚的小河，涌上山梁，笼罩着整个靠山村。回到家，吴玉菊亲自下厨给张大昌做了几个好菜，老俩口边吃边聊。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那封举报信：“你说那封该死的举报信是谁写的？这么缺德！不过话说回来，这封信好像还帮了咱们的大忙。没有它，那些原来选李有贵的村民怎么会调转头来选你呢。”几杯苞谷酒下肚，张大昌似乎有些醉意了，斜眼瞄了瞄自己的婆娘，意味深长地说：“你说是谁写的就是谁写的呗，管它呢，反正一切尽在掌控中。”
落选后在村民的唾骂声中回到县城的李有贵，直到如今仍想不通：那封不但让自己落选，还搞得他声败名裂的举报信，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写的？
红椿门
老孔家是孔家庄最困难的人家，老孔家的大门是孔家庄最破旧的大门。
十年前，老孔就想把自家那道又破又旧的红椿木大门换了。可十年后，老孔家的大门依然是那道又破又旧的红椿木门。
为什么？还是那个字：穷！
老孔家会穷得连道大门都换不起，这可能是老孔的父亲从没想到过的。老孔家的房子曾是孔家庄最好的房子，老孔家的大门也曾是孔家庄最好的大门，因为老孔的父亲曾是孔家庄甚至整个越清县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富得流油。作为孔大地主唯一的儿子，老孔却从没过过一天地主的日子。从他记事起，这个世界就已换了天，村里那帮穷小子，经常跑到他家里来，把能搬的东西全搬走，能砸的东西全砸坏，这还不解气，有一次还用斧头狠狠劈了那道红椿木门一斧，教训老孔的父亲说要是再不好好改造，下次这斧头就不是劈在门上了。后来，老孔的父亲实在受不了那没完没了的批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头扎到村里那口古井里死了。死了又怎么样？孔家庄的人都说，大地主畏罪自杀，死了活该，只可惜了村里那口井，再也不能喝了。大地主死了，老孔就成了小地主，成了村里无产阶级抛弃唾骂的对象……
一晃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孔家庄人似乎忘记了老孔是地主的后代。就算是地主的后代又怎么样，还不是过着穷巴巴的日子，多年来一直吃政府的救济粮。为这，老孔经常感叹：还是共产党好啊，不记仇，要不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挨枪子也是应该的，饿死就饿死了，和死了只臭虫蚂蚁没什么两样。
这些年，孔家庄人要么贩牛卖马做生意，要么外出到大城市打工，反正都想方设法富了起来，只有老孔还是特困户，和三个儿子挤着院破旧的古房子，平日里阴暗潮湿，好像大白天都会钻出个鬼来，雨天外面大雨不停，屋里小雨不断。孔家庄人富了，许多人都建起了高大漂亮的镶瓷砖的大铁门，最不济的人家，也在木门上抹上油漆，看上去亮堂多了。只有老孔家的门，三十多年来一直没换过颜色，就像个落难的贵妇人，一无所有了还舍不得脱掉头上那顶象征富贵的破帽子。老孔家没厕所，三个儿子自小就经常躲在门后小便，门上留了许多条蛇一样的尿渍，门芯也坏了多年，一到刮风下雨就咯吱咯吱响，好像马上就要倒下来。前几年大儿子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到了老孔家门前，看看那道大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最让老孔窝心的，是那道深深的斧印，一看到它，就让老孔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换门，一定要换，再穷再难，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换门。老孔把换门列上了家庭重要议事日程：这一个月老孔不再喝酒，三个儿子从现在起戒烟，一家人坚决不吃肉，今年的年猪就不杀了，等过几天就把圈里的那两头肥猪全卖掉，买一道漂亮的大铁门，再买几箱瓷砖。能省的就省了，买不起红砖就自己拓土基代替，反正外面有漂亮的瓷砖包着，别人也看不出来，砂石就靠一家人到十多里外的河里去背，再卖几只鸡付工钱。三个儿子也一致赞同：是啊，是啊，门都要倒了，还杀什么年猪。可没等老孔卖猪卖鸡，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一天，孔家庄来了两个西装革履的城里人，在村里东瞄瞄，西看看。最后竟盯上了老孔家的那道木门，这儿敲敲，那儿摸摸，然后径直走到正在门前编篾篮的老孔面前：“大叔，这门卖不卖？”
“你们是收门的？”老孔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怀疑地问。这些年，经常有城里人来村里收破烂，什么坏掉的锄头，生锈的钢条，喝空了的酒瓶，甚至连女人的头发都要，不过收旧门的倒是第一次听到。对于这些小商小贩，老孔一直持敌对的态度：几年前，一个收废品的城里人就是趁老孔不在家的时候把自己的老婆收走了。因此，老孔一看到村里收废品的男人，就会朝他吐口水。不过今天怎么看这两个城里人，也不像是收废品的呀！
“是啊，是啊，我们就是专门收购木门的。”一个城里人连忙给老孔递上一支香烟，那牌子老孔连见都没见过。
“这门可是祖上留下来的啊，不能卖。再说把门卖了，晚上家里来贼了怎么办？不卖不卖！”老孔接过烟，慢吞吞地说。其实说实话，老孔家已穷得没什么好偷的了，就算贼进来了也只会淌眼泪。至于那道门，老孔本想着等一换了铁门，就一把火烧了，让它灰飞烟灭才解气。不过既然有人要买，老孔就想吊吊他的胃口，说不定还可以发笔小财。
“把木门卖了，你可以装上铁门啊！防火防盗，好着呢！”另一个城里人似乎有些急了，掏出气体打火机给老孔点烟：“要不，我们用一道铁门换你的木门！运费我们全部负责，直接把铁门拉到你家，木门我们拉走。”
铁门换木门？这城里人不是疯子就是吃着耗子药了：“木门换铁门，要不要补上一点钱？”老孔心想，要真是那样的话，看来圈里的猪不用全卖了，可留下一头做年猪。
“应该的，应该的，你说补多少？”两个城里人看来都挺爽快。
“就补两千块吧！”老孔估了一下，这正好是一头肥猪的价钱，要是不够，再卖上几只山鸡就差不多了。
“两千就两千，就这么说定了。”城里人说，等十天后他们就会用车拉道铁门来。临走前，城里人还千叮万嘱，不准老孔再把木门卖给别人。
城里人走后，老孔第二天就把圈里大一点的那头猪卖了，再卖了几只山鸡，可凑来凑去，还是差了三百块钱。老孔想，看那俩城里人那么爽块，到时再和他们商量商量，叫他们再让三百块，实在不行，临时到村里借几百块钱也不是问题，只要能换门，这老脸就豁出去了。老孔请了村里一个木匠，先把那道破旧的红椿木大门拆了，放在院子里，等着到时一手交木门，一手交铁门。
十天的期限很快就到了。一大早，天就飘起了绵绵细雨，孔家庄许多人都听说了老孔家木门换铁门的新鲜事，就全拥到了他家里凑热闹，因为人太多没地方坐，老孔在坎檐下烧了堆火，大家就围在火堆边吃瓜子吹散牛。可是直到中午时分，还是不见那城里人的影子，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说谁会用铁门换木门呢，那城里人肯定是被老孔吐过口水，故意开个玩笑消遣老孔的，老孔肯定上了他的当，大家开始陆陆续续散去，各回各家吃午饭。三个儿子也开始抱怨老孔，说现在还得请木匠把木门重新安上去，这一拆一安的工钱，够吃好几顿肉了。老孔跟三个儿子吵了几句，实在说不过，一赌气，连饭也没吃就到里屋躺下了......正当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村口突然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老孔披上那件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羊皮袄，刚走出门，看到一辆大货车停在自家门前。老孔一看，坐在驾驶室里的，正是十天前来的那两个城里人。
这一次，因为要谈让价的事，老孔显得格外热情，城里人还没下车就迎了上去：“辛苦了，辛苦了！”
“没事，没事，下雨路滑，车子走得慢，来晚了一点。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信用。”一个城里人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老孔：“你点点，是不是两千？”
“怎么，给我的吗？是你补我两千？”老孔有些犯傻了，不敢伸手去接钱。
“不是说好了两千吗？大叔，你不是想临时漫天要价吧！我铁门都拉到这里来了。”另一个城里人似乎有些生气了。
“是两千，是两千。”老孔接过钱，感觉手有些抖，连忙招呼自己的三个儿子，把车上的铁门搬下来，然后把那道破破烂烂的红椿木门放上去......
看着俩城里人拉着道破门欢天喜地开车离去，老孔这回算是想通了：这两个城里人肯定是如假包换的傻子，用崭新的铁门换了道破木门，还白送了自己两千块钱，这些钱正好再买水泥瓷砖付工钱。管他呢，先和三个儿子到村头张寡妇开的馆子里好好搓上一顿，给自己打壶好酒，给三个儿子买条带把烟，反正用的是那俩傻瓜的钱。
几个月后，老孔念叨了几十年的新大门终于建成了。而在离老孔家50多公里外的越清县城最繁华的饮食一条街上，也出现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食馆，用一道破破烂烂的红椿木门做店门，店名就叫“红椿门”，店里的特色招牌菜也尽是田边地角过去连猪也不吃的山茅野菜，可生意出奇地好，天天食客满座，去迟了就只能等，连县委书记、县长去那里接待客人都要提前预订。据说许多人去吃饭，就是冲那道木门去的，看了那门上又深又长的斧印和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尿渍，大家更是赞不绝口：这就是文化，真正的文化！
责任编辑 杨义龙
时值隆冬，藏在大山深处的靠山村却是豆麦吐绿、油菜飘香、炊烟袅袅，一派生机勃勃的喜人景象……听说要重新选村主任，犹如平静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大石头，小小的山村一下子热闹起来，大伙都在猜测，谁会是村里的下一任村主任。村主任这个官儿虽然比芝麻大不了多少，才管理着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两千多人口，待遇也低，是一个苦差事。可在大伙眼中，无论这官多小，却始终是个官，总比一般平头老百姓高一级。
就拿现任村主任张大昌来说吧，从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当村主任（过去叫队长、村长），到如今五十多岁的年纪，当村主任已有三十几年时间了。别看此人其貌不扬，平日里嘻嘻哈哈，毫无派头。可靠山村的有些事，只要他不点头，连乡里的干部都难以摆平，因此乡党委政府在处理靠山村的有些问题时，多少都要给他一些“面子”，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说：村主任张大昌在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心目中的地位，绝不低于一个副乡长，是靠山村的实权人物。可张大昌本人却似乎并不看重这些，每次换届选举前，他都显得镇定自若：“群众信任我，选我，我就当这个村主任，不选就算了，反正我决不去拉选票。”可说归说，不知什么原因，每次选举的结果，他总能高票当选。
今年的情况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村民李有贵报名参加了村主任的竞选。李有贵何许人也？此人自幼没爹没娘，是个孤儿，可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靠着开拖拉机的叔叔供养读到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就在高考前夕，他的叔叔出了车祸，欠下一屁股的债，他连考场都没进就回了家。由于不甘心守着那几块寡田薄地过一辈子，李有贵四处求人，借了几万块钱到邻乡矿山开矿，经过十多年的摸爬滚打，竟也闯荡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如今已是越清县内有名的小老板，在县城开发区建了房、买了车，还找了个城里姑娘做媳妇。李有贵有多少钱，靠山村人不知道，不过听说至少也可以买十幢村委会那样的三层小洋楼。这李有贵发了财，倒也不忘本，经常开着那张靠山村人连名字也叫不出的越野车回来，要么资助两个困难学生，要么给村里捐点钱搞公益事业，村里那段1000多米的水泥路，就是他前年捐钱修的。不仅如此，据说他和乡里的好多干部都很熟，经常和书记乡长在一起称兄道弟地喝酒。
听说李有贵要竞选村主任，有一个人首先坐不住了。谁？张大昌的老婆吴玉菊！这也难怪，吴玉菊一直觉得，当了大辈子村主任夫人，做人也更有了尊严：平日里每个村民见了她，总是很恭敬地笑脸相迎，连村东头老倔头家的那条恶狗，见了她也只是一副摇头摆尾的可怜相。每次换届选举前，张大昌不愿出面拉票，说有贿选的嫌疑。吴玉菊可管不着，照样东家进西家出，和村民沟通沟通……因此她一直很自信地认为，这么多年来张大昌一直能平平稳稳地当靠山村村主任，有自己的一半功劳！
李有贵回村后，就一直没闲着，不是问村东的老倔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就是问村西陈寡妇的儿子上学有没有困难。看见老人递上香烟聊聊家常，见了小孩不忘掏个糖果讲个笑话……还向村民承诺说只要自己当上村主任，一定要带领大伙栽烤烟养奶牛栽泡核桃发家致富，一定要修水渠挖公路建学校安闭路电视，让靠山村的村民也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听说李有贵要竞选村主任，张大昌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看上去丝毫没有选举前的紧张感，好像这选举的事与他毫无关系，每天依然很悠闲地躺在那张陪伴了他大辈子的旧篾椅上，喝寡酒抽旱烟晒太阳……吴玉菊实在忍不住了：“老头子，李有贵不是在城里当大老板吗？回来凑什么热闹？”“竞选村主任呗。”张大昌把旧篾椅往墙角边有阳光的地方移了移，仍是慢条斯理地喝着他的苞谷酒。见张大昌爱理不理的样子，吴玉菊有点火了：“你还有心思喝酒，还不快去村里活动活动。”“活动什么，现在讲民主，大伙爱选谁选谁。不过我心中有数，放心吧，这村主任夫人的位子你一时半会还丢不了。”“人家比你年轻，学识比你高，钱比你多，听说前几天还请书记、乡长吃饭呢，这回选举我看是凶多吉少，你等着光荣退休吧！”吴玉菊气乎乎地出门去了。
预选的结果，果然没出吴玉菊的预料：李有贵得票1943票，张大昌1156票。“就知道喝酒，这回你还得意吧，看人家比你多好几百票呢！”刚在村中心校围墙上看完预选结果回来，吴玉菊就开始发牢骚了。“你这个死婆娘，急什么，不是照样被列为正式候选人了吗？”张大昌大声喝斥道。“什么正式候选人，名字都跑到人家下面去了，你没听到大伙的议论吗，你这村主任当到头了……”吴玉菊刚顶了一句，看到张大昌的手举了起来，马上识时务地进了房间……
第二天，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乡里通知张大昌：县村级换届领导组办公室接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说靠山村原村主任张大昌有挪用村集体资产和收受贿赂的行为，要求严厉查处，取消他新一届村主任正式候选人资格，其中还特别指名道姓说某外地包工头两年前曾送过张大昌好几千元的红包。消息传了出来，整个靠山村好似炸了锅！吴玉菊一听到这消息，先是一愣，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马上跑到村头的大槐树下，指着李有贵的房子骂开了：“是哪个没良心的，吃饱了没事做，我们大昌为村里做了一辈子事，连公家的饭都没多吃过一顿，有本事报出名来，躲躲藏藏算什么……”
正骂得起劲，一记耳光狠狠落在了脸上，张大昌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臭婆娘，还嫌老子不够丢脸吗？给我滚回去！有什么叫上面来查！”吴玉菊正在气头上，挨了这一记耳刮子，几天来一直窝在心里的火一下子爆发了，一把拉住张大昌的上衣后襟，一头朝他的后背撞了过去，张大昌 猝不及防，“啊哟”一声扑倒在地，膝盖钻心地痛，挽起裤脚一看，都磨出血了……众人一看这架势，忙把俩口子拉开了。
“狗……”张大昌刚想骂句粗话，寒冷的空气冻得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条淡淡的鼻涕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他用右手揩了一把鼻涕，提起右脚，把鼻涕抹在鞋帮子上，双手插在袖子里，跺跺脚就往家走去了。吴玉菊被村民架到路边，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刷”地落了下来，不知是为张大昌的粗鲁感到委屈，还是为即将失去村主任夫人的地位感到难过……
冬日的夜晚，繁星满天，月亮在星星的映衬下露出半个笑脸。晚饭后，靠山村的男女老幼都聚集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议论张大昌挪用村集体资产和收受贿赂的事。大伙都觉得，张大昌当了三十多年的村主任，要说大的本事没有，村里的发展是有些滞后，可要说他挪用村集体资产和收受贿赂，大伙打死也不相信。“要是会挪用贪污，他家的老房子早就翻新了。”“要是收受贿赂，他家里的电视机怎么会比大伙家的都小呢？”“肯定是李有贵，是这兔崽子！”许多村民平时就看不惯李有贵发家后每次回家时大车出小车进摆阔的样子，现在更是觉得肯定是他为了选上村主任，不惜无中生有污蔑老主任。“这种人心术不正，有钱又怎么样，就是不选他！”“对，咱们都不选他，让他滚回城里去！”“滚回去，滚回去……”
明晃晃的月亮不知躲到哪去了，只留下几颗调皮的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
县村级换届领导组办公室对举报信的事也特别重视，第二天就联合相关部门到靠山村进行调查。见了调查组，张大昌的眼圈就红了：“当了这么多年村主任，想不到发生这种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黑是白，让事实来说话，我一定配合领导的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调查组一找到举报信上提到的那名包工头，包工头一口就承认，两年前村里有一条河道要砌石，政府有一笔拨款。为了抢到工程，的确曾经到张大昌家里送过红包，没想到张大昌却把他大骂一通，毫不留情地赶出家门。而许多村民也很爽快地承认，为了开个结婚证明、批个宅基地什么的，也给张大昌送过一些烟酒糖果，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自己已当了三十多年的村干部，不想晚节不保……
县联合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张大昌不仅没有挪用村集体资产和收受贿赂，还多次拒收红包、礼品，折合人民币达5万多元。
5万多元，这可是他当村主任近10年的全部收入啊。连县调查组的领导都竖起了大拇指：这样的干部，太难得了!
正式选举的那天，一直晴好的天忽然飘起了绵绵细雨，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靠山村3000多选民的热情。在村委会选举主会场，六十岁的老倔头，由于家里没有一把雨伞，把最厚实的棉袄穿在身上冒雨赶来，说是这厚棉袄能挡寒、挡雨，淋湿了棉袄可以在太阳下晒晒，误了选举可是大事儿：“我们想选谁就选谁，这权力珍贵着呢！”
最终的选举结果，很是出人预料:张大昌得票2956票，李有贵仅仅得了143票，连预选时的零头都不到。喜庆的鞭炮声，在靠山村的上空响起：张大昌再次以高票当选靠山村村主任！这也似乎是众望所归的事。
雨过天晴，大片的云雾却从山那边漫过来，漫过山脚的小河，涌上山梁，笼罩着整个靠山村。回到家，吴玉菊亲自下厨给张大昌做了几个好菜，老俩口边吃边聊。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那封举报信：“你说那封该死的举报信是谁写的？这么缺德！不过话说回来，这封信好像还帮了咱们的大忙。没有它，那些原来选李有贵的村民怎么会调转头来选你呢。”几杯苞谷酒下肚，张大昌似乎有些醉意了，斜眼瞄了瞄自己的婆娘，意味深长地说：“你说是谁写的就是谁写的呗，管它呢，反正一切尽在掌控中。”
落选后在村民的唾骂声中回到县城的李有贵，直到如今仍想不通：那封不但让自己落选，还搞得他声败名裂的举报信，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写的？
红椿门
老孔家是孔家庄最困难的人家，老孔家的大门是孔家庄最破旧的大门。
十年前，老孔就想把自家那道又破又旧的红椿木大门换了。可十年后，老孔家的大门依然是那道又破又旧的红椿木门。
为什么？还是那个字：穷！
老孔家会穷得连道大门都换不起，这可能是老孔的父亲从没想到过的。老孔家的房子曾是孔家庄最好的房子，老孔家的大门也曾是孔家庄最好的大门，因为老孔的父亲曾是孔家庄甚至整个越清县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富得流油。作为孔大地主唯一的儿子，老孔却从没过过一天地主的日子。从他记事起，这个世界就已换了天，村里那帮穷小子，经常跑到他家里来，把能搬的东西全搬走，能砸的东西全砸坏，这还不解气，有一次还用斧头狠狠劈了那道红椿木门一斧，教训老孔的父亲说要是再不好好改造，下次这斧头就不是劈在门上了。后来，老孔的父亲实在受不了那没完没了的批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头扎到村里那口古井里死了。死了又怎么样？孔家庄的人都说，大地主畏罪自杀，死了活该，只可惜了村里那口井，再也不能喝了。大地主死了，老孔就成了小地主，成了村里无产阶级抛弃唾骂的对象……
一晃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孔家庄人似乎忘记了老孔是地主的后代。就算是地主的后代又怎么样，还不是过着穷巴巴的日子，多年来一直吃政府的救济粮。为这，老孔经常感叹：还是共产党好啊，不记仇，要不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挨枪子也是应该的，饿死就饿死了，和死了只臭虫蚂蚁没什么两样。
这些年，孔家庄人要么贩牛卖马做生意，要么外出到大城市打工，反正都想方设法富了起来，只有老孔还是特困户，和三个儿子挤着院破旧的古房子，平日里阴暗潮湿，好像大白天都会钻出个鬼来，雨天外面大雨不停，屋里小雨不断。孔家庄人富了，许多人都建起了高大漂亮的镶瓷砖的大铁门，最不济的人家，也在木门上抹上油漆，看上去亮堂多了。只有老孔家的门，三十多年来一直没换过颜色，就像个落难的贵妇人，一无所有了还舍不得脱掉头上那顶象征富贵的破帽子。老孔家没厕所，三个儿子自小就经常躲在门后小便，门上留了许多条蛇一样的尿渍，门芯也坏了多年，一到刮风下雨就咯吱咯吱响，好像马上就要倒下来。前几年大儿子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到了老孔家门前，看看那道大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最让老孔窝心的，是那道深深的斧印，一看到它，就让老孔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换门，一定要换，再穷再难，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换门。老孔把换门列上了家庭重要议事日程：这一个月老孔不再喝酒，三个儿子从现在起戒烟，一家人坚决不吃肉，今年的年猪就不杀了，等过几天就把圈里的那两头肥猪全卖掉，买一道漂亮的大铁门，再买几箱瓷砖。能省的就省了，买不起红砖就自己拓土基代替，反正外面有漂亮的瓷砖包着，别人也看不出来，砂石就靠一家人到十多里外的河里去背，再卖几只鸡付工钱。三个儿子也一致赞同：是啊，是啊，门都要倒了，还杀什么年猪。可没等老孔卖猪卖鸡，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一天，孔家庄来了两个西装革履的城里人，在村里东瞄瞄，西看看。最后竟盯上了老孔家的那道木门，这儿敲敲，那儿摸摸，然后径直走到正在门前编篾篮的老孔面前：“大叔，这门卖不卖？”
“你们是收门的？”老孔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怀疑地问。这些年，经常有城里人来村里收破烂，什么坏掉的锄头，生锈的钢条，喝空了的酒瓶，甚至连女人的头发都要，不过收旧门的倒是第一次听到。对于这些小商小贩，老孔一直持敌对的态度：几年前，一个收废品的城里人就是趁老孔不在家的时候把自己的老婆收走了。因此，老孔一看到村里收废品的男人，就会朝他吐口水。不过今天怎么看这两个城里人，也不像是收废品的呀！
“是啊，是啊，我们就是专门收购木门的。”一个城里人连忙给老孔递上一支香烟，那牌子老孔连见都没见过。
“这门可是祖上留下来的啊，不能卖。再说把门卖了，晚上家里来贼了怎么办？不卖不卖！”老孔接过烟，慢吞吞地说。其实说实话，老孔家已穷得没什么好偷的了，就算贼进来了也只会淌眼泪。至于那道门，老孔本想着等一换了铁门，就一把火烧了，让它灰飞烟灭才解气。不过既然有人要买，老孔就想吊吊他的胃口，说不定还可以发笔小财。
“把木门卖了，你可以装上铁门啊！防火防盗，好着呢！”另一个城里人似乎有些急了，掏出气体打火机给老孔点烟：“要不，我们用一道铁门换你的木门！运费我们全部负责，直接把铁门拉到你家，木门我们拉走。”
铁门换木门？这城里人不是疯子就是吃着耗子药了：“木门换铁门，要不要补上一点钱？”老孔心想，要真是那样的话，看来圈里的猪不用全卖了，可留下一头做年猪。
“应该的，应该的，你说补多少？”两个城里人看来都挺爽快。
“就补两千块吧！”老孔估了一下，这正好是一头肥猪的价钱，要是不够，再卖上几只山鸡就差不多了。
“两千就两千，就这么说定了。”城里人说，等十天后他们就会用车拉道铁门来。临走前，城里人还千叮万嘱，不准老孔再把木门卖给别人。
城里人走后，老孔第二天就把圈里大一点的那头猪卖了，再卖了几只山鸡，可凑来凑去，还是差了三百块钱。老孔想，看那俩城里人那么爽块，到时再和他们商量商量，叫他们再让三百块，实在不行，临时到村里借几百块钱也不是问题，只要能换门，这老脸就豁出去了。老孔请了村里一个木匠，先把那道破旧的红椿木大门拆了，放在院子里，等着到时一手交木门，一手交铁门。
十天的期限很快就到了。一大早，天就飘起了绵绵细雨，孔家庄许多人都听说了老孔家木门换铁门的新鲜事，就全拥到了他家里凑热闹，因为人太多没地方坐，老孔在坎檐下烧了堆火，大家就围在火堆边吃瓜子吹散牛。可是直到中午时分，还是不见那城里人的影子，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说谁会用铁门换木门呢，那城里人肯定是被老孔吐过口水，故意开个玩笑消遣老孔的，老孔肯定上了他的当，大家开始陆陆续续散去，各回各家吃午饭。三个儿子也开始抱怨老孔，说现在还得请木匠把木门重新安上去，这一拆一安的工钱，够吃好几顿肉了。老孔跟三个儿子吵了几句，实在说不过，一赌气，连饭也没吃就到里屋躺下了......正当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村口突然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老孔披上那件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羊皮袄，刚走出门，看到一辆大货车停在自家门前。老孔一看，坐在驾驶室里的，正是十天前来的那两个城里人。
这一次，因为要谈让价的事，老孔显得格外热情，城里人还没下车就迎了上去：“辛苦了，辛苦了！”
“没事，没事，下雨路滑，车子走得慢，来晚了一点。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信用。”一个城里人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老孔：“你点点，是不是两千？”
“怎么，给我的吗？是你补我两千？”老孔有些犯傻了，不敢伸手去接钱。
“不是说好了两千吗？大叔，你不是想临时漫天要价吧！我铁门都拉到这里来了。”另一个城里人似乎有些生气了。
“是两千，是两千。”老孔接过钱，感觉手有些抖，连忙招呼自己的三个儿子，把车上的铁门搬下来，然后把那道破破烂烂的红椿木门放上去......
看着俩城里人拉着道破门欢天喜地开车离去，老孔这回算是想通了：这两个城里人肯定是如假包换的傻子，用崭新的铁门换了道破木门，还白送了自己两千块钱，这些钱正好再买水泥瓷砖付工钱。管他呢，先和三个儿子到村头张寡妇开的馆子里好好搓上一顿，给自己打壶好酒，给三个儿子买条带把烟，反正用的是那俩傻瓜的钱。
几个月后，老孔念叨了几十年的新大门终于建成了。而在离老孔家50多公里外的越清县城最繁华的饮食一条街上，也出现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食馆，用一道破破烂烂的红椿木门做店门，店名就叫“红椿门”，店里的特色招牌菜也尽是田边地角过去连猪也不吃的山茅野菜，可生意出奇地好，天天食客满座，去迟了就只能等，连县委书记、县长去那里接待客人都要提前预订。据说许多人去吃饭，就是冲那道木门去的，看了那门上又深又长的斧印和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尿渍，大家更是赞不绝口：这就是文化，真正的文化！
责任编辑 杨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