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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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荒老人嗅着海的气息从内陆来到这座滨海小城时,发现这里无荒可拾。他身穿北方的夹袄,头戴西部的狐皮帽子,裹着南方的绑腿,古铜色的脸上收集了七十年的尘土和阳光。小城刚下过一场春雨,房屋和街道被洗得发亮,树枝上挂着新鲜的水滴。老人背着打满补丁的行囊,沿街走去,四处张望,看见不少废纸、塑料和瓶瓶罐罐,还看见一个比自己更年迈的同行在低头忙碌着。他感到亲切,便从裤腰带里拽出一只麻袋,跟在那人后面捡了起来。他越跟越近,想和那人搭个话,这是他在异乡结交新朋友的方式。那人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扭过脸来,用一种兀鹫般的眼神盯着他。
  “你不能在这里捡。”
  老人愣住了。“那我应该在哪里捡?”
  “反正不能在这里,”那人说,“这是我的地盘。”
  老人在他的指示下去了另一片街区。这片街区看起来更脏乱,废品也更多,满地的宝贝在行人脚下踢来踢去,无人问津。老人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伸手的,于是他重新撑开那只麻袋,弯腰忙活了起来。老人像捡到钱一样开心,不一会儿就把袋子填满了。就在他要拿出第二只麻袋的时候,传来了一声夜枭似的喊叫:
  “喂!”
  这次是个中年人。他披着破烂的军大衣,睡眼惺忪地从街心花园里钻出来,浑身粘满花瓣和泥土,领子上还吸着一只蝴蝶。
  “东西留下,这是我的地盘。”
  “你在睡觉,”老人指了指街上的垃圾,“它们没人捡。”
  “烂了也是我的。”
  老人只好转移阵地,但都遭到了同样的驱赶。这座小城被本地的拾荒者割据瓜分,再也容不下一个外来户了。老人提着空空的袋子,路过满目琳琅却并不属于他的财宝,来到了傍晚的海边。
  这是老人第一次看见海。他那来自内陆的干枯身体,无法一下子承受这么多的水。他晃了晃,想尽力站稳脚跟,不让波浪推倒。天和海都是灰蒙蒙的,海鸥像几片白色羽毛漂浮其间,有几艘归航的渔船正驶向港口。老人心事重重地望着那些渔船,在亮起浮标灯的航道里,仿佛一动不动地行驶着。海风吹得他泪眼婆娑。他伸手擦了擦,想起当前最要紧的问题还是如何在这座小城里活下去。
  老人注意到了岸边的垃圾。它们大多褪去了颜色,皱巴巴的,泛着白沫,和海藻、螺蛳以及臭鱼烂虾混杂一处,显然不是直接扔在这里的,而是丢到海里又被大海吐回来的;有些甚至是从地球的另一端不远万里漂流到此,包装袋上还有细小的鱼卵,餐盒里长出了水生植物,饮料瓶中装着假以时日就会孕育出珍珠的沙子。老人乐坏了,他相信这是大海送给全人类的礼物。因此,他又撑开了麻袋,沿着海岸线挑挑拣拣。天色渐暗,海面开始颠簸,涨起的潮水浸湿了老人的鞋袜,还把夜间觅食的螃蟹送上了沙滩。它们钻到垃圾堆里,时不时用高举的鳌钳给老人一下。
  夜里,老人用这些螃蟹做了晚餐。他在一块背风的礁石后面,刨了一个沙坑,填进木麻黄和红树枝,点起篝火,把螃蟹穿在铁丝上烤。高溫使那些在火光中舞动的蟹腿慢慢平静下来。老人看见螃蟹身上在咝咝地起泡,继而发出毕剥的声响,原来是烤焦的蟹壳炸裂开来,露出了里面白嫩嫩的肉。老人背靠礁石,心满意足地吃着,同时尽量放平双腿,把潮湿的脚伸到篝火旁烘干。在他身侧,放着两袋从海岸上缴获的战利品。这条海岸线很长,望不到头,每天会有数量可观的垃圾被冲上岸。老人觉得今后的生计有着落了。吃完螃蟹后,他感到困乏,就从行囊里抽出一条毛毯,把自己裹了,又把狐皮帽子拉低,遮住半张脸,蜷起身子,在风声与潮声中安详地睡着了。
  篝火引来了海岸真正的主人。老人被一脚踹醒,一骨碌爬起身,扯下帽子,借着火光看清了来者。那是个渔夫打扮的男人,满脸胡须,身形高大,腰带的搭扣闪着寒光,一双及膝的高筒靴像是铁制的。他一手握着长柄网兜,一手提着竹编鱼篓,俨然是从海上打鱼归来,鱼篓里还有泼剌跳蹦的声音,往外渗着浓烈的腥气。
  “这是你在岸上捡的?”他用网兜戳了戳老人的麻袋。
  老人点点头。
  “你是哪儿来的,难道不懂这里的规矩?”
  老人摇摇头,还是没说话。男人绕着他走了一圈,用靴尖碾着地上的螃蟹壳,又踢了一脚沙子到火堆里。火很快熄灭了。
  “岸上的东西别随便捡,”男人最后说,“下次再见到你,我就不客气了。”
  看见男人要走,老人咬咬牙,捏紧衣角,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他。
  “你认识彩云吗?”
  男人在黑暗中转过身。
  “谁?”
  “蒋彩云。”老人重复了一遍,感觉手心在冒汗。
  男人偏着头,仿佛回想了一个世纪。
  “不认识。”他说。
  “那么苏福生呢?”
  “也不认识。”
  天亮后,老人离开了海边。他穿过晨光熹微的小城,途经一片棚户区,来到了荒无人烟的郊外。这里是大海的反面,看不到一滴水,土地被盐碱割裂成一块一块的,只有石头缝里偶尔长出一些禾本科植物。老人挑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坡地,用捡来的建筑废料搭个窝棚安家。从这儿往东,可以望见小城和大海;往西,是绵延起伏的山脉;往北往南,是铁路和沿线的村镇。老人站在窝棚门口,擦着汗,极目远眺,对这四海八荒的视野感到满意。
  老人决定住在这里,白天去附近的村镇捡垃圾,晚上回窝棚睡觉。来这座小城之前,老人就曾徒步经过那些村镇。村镇的垃圾虽少,但只要肯动腿,多走几步路,还是能捡到一些的。仔细找的话,铁路边的草丛里也有乘客扔的泡面盒和矿泉水瓶,出手阔绰的还会扔易拉罐和纸箱。凑到一定数量后,老人就拿去城郊的废品站卖掉,换些吃食和生活用品。窝棚渐渐有了家的样子:一张行军床,一面折叠桌,一把塑料椅。老人在屋角挖了一个烧火的土坑,上面砌了石灶,头顶通了烟囱,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当然,最大的变化还是窝棚本身。最初它是由废木料和破油毡搭成,光秃秃的像一只被拔了毛的火鸡;随着老人不断往上添加材料,铺一张三色布,钉几块铁皮,再用竹篾和钢丝加固,它才日渐羽翼丰满,看起来足够抵挡风雨的侵袭。老人喜欢这个窝棚。每次外出回来,远远看见它,心里就高兴。碰到雨天,他情愿一直待在窝棚里,望着远处的大海,听雨点打在棚顶上的声音。   空闲的时候,老人就去海边,向渔民打问那两个人的消息。为了避嫌,他特意换上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那是他十几年前的衣服:一件皮夹克、一条帆布裤和一双漆皮鞋。尽管它们保存得很好,几乎是新的,却还是盖不住老人骨子里透出的寒伧。老人穿上它们,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连走路都不自然了。经过小城的时候,他努力克制住往地上看的习惯。到了海边,看见那些扛着渔具赤脚行走的渔民,他也不敢上前打招呼,而是呆立原地,茫然四顾。有好奇的渔民停下来,问他有什么事情,他才抓住对方的胳膊,说出那句憋了很久的话:
  “你认识蒋彩云和苏福生吗?”
  得到的回答都是不认识。
  老人没有气馁。他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只要每天有饭吃,有窝棚住,他可以慢慢来做这件事。可是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错了。由于附近村镇制造垃圾的速度跟不上他捡的速度,他不得不走更多的路,去更远的村镇,才能捡到和原来一样多的垃圾,返回时已是暮色四合,星光满天。他经常走着走着,就倒在铁轨边上睡着了,脸贴着枕木,直到被呼啸而来的火车惊醒。后来,无论他怎样赶时间,都做不到当天往返,索性就在那些村镇里过夜。开始过一夜,后来过两夜、三夜。老人有些恐慌。他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被永远留在外面,回不去了。而那个无人照看的窝棚,尽管远离小城,也会面临被强占或洗劫的危险。最后,老人下定决心把路程控制在一天以内,虽然这会让他的收入减少,生活更拮据,一顿饭要掰成两顿来吃。
  “好在挨饿是我的强项。”老人想。
  他从此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不仅为了省下一顿晚餐,还能忘却饥饿,因为即便是食不果腹的人,也可以在梦里丰衣足食。天还没黑,老人就把窝棚的门掩上,烧一小撮艾叶,借着烟囱透进来的光脱衣就寝。他几乎把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了,因此脱的过程漫长又费力:先是外面的夹袄、棉裤,接着是毛衣、绒裤,稍后是秋衣、秋裤,末了是贴身的汗衫、短裤。这个看起来有几分壮实的老人,在脱掉层层衣服之后,变成了一只干瘦的小虾米,骨架分明,皮肤松弛,前胸后背布满霉菌一样的褐色斑点。老人佝偻着腰,慢条斯理地叠好衣服,按顺序摞在椅子上,然后爬上行军床,钻到毛毯里。这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刻,他通常能够抢在饥饿来临之前入睡。睡梦中的他,除了嘴巴会像反刍动物那样吧唧以外,全身纹丝不动,安静得如同死去。
  台风就是在他早睡的某个傍晚刮起来的。这场来自西北太平洋、横掠日本全境、几乎要铲掉小城地皮的热带风暴,在抵达老人低矮的窝棚前时,只是用小拇指轻轻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门枢吱扭一声,如故友到访,送进来一阵清凉的微风,把老人吹醒了。老人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披上毛毯,趿着拖鞋走到门口。也许是饥饿的缘故,微风让他有种奇妙的漂浮感。他顺手抄起靠在墙角的歪木棍,准备把门顶住,这时他透过门缝,看见了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可怕景象:大海汹涌翻腾,漆黑的云块像巨石在天上疾滾,小城被裹在一片蒙混的风沙之中。老人急忙转身,抵在门后,胸口剧烈地喘息着。他听见风的吼声越来越近,像一群横冲直撞的野牛,朝他的窝棚奔袭而来。老人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黑暗中的每一样事物,以及它们各自的位置,从未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他用目光最后一次抚摸它们,然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清晨时分,风停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打在板结的土地上,开出水花。老人坐在雨中。除了那条湿淋淋的毛毯,他变得一无所有。昨晚的浩劫仿佛十分遥远,他需要费点力气,才能回想起风如何将他推倒在地,将窝棚连根拔起,将他的家什席卷一空。就连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泥土气息也被刮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海的腥味。此刻,他望着台风消失的方向出神,并非为自己的损失悲悼,而是对那个神秘的远方充满遐思。他还记得窝棚拔地而起的时刻,一条五光十色的垃圾长龙从他的头顶哗啦啦飞过,飞了很长时间。那是整个小城的垃圾啊,多得不可思议。老人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垃圾。它们随着湍急的气流,没完没了地飞,哗啦啦像龙在抖动身上的鳞片。老人趴在地上,十根手指抠进土里,一动也不动。等到最后一个油漆桶擦着他的头皮飞走时,似乎已过了一年。老人知道这不是全部。风还会继续往前刮,沿途掳掠更多的垃圾,形成一条浩瀚的垃圾银河,在天地间蜿蜒伸展;直到它不堪重负,咳嗽着,趔趄着,在某个地方疲惫地倒下。风会倒在哪里呢?老人不敢想。风一旦停住,漫天的垃圾就会往下掉,几天几夜都掉不完。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
  老人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久久不能自拔。当第一缕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临他的脊背时,他才回过头来,打量这座被台风“掏空”的小城。城市满目疮痍,像遭受了一场兵燹,接连有载满断树和瓦砾的六轮卡车从城里开出来。“看来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老人想。这时,在出城的公路上,一根缠着渔网的电线杆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根电线杆大概是台风中少有的收获者了。老人凝望着它,眼前忽然一亮。“有了!”他在旷野上喊出声来,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老人在原地搭了个新的窝棚。这次他把木桩深深地敲进地面,并且搬来乱石压在四周,用尼龙绳将它们绑牢,顶上覆盖好几层棕榈叶和牛津布,直到确信最大的台风也不能伤它分毫才罢手。接着,老人开始编织渔网。他以电线杆上的那条渔网为基础,用捡来的各种线头继续往外编织。这一招是跟海边的渔民学的。编网的妇女们围坐一起,一边七嘴八舌地聊天,一边用灵巧的手指飞梭走线,他从旁边路过,瞄一眼就心领神会了。老人要编的是一条大得多的渔网。他白天捡垃圾,收集线头,晚上回家借着松脂的火光编几个小时。不知不觉,渔网堆满窝棚,把床铺和桌椅都淹没了。老人深陷其中,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找到入口和出路。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老人把渔网拽出窝棚,铺展开来,发现它有足球场那么大。
  老人从附近村镇荒废已久的学校里,弄来了两根旗杆,把它们埋在铁轨边的碎石堆下;又在窝棚后面掘了两个相距百米的深坑,用木板盖上,撒一层土,踩瓷实。做完这些事情后,老人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只是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地上,而在天上了。他时常仰望那些云朵,试图从它们的飘移中察觉到一丝远方的悸动。   乌云飘来的那天下午,老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看了看天,随即低头小跑起来。跑了一会儿,觉得手上的垃圾碍事,就把它们扔掉了。快到家时,老人从铁轨边挖出旗杆,拖回窝棚,绑上渔网,种进深坑。一面大得惊人的天罗地网在风雨中矗立而起。老人屏住呼吸,环顾四野,没有看见一个人。这时大家都躲进了屋里,透过紧闭的窗户望向大海。他们不知道相比眼前的台风,一个更大的奇迹正在身后发生。老人回到窝棚,激动不安地等待着。
  台风登陆了,比上次的势头还要猛,像一伙夜袭城市的盗贼,拖着叮当作响的铁棍,趴在每家每户的窗前窥看。老人用毯子蒙住头,双手抓住床沿,睁着眼睛,像一个等待审判的人。他对窝棚的信心被风的第一声怒号击垮了,对那张编了一个月的渔网也不抱希望。“我是个笨老头,”他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居然想去发台风的财。”当哗啦啦的垃圾长龙从棚顶刮擦而过时,他只想活着,熬到灾难结束。
  他活下来了。窝棚没有被吹散,渔网也奇迹般地屹立不倒。清透的月光下,一座巍峨的垃圾大山极不真实地耸立着,使老人的窝棚看上去就像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一小团垃圾。老人绕着它走了两圈,被它阴森森的轮廓和地狱般的气味深深震慑。他以为这是一场梦,想方设法唤醒自己,却都无济于事。直到曙色降临,垃圾大山徐徐显露,湿漉漉的山体反射着一万只彩铃同时摇响的光,他才相信自己真的撞了大运。
  老人的好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虽然光顾这座小城的台风不多,但只要逮住一次,就能挣到相当于平时两个月的拾荒收入。因此,每当台风来袭,老人像过节一样,在下风口拉起渔网,等待小城在台风的摇撼下发生松动。所有垃圾像被施了魔法,从各个拾荒者的地盘,一窝蜂地朝老人的渔网里涌来。老人收到许多先前无法染指的好东西:铝合金门窗、冰箱外壳、电饭锅、汽车轮胎……有时还能看见随风飘来的钱票子。除此之外,老人也会收到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被暴风雨打落的海鸟以及彩虹色的活蹦乱跳的鲑鱼。
  男孩被捕获的那天,正蜷缩在破铜烂铁之间昏迷不醒。他的脸上沾着马尾藻,头发里缠着珍珠贝,身上的格子衬衫和灯芯绒裤被雨水打得精湿。老人把他抱进窝棚,放到床上,帮他清理身上的杂物,这才发现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伤痕,怀里还抱着一个易拉罐。老人轻轻把易拉罐抽出来,上面攥出了一只手的形状。这时男孩醒了。
  “这是哪儿?”
  “我家,”老人说,“你还好吗?”
  男孩揉着眼睛,看了看这个狭小而凌乱的窝棚。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风刮的。”
  男孩想起来了,他在追一只易拉罐。那是一只崭新的易拉罐,男孩是看着别人喝完里面的饮料,随手扔在街上,然后跑过去捡的。这时起风了,易拉罐滚动起来,一蹦一跳,发出顽皮的笑声。男孩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他跑啊跑,跑过大半个城区,一直跑到老人的渔网里,才捉住它。在他身后,铺天盖地的垃圾飞过来了。
  “是这个吗?”老人拿起那只易拉罐。
  男孩点点头,伸手抓了过去。老人认出了那只手。它形如雀爪,脏兮兮,散发着风雨的味道,只可能属于一个常年拾荒的人。老人把男孩带到棚外。
  “孩子,要不是我这张网,没准儿你已经追着易拉罐跑到世界的另一头啦。”
  男孩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曾跟随渔民出海,见识过一次打捞上百吨鱼的巨型拖网,其扫荡海底的情形不亚于一场飓风,可是跟这张网比起来,小得就像捕捉蜻蜓的网兜一样。
  “我是在做梦吗?”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看到老人在渔网下面走来走去,用耙子四处扒拉着,把值钱的废品从垃圾堆里分离出来,男孩渐渐相信这是真的。他一向以为城郊的废品站是世界上垃圾最多的地方,废品站的老板王大头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现在看来,满不是这么回事。他踩着窸窣作响的垃圾,一步步走到渔网跟前,用几乎虔诚的手势抚摸网绳。绳索绷得很紧,绳结坚硬如铁,每个网眼都和他的拳头一样大。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网。”男孩说。
  “不一定,”老人说,“不过,它还在长个子。”
  “你一直用它捕垃圾吗?”
  老人停下了手中的耙子,盯着男孩。
  “孩子,你在哪儿住?”
  男孩缩回手,朝身后的小城指了指。
  “快回家去吧,”老人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温和,“这里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连你爸妈也不要说。”
  男孩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没等他走远,老人就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现场。他把废品卖掉,把没用的垃圾扔掉,把旗杆和渔网像窝藏作案工具一样藏了起来。最后,他把身上的钱分成几份,放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做完这些,他便掇了把椅子,坐在窝棚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两天后,果然有人来了。老人已经等得筋疲力尽。他连续两夜没睡,脑袋昏昏沉沉,嘴里像是含着一捆干草。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有一群想象中的人影破门而入。他等着等着,有时竟忘了自己是在等人来还是在等人不来。當终于有人出现时,他如释重负,并且明白了一件事:只要他决意待在这里直到死,就没有人能把他赶走。
  老人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们靠近。一共来了两个人,他们一前一后,在阳光下奔跑,手里挥舞着看不清是什么的武器。老人开始以为他们是愤怒极了,才会带着家伙,跑着来找自己算账;后来发现,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原来是在上演一出精彩的追逐戏。看样子,后面的人已经跑不动了,他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
  “小兔崽子,别跑!”
  这时,老人才认出跑在前面的人是男孩。他甩着纤细的胳膊,迈着孱弱的腿,风一般地向窝棚这边跑来。老人见他快要撞上自己,连忙避到一边。
  “孩子,出什么事了?”
  男孩径直冲进了窝棚。
  追他的人是个身材矮胖、面如青蛙的秃顶汉子,手里握着一把长火钳,鞋子上有一个破洞,看装束应该是城里的拾荒者。他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二话不说就要往窝棚里闯。老人拦住了他。   “这孩子做什么了?”
  “他在我的地盘上捡东西。”
  老人想起刚才男孩跑过去时,手里抓着一团渔网。
  “多少钱,我赔给你。”
  汉子有些惊讶,但还是说了个数。从老人手中接过钱后,他脸色缓和了许多。
  “那是张新网,按二手货卖的话,价格还要高些。”汉子咕哝着把钱叠好,放进口袋里,向老人做了个告辞的手势,“留点神,那小子手脚不干净。”
  老人走进窝棚,看见男孩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眼里放出猫一样的光亮。他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只是看起来更邋遢了。
  “没事了,孩子,早点回家吧。”
  男孩掉开了目光。
  “我没有家。”
  “那你爸妈呢?”
  “不知道。”
  老人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来。自从千里迢迢来到小城,栖身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他无数次地这么坐着,通过敞开的门扉,眺望棚外的荒野、城市和大海,却从未感到像今天这样孤独。
  “孩子,你要渔网做什么?”
  “和你一样,用它捕很多很多的垃圾。”
  “可是它太小了。”
  男孩失落地低下头。
  “我有个主意,”老人说,“你可以入伙跟我一起干。”
  “真的吗?”男孩睁大眼睛。
  “你没有把渔网的秘密说出去,说明你是个可靠的好小子。想看看咱们的渔网吗?”
  男孩点点头。
  渔网藏在老人的床底下。他们搬开行军床,拂去半尺厚的尘土,掀开木板,一个塞满渔网的圆形地洞赫然显现。
  “现在,让我们把两条网接起来吧。”老人说。
  这天晚上,男孩在窝棚里过夜。老人用两口箱子拼了一张床,铺上棕席,把毛毯给了男孩,自己则和衣而眠。与之前露宿街头或蛰居船舱相比,这是男孩睡过的最好的床了。他几乎刚躺下就沉沉入梦。老人听着他均匀的鼻息和偶尔翻身的响动,睡不着觉。长年的独身生活让他对屋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感到不习惯。他喜欢这男孩,对他的身世充满同情,可他拿不准要不要收留他,特别是在这座异乡小城,他自顾尚且不暇,如何顾得了他人?台风虽然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可这件事说到底是没谱的。“我太多管闲事了。”老人想。随即,他机敏地侧过身,观察男孩的动静,好像生怕自己的想法被男孩听到似的。发现男孩睡得很沉,他松了口气,脸上如火烧一般。
  男孩留下来了。他不仅没有拖累老人,反而成了老人的得力助手。他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着手扩大渔网的规模,以便在下一次台风中大干一场。老人把编网的技艺传给男孩。他教男孩如何运用尺板和梭子,将长长的丝线,通过某种眼花缭乱的手法,编进那无穷无尽的网眼中。男孩聪明伶俐,学得很快,不到半天工夫就能编得像模像样了。他编网的时候神情专注,嘴唇微张,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因过度的凝视而显得乌亮深邃。渔网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迅速膨胀。没过多久,老人发现装网的地洞越挖越深,以至于要放入一把梯子才能爬出来。
  “够了,就到这里吧。”老人用木板盖上洞口。
  “为什么?”
  “冬天来了。”
  男孩有些沮丧,这意味着下一次台风要等到明年夏天才会到来。在此之前,他们只能重操旧业,去附近村镇拾荒度日。他们往往天不亮就出发,背着麻袋,挎着水壶,穿过阒无人迹的荒野,从一个个凋敝村镇的牙缝里抠一点垃圾过活。起初,男孩还觉得新鲜,为每天不同的见闻而兴奋;可是没出三天,他就被一成不变的荒凉和遍布四肢的疲惫所降服。他哈着腰,在尘埃里匍匐前行,落后了老人一大截。
  “孩子,照这么走下去,说不定能赶上明年的春潮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男孩说,“我们干嘛不去城里?”
  “城里没有我们的位置。”
  “那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城市啊。”
  老人回过头来,看着男孩。
  “记着,孩子,我们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
  老人继续走着,像是没听见男孩的话。
  他们日复一日长途跋涉,挣来的钱却刚够填饱肚子。即便如此,老人也没有动用在台风中攒下的积蓄,让叫苦不迭的男孩歇上一天。他觉得那笔钱另有用处,尽管这会儿他还没想好用来干什么。“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每当老人心软的时候,就会这么想,然后一把将熟睡中的男孩拽下床。整个冬天,男孩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耷拉着眼皮,嘴角流涎,甚至养成了一边走路一边睡觉的习惯。他能在梦中准确绕开现实的障碍,还能用呓语接上老人突兀的问话。只有到了晚上,他们拾荒归来,吃完用糙米和野菜煮成的稀粥后,男孩才有机会休息,而这时老人又会抓住他的后领,把他从梦游边缘拖回来。
  “孩子,分完垃圾再睡。”
  “分不分有什么区别吗?”男孩睡着了,嘴里却应答如流。
  “区别大了。”老人提起麻袋一抖落,把垃圾倒在地上,從里面挑出一块电路板,“你瞧,这种两面都是绿色的卖两三块一斤,还有一种一面绿色一面黄色的,卖十几块一斤。”
  “是吗?”男孩努力抬起眼皮。
  老人兴致勃勃,又挑出两个颜色外观都差不多的塑料壳,分别用螺丝刀敲了敲,一个当当响,一个闷葫芦。
  “听见没?敲得响的比敲不响的贵两三毛。”
  “哦。”
  “可你要是把它们混在一起,就只能按敲不响的价卖了。”
  后来,老人还列举了大料小料、黑胶白胶、生铁熟铁的区别,其品种之多,名目之繁,足以编纂一部垃圾分类百科全书。男孩对此毫无兴趣。在他眼里,那点垃圾就算拿着显微镜分,也分不出金子来。但他还是答应做这件事,因为做完就可以安心睡觉了。老人从他木然的表情和漫不经心的动作中看出了他的勉强。
  “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别的城市吗?”
  男孩摇摇头。   “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
  男孩这才知道老人为什么一有空就对着大海发呆了,先前他还以为老人是在盼台风来呢。他定了定神,挺直身子坐着。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你不会认识的。”
  “我认识,”男孩不服气地说,“这城里每个人我都认识。”
  老人吃了一惊。有一瞬间,他真的相信男孩说的,因为他知道,一个混迹街头的流浪儿只有认识更多的人才能活下去。
  “她叫蒋彩云。”
  “蒋彩云……蒋彩云……”男孩皱着眉头,抓耳挠腮,努力做出回想的样子,但老人看出来他根本就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算了,孩子。”
  男孩有点泄气。
  “她是谁?”
  老人扭过头,望向棚外,仿佛陷入了沉思。夜已深了,城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点灯光,远处是漆黑如皮革的大海。尽管距离遥远,海水涌动的力量仍然通过脚下的土地隐隐传来。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回过头,从棚外的夜色和比夜色更幽深的回忆里抽身而出。
  “她是我女儿。”
  男孩看着老人,觉得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起身走到门口,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把门关上了。烛火摇晃了几下。老人忽明忽暗地走回来,用手拢住火焰,直到它心跳平稳。火光把老人的脸照得一片辉煌。老人扶着桌沿坐下来,用布满污垢的指甲抠着凝固在桌上的松脂,犹豫不决地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前,老人还不太老,也不是一个游走四方的拾荒者。他和妻子女儿住在西北高原的镇子上,开了一家店铺,做鱼肉生意。女儿刚满十六岁,继承了她妈妈的美貌,有一头瀑布般的秀发和小麦的肤色,只是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小镇与世隔绝,宁静祥和。有一天,一个叫苏福生的年轻人开着一辆跃进牌卡车来了。他个子不高,皮肤很白,头发有点卷,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事实上,他是第一批身穿牛仔服、操着蹩脚普通话来内地兜售海鲜的鱼贩子。日后,他们给小镇带来了繁荣和肝炎,妓女和性病。然而在当时,老人只看到了商机。他很快和年轻人达成合作,后者保证每周会送一批货过来。他的货很好卖,老人在那段时间赚了不少钱,引得眼红的同行纷纷出高价利诱年轻人把货卖给他们。年轻人不为所动。他坚持只给老人供货,而且从不抬价。老人认为是自己笼络有方。每到送货日那天,他就为年轻人接风洗尘,好酒好菜招待,还在家里腾出一间屋子给他休息。直到两个月后,他和妻子在吃完晚饭的餐桌上清点账目,女儿突然走过来,以一种赴死般的悲壮表情和义无反顾的坚决口吻,提出要和年轻人结婚,老人才如梦方醒。
  “简直是胡闹!”
  “我已经决定嫁给他了。”女儿平静地说。
  “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老人说,“我只知道生在这个镇子里的人,只能死在这个镇子里。”
  女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住门,趴在床上痛哭。第二天,她不见了,年轻人也再没有出现过。老人撞开房门,在梳妆台上发现了一封书信,还在她的衣柜里找到了一堆五彩斑斓的贝壳和海螺。
  妻子病倒了,两年后去世。临终前,她还念叨着想见女儿一面,可是老人从未动过去找她的念头。他在妻子的墓碑前起誓,今生今世就当没有这个女儿。小镇日新月异,彻底变了样,到处充斥着陌生面孔、时髦服装和港台歌曲,海鲜生意也遍地开花。老人在接连失去女儿妻子之后,又在自家门前迷失了方向。最后,他关掉店铺,带上仅剩的一点财产,离开了镇子。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开始还干点扛包拉板车的体力活,随着年老力衰,只好以拾荒为生。十几年间,他盯着眼花缭乱的垃圾走过一个又一个城镇,穿上他们的衣服,说起他们的方言,沾染他们的习性,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外乡人。就在他越走越远、把故乡像脓疮一样从身上挤掉时,那个镇子又玩笑似的出现了。原来他不知不觉兜了个圈,回到了出发之地。小镇面目全非,林立的高楼和穿梭的车辆让他费了很大的勁才找到曾经的住址。他的房子被推倒了,代之以一片无数只脚在上面行走的广场。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从老街旧邻口中得知了五年前就已经送达的消息:女儿在一次出海捕鱼中失联了,船上还有她的丈夫和未满十岁的儿子。
  “我忽然意识到我得去找她,无论她活着还是死了。”
  就这样,他照着多年前女儿在书信里留下的地址,日夜兼程往大海的方向赶来,兜里放着路过妻子墓地时捎上的一抔黄土。在背井离乡多年之后,他第一次有了游子回乡的感觉。
  男孩沉默着,窝棚里只剩下松脂燃烧的噼啪声。
  “现在还没有消息吗?”男孩问。
  “没有。”
  “如果找不到她怎么办?”
  “会找到的,”老人说,“我能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在希望中苦熬,终于等来了久违的夏天。大海变得躁动不安,像发情的野兽那样咆哮,用波浪踢着岸边进入休渔期的船只。第一场台风就让他们满载而归。那张在地洞里蛰伏了半年的渔网,站起来一伸懒腰,展开它硕大无朋的身姿,将几乎整个城市的垃圾收入囊中。男孩高兴得哇哇大叫,跑到垃圾堆里打起滚来。他一会儿指着这个,一会儿指着那个,忙不迭地告诉老人他们的收获。老人撑着耙子,远远瞧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半年来,女儿的消息没有任何进展,可是有男孩在,他觉得一切也不是那么糟糕。
  “快看!”男孩手上挥动着一块木板。
  那块木板长约一米,与脚掌同宽,表面涂了一层红漆,两头有折断的痕迹。老人接过来端详了片刻,随后得出结论:
  “这是一块普通的桌板。”
  “不,”男孩纠正道,“是甲板的碎片。”
  老人用鼻子闻了闻,有股鱼腥和海盐混合的气味。
  “你说得对。”
  “这里还有一根缆绳。”男孩从垃圾堆里扯出一根绳头,拽了拽,没拽动,可是老人察觉到他身前的一大片垃圾都随之颤动了。   “当心,孩子。”老人喊道,“咱们一点点把它清理出来吧。”
  缆绳有一百多米长,从磨损的程度看,用过好些年头了。它在垃圾下面绷得笔直,好像还在执拗地拉着什么东西。在清理过程中,他们又陆续发现了几块甲板碎片和一截断裂的桅杆。
  “看来有船遭难了。”老人表情凝重地说。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有点闷闷不乐。他把那些船体碎片收集起来,放在窝棚门口,没事就盯着它们看,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有时,他也会拿起一块碎片,翻来覆去地研究,然后放回原处。渐渐地,那些碎片互相爬到一起,在老人眼里组装成了一艘完整的船。它有结实的龙骨,漂亮的船舷,桅杆高耸,甲板宽阔,在浩瀚的海面上优游自如。船头还站着一个人,迎风玉立,长发飘舞,可是没等老人看仔细,一个命运般的浪头打过来,把船击碎了,变回眼前的这堆残骸。
  老人深陷在循环往复的幻象里,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直到某天早晨,他从一场海难的噩梦中猝然惊醒,发现男孩正双手抱膝坐在床上,满脸惶恐地看着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他才叹了口气,打破连日来笼罩在窝棚里的沉闷气氛。
  “孩子,还记得我对你说的吗?”
  “什么?”
  “女儿离我越来越近了。”老人说,“这不,她已经把一部分船开到门前来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出现的,等着瞧吧。”
  事情的确在朝老人预言的方向发展。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台风刮来更多的残骸,他们收集到了底板、横梁、帆布、舵盘等等建造一艘船所需要的全部材料,尽管它们尺寸悬殊,颜色迥异,年代也大相径庭,可老人笃定地相信,只要把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女儿的那条船就会重现,女儿也将失而复得。
  “就像当初逮到你一样,我就用这张网接她回来。”
  男孩原本不以为然,可是听多了之后,他也渐渐疑心会有奇迹发生。在等待女儿回来的日子里,他们进一步扩编渔网,把地洞挖到了得用两架梯子接起来才能达到的深度。地洞里渗出了不少水,把半条网都浸没了,水位的升降与大海的潮汐遥相呼应,他们躺在床上就能判断数公里之外的潮涨潮落。男孩编网的手艺愈发娴熟,大有赶超老人的趋势。他经常编着编着,眼皮合上了,手中的梭子却还像鱼一样灵活,在网眼里溜来溜去。老人称赞他编的一手好网。
  “这么大的网眼,谁都能编好。”男孩说,“我们为什么不把网编得密一些?这样就能捕到更多东西了。”
  老人摇摇头。
  “要给风一条出路。”
  但他还是允许男孩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实上,他比男孩更希望捕到更多东西,这样就能在九月份之前攒够一笔钱,去做他早就想做的事。还是春天的时候,他和男孩去城里买米,途经一所学校,正赶上学生放学,一群孩子像松手的气球,五颜六色地从校门口飞出来,发出叽叽喳喳的欢叫。男孩看着他们,走不动了。
  “怎么了?”
  男孩没有回答。
  在扛着米袋返回窝棚的路上,老人做出了决定。他把当初分藏各处的钱归拢起来,点好数目,用一块手帕包着,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在攒够那笔钱之前,他没有向男孩透露一个字。
  他们扩编好了渔网,台风却迟迟不来了。整个八月风平浪静,天空蓝得使人犯困,地上的植物也都无精打采。人们都说今年的台风季结束了。有坐不住的渔夫不顾休渔禁令,在夜里悄悄驾船出海,他们转了一圈后,安然无事地回来了,于是更多的人决定冒险。老人在窝棚里待了两天。第三天吃过早饭,他便夹了一只麻袋,顶着酷烈的日头,到附近村镇转悠去了。他没有让男孩跟去,怕他受不住热。男孩劝他也别去,他头也不回地说:
  “天热捡垃圾的人就少了。捡垃圾的人少了,垃圾就多了。”
  他果然捡得比平时多,可也只是多了一点而已。男孩不明白,他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台风季,为什么还要冒着暑热出去拾荒。
  “我一闲下来就骨头疼。”老人解释道。
  八月的最后一天,老人算了算积蓄,只夠一个学期的开支,第二个学期怎么办,他还没想好,可他决定明天就带男孩去报名。他把剩下的垃圾拿到城郊废品站卖掉,顺便去了一趟城里,给男孩买书包和文具用品。书包是蓝色的,上面绣了一只米老鼠。老人背着它回到窝棚时,男孩以为他是在哪儿捡来的。
  “这是新的,”老人说,“从明天起,你就要背着它去上学了。”
  男孩惊喜万分。他接过书包,捧在手上,像捧着一件易碎品,小心翼翼地翻看。他把里面的文具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到不同的夹层里,反复摆弄,不知疲倦。到了晚上,他背着它睡觉。
  从躺下来的那一刻起,老人就听见地洞里的水在嗞嗞地往上涌,可他以为是寻常的涨潮,未加理会。他在想他的女儿。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送女儿去上学的时候,她哭闹不止,当天中午就从学校跑回来了;第二天送去,又跑回来。送过几次之后,谢天谢地,她总算适应了,每天不用父母督促,就能按时起床、穿衣、洗漱,背着书包往学校跑。地洞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像烧水一样汩汩作响。女儿的成绩一直不错,小学年年拿奖,初中掉下来了一点,可是中考前又奋起直追,以全班第一的成绩上了市重点高中。如果不是在高一暑假遇到苏福生,她也许会考上一所好大学。现在这个愿望只能由男孩去完成了。他想女儿要是还在的话,也会像他这么做。地洞里的响声打断了老人的思绪。他翻身下床,继续想着女儿,像第一次看见台风那样趿着拖鞋走到门口。夜风扑面而至,湿得能拧出水来。
  “她来了。”老人低声呼唤。
  男孩惊醒了,头一个动作就是摸摸背后的书包还在不在。
  “孩子,快拿网。”
  老人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出门去了,急促的脚步声像一片树叶越飘越远。男孩跳下床,借着微弱的夜色,挪开行军床,翻开木板,把手伸进黑乎乎、发出泉眼声响的地洞里捞网。由于浸水的缘故,网的分量不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使劲拉扯。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仰着,才没有被那股力量拖到地洞里。   男孩拽着沉甸甸的渔网走到外面,冷风吹得他寒毛直竖。天空积满厚重的乌云,偶尔有蓝腿的闪电跳出,跌入柏油般起伏不平的海面,但是听不到雷声。小城黑灯瞎火,透着一股紧張的宁静。老人已经从铁轨那边取来了旗杆。他们一人抓住渔网的一头,向后倒退,退至相距两百米远的时候,渔网才彻底摊开。接着,他们把各自的一头绑在旗杆上,用缆绳系成死结。老人系好自己这一头,又去系男孩那一头,他担心男孩力气小,系得不牢。随后,他们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风中缓缓扶起旗杆,栽进预先挖好的深坑里。这张用无数个日夜一针一线织成、历经破损又反复补缀的渔网,像一道悬崖陡立起来,终于要在今晚——老人坚信就在今晚——完成迎接女儿的使命。
  他们回到窝棚,插上门闩,用桌子和木箱顶住门,又把椅子、米袋、锅碗瓢盆以及一切能找到的重物都堆到桌上。他们头一回筑起这样的防御工事,因为任何人只消瞥一眼外面,就知道这次台风不是闹着玩的。眼看没什么重物可搬了,他们背靠木箱坐下来,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喘气。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风的吼叫声了。这场在海上无拘无束的风暴,忽然遇到陆地似乎有些不习惯,能听出它在登陆时的片刻迟疑。但是很快,迟疑变成了愤怒,它跌跌撞撞地跑过大街小巷,嘴里发出粗野的叫喊,沿途碰翻的事物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它携带着垃圾的合唱,一首毁灭与破碎之歌,向他们的渔网狂奔而来。窝棚嘎吱作响,晃得厉害,像一艘在疾风骤雨中飘摇的破船,时不时从棚顶传来棕榈叶和牛津布被掀走的声音。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声音中,一个短促而清晰的撕裂声钻进了他们的耳朵。老人和男孩在黑暗中对望一眼,摇摇头说:
  “不可能。”
  等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时,老人站起来了。他利索地拆除那些工事,准备抽掉门闩,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地洞走去。洞口被男孩盖上了,幸好盖上了,因为老人一拿开木板,洞里的水就噗噗地往外冒,在窝棚里蔓延开来。老人跪在地上,把整条手臂浸到水里摸索。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很快吞没了老人的膝盖,向他的大腿一寸寸咬去。与此同时,被撤走工事后的门成了窝棚的薄弱部位,台风似乎发现了这一点,集中火力朝这里猛攻。男孩上前抵住门,对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的老人喊道:
  “现在不能出去。”
  老人摸到了。他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起身,手里提出了那架由两架梯子连接起来的长梯。它太长了,刚出来一半就已经顶到门口。
  “快开门。”
  男孩没有动。
  “我得出去看看。”
  男孩没有动。
  “孩子,把门开开吧。”
  撕裂声又响了一下。老人走过去,粗暴地推开男孩,拔掉门闩。门迅速弹开了,哐当一声甩到墙上,一股冲击波掀得他们连连后退,直到贴住墙才勉强站稳。老人喘息未定,抓起长梯就往外走。他走了几步,又倒退回来。男孩想去拦他,他再次往外走。这一次,他成功了。男孩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门,拐个弯,不见了。
  风持续灌入窝棚,夹着飞沙走石,像有一台脱粒机在门口工作;时而有成块的垃圾飞进来,撞到墙上,发出可怕的声响。男孩沿着墙走到门口,试图关上门,但是白费劲,潲进来的雨丝把他全身浇了个透。他钻到桌子底下,以免被反弹的垃圾打中。窝棚里一片狼藉:椅子翻倒在地,行军床四脚朝天,日用品七零八落。地洞那儿还在噗噗地冒水,但由于门开着,地上的积水没有刚才那么多了。男孩蹲了一会儿,直打冷战,忽然想起背后的书包,卸下来一看,果然淋湿了,里面的作业本泡得稀烂。风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窝棚的每个结构都在痛苦地呻吟。男孩又壮起胆去关门,还是关不动,反而又淋了一身雨。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想与其在这里等着,不如出去看看情况。他往书包里塞了块砖头,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正要出门,又回来背上它了。外面风雨交加,无数垃圾在空中绝望地飞着,那些用缆绳捆起的船体碎片早被卷得没了踪影。男孩刚出来就后悔了,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背后传来了窝棚轰然解体的声音。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痕迹被彻底抹除了。他强忍着眼泪,趴在泥泞里,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透过迷蒙的雨水,他看见渔网完好无损,上面挂了很多垃圾,还有几只死去的海鸟,像标本一样,保持着生前骄傲的姿态。他不敢靠得太近,一边爬一边搜寻老人的身影。喊叫是没用的,在这样的台风天,人人都要变成哑巴和聋子。
  他在渔网尽头找到了老人,后者正站在长梯上,拽着被台风撕下的一角渔网,把它绑回旗杆。男孩认出那角渔网正是自己编的,因为比别的地方密很多。看样子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老人一只手拽着渔网,另一只手操作缆绳。每当他把缆绳穿过网眼,要系上旗杆的时候,渔网就脱手飞出了,于是又得从头再来:爬下长梯,从裂口处开始,一点点往上捋,直到把飞出去的那角渔网重新抓到手中。他只有一根缆绳,无法分段固定,因此只能用这个笨方法。渔网每飞出去一次,裂口就撕得更长。男孩看见连着旗杆的部分已经不到三分之一了,这意味着老人失误的机会越来越少;而且随着垃圾的增多,渔网的载重也越来越大,要抓住那一角更不容易了。
  老人又一次抓着渔网爬到长梯顶端的时候,男孩已经爬过去扶住了梯子。老人发现了他,对他大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聚精会神地干起活来。他把缆绳咬在嘴里,斜着身子,两手拽着渔网向旗杆靠拢,那样子就像是在拉一扇锈住的车窗似的。可以想象整条渔网的弧度随着老人的拉拽被抻平了一点。他把渔网和旗杆捏到一起,紧紧地攥在手心。随后,他试着松开一只手去拿嘴里的缆绳。这回还没等他拿到缆绳,渔网就脱手飞出了。情急之下,他探身去抓渔网,梯子一歪,他整个人掉进渔网里了。只听一长串的刺啦声,剩余三分之一的渔网也脱离了旗杆。渔网像一面巨大的旗帜甩向远处,挂在上面的垃圾纷纷跌落。老人抓着渔网,惊愕地望着内陆的方向。故乡,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小镇,一个早已模糊的地理坐标,正在对他发起召唤,像章鱼的吸盘一样有力。这时他才意识到,他被大海改变了,不再是那株生长于高原的耐旱植物。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海的蓝色,皮肤因雨水的浸润而呈鳞片状,双臂紧缩,像发育不良的鳍,两腿在阵阵涛声中交缠成鱼尾。他不知不觉成了大海的一部分。那股使他脱离大海的力让他觉得窒息。他想起口袋里的钱,急忙转身,对着男孩叫喊,但什么也没有喊出来。台风捂住他的嘴,剥去他的外衣,翻开他的口袋,将里面的积蓄吹得漫天开花。那些揉皱的、破损的、肮脏的钱票子,无声涌出老人的胸口,在黑夜里绽放出极致的美丽。很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渔网的另一头也脱离了旗杆。整条渔网像丝袜一样翻卷起来。老人被缠裹其中,变成一条鱼飞远了,最后和那些垃圾,那些海鸟,那些蒲公英般漂浮的水母,一起消失在冥冥如墨的天际。男孩抱着光秃秃的旗杆,看着这一幕,不再害怕。他相信过些时日,老人还会嗅着海的气息卷土重来。
  【作者简介】 刘浪,1992年生,湖北广水人,现居北京。作品见于《星星》《长江文艺》《北京文学》《ONE·一个》等刊物,曾获《广西文学》优秀作品奖,有小说入选《中华文学选刊》、人民文学出版社《岩层书系:2018青春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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