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来源 :陕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ackfb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从适当的高度往下看,每一个城市都像一个大棋盘,穿梭的高压线像一张织网,一幢幢的高楼就像方阵,在方阵与方阵的缝隙间,汽车像甲壳虫一样快速穿行,密集的人群就像蚂蚁,急匆匆地来回乱窜。单从这样的高度看,人类的确很像蚁群,我们也似乎能看清现代文明的一些本质,但却看不清个体间的差异。若将高度再降低一点,聚焦到某些个体,或许你仍然看不清这一个与那一个有什么不同,除了他们的外在,比如能看清他们开的车以及身上的佩饰,而他们真实的生活以及内心的想法,谁又能知道呢?但我们单凭肉眼看到的,就以为全知道了。
  生活似乎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有人似乎每天都在同样地生活。林一鸣也不例外,上班忙开会,下班忙家务,她对此颇感无奈,可那不一样的生活又在哪呢?有不一样的生活吗?她尽可能让自己活得例外一点。
  工作也是可以有趣的,至少是可以调剂的,她这么想。于是她在一周里开辟出了半个小时,在小范围里喝起了下午茶。她将隔壁办公室的王璟瑜和两个年青人叫来了,她还特地约了在另一楼层的信息中心的主任楚峻峰。他们将门轻轻掩上,沏一壶上等的茗茶,再摆上几叠茶点蔬果,大家就开启了聊天之旅。茶是林一鸣准备的,有白茶、红茶和绿茶,大家换着喝,林一鸣平时喜欢喝玫瑰花茶,是花冠茶。
  沏茶,在林一鸣的调教下,现在成了两个年青人的事了,而茶点都是楚峻峰采买的,在他们忙着摆盏的时候,林一鸣已沿着自设的话题一路聊开了,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仿佛这时间都是拿重金买来的,一分一秒都浪费不得。他们倒也守时,半小时一到,便刹住语流,停杯洗盏,各就各位,回到工作的状态。
  可就在某一天,这事被人捅到了市纪检办公室,说他们在工作时间娱乐,搞沙龙,是真正的目无党纪。林一鸣被责令在党员大会上检讨,其他人都要被通报批评。这是政府机关单位,怎能如此随意随便,还有没有党性原则了。若大家都学起来,政府机关岂不变成了娱乐会所。林一鸣想申辩,说这只是偶尔的调剂,让人以更饱满的热情投入工作,再说了,大家在一起交流,也等于是了解各自工作的进展,跟一般汇报交流不同的,就是多了几杯茶而已。但大家都说算了,现在形势不同了,不要弄巧成拙,把问题弄大。看看能不能找人暗地里消化这件事,不然以后还怎么工作呢。
  让林一鸣感到愧疚的,是带累了那几个人,这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主张,若他们几个受罚,她便感到良心不安了。不行,一定不能让他们受通报批评,如果上面执意,她就辞职,条件是不处罚他们,她已经想好了。
  回到家,她没跟先生说这件事,怕遭他的奚落,谁知他早就知道了。他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地在翻看手里的记事本,见了她语带讥讽:“人到中年,女人最寂寞了,可也要看在哪打发寂寞。”
  林一鸣将包使劲地朝沙发上摔去,差点将他的记事本打翻在地。她在外的不顺,通常会在家里有个投影,这个影就是他先生的立竿留下的。见她情绪如此激动,她的董事长先生温顺了起来。
  “哎呀,只是开个玩笑啦。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我在找市长的号码,你放心,有你老公,你是不会有事的。”说时,他已来到她身边,想伸出双臂拥抱她。
  她倔强地挣脱他的拥抱:“不劳你费心,我自己能解决。什么事呀?大不了辞职。”
  “你还别说,这事可大可小,关键是影响造出去了,现在正在从严治党,你这就是顶风违纪。再说了,人家不是说你林一鸣辞职,是说你犯了错误被开除了。”
  最后这事以林一鸣递交一份书面检查终结。从此林一鸣飞扬的心,就收敛多了,别人看她的眼光都是异样的,她甚至将她办公室的花草都送走了几盆。虽然这一次的事让她有些不快,但工作中她毫不懈怠,仿佛更要以此来证明自己了。
  这天已经下班,她不准备回家了,因为晚上有个活动要她参加,她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讲话提纲,忙拿出手机给她的老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我不回去了,你把冰箱里的菜拿出来热一下,一定要热滚啊。另外,洗澡时一定要穿那双防滑拖鞋,啊。”
  老年人就是这样,到老了就成了小孩,要你反复交代。她又拨响了儿子思哲的手机,儿子在读高中,她叮嘱他学习的事,同时还嘱咐他要照顾好姥姥。
  这时她看到了楚峻峰的来电。
  “林姐,我去接你。”
  “不用,你還要在现场忙,我自己开车去吧。”
  “今天的天气很怪,一阵一阵的旋风,能见度不高,我去接你,你等着,到楼下,我给你电话。”
  楚峻峰就是这么细致体贴,林一鸣竟眼睛湿润了。很少有人这么关心她,除了她的妈妈,可妈妈现在老了。她身边的人都需要她照顾了,就连亲戚朋友也要她照顾,什么事都来找她,解决不掉,就怪她不尽心。她忽然觉得心中有很多委屈,她也要人体谅,要人心疼,可别人都把她看成一棵庇护的大树,没有人去想这棵树也有她的疼痛。
  她很理性地把眼泪憋了回去,因为才上的妆,而楚峻峰也快到了,她要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好。
  楚峻峰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以前他跟林一鸣是一个办公室的,那时林一鸣是主任,他是职员。办公室一共有四个人,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等林一鸣他们陆续到了,他已经打扫好了卫生并烧好了茶水。若是夏天,他还会为每个人沏好茶凉着。林一鸣喜欢这个勤快上进的年青人,现在的年青人都很自我,都不愿主动服务于别人,像楚峻峰这样的年青人真的很少。
  后来组织部考核干部和人事,林一鸣极力推荐了楚峻峰,并向一个关系不错的老领导汇报了他的诸多优点,弄得老领导还以为他们有什么私人关系呢。再后来楚峻峰就被提拔成了新闻中心的主任,林一鸣也升任区宣传部长。现在他们已不在一个办公室了,甚至已不在一个楼层办公,只是上下班或是出席一些活动时,还偶尔能遇到。
  “林姐,我快到了,你下楼吧。”
  林一鸣收拾好包包,对着镜子照了照,就噔噔噔地下楼了。楚峻峰站在车门前等候,她一下楼就看到了他。他今天穿着藏蓝色的小西服,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更显帅气了。林一鸣觉得,35岁的男人是最可爱的,既有成熟男性的魅力,又有年青人身上的活力,是青春与成熟的初次融合。   有些天没见到他了,突然见到,那种陌生感、那种帅气,竟让她有点不大自然,好在她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为她拉开车门,待她坐好,关上车门,他才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一踩油门,车子迅速向前驶去。
  “林姐,今天又耽误您休息了,但今天的‘文明创建成果汇报演出晚会’,不请您来,会很逊色的。”他的语气很温和。
  “那倒不是,从工作需要来说,我会参加的,如果是一般的请吃饭,我可能会拒绝。”林一鸣也一反平时说话的干练劲,语气也变得柔和了。
  将近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了,人们纷纷离开演播厅,楚峻峰把扫尾的事情交代了一下,就对林一鸣说:“林部长,我送您回去吧。”
  她一看都十点了,就说打的回去。
  “我接您来,自然也会送您回去。再说,我也是顺路回家呀。哦,对了,刚在手机上看了,南湖高架已经通车了,咱们从那走,体验一下。”说完,他就径直去停车场了。
  她一手挎着包包,一手抄着大衣口袋,裹着一阵香风,就上了他的车子。
  城市是无眠的,夜深夜浅,单从灯光是看不出来的,而有没有倦意,单从他们的眼神也看不出来。天冷了,而夜更冷,林一鸣裹紧了大衣。楚峻峰打开了暖气,她看他穿得单薄,问他冷不冷,他说习惯了,不冷。说话时方向盘在他手中划了个顺滑的弧,车就离开了车位,驶进了灯火闪烁的夜。
  “经得住冷,也是因为年轻啊!”她笑着说,“我刚毕业那会,入秋了还是穿着短袖衫,而看到有些人,见天变就把厚衣服穿上,有些不解。我就问他们‘有那么冷吗?’他们说‘再过十年你试试’。唉,都过去二十年了,老喽!”
  “林姐不显老。再说,老不老,看心态。您的心态,年轻人还不如呢。”他看了看她,仿佛要验证自己的话。
  她对他的话不太满意,他应该说“不老”,“不显老”说明还是承认她老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老得只剩下心态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对了,稿子一定要连夜赶出来。”
  “放心,林姐!”
  电话响了,楚峻峰将耳机戴上接听。“宝贝,爸爸一会就到家了,你跟妈妈先睡,好吧?嗯,买了呀,在车里呢,我女儿交代的事,我能忘吗?好了,爸爸开车呢,一会见。”
  林一鸣听到了电话里小女孩亲她爸爸的声音,她的心,仿佛被融化了,她不觉地看了看身边这个男人,她是第一次把他当一个男人去看,之前一直她都当他是个年轻人,没有性别色彩。
  车子上高架了,眼前除了车灯反光能看到前面是一条大道外,别的什么都看不到,这个世界除了一条路,什么都不存在了。路上没什么车,车开得飞快,虽然是回家,林一鸣觉得,仿佛是开向未知的世界,快速能让人产生幻觉。
  不知是太困,还是幻觉,前面不时飘过一团一团的黑雾。
  “峻峰———”她叫了一声,分明是黑雾撞到车子了,那一刻这个世界连路也没有了,只有恐怖。
  “怎么了,林姐?安全带系好了吧?放心吧,没事的。”
  她感觉仍然是一团团的黑雾撞上来,她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但尽量不让语言来助势,怕影响他开车。开车的就怕坐车的一惊一乍,这她知道。她索性闭上眼睛,感觉像在摇篮里一樣舒服。一会感觉是向前的,一会感觉又是往后的,她信赖他,不管他将自己载向哪里,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摇篮好像转了起来,自己也被转了起来,竟然还上下颠簸晃动,一会又回到了原位,她飞起来的心,才随之回落,像婴儿回到妈妈的怀抱。突然她有一种失重感,就像坐在飞机里离开地面的感觉,心里阵阵抽着凉气。她睁开眼,看到峻峰正不动声色地开着车,她知道是幻觉,便又垂下了沉重的眼睑,仍然是跟先前一样的感觉,她任由自己在幻觉中沦陷。渐渐地,黑暗将一切淹没了,包括她的幻觉。
  二
  “林姐,你醒醒。”林一鸣感觉睡了好久。她睁眼一看,是楚峻峰。
  她忙坐正,他示意她往车窗外看,她看到的都是芦苇,芦花微微摇晃,而车窗有明显撞裂的痕迹。
  “是不是出车祸了?”她忙从包里拿出手机,可没有信号。
  他打开工具箱,拿出了小锤子,就在他要砸玻璃的时候,一个老人站在了车窗外。老人须发尽白,脸膛赭黑,反穿着羊皮背心,手拿一支长棍,这形象把他们吓了一跳。
  老人把窗外的芦苇踩平,似乎想为他们踩出一条路,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小船,再看老人手里拿的原来是一支船桨,而老人在对着他们笑,这笑就像山野吹来的清风,纯净得不染一点世俗。
  他们好不容易从车里出来了,出了苇丛,忙向四周望去,眼前的景象把他们惊呆了,面前是一个蓝湖,像天一样蓝,四围都是银白的雪山,湖与雪山之间是草甸和森林。本来还以为是车子开到了苇塘里,原来竟跟梦都撞不上的雪山发生了联系。
  “真是神奇,怎么到了这里?”他望着她。
  “是天意。”半天她才说。
  “上船吧,闺女、小仔,带你们回家!”是老人在喊,他已到船上,在摘网上的鱼。
  她被老人的话温暖得想哭,便情不自禁地叫了声“阿爸”。他们相扶着上了船,这种船很独特,由一根粗壮的圆木凿空而成,两头削尖。
  老人指着前方说:“看,木屋那里就是家,”他又指了指湖的南岸,“那边还有二十几户,这里原先有二三百口,现在就剩六十多口了,年青人都出去了,老的又死了,不知道再过些年,这里还有没有人住了?”老人这样说着,语调并不伤感。
  “阿爸,这是哪里?”她问。
  “是错给,就是白湖。”老人指了指湖。
  “阿爸是哪个民族的?”楚峻峰问。
  “我是汉人,我的老伴是羌人,这里大都是羌人,云朵上的民族。”他显得很骄傲。
  “羌人?”他们又是一惊,都睁大眼睛望着对方,“羌人”对于他们仿佛就是一个原始部落符号,真是太陌生了,但也有熟悉的,“羌笛何须怨杨柳”,她跟他同时都念到了这句。   “哈哈,我有羌笛,哪天吹给你们听。”老人的眼神更明亮了,划得也更起劲了。船是沿着湖边由西往东走的,哗,哗,蓝色的水被船桨翻成了白色,像扑腾欲飞的白鸟。
  岸上有只灰色的藏獒,跟着船一起向前跑,老人喊它“灰豹”。这时雪山上的金光渐渐收了,光变成了灰白,小木屋的岸边早已站着一个老阿妈。
  还没等他们招呼,老阿妈就招呼道:“阿子、阿吉,你们好———”
  阿妈说,早上,一只喜子落在她身上,她弹也弹不走。有句古话叫“此虫著人衣,当有亲客至”,还真来亲客了。
  老人把他们当两口子了,他们都没有解释,如果说不是夫妻,又怎么会在一起,他们不想让这么纯净的老人误解。而让他们感到吃惊的是,这里没有电,点着油灯,他们心里升起了莫名的焦虑,这就意味着他们一时半会没法跟家人联系,没法跟外界联络。
  老阿妈煮了鱼汤,他们喝了一些,又一人吃了一个叫“面蒸蒸”的类似馒头的食物。可能在车里闷得太久,他们都有些头晕,想躺下睡了。可屋里只有一张床,老人要让给他们,他们不肯,就在床边打了个地铺,睡意就像已经咧开了嘴的种子,掉在地上就要发芽了。就这样他们没有选择地睡在一张地铺上,一躺下就沉到深深的睡梦里,思绪也像冬眠的动物,动都不动。异性之间的感觉,也像夜晚的喇叭花,都收紧闭合了,只有一种幽香在梦中弥漫。
  在鸟鸣声中,林一鸣醒来了。阿爸、阿妈和峻峰,都不在屋里。屋是香的,像薰衣草的味道。屋里陈设很简单,靠东面隔墙有个储物柜,一格一格地放着衣服、帽子、线穗子、笾子、盒子等物。她又来到外间,这间类似堂屋。堂上供有神龛,堂下有个火塘,火塘台基上架有铁制的三脚架,架上有一只水壶,火塘的灰还是红的。
  她来到屋外,一抬头便是蓝天和雪山,不知是她闯入到它们的世界,还是它们闯入了她的视野,她久久地凝望,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屋门对着的就是那个叫白湖的蓝湖,湖上的烟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就像一个梦境。
  木屋前面有个亭子,亭子中有爿石磨、一个石碓子,还有两条长木凳和别的一些器具。阿妈喊了她一声,她回头看到阿妈从屋子西北边过来,那儿有个牲口棚。
  阿妈穿着蓝色带大襟棉袄和黑色裤子,衣襟处有花色镶边。老人个子不高,但干净清爽。林一鸣问阿爸、峻峰去哪了。阿妈说,阿爸去寨子里了,峻峰往西边去了,说是拿什么东西。她招呼林一鸣吃饭。
  木屋的东边,是个锅灶间,很小。林一鸣对一个木桶似的炊具很感兴趣,阿妈说这是“饭甑”。饭甑里有“面蒸蒸”,是玉米面掺和小麦面蒸的。阿妈又从锅里盛了两碗“麦拉子”,相当于汉人吃的菜泡饭,她们端着来到堂屋的矮桌上用早餐。
  吃完饭林一鸣想去迎峻峰。老远她就看到他往这边来了,他背对着雪山,头顶着蓝天,见到她,说:“林姐,我们就这点家当了。”
  她看他抱着两个靠枕,手提袋里有两瓶酒和一些纸巾什么的,她忙接过抱枕,接着他刚才的话玩笑道:“怎么,凭着这些就想娶我呀?”
  他很尴尬地笑了下,没有接招,而是一脸凝重。她瞬间跌回现实,自觉玩笑唐突。她瞧不起自己的这份轻浮了,也一声不吭,严肃起来,仿佛力将刚才的浮气压住。她甚至有点生他的气了,因为他竟如此打压了她的自尊。
  “林姐,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我们一时半会走不掉了。早上阿爸说,现在的山路都被雪封住了,只有等到明年二三月份,到时雪化了,才能出去。”
  这是她没想到的,就像她没想到刚才会看到他那样的脸色,她原本以为只是几天而已:“那有没有别的路?或者能不能找到人,带我们出去?”
  “阿爸说他们这羌历年后,就没人进出山了,都在这之前将必需的物资储备好,一直到开春才有马队过来。”
  这时他们已回到小木屋,阿妈正在杀鸡,他们跟阿妈说,其实不必将他们当客待的。阿妈说:“头三天都是客,三天后才是自家人呢。”
  林一鸣要帮忙,阿妈不让,她便进了屋。她满是心思,像一只刚从湍流中撑出的小舟,还没行几篙,就又被水草缠住了,她想着怎么将这些理顺了。
  峻峰撑起了窗子,屋里亮堂多了,他在整理他拿回来的东西,他把那只漂亮的抱枕,放在了她的床头,另一只普通的放在自己那边。她发现自己床头还多了几包纸巾,不觉感动起来,刚才心里升起的怨情,又被这纯明的光照散了。他将一本书扔到了床上,是梭罗的《瓦尔登湖》,他说因为每个周末都要送女儿去学琴,自己在车上等得无聊,就带了书在车上看。
  “他们一定以为我们葬身南湖了。”他说。
  “说不定还以为我们私奔了呢?”她想,但没有说,她剛才受了冷遇,才不会自讨没趣呢。
  他们都坐在那不言了,都在想象这几天家里人肝肠欲断的情景。人在做了最不好的设想后,对眼前的得到就会满足,更何况他们得到的是“活着”,没有比这再大的得到了。
  他站起来,想出去走走,她也跟着出去了。他们站在亭子间,对着这蓝湖发愣。美来得这么不合时宜,这是他们做梦都想来的地方,可现在做梦都想回去。
  他一手搭在亭柱上,一手抄在裤口袋里,望着蓝湖,一脸怃然,仿佛谁把他的一个世界没收了,而新给的这个世界,还没有跟他建立起任何的情感。
  事已至此,也只有互相安慰了。工作中的得失,已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她想起了后面接二连三的工作安排,他也被计划中的事搅得烦心,但现在只能放下了。
  阿妈在灶间烧火,饭好了,甑里的饭黄白相间,阿妈说是将大米煮到半熟再拌玉米面蒸熟的,若是以玉米面为主叫“金裹银”,以大米为主叫“银裹金”。林一鸣称这黄白参半的为“金银裹”。
  饭后,他们开始找活做了,他们知道不能将自己当客待了。
  “从今天起,喂马,劈柴;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峻峰念起了诗,他很有感触,终于把别人的诗念成自己的了。
  洗刷完毕,他们到四周转了转,仿佛刚刚到任的人,要熟悉自己的管辖地。午后的阳光就像纯银,落在地上,仿佛有声,而这光也很有热度,一会他们的额头上就沁出汗来。他们先视察了马棚,马棚由片石垒起,垒得层层叠叠,棚顶上覆盖着芦苇。马棚隔壁是羊圈,羊圈低矮一些。西边的草地上共有三匹马,都在吃草,有两只白鸟,在马背上悠闲地走着,三只羊就像落在地上的云团。   一声长鸣,他们的视线又转向了这些鸡,鸡毛非常鲜丽滑顺,看着就有手感。大公鸡有两只,一只纯白的,他们称之“流苏白”,一只金黄的,他们称之“黄金缕”。
  他们又向东而去,有条溪水从北边山上流下来。他一跃便跨了过去,他将手递了过来,她一搭就过去了,差点撞进他的怀里,她本能地向旁边一闪。
  这里是一片庄稼地,大约有一二亩。豆子和玉米都收了,地里散落有豆荚和玉米秸,地翻了一半。“找到活了。”他说。
  阿爸回来了,还有一个人,都騎着马。他们下了田埂,跨过溪水,朝小木屋走去。
  来的这位是羌族的年轻人,叫达吉,有三十多岁,穿着家织的蓝布长衫,外套羊皮褂子,束着腰带,裹着绑腿。他眼睛很亮,笑就像这里的阳光。
  他们彼此打过招呼,便从马背上往下缷东西了。有粮食、毡子、被子、衣服,还有一些日用品。阿爸说,他本来去达吉家为他们弄些过冬衣服和被子的,结果每家每户都送来了东西。他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林一鸣,说是达吉家的阿夏特意让交给她的。林一鸣掀开瞅了瞅,是一套羌族女性的衣服,衣服里面还有一些女人用品。她非常感动,说一定要去面谢阿夏妹子。
  达吉牵过他的棕色骏马要走,阿爸一手将他拽进了堂屋:“喝了咂酒,再走。”
  阿爸从屋角抱出一个坛子,阿妈已在火塘里生了火。打开酒坛,阿爸连蘸三滴,洒向空中,向神灵致敬。然后往坛里插上几根竹管,大家便坐在垫子上,轮流喝咂酒。
  “酒是男人气,能喝酒才像个汉子!”阿爸鼓励峻峰多喝。
  阿妈端来了一大碗肉,林一鸣一看很像他们那的腊肉,特别肥硕,肉白有一寸多厚,像羊脂玉,晶莹透亮。阿爸给他们每人夹了一大块:“吃,猪膘肉,寨子里送的。”
  无酒难唱歌,有酒歌儿多呀;
  无酒不成席,无歌难待客呀!
  说着,阿爸便歌了起来:
  万颗明珠一坛收哟,
  王侯将相尽低头哟,
  双手抱定朝天柱哟,
  吸得黄河水倒流哟。
  达吉也和着唱,林一鸣和峻峰只笑着听。他们喜欢这段唱词,觉得很大气,就反反复复地背了下来。
  天色已晚,寒意也起,达吉要回去了。这时湖变成了深蓝,连山上的雪也有了淡淡的蓝。达吉跨上马,两腿一夹,成了湖边跃动的风景,他们一直看到看不见为止。
  晚上他们依然分两头睡下。火塘里的火冷下来了,而他们被窝里却暖了起来。峻峰年轻体壮,浑身都是热力。虽然他们的身体没有紧挨,但她感觉到了热的辐射,他们就这么保持着一厘米的距离,都不敢动,因为只要动就会碰到一块,而且都想让对方感觉,自己已经睡着了。
  她觉得他的腿没有伸直,不然以他那么高的个子,脚是不会不伸到头的。她微微动了一下,想探知他的脚在哪里,果然被她猜中,脚伸到了被子外面了。她把被子往外拽了下,想盖住他的脚,可过了会,他的脚又伸了出去。她坐起来,将他的脚搬进被窝,然后掖好被子,嗔怪道:“在家也是这么睡的吗?”经了这么大的动静,他没再让自己的脚伸出去,而是乖乖地待在了温暖的被窝里。
  三
  阿爸、阿妈有他们自己的生物钟,他们不需要表上的钟点,但却生活得很有规律。照例阿妈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生火塘烧水,敬过神以后再煮饭。阿爸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去看看他的那些“牲友”,像是跟情人会面,他抚摸它们,要跟它们说好长好长的话。他的本领是,跟马,他说的是“马语”,跟羊说的是“羊言”,跟鸡,跟灰豹,他说的都是不同的语言。阿妈听不懂,但那些动物们全懂。
  林一鸣起来了,峻峰撑开了窗子,好像湖还没有醒透,被梦境罩着。
  她望着他道“:我们从现在起,也要让生活规律起来,安排好每一天的内容。”
  他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说要记下日期,不然时间一久,真的是山中无甲子了。这倒提醒了她,她建议他们从今天起都写日记,记下每天的事情和想法。
  她的包里也有笔和笔记本,那是记录开会发言的,从今天起只记自己的生活,而且是简单质朴的生活。他们约定若干年后放在一起看,一定很有意味。他们把笔记本放在了各自的床头,仿佛新生活就从此刻正式开始了。
  早饭时,峻峰问起了挖地的事,阿爸说不急,那也是他的活,不能跟他抢着做。倒是林一鸣觉得有要紧的事———撘个洗漱间,峻峰不住地点头。在如何撘的问题上,她从亭子间的撘造获得了灵感,就是在四个角上埋几根柱子,然后用苇子绑扎严实,既透气,外面的人也看不见。
  他们要去割苇子了,湖的西边有大片的芦苇。他拿着弯刀,戴着宽檐帽,这是她提醒他戴的。“不戴,你那小麦色的脸就晒成荞麦饼了,而我这白面饼也要晒成高粱面的了。”她玩笑道。
  苇子已经泛白,苇花被阳光照得透亮,仿佛它自己会发光。峻峰割苇了,因为只有一把割刀,她便坐在那陪他聊天。旁边都是各色小花,有大片大片的格桑花。她告诉他格桑花是“好时光”的意思,也是幸福的意思,格桑花的花语是“怜取眼前人”。说到这,她愣了。是花在提醒她,还是她在提醒他?想着眼前的这个人,现在竟是最亲的人了。
  她问他:“峻峰,如果这次,不是我们俩落到这里,而是我跟别人,或你跟别人,会怎么样?”
  “那能怎么样?乖乖地待着呗。”
  她笑笑,这不是她要的回答。
  她要换他割,他不让,说苇子容易戳到手上,而稍不留神,脚也会被戳的。她坚持说要体验一下,他才把刀递给了她。他在一旁提醒她,左手攥苇子时,不要攥得太紧,容易伤手。
  人对自己的劳动成果会感到格外的骄傲。洗漱间搭好了,是就着小木屋的西山墙搭建的,这在他们,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也是生平搭的第一间屋子。她说古人建屋、建亭都会有记的,他们也要有记。峻峰逗她道:“某年月日,于雪山下、蓝湖边,为林一鸣女士,搭澡屋一间。此屋葺之兮芦花,缭之兮格桑,红松兮为柱,白石兮为板……”   她听呆了,等着他继续往下念。他说要容他好好琢磨,才能写一篇传世名篇。她要给这屋取个名,他不假思索地说,叫“澡雪屋”吧,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建屋让他们的手都有不同程度的扎伤,林一鸣决定用阿妈纺的羊毛线织几副手套,再为峻峰织一件羊毛衫,他总是穿得那么单薄,是之前穿的那件西服褂子,里面就一件衬衫。达吉送来的是棉衣,他要等下雪了再穿。说干就干,她让他帮忙削了几根针,便做起了织女的事情。
  一早,阳光像纯金一样撒在地上,峻峰拿着锄头去刨地了,她也找了把锹,拿着一块去了。雪山真美,有的雪白,有的金黄,有的苍灰,金光照着的山顶,像神灵一样静坐在那里,庄严而神圣。
  这两块长方形的地,一块已经翻过,土层里明显感觉有阳光进过,有风儿穿过,松松软软的,是时时在呼吸着的土地。阿爸将早就堆好的粪,撒到田里,做庄稼的底肥,之后便开始播撒小麦,他一边播撒,一边歌唱,把歌声也撒到地里了。
  还没有挖的这块地里,散落着少许的玉米秸和豆荚,保留着之前这块地种植的记忆。峻峰手里的?头是三根钢叉,刨起地来很给力。他轮起锄头,一下能翻起一大块,再一耧,土就散了。林一鸣的锹挖起来有点吃力,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地消化。就像吃肉,他是大快朵颐,她是细嚼慢咽。他让她歇着,她不肯,说她也要有劳动的体验。
  峻峰大刀阔斧地干着,仿佛把力气砸到地里是很舒服的事,一会他头上就冒出汗了,觉得更舒畅了。
  阳光渐渐强起来,有点灼人的脸了。她把放在田埂上的帽子戴上,把他的也送了过去:“当心你的小麦色,不要烤糊了。”这时她看到了他唇上的胡茬,像从地里刚刚冒出的草芽,她还从未看过他有胡子,以至于他这男人的性特征,在她眼里是从未存在过的隐秘。而这一刻,她撞见了这些雄性激素的催生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摸了摸脸,有点难为情地说:“阿爸的剃须刀不好用,原本寸草不留,现在要荒芜了。”
  她想说更有男人味,但是咽回去了。她要他回去喝点水,顺便歇一歇。他说不用,他干活就喜欢一鼓作气。
  “走,喝点大叶茶,打打气!”阿爸的小麦已经播种完了。
  峻峰让他们先回,说他一会就到。阿爸和林一鸣回到了亭子间,这是夏日纳凉的好地方,而今天也适合坐在里面。阿妈已将热水拎来了,她从茶罐里取出色泽墨绿的大叶茶,放进一个大肚的陶壶里,第一泡滤去,第二泡静置了一会,林一鸣把茶水倒进茶碗里,鲜浓的香味氤氲而上,绿黄清亮的汤色很是诱人。她喝了一口,嘴里顿觉清鲜,有熟板栗的香。
  她喊还扎根在地里的峻峰,他就连蹦带跳来到亭子间,三口两口就将一碗茶喝到肚里。她笑着问他什么味,他这才坐下来,又倒了一杯慢品。
  “已經是慢生活了,你还这么快。”
  “是,习惯一时还改不掉。”
  他轻轻呷了一口,她反而笑了。
  “算了,你还是豪爽地饮,感觉自然一些。”
  这时湖面上游来两只白色的天鹅,还有一群灰色的野鸭子,天鹅优雅得像一首小提琴名曲,野鸭子嘎嘎叫,就像乡间敲打的锣鼓。她看了说:“一个多么优雅,一个多么朴拙,还竟然能在一块游玩。”
  峻峰又倒了一碗,一饮而尽,就跑去刨地了。
  “多好的峻仔,闺女有福哦。”阿妈笑着夸。
  林一鸣心里一动,是啊,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是感觉很幸福。
  阿爸坐着抽了一袋烟,林一鸣闻着很香,就问抽的是什么烟。阿爸说,是兰花烟,自己种的,花和叶都香,吸着它,觉得离神就近了。
  午后,依惯例是不下地的,但每个人都没有闲着。林一鸣洗了碗之后,就坐在亭子间继续织她的毛衣,一条线以针做脚在走着长长的路,她一边织,一边用手比划着,生怕哪个地方不合体。阿妈也坐在亭子间,不紧不慢地纳着鞋垫,阿爸拿着锯子、刨子、凿子,在做木工,峻峰在一旁学习,帮忙。
  流苏白和黄金缕在柴垛间打鸣,鸣声是公鸡的雄性的抒发,也是爱的长情告白。打过鸣后,它便骄傲地围着母鸡打转,并咕咕地将谷粒啄给母鸡,表示体爱。一番情感热身后,它便将它的身体压在了母鸡身上,母鸡乖乖地领受着性爱。这一切林一鸣都看在了眼里,她的身体也禁不住热流涌动,不禁心驰神往了。
  峻峰刨了一块光滑的小木板,找来一块木炭,让林一鸣题匾。她在正中间写了一个“雪”字,另两个字让他题写,他依着她清隽的字体,写了“澡”和“屋”,然后将题匾挂在了澡屋的门楣上。当晚林一鸣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一感动。
  第二天一早峻峰又拿起锄头要去刨地,他今天穿着羊皮背心,裤子因为不够长而吊着裤脚,脚上是阿爸半旧的牛皮靴。他那一米八的个头,在这很难找到合身的衣服。看他这身打扮,林一鸣笑得前仰后合,说他在搞行为艺术。他还就调皮地摆了个造型,逗得阿爸阿妈也大笑不止。
  田里还飘着一丝丝云气,像泥土的深呼吸。峻峰三步两步就到了地里,他约摸剩下的一天就能刨完了,反而刨得细致起来。从前他在乡下也劳作过,但那从来都是负担,他要把它们解决掉,而现在却成了需要,他要慢慢跟泥土交谈。
  有脚步声来了,他不看便知道是她。她怕他一个人沉闷,就将毛衣带到田里织了,她在他对面的田埂上坐了下来,刨地的他会离她越来越近。她见他一声不响地刨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现在织得比较熟练了,眼光能游离手指间,而瞟向他,瞟向蓝天雪山。从未在这样的情境下织毛衣,她觉得有一种开创的意味,她到这里,哪一天的生活不具有开创意味呢?都是不曾见过,也不曾经历。
  下午阿爸拎着茶壶来了,还带了三只茶碗。他说:“咱们爷仨,就坐在田埂上喝大叶茶,这样更能喝出味来。”他还告诉他们,茶花开了,羊要生仔了,是喜事成双。
  她问茶树在哪?阿爸用手指了指,就在锅屋的东边,一溜三棵,那可是他们的护宅树,就在他们从寨子搬来的第二年,冒出了这三棵茶树,是三棵神树。林一鸣这才知道,阿爸他们以前是住在寨子里的,她一直对他们这种离群索居感到很奇怪:“阿爸为什么要独自搬到这里住呢?”   “我喜欢门对着湖,”他将脸转向了湖,眼神顿时明亮了许多,继而又略有沉思地说,“我喜欢孤独。”
  一种莫名的感动在林一鸣心里涌起,她觉得老人的话,扣响了她心里闲置的那根弦。同时她也有些吃惊,换成别人说喜欢孤独,她或许不会有什么感觉,而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说的,她真的感觉他的内心像海一样深不可测了。可他的心并不冷傲,也不荒寒,相反却是无比温润,无比慈悲。
  峻峰的毛衣织好了,她把他叫到屋里试穿,他脱去了羊皮马甲,因为领子高,所以他的头一时没能出来。她说:“不要动,看看能不能抓到我,抓到我,你的头才许露出来。”说完她便闪到一边,他没有动,她又闪,他还是没有动。她以为他不玩这种小儿科的游戏,便要出去。谁知他冷不防过来,抱住了她,她像一只小羊羔那样,一动不动地偎在他的胸前。她听到了他砰砰的心跳,那里正波涛汹涌呢;她也触到了他身体的热,她有些凉的脸感觉很舒服。
  她流泪了,他感觉到了她的泪,将她搂得更紧了。就这样待了一会,一切都静止了,他们都一动不动,一动不动,生怕一动,这种感觉就跑了。足足两分钟后,他埋下头,将嘴的位置贴着她的脸。就这么隔着毛衣,隔着一层纸,隔着一重山,他们完成了平时不敢完成的亲吻。
  仿佛同时,他们都回到了自己,趁这层纸没有舔破之前,回到各自的身心。他没有把领子及时拉下,而她已经出了小屋。她去做饭了,阿妈还在照看羊羔,她将大米跟碾碎的玉米放在一起煮,阿爸交代她馏一块猪膘肉。
  峻峰在亭子间头也不抬地做他的木工,做这个,他还属于刚刚上瘾阶段。她走过他身边,他也不看她,彼此也不说话,他只顾用锤子、刨子跟木板说着。
  四
  每当阳光沉到西山下,这里就变成了另一个季节,由春天直接过渡到冬天,夜晚这里交给寒气经管了。马棚、羊圈、鸡舍的门都拴紧了,阿妈在火塘里加了些木炭,阿爸将马灯擦了又擦,他们在堂屋忙着他们的事。
  林一鸣和楚峻峰在里屋,他写日记,她在看书,也在想心事。
  晚上是人心事最活跃的时候,白天赶走的,傍晚都像浮萍一样聚拢来了。这时候,欲望不是很迫切了,相反,好像很需要这些心事的陪伴,将家里的一个个人,请到心里暖一暖,想了一遍,也等于抚摸了一遍。还有那些曾经纠缠过自己的事,现在想起也不觉得烦了,反正有时间有心力再去理一遍,只是静下来,一切能看得更清楚而已。
  她问他写什么,她说如果能猜到,就请他念给她听。他答应好。
  “想家了?”他苦笑了下,她觉得不该去惹他,也不该去惹自己,“想”跟“提”还是不一样的。平时他们都不提想家的事,总是说别的事来转移。
  “那一定是关于劳動的心得。”
  他放下了笔:“还真是。”
  她让他念,他把本子推到她面前,便到堂屋看阿爸摆弄他的猎枪去了。
  她看他这样写道:
  “劳动的崇高不是说教意义上的,平时听人说‘劳动是崇高的’,只觉得是哄人的大话,而只有在劳动中,才能真正认识到劳动的意义和价值。
  刨地培养了我跟泥土的情感,跟锄头的情感,如果跟泥土的情感之前就有,而跟锄头的情感,是才培养的。我手握着它,是我跟它一起在劳作,我们是在合作。没有它,我不能刨完这么多地;而没有我,它也发挥不了作用:我们是谁都少不了谁的。
  做这张小木桌也是,它竟然在我的手里做出来了,我创造了一个我爱的东西。之前没有它,不存在我爱它,现在有了它,看到它就有了特别亲爱的感觉。人对自己付出了劳动的东西,才会特别有情感。
  现在很多活都不要人亲自去做了,将人从劳作中解放出来,好有时间去做别的,可这别的就一定比劳作本身更有意思吗?
  劳动丰富了人的情感,也开发了人的感觉。以至于我对‘劳动改造’,也有了特别的领悟。以往只认为用劳动来惩罚犯人,劳动是惩罚手段,其实不是这样的,劳动是成全。被人丢弃的以及泯灭的,都可以在劳动中重新获得。从这个意义上讲,劳动是崇高的,一点也不虚美。
  再联想到古代,士大夫们对劳动的鄙弃,真是思想史上和实践论上的一大缺失。”
  他刚写到这,就被她叫停了。她从头又读了一遍,觉得他越发深刻了。她喊他过来,说以后可以将他的笔记当书来读了。
  “只是不要卡着你。”他笑了。
  “什么意思?”
  “鸡肋呀!”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说俏皮话了,她问阿爸弄枪干什么。
  “男人的情结。哪天我叫阿爸带我到山上打猎呢。”他搓着手,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明天不是要去打鱼吗?又是渔,又是猎的,怪不得在古代你们那么有地位,生活得靠你们呀。”
  “现在没地位了,我在家最没地位啦。”他仍然是骄傲的语气。
  “爱妻是男人的美德嘛。”
  “呵,还有这说法,不过,我爱听。”
  “那是男人的素质高了,社会进步了嘛。”
  “嗯,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男尊女卑’意味着社会的落后,‘女尊男卑’意味着社会的进步。”结果他们都笑了起来。
  夜最适合梦去漫游,不一会,小木屋的灯熄了。
  第二天早饭后,他们要到湖里打鱼了。她要跟去游湖,阿爸说不急,他们先去把粘网下了,再回来接她上船,那时也不冷了,阿爸叮嘱她要带上青稞酒,还有,记得带上那只羌笛。”
  林一鸣在为上船做着准备。吃的喝的都要带上,阿妈嘱咐她多穿些衣服,把头巾带上,湖上是冷的。阿妈把东西都放进了背篓里。林一鸣拎到木桥边,等候。
  湖上的白雾还没有散尽,只是不再笼罩,而是丝丝缕缕的,像湖的呼吸,这呼出的气是有软软的筋骨的,能一缕一缕地立在那,半天才拧过去,又拧过来,仿佛是被下面的呼吸带动的。
  她大声地喊:“阿爸———峻峰———”想让声音找到他们,可声音抛出去后,也无声无息了。她有被遗落的感觉了。   过了会,她听到了回声,是阿爸的歌声,船也慢慢的越来越清晰了。她看到是峻峰在划船,而且根本就不像一个生手,她终于能看到他们的笑了。
  “我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她话里带着几分委屈。
  “我是差点忘了,峻仔非要来接你,亏他有这么大力气,这一来一回好几里呢。”阿爸说。
  她说没忘了她是对的,她是给革命队伍送补给的,当然这物资和心意来自像阿妈这样的老百姓。她见峻峰划得这么顺手,也跃跃欲试。峻峰教她先要站稳:右腿靠前,左腿殿后,身体配合两臂,整个地划起来。他边讲边做示范。林一鸣说,不就做扩胸运动吗。结果她做起来,划桨并不配合。
  峻峰笑了:“你这扩胸运动是做了,只是船不愿往前走。”
  她不服气,继续调整,找感觉:“怎么样,找对方法很重要。”她这才把桨交给他,他觉得她今天有点回到部长的角色了,而这些天她只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子,需要他的照顾与呵护,他已忘了她先前的身份,此刻算是一个提醒。
  他们已深入到湖心,被蓝上下包拥。阳光仍在湖面殷勤地织着锦思,可总也织不成章。已经是水中央了,还从未这么彻底地将自己放进深蓝里,他们最爱这蓝了。她想起了他那深蓝的小西服,那也是她喜欢的蓝。
  她让峻峰看湖底,他们一起蹲在了船舷边。阿爸提醒他们,这样船会翻的,他们便一人蹲在一侧,不时交流着看湖的心得。
  “峻峰,云游到湖底了。”
  “可以俯瞰天空了。”他在另一边应着。
  “我觉得这是天与湖在凝望,望着望着,就湖中有天,天中有湖了。”
  “好诗!有凝望的距离,才会美。一鸣,你看鱼———”
  “没有呀。”
  “我跟你说,这鱼也是亮的,鱼鳞反射着阳光。”
  “甲光向日金鱗开。”她根据他描述的在答。
  “不像在水里游,倒像在空中游。”
  “皆若空游无所依。”她还是没有看到鱼。
  “是鱼翔湖底。”
  “是鱼翔天空。我也看到鱼了,鱼在雪山上游呢。”
  “这世界有时不妨倒过来看看,也挺有意思哈。”
  “但不保证你看到的不是假象。”
  “可谁又能证明,我们日常看到的又不是假象呢?”
  阿爸坐在船头,吸着兰花烟,他眯着眼望着远方,在他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个绣着兰花的烟包。听他们在一唱一和,他笑了。他说春天里,他也会带上阿妈,就这么划着小船,飘在水上。他们在湖上唱歌,唱得满湖满天都是歌,天鹅和野鸭就都游了过来,围在小船边,也在唱,那真是欢喜,满湖都是欢喜。
  “阿爸,今天能不能把鸟儿引来唱歌呢?好想亲眼目睹一下。”
  阿爸很自信地笑了笑:“这就看我的啦,我来召唤它们。”他让林一鸣把他的羌笛拿过来,她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绣花布袋,里面装着羌笛。这笛子像两根竹筷绑在一起,六对孔并排,尾端有一条穗子。
  阿爸拿起羌笛,竖放在嘴边,他吹了两声,似在热身,又似在运气。他坐正身子,目光凝视远方,像有所期待。先吹响的是一个中音,两手的中指频频按动声孔,声音便被揉得婉转灵动起来,顿时弥散到整个湖面;继而又吹起了一个高音,像是向高空升腾,升到了云朵上,融进了深蓝里。
  阿爸不停地鼓腮换气,一口气吹奏了几分钟,喉头的颤音和手指上下的滑音,让声音中充满了美妙的情思。
  这声音简单悠长,清脆高亢,并带有悲凉之感,仿佛在召唤,在思念,在倾诉。这声音是实的,经过了风的变奏,天地的交响,可又是那么虚幻迷离,动人心魄,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在这湖面上久久的回荡。
  他们向四下里看,蓝波漾漾,谷风习习。
  短暂的静穆之后,有一种声浪从四面荡来,越来越近,声浪也越来越高。
  “看,它们来了!”林一鸣惊叫了起来。楚峻峰扶了扶眼镜:“看到了,看到了。”
  像一枚枚的枯叶,被风洒落在湖面,落定后,他们才看清是一只只野鸭。野鸭张着黄色的嘴巴,嘎嘎嘎地喧嚷而歌。林一鸣伸出手去,野鸭用嘴拱她的手,峻峰也在逗着它们,学着它们的样子,嘎嘎在唱。
  阿爸特意留了些鱼食,洒向它们,它们便在水上玩起了竞逐的游戏,一个湖都沸腾了。
  “看,天鹅!”有几只悠悠的向这边游来,像浮在水面上的云朵。渐渐的,黄色的嘴巴看清了,羽毛像雪一样的粉,黄色的脚掌像船桨一样在水下滑动,分明它们也是一只一只的小船。阿爸也将一把鱼食扔向它们,它们便将头伸进水里优雅地啄食。
  阿爸在向远处张望,仿佛在寻找那等待已久的。
  “黑颈鹤没有来,看来在孵蛋呢。”阿爸说。
  看到鹅鸭们在啄食,他们也想起了自己带的食物。酒食完毕,阿爸说,该收我们的鱼喽。这时候林一鸣和峻峰才发现,天鹅与野鸭已经在他们面前消失了,四围只余下一色的蓝。
  一条条鱼鳞雪白的鱼、用雪山水养育的鱼,被扔到了船舱里,那鳞片像银子一样白亮。峻峰小心地收着,这时他觉到了不一般的重量,他一手拿着渔网,一手拿着抄网,在鱼还没有拎出水面时,迅速地将其抄住,只是鱼太大,抄网只抄住了局部。他轻轻地抖动,想让鱼慢慢地沉到抄网中。
  小船在水面上剧烈地晃动着,林一鸣屏住呼吸,深怕思想一放松,船倾了,那样就葬身蓝湖了。阿爸让峻峰将鱼身全部抄离水面,离了水,鱼的力量就会小些。鱼被连着抄网放到船舱里,它蹦不了了。
  大鱼有一二十斤,峻峰叫它“螺丝混子”,阿爸叫它“五侯青”,她称阿爸为“老桑地亚哥”,峻峰为“小桑地亚哥”。
  今天他们一共捕了有四十斤的鱼,换做平时阿爸也只是捕几条而已。眼下已经入冬了,这些鱼可以晒成鱼干,再用青稞酒一闷,能香到来年的夏天。
  当晚林一鸣便咳嗽不已。阿妈早已把灯点亮了,她知道林一鸣一定是在湖上受了凉。峻峰正沉在梦的深海里,他在捕更大的鱼,风浪在怒吼着,他在搏斗着,而一串更真实的声音传来,将他从梦中拽了出来,他浮出水面,才听清是她的咳声。他马上起身,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没试到高烧,他又将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也没试出差别,他索性将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他试到了一点凉,可以断定的是她没有发烧。他又摸了摸她的手,也不像自己的有热度。   阿妈端来了一碗汤,让她喝下。她喝了一小口,感觉甜香甜香的。阿妈告诉她,是薰衣草加羊肚蘑一起煮的汤,煮好时再加勺蜂蜜,他们就是用这个治咳嗽的,效果好得很。
  峻峰没有回到自己那头,待她喝完汤便扶着她一起躺下了。不知是汤里的热,还是他身上的热,她感觉自己像一块糖,慢慢地在溶化,她很享受这种溶化,希望就这么溶化下去。他还是第一次挨着她柔软的身体,嗅着她的暖柔的体香,他有些迷醉。他索性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部,两边是高山,他的手恰好落在了山坳里。手很老实地待在那,仿佛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而稍稍一动,他就会彻底沦陷。这时她有些微咳,身子在他的臂弯蠕动着,这等于在推着他沦陷,他将她搂紧了,深怕她滑出了臂弯。
  五
  他们决定让阿爸带着到寨子里拜访一趟。
  寨子的头领称释比,释比相信万物皆有灵,能与大地、火焰、风暴、水流沟通,在人们眼中是最接近神灵的人。
  现在这个羌寨的寨头叫康珠,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释比了,也具有一定的现代意识。他有四个孩子,都不同程度地接受过现代教育,他现在的主要事务就是组织一些年节的祭祀活动和婚丧的仪式。随着人口的减少,仪式也慢慢简化了,就像汉人随着大家庭的解体,许多规矩也简化了一样。仪式这东西是讲人气的,是通过规模来渲染强化的,它要一个氏族或家族的人,从中获得庄严感、使命感、认同感、尊崇感,以便人们有序而和谐地生活,而一旦失去了“众人”的参与,仪式的宏大场面便支撑不起来,于是便只能简化,淡化。
  阿爸带他们沿着东边的湖岸向南而行,东岸至雪山的大片面积都是草场,草场上散落着牦牛和羊。一路都是湖光,跟天一样的蓝,湖里是雪山,是云团,他们感觉像走在天上。
  寨子越來越清晰了,清灰色的多层建筑,在这蓝天雪山下显得非常凝重而雅致。他们直接往寨头家去了,快到大门口时,走过来七八个男女,站成U字形,在一人领头下,唱起了迎客歌,也叫祝酒歌。
  领头的歌者是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她就是达吉家的阿夏。林一鸣忙拉住她的手,说着感谢的话。阿夏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眼睛像蓝湖一样明媚,她穿着羌人的服饰,衣领及袖口上镶排梅花形银饰,系有花边的绣花飘带,脚穿有鼻的“云云鞋”。林一鸣越看越喜欢,她们都紧紧拉着对方的手。
  这时寨头康珠迎了出来。他六十多岁,戴着高筒卷檐帽,里穿蓝色袍褂,外罩羊皮坎肩。目光深邃,脸部瘦削,他最现代的一个特征,就是戴着一副眼镜。他叫阿爸“哥老关”,阿爸拍一拍他的肩膀朗声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年青漂亮的女子,双手捧着两条红丝绸带走了过来,她梳着许多小辫,着粉色花边长衫,衫长及踝,两只眼睛明亮而多情。
  康珠从她手上拿过绸带给他们“挂红”,表示主人对客人敬献赤诚的心意。年青女子来到峻峰面前,将红丝绸从其左肩斜挂于右胁下,在右胯骨附近松松地绾一个小结,顺在右下方。
  康珠介绍说,这是他们家的阿朵大小姐,在读大学,这学期没什么课,便待在家里。阿朵立刻补充道,她这学期实习,回来是调研羌寨建筑与生态关系的。林一鸣听了,忙称赞这位有才学又漂亮的小妹妹。
  他们进到康珠家的院子,这里主体建筑是一幢三层碉楼,均以石块垒砌。康珠将他们引至一楼的客厅,客厅很大,可以容纳几十人进餐。第一眼他们看到的就是房梁上挂着的老腊肉,正中是一个火塘,火塘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花生,核桃等。
  康珠请他们坐下,他的夫人端来了罐罐茶。阿朵奶奶让阿朵端來他们羌族人自己调配的蜂蜜酒,请客人品尝。
  康珠向客人介绍了他的家庭成员,又介绍了寨子的情况。作为寨子的头领,康珠平时想的自然比村民要多一些,他也很想借这个机会,跟眼前这两位探讨一下寨子的未来。他长舒了一口气:“寨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不知等我们这些人都不在了,这个地方会怎样。”
  这些天他俩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首先想到的是阿爸阿妈的小木屋,能存留多久,十年?二十年?他们也想过寨子的未来,跟时下许多乡村一样,人们大都到大城市去了。未来的乡村会怎样?这里会怎样?他们可以想象的是这里要么被开发,不再是这里;要么随着人们的离开,重归于荒野。两种结果,都不能使他们乐观,但后一种结果,他们可以接受,至少大自然没有受到毁坏,还能是它本来的样子。
  林一鸣说:“至于以后,年轻人为了生活的方便和自身的发展,可能都会离开这里。比如阿朵小姐,她念了大学,学了建筑,不可能再待在这里,但从他们选择的角度来说,他们选择了他们更愿意接受的生活,这也是一种幸福和圆满。而从自然的角度来看,虽然人们都离开了,但大自然仍是完好的,仍然是万物有灵的世界,这就是好,所以寨头不必为此伤感。”
  “我有个想法,”峻峰说,“可以把这里作为你们的一个后花园。”
  “哦,怎么说?”康珠看着他问。
  “我相信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一定会怀念这个地方,他们肯定想回来住住,尤其是到了晚年。而出去过以后,才更懂得这个地方的好。所以可以将外面的世界作为创业发展的地方,将这里作为自己休闲度假的地方。当在外面的世界待腻了,还有一个这么美的地方可以回来,这样,既让这里不缺人气,又让这里得到了守护,而人们也有了更多的选择。寨头就不用为这里有没有人而担心了。”
  康珠一拍桌子道:“好!真是太好了!”他忙给他们敬茶。
  “你要是喜欢,这里也可以做你的后花园。”美丽的眼神终于说话了。
  “谢谢阿朵小姐,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峻峰又补充道,“不过当务之急,要解决用电问题,你们可以向政府申请,在这里建一个光伏发电站。”
  康珠仍不停地点头,可他也有疑虑:“政府一直希望我们迁出去,现在这里人少,建设难度又大,政府愿不愿意投入?”
  “我想,如果让政府知道,你们是在守护这里的原生态生活,政府是不会强迫你们迁出去的,并且也愿意改善这里的设施。再说,你们这里加上流动人口,也达到了一百五六十人,是一个很大的寨子了,而且我来的时候也看了,寨子的建筑很有特色,政府很愿意保护这样的寨子。”   林一鸣和峻峰很想为寨子的保护和发展,尽一份心力。尤其是文化传承,在回小木屋的路上,他一言,她一语,在讨论中达成共识。日落的风景也不看了。阿爸倒背着手,笑眯眯地走。晚饭后,峻峰将他们讨论的结果整理了出来。
  “咱们过几天就到寨子里去。”他看着整理稿说。
  “哎,你说,咱们是不是闲得没事呀?”她笑着问。
  “这叫作为,‘说不定就影响世界了呢’?”
  他们都笑了,这可是林一鸣的“名言”,被称为“林氏名言”。
  他们认为阿爸的召唤术也是门绝活,让阿爸当好这传承者。阿爸先是不语,而后摇了摇头说:“这个没法传,也不是学的,是心灵感应,我跟马的说话,也是心灵感应。”
  “阿爸说的我懂,不过,你在召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怀着怎样的心情,你吹的曲子代表什么,这个是不是可以说呢?”林一鸣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爸。
  阿爸仍是摇了摇头:“不好说的,我当时什么都没有想,慢慢的,就感觉自己是它们的同类,我很孤单,想找到我的同伴,然后它们就来了。”
  几天后他们又到寨子去了,将文化传承的想法向康珠做了汇报,这真是对上了他的心思。就在上一年,他去了北川的羌族自治县,因为那次大地震,当地羌族的建筑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同时也有不少民间高手在地震中殒命,当地政府意识到,羌族文化到了急需拯救的时刻了。康珠作为寨头也接到了任务,但怎么拯救,他还没有想好,峻峰的汇报让他眼睛一亮。
  他立马叫他的大儿子康佳通知寨子里的人到他家开会,他要立刻把传承的事落实了。一通锣鼓,大家陆续到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什么事情。康珠简明扼要地说明原委,便让大家坐下来,他要分配任务。
  康珠叫峻峰给大家讲讲形势,讲讲文化传承的重要性。峻峰是从“羌笛何须怨杨柳”这句诗说起的。他说:“我对咱们羌族的认识就源于这句唐诗中的‘羌笛’,这说明什么?说明文化是最重要的,羌笛成了羌族最重要的文化符号之一。你们想,当初若没有羌笛,诗人也就不会写到,那么我们也就不一定知道还有羌族。现在连我们汉人的小孩子都知道羌笛,所以我们要继续把羌笛吹好,不能让这种古老的演奏技艺失传。”
  下面开始有人喧哗了,几个老者都说自己可以吹,叫康佳把羌笛拿过来。康珠用手示意大家安静,听峻峰把话说完。峻峰又说了当下政府对文化传承尤其是对少数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视。说完后,康珠按照峻峰向他汇报的方法,开始点将授徒。按照建筑、歌、舞、挑绣、酿酒等技艺门类,推选出每一类的当家人,再由当家人来确定继承人。这时,热闹了,老阿爸们各不相让,有几个人都说康珠家的碉楼是他们当家盖的,歌舞、酿酒也都出现了众人称王的状况。阿妈们在打趣他们,让歌王、舞王们现场赛赛,现场还真的歌起来了,舞起来了。
  康珠让大家静静,说不相上下的可以共同为师,都愿意做贡献这是好事,很快他就将一些门类的当家人确定了下来。峻峰特地提到了阿爸的羌笛和召唤术,倒是阿爸有些腼腆,但召唤术却没人敢出来与他相争。轮到推举羌绣的当家人了,阿夏推举小木屋的阿妈,阿妈推举阿朵奶奶,有人说奶奶年纪大了,又推举阿朵的三阿妈,最后羌绣便由这两位阿妈掌门。
  而选出继承人才是最关键的,现在的情况是,寨子里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总共才十几个,他们都别无选择地成了继承人,由每个人自己选择继承的门类。康佳选择了建筑,达吉选择了歌唱和羌笛,阿夏选择了羌绣,最后,召唤术没有人选,阿爸选择了达吉,只有能者多劳了。
  有人问,老党家的阿明传什么呢?大家一阵哄笑。
  阿明虽是二十几岁的年青人,可傻乎乎的,刚才大家也把他算到十几个年轻人里了。
  “可别小看他,阿明的羌鼓打得非常好。”达吉说。
  阿明欢喜得跳了起来,要去找鼓槌打鼓。人们已经将一面羊皮鼓拿来了,鼓锤是竹制的,敲击的一端略微呈弓形。阿明先打了一通有固定套路的鼓點,仿佛在热身,继之边击边舞,在“嘭、嘭”击鼓声和不知谁的“嚓、嚓”摇环声中,大家开始了热烈和粗犷的舞蹈。
  康珠问峻峰有没有什么要补充强调的了。峻峰说:“大家平时学艺,既是传承,也是有意义的生活,这两方面同样重要。建议阿朵小姐能在建筑上多做些贡献,把碉楼的结构图画下来。另外,歌舞的影像资料也交给阿朵小姐来做了。”
  他是看着阿朵说的。其实阿朵多情的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他,这时听到他说到自己,并用眼神跟自己交流,她幸福得都想哭了。
  散会后,阿爸慌里慌张地找到峻峰和林一鸣,他说:“达吉的阿爸突然患病了,我想跟你阿妈在这多留几天,小木屋就交给你们了。”
  他们本想午饭后到寨子里转转的,听阿爸这么一说,便决定立刻回去,毕竟小羊羔还小。阿爸又交代了几句,便去达吉家了。
  跟康珠说明情况后,他们又问阿朵要了一些纸和笔,便急着要回去了。
  他们走了,阿朵愣愣地站在那,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离开,让她这么黯然。
  云从山下一直摞到山上再摞到天上,仿佛踏着云就能上天了;湖边一望无际的是黄绿,他们可以清晰地望见对岸的小木屋。
  六
  回到木屋,顿觉空了许多,他们要重新安排好两个人的生活。
  在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去之前,牛羊就自觉地回圈了,他将圈门拴好,而且加固又加固。
  老人不在家的晚上,他们终于可以熬夜了,虽知这不是好习惯,但是习惯一抬头人还是抗拒不了的,尤其是第一晚单独在一起的兴奋,那是按捺不住的。他们在火塘里生了火,为了节省灯油,先没有点灯,他们就坐在火塘边对话或发呆。
  “人在孤寂中有个伴真好,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夜晚,就我一个人守在这儿。可是也就是有了一个伴,就一个,你的人生马上由荒寒变成温暖,就是有了这么一个人,你可以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一辈子,比如阿爸和阿妈,有了对方,就觉得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了。没想到,这一个人是这么的重要。”林一鸣伴着火光不紧不慢地说着她的感受。   “是啊,‘有了对方,就覺得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了’。”
  他们都沉默了。
  峻峰拎着马灯出去巡视,她要跟着,他让她在家帮他守着温暖。夜晚外面的气温在零度以下,呼吸一会鼻子上就有凝霜。他用马灯照了照马和羊,它们都安闲地在倒嚼,在回味着白天时光。他又在灰豹的窝前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辛苦了,灰豹!然后他便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觉得声音真的可以壮胆,关键是声音把自己的胆量发挥到了最大。在黑夜里唱歌,就等于告诉周围:我在这,谁能将我怎样!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所以他越唱越大,只是歌太安静,不然真是气壮山河了。
  因为有雪山,所以夜黑得不是很透,仍然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影子。他拾起地面的石子,朝着不同的方向扔去,“嗖,嗖”,他在跟黑夜较量,夜被他击穿了。踏着微霜,唱着劲歌,他回小木屋了。
  “‘红泥小火炉’,屋里真暖和!”他摘下帽子和围巾。
  屋里已经亮起了灯,林一鸣在看书,她听到他唱歌了,说:“夜巡的英雄归来啦。”
  她让他别动,便站在他面前打量起他来。他的眉毛和胡茬上都落了层白霜,连睫毛上都有,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像,他的眼睛也更显深邃了。她捂着嘴笑道:“哎哟,粉妆了,可就是没有玉琢。”
  “是铜铸,是风雪夜归人。”他故意扮出冷峻的神情。
  她看着他的眼睛:“‘望之蔚然而深秀者’,接下来是什么?”
  “琅琊也。”他脱口而出,但觉得她肯定另有说法。
  “‘望之蔚然而深秀者’,峻峰之目也,就是你的眼睛。哎呀,又是巧合,琅琊是山,峻峰不也是山吗?杨绛用‘蔚然深秀’来形容钱钟书的眼睛,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
  她让峻峰坐下,她在重读《瓦尔登湖》中写湖的一节,她深情地朗诵了起来。“峻峰,我觉得这段话是在写你的,我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了。”
  他笑了笑,翻开了《种豆》一节,竟也跳跃着读了起来:
  “我爱上了我的一行行的豆子,虽然它们已经超出我的需要很多了。它们使我爱上了我的土地,因此我得到了力量,像安泰一样。
  “我赤脚工作,像一个造型的艺术家。
  “而我的锄头就给他们高唱了牧歌。……”
  他对这些句子太有感觉了。他们在聊的时候,会把灯拧得很小,而准备读写了,就会再把灯拧亮。他们要保证,跟阿爸阿妈在家时差不多的耗油量。而火塘里,随着他们去就寝,也就不再添加木炭了。
  他想到阿爸床上睡,征求她意见,她说随他。他忽而意识到她一个人会焐不热被窝。她说放心吧,她也想自由自由。虽这么说,一下子身边这个温暖的人离开了,她还是有点失落,但她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躺下后他们都没有吱声,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也在想着各自的家人,甚至想着那已不再属于自己的职位。一开始想起时,他们都感到非常失落,想通了,再想到时,就像抚着已经痊愈的伤口,没有疼痛的感觉了,反正很多事是不由自己做主的。
  夜里她醒了几次,不像先前睡得那么实在了。每次醒来时,她都要细听外面的声音。鸡鸣显得格外嘹亮,除此,外面连最小分贝的声音也没有,而屋里只有峻峰微微的鼾声。
  当太阳照亮蓝湖的时候,峻峰意识到要将马和羊从圈里放出来了,它们是日出而食,日落而息的。
  她将峻峰做的小木桌放到床上,这样便可以对着窗读写了。她又打开了《瓦尔登湖》,她几乎每天都要翻看一些章节,这是需要慢读的书,自从来到这里,她才觉得自己真正读了进去。
  每天打开候着她的都是这一句:简约地生活。
  她在专心地读,有些句子她是要读出来的:“他认为没有比孤独这个伴儿更好的伴儿了。”
  她问他:“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能接受有一个人陪伴的孤独,是有限的孤独,就像现在,而难以忍受纯粹的孤独、长久的孤独。”
  “我也是喜欢有限的孤独,所以说他们的内心是独特的世界,他们能跟周围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进行交流。他们的脑子能进行无穷无尽地思想,思想就是他们的狂欢,这都是孤独给他们的。当你非常享受思想的乐趣时,你便喜欢上了孤独。”
  “峻峰,好喜欢听你谈话。我觉得阿爸也是一个纯粹的孤独者,虽然没有著书立说,但他的内心是独特的,也是高于众人的,可是除了我们,有谁能这么认为呢?世界上有一些高贵的生命,他们生活过,也湮没了,这才是最彻骨的孤独呢。”她长叹了一声,他们都静默良久。
  “这不只是这些高贵生命者的孤独,更是这个世界的孤独,因为高贵总被遗忘。”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可如今这个世界,又选择什么作为它的记忆呢?”
  聊了会,他将日记本一合说:“我出去巡视一下。”
  她也出去了。外面真是静,仿佛能听到阳光撩拨草叶儿的声音。六只羊、三匹马、九只鸡,这是他们巡视的对象,灰豹是忠于职守的卫士,有了它,他们才能放心地待在屋里。
  夜里她被“扑通”一声惊醒了,她警觉地睁开眼,只看到窗户白白的,她知道下雪了,那个声音应该是房上或树上雪落的声音。
  “六出飞花入户时,”
  “坐看青竹变琼枝。”
  “一树寒梅白玉条,”
  “迥临村路傍溪桥。”
  他们就这么边对诗,边穿衣服,毕竟还有牲口在等着呢。
  峻峰打开牲口棚,他先要进行清扫,然后要给它们添加饲料。他用叉子捅开雪垛,那里堆着青稞秸秆,还有一堆豆秸,一堆玉米秸,他凭着记忆都找到了它们。在这雪天,牛羊只能吃秸秆了,同时青稞秸也能给它们取暖。他又拎起木桶到蓝湖里提水,待他将羊马槽都注满了水后,发现厨屋的顶上,也粗犷地冒起了炊烟。
  吃过饭,他们开始想需要干什么,这是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一直都是事情来找他们,如果赏雪也算一件事,那么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赏雪。
  风哧溜溜地由西向东在雪地上犁着,雪光像纱帐一样,立起了又落下,立起了又落下,他们还没看过风吹着雪在空中游动的情景。这让他忽然想起了“西门吹雪”。   “你看,这风吹的纹路,像千年风化的岩石。”她激动地用手指着,真是一夜就可以吹出千万年的沉积岩。他们开始小跑起来,在雪地里实在是难以跑开,一会他们就觉得身上出汗了。她跌倒在雪里了,他忙要拉她。她说不在雪地里跌一回,太没意思了。结果他也一个趔趄,倒在了雪地上。
  “好舒服,比我们的床软和多了。”她伸开了两臂。
  “幕天席地,但以雪为床褥,这还是第一遭。”他也感到自豪。
  峻峰感到了凉意,已侵袭后背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忙去拉她:“冻坏了,就爬不了雪山了。”
  “那就不回去了。”她懒懒地说。
  男人下厨房是一种时尚,中午峻峰要露两手了,他在仅有的食材里,开始了创意。他做了一个水炒鸡蛋和蘑菇炒肉片,一边做,一边学电视里的大厨进行解说。她问他对男人下厨房怎么看。
  他说:“不是有句话叫‘男以女为家,女以男为食’嘛。以往这个食,要靠男人到外面去获得,所以通常男主外;现在食物不要男人辛苦劳力到外面世界去获得了,自然岗位就要转移到厨房里了,这就是“女以男为食”的新解。”
  “是吗?峻峰,你太可爱了!”她竖起了大拇指。
  天白茫茫的,看来还要下雪。下不下雪,人往往还会像原来一样生活,但雪天无形中会加深人的寂寞感。他随口吟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倒激发了她的“喝”的创意。这回她让他在灶下生火,她将一小碗黄豆放进锅里熥炒,熥熟后抄出;再将一碗小麦也同样放进锅里熥炒,最后将这些炒熟的豆麦,放进石碓里磕成粉末,再把它们装进一个瓶子里。她说,这一冬,我们有喝的了,这是我们自制的咖啡。
  “就叫‘林氏咖啡’。”他说。
  “还要加一句:林氏咖啡,楚人监制。”她随口道。
  结果他们都快笑喷了。
  晚上小木屋里是暖和的,她将两只茶碗摆上,各放了些豆麦粉,用开水冲调,再各加半勺蜂蜜,又香又甜的林氏咖啡就冲好了。峻峰喝了一口:“这简单的日子也能过得这么香甜。”
  “像咱们现在的日子,也可以像个野僧一样,过得兴味萧然。”她说。
  他表示赞同,不过他对僧人的生活有自己的看法:“我感觉僧人的日子,未必都像常人感觉得那么无趣。要知道饮茶首先是从寺院兴起的,僧人在煮茶、饮茶上是有经有道的,写《茶经》的陆羽就是一个僧人。那时的寺院有国家的财政补贴,有信徒的布施,除此之外还有田产,是财源滚滚。你想,有那么多人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要,纷纷到寺庙里当和尚,你以为都是奔着信仰去的,大都是奔着好日子去的。可以说寺院是单身男人们的俱乐部,其中的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听那口气,你去过呀?你这个家伙,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她嗔怪道。
  他双手抱前:“得罪,得罪。”
  她被弄得莫名其妙:“得罪谁啦?泄密了,是吧?”
  他们又都伏在桌上写起了日记,这是他们的功课,他们觉得这里的每一天都值得记下来,够他们回味一辈子。除了读书那会,老师让写日记,还要交上去检查,好像后来他们就没写过日记了。没有时间,没有兴致,关键是感觉也没啥好记的。久而久之,记日记的习惯,就随着年少时光一起丢失了。现在他们又找回了记日记的乐趣,他们发现每天都有许多想法来找他们,而他们在记的同时,又不断会有新的想法,日子被越挖越深,每一层有每一层的蕴含。
  一周后,阿爸阿妈回来了,陪着来的还有达吉,达吉的父亲过世了,林一鸣和峻峰自然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然后就像家庭主人一样,准备茶水。阿妈冻得有些不适,手和脚难以伸开,林一鸣忙生了火塘,烧了热水,她将干红辣椒放到热水盆里,再在水盆里放个小凳子,让阿妈的手和脚放到热气里熏。她说这是从一部电影里学来的。
  熏好后,她又帮着轻轻揉了揉,慢慢的,阿妈能下地活动了。
  达吉是阿爸请来宰羊的,快过年了。达吉请他们到时去寨子里过年。
  他们这才知道,羌人除了过羌历年,也过汉历年,现在已是腊月了。
  七
  照例,过年之前都在忙活,不然就不像过年了。阿爸在用火药手工制作炮竹,峻峰也学着制作。霹雳啪啦,他们在试放。林一鸣和阿妈在洁净餐具,铜酒壶、陶盆、瓷碗、铁锅、铝锅,都拿到蓝湖边擦得锃亮。
  这一天,阿爸到马棚里牵出两匹枣红马,绑好肚带,安好脚蹬。他说冬天马要常拉出来遛遛,他要教他们骑马。阿爸激将道:想不想骑?敢不敢骑?
  她说想,他说敢。阿爸让他们都换上靴子。
  她踩上脚蹬,峻峰要过来扶她上马,她不让,身体向上试了几次,终于像翻山越岭一样爬到了马背上。可马腿一迈,她便本能地俯下身,身体下面的大陆板块晃动了,她觉得自己将要被丢到海里,她的腰像水蛇一样扭动着,将就着马背不让自己丢了大陆。
  阿爸提醒她放松,头部和脊椎保持自然的正直。阿爸在不住地提醒,她在不停地调整,她被阿爸讲的一套规则弄浑了,顾了这个,又顾不了那个。忽地马惊了,阿爸大声提醒:拽紧缰绳。马竟昂起头嘶鸣,前蹄也离了地面,马背成了绝壁。
  “攥紧缰绳!”阿爸一边提醒,一边朝她这边来,嘴里发出长长的“吁———”
  绝壁倾斜,直立,直立,倾斜,反复了几次,她拼命攥紧缰绳,两腿夹紧,心想只要不松手,就不会被摔下去,她像螺丝一样焊在了石壁上。
  馬终于被阿爸控制了,而她浑身是汗,像经历了一场生死劫,慢慢的魂才回到她的身上。
  经一段时间的教习,峻峰竟能跑得像一溜烟似的,人跟马简直是一体了,他上马、下马的动作非常潇洒漂亮,这方面林一鸣只是欣赏,而没再较劲。
  阿妈蒸了许多面蒸蒸,出锅后,她让林一鸣切成小块。在年前的这一天,他们用背篓背着,沿着蓝湖,边走边撒。阿爸说,动物们也要过年的。
  大年三十这天,一早他们就都起来了。他们要到寨子里过年,这是达吉反复交代的,是代表康珠对他们的邀请。   临走前峻峰为小木屋写了春联:“神明光照寒冬暖,灵物声鸣白湖蓝”,横批是“万物有灵”。林一鸣为亭子间也写了一副:坐看湖光品四季,竖吹羌笛醉两人。
  康佳来请他们了,马拉车套好了,他们要将大小五只羊和九只鸡都带过去,按例一直要过到初五才能回来。阿爸还带了礼物,两只大羊腿、两只鸡,另外还有这些天蒸的面蒸蒸。
  阿爸阿妈都坐在马拉车上,林一鸣和峻峰各骑一匹马,他们先到达吉家,阿爸要将他的牲口安顿好。很快他们就过到康珠家了,阿朵迎来了,像一朵光鲜靓丽的芙蓉花,让一个院子都明媚了起来。这里年的气氛更浓烈,他们注意到大门上的春联,写的是:天戴其苍神灵广施恩惠,地履其黄万物各得瑞祥。林一鸣笑着说,他们也知道《少年中国说》呀。
  院子里在烤全羊,这是在地下做的烤炉。人们进进出出,搬来了桌凳,在大厅里摆放好,并摆好了酒盏,人沾了喜庆的劲,感觉比平时又多了许多人。几位老者在一旁操弄着乐器,羌管吹几声,锣鼓敲一通,好不热闹。这时就听康珠说:“摆宴”!
  不一会大碗和火锅,就摆满了长桌,桌上有几十种菜品,有老腊肉、香猪腿、柳沟肉、牦牛肉、鸡肉,还有山龙须、蕨菜、刺隆包等山野菜。女人们将一个个垫子沿着长桌摆放,人们都围着长桌坐下。
  男人们斟满青稞酒,女人们斟上蜜酒,大家互致敬酒词,欢饮不迭。先是礼节性的互敬,接着便是随性而为。阿夏来至林一鸣面前敬酒,然后拿过她的碗筷,拉她到长桌宴各处品尝,边吃边介绍。
  林一鸣得知,今天的长桌宴,是各家各户端来拼成的,每年都会这样,这叫“团年”。每家都会献上自家的拿手菜、特色菜,宴会过后,每户再将自家没有吃完的菜端回,没有剩余,说明这家的菜最受欢迎。
  峻峰喝得快要玉山倾倒了,但是羌族的男人们女人们还是不停地来敬,林一鸣很担心,但又不好劝阻。阿夏说没事。她调了一碗蜂蜜水,递给达吉,让他端给峻峰喝。有酒必有歌,男人们边喝边唱,只唱得云朵徘徊,日光西斜,牛羊下来。
  桌子被撤了出去,火塘里的火哔啵有声,响爆着激情。这时羌笛、口弦、唢呐、脚盆鼓、羊皮鼓响起来了。全寨男女欢聚在一起跳“莎朗”,也就是跳“锅庄”,要跳起来,摇起来。
  林一鸣和峻峰也加入到里面,几步跳,峻峰就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脚下已经是无根了,她忙扶住他。阿夏过来了,让到她家去,这时一个甜甜的声音道:“扶到楼上我小哥屋里吧。”不看都知道是阿朵。
  这时楼下大厅里非常热闹,先男女轮唱一遍舞曲,然后共同起舞,速度由慢到快,跳到激烈时,领舞男子加快舞步,带头变换各种不同的舞蹈动作,或双腿交替重踏,或左右旋转,男女相互竞争,气氛逐渐热烈。舞至高潮时,男子叫声“吓喂!”女子应和“哟喂!”一曲就此结束,接着再变换新的舞曲和步伐。
  阿夏告诉林一鸣,这次的歌舞是经过排练的,他们家达吉劲头最足了。
  “那是,他是歌舞的第一继承人嘛。”林一鸣笑着说。
  夜幕降临,篝火熊熊。这时两名男子抬来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子,大家的兴奋又被酒撩了起来,这是要喝咂酒了。
  阿爸将竹管插入坛内,连蘸三滴,洒向天空,以示敬奉天地神灵。这之后才能按辈分大小依次轮咂,饮咂酒时,人们会向坛子里不断注入热水,酒味也就越咂越淡了。到了晚上,狂欢的人们自然会有点饥饿,就用竹管,连渣带水一起吸食,这叫“一醉二饱”。
  人们围着咂酒,载歌载舞。林一鸣早已困了,这时也有人陆续离开。阿夏看林一鸣无精打采的样子,便要带她到自己家休息,她早就安排好了:林一鸣和峻峰住她孩子的屋里,阿爸阿妈住她已经去世的阿爸的屋里。既然峻峰已经睡下,今夜就不用管他了。
  峻峰在酒鼾中回了一趟家,妻子、女儿、爸爸、妈妈都在等着他吃年夜饭呢,并且都在等着他放鞭炮。他捂着女儿的耳朵,看烟花飞舞。他的妻子问他去哪去了这么久。他说自己做了一个远行的梦。妻子说,以后做梦也要带上她们娘俩。他搂着她们道:一定的!
  就在这时,脚下的地开裂了,裂缝越来越大,硬是将他和妻子、女儿割裂开来,裂缝间升起了阵阵迷雾,他们已看不见彼此,只有喊声还在。“峻峰———”“爸爸———”“蕙———娜妮宝贝———”
  他醒了,屋里一片亮堂,灯下阿朵正在看一本建筑的杂志。他忙坐起身来,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喝醉时曾被扶进这间屋。阿朵看他醒来,忙问:“头还疼吗?早知你不能喝这么多,就不让你喝了,结果错过了歌舞。”她的眼睛就像星月一样生辉,声音里带着娇嗔。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忙起身下床,可是不见了自己的鞋子,他一想到她拎过自己的臭鞋,就更是难堪了。
  阿朵只是笑,示意他不必起来,她将一杯热茶端到他的面前,他赶紧接了过来,可她的手并不立即松开,他怕松手打了杯子,就这样在一个短暂的时间段上,他们的手挨在了一起。阿朵的手是香酥手,白白嫩嫩,都美了甲。他在想林一鸣哪去了呢,可又怕她这时候撞进来。
  “想家了吧?想你的蕙和娜妮了吧?我猜蕙是你的爱人,娜妮是你的女儿,对吧?”她那多情的眼神在他脸上抚摸着。
  他心里一惊,忙问:“我说什么了吗?”
  阿朵的妈妈在叫她,一朵彩云在眼前消失了,他轻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总算回到肚子里了。可门又开了,阿朵将一双棉布拖放到他的床前,丢下一句话:“还没有哪一个男生能让我这样呢。”。
  在阿夏家,林一鸣早早地就起来了,阿夏跟她打招呼,她“哎”了一聲。她听到隔壁屋里有人在叫她,原来是阿爸阿妈。她像看到娘家人似的,忙推开屋门,坐到了他们的床上。阿爸问:“峻峰呢?”
  她说:“丢了。”
  “谁说我丢了!”峻峰推开门进来了,两只手搓揉着。
  峻峰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寨头家还没有一个人起床,他轻轻下了楼,出了大厅,来到了外面,他被东山顶上日出前的酝酿之景吸引住了,他沿着溪水将寨子走了一遍,溪水上每隔一截,便有一个石桥。有些家仿佛好久没有人住了,但都整齐干净。他由一条巷子拐进另一条巷子,所有的墙都是石块垒起的,线条极具美感。   他将他的见闻说给她听,林一鸣怨他只顾自己先睹为快,也不来喊她一起。峻峰拉着她的手就要出去,见阿爸阿妈要起床,林一鸣顺势跟着他出来了,她将他拉到了自己的那间屋。
  进屋门一关,靠着门,他们都愣在了那。
  “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半晌,她说。
  “怎么会呢。”他笑笑。
  人一离近看对方,就感觉跟平时长得不太一样,仿佛另一个人了。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就像月亮;她迎着他的目光,看他的眼睛,感觉像看太阳。月亮还是先撤回自己的光,羞涩地躲开了。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意识到要出去了,阿夏在忙着做早餐呢。
  早上吃了酸汤面,他们便和寨里的人到一个叫南山坪的地方去“坐初一”,就是到自然中聚会欢饮,这是羌人的习俗。他们出了村子,林一鸣和峻峰才看到,村南是一望无际的起伏的良田,怪不得寨子要建到这里。约摸走了有二里地,他们随着溪流弯进一个山坳,这里有一片平地,除了南面,三面都是矮山,山坡上全是花。这里真是抱阳之地,比春天还像春天。阿朵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了几十米,这里离溪水的源头更近了,人也不显得拥挤。
  女人们都提着水罐到泉水喷涌的地方去取水,在山的中央有一个喷水的龙头,这里的人说,泉水一直这样喷了几百年了,这是神水。
  林一鸣不太相信,但是她又觉得被一种力量征服。大家都喝了神水,又打满水罐,便陆续往回走。
  人们将三脚架支在溪水边,都在煮水喝。因为是“坐初一”,人们便三五一簇坐在地上煮食娱乐。阿爸、阿妈跟他们的同龄人坐在一块,林一鸣、峻峰、阿朵跟阿夏、达吉一块。阿夏说,等雪一化,她就要出去看她两个在城里读书的孩子,到时她跟他们一块走,阿朵说还有她呢,那时她也开学了。
  这时有人从山上下来,送给他们一捧菌子,这叫黑松露,生在深山里的松、橡等树下,是极少有的冬天生的菌子。
  他们在这边煮食,那边传来了很特别的歌唱声,没有任何伴奏,是达吉和一个人在唱,分两个声部,没有歌词,只用“哞嘛智嘛依撒喃哚”这些字哼唱,但那绝对是一种天籁之音,那声音忽而激越奔放,忽而如泣如诉。林一鸣和峻峰都被深深地吸引了。
  太阳在天空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了,云将它重重遮蔽,只是山茶依然灼灼其华,不减色彩。到了第二天,天更灰蒙蒙一片了,把蓝、黄和白都调混在一起了,阿爸知道要有大雪,便决定提前回去。
  看他们要走,阿朵显然有些失落,看着林一鸣跟峻峰一起走,她显然又有些妒忌。在马车轱辘轱辘走时,村里的人也赶出来送行。老人们拉着阿爸、阿妈的手,阿夏拉着林一鸣的手,康珠握着峻峰的手,不知不觉就送出了百十米。阿朵突然将林一鸣拽到一边,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跟他不是夫妻。”
  林一鸣心里一惊,但很镇定地说:“怎么不是啦?”
  “凭第六感。”
  “嗬,说得确切些。”林一鸣仍然微笑着。
  “夫妻对视的眼神跟情人对视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你们的眼神出卖了你们。”
  阿爸在喊林一鸣,她忙丢下一句:“阿朵妹妹,聪明用在不该用的事情上是一种浪费,好好作你的论文,画你的建筑吧。谢谢你这些天的陪伴,再见!”
  “我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娜妮,他的妻子叫蕙。”阿朵说这些时,林一鸣已经走了一截了,但是听得清清楚楚。阿朵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说完她就后悔了,她想他会气她的,自己努力地想离他近点,弄不好还离他远了。
  林一鸣的马在峻峰手里牵着,他在等她。她一脸怒气地夺过缰绳,飞身上马。蓦地,她感觉眼前这个他是那么陌生,一直以来她把他看错了。
  雪花飘进了林一鸣的眼里,她觉得茫茫天地间,已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不知是雪化在了眼里,还是她哭了,她用袖子擦着眼角。
  这一切峻峰都看在了眼里,可在阿爸、阿妈面前,他不好问她。
  八
  阿妈的腿又冻得站不起来了,峻峰将她抱进小木屋,林一鸣赶紧生火烧水。峻峰也忙着打水、做饭,跟她说话,可她的脸像被冰雪冻住了一样。
  “咱们之间有什么说不明白的呢?你不说,我就在蒙冤受屈,我要雪洗冤情呀。”他用手接住雪往脸上搓洗。他以为会逗笑她,谁知她还是一脸愠色,还有蔑视。
  他把可能引起她误解的地方,全都敞开了。他们一起共度了这些天,他不想让她因为他的缘故而伤心。
  春天总能带来物的繁盛。阿爸家的马产了个马驹,母鸡也咕咕地想孵小鸡了,阿爸拎着攒下的三十枚鸡蛋,到寨子里换蛋去了。望着阿爸趔趄的背影和一头霜发,林一鸣忽然想哭。
  “阿爸曾是茶马道上的人,他是向往外面世界的,他常常一个人望着雪山那边的云,可他为什么不带着阿妈离开这里呢?至少他也是要经常出去的呀?”她看着峻峰问。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爱吧,他爱阿妈,就会尊重她的选择,也因為爱,而舍不得丢下她一人。”
  “峻峰———”她深情地望着他,她想能领悟到这层的人,心里该有多少爱呀!仿佛他就是阿爸,自己就是阿妈,而他舍不得离开她半步。
  这天阿爸坐在木栈桥上抽着兰花烟,表情凝重,看到他们也没吱声,他俩对视了下,不明缘由。阿妈告诉他们,这两天黑颈鹤和天鹅都要飞走了,你阿爸舍不得,也才从湖上回来。听说阿爸不舍,他们心里也不是滋味,因为不久,他们也要飞走了,大家都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阿爸就起床了,把他俩也喊了起来,要他们跟他一起去送送黑颈鹤。
  “鹤会走得这么早吗?”
  阿爸告诉他们,鹤先会带着幼鹤在湖面上飞一圈,然后就向着东南方飞去了,它们要一天的时间才能飞过雪山。
  外面凉雾如纱,帐在蓝湖上,袅袅的,纱在动,像缕缕游丝。
  “上船。”阿爸已走下木栈桥,开始解缆。他们原以为在岸上送行,听说上船,就更激动了,阿爸棹着船向水中央而去。
  人进了纱帐里,纱帐反而不见了,湖的中间是亮的,纱帐又落到了四周。阿爸将船棹到某个位置,便停下等待了。不一会就看到几只鹤张开翅膀,踏着水面而来,它们也像小船一样浮在水面上,时而嘎嘎地叫几声,像是有什么话需要叮嘱。两只大鹤交颈呢喃,小鹤也将脖子缠在了父母的脖子上。林一鸣看得眼泪汪汪的。
  湖面越来越亮了,纱帐也撤了。鹤仰起脖子,对着天空引吭数声,便盘旋低飞,大致绕湖飞了两圈,就越飞越高,飞过羌寨,飞过南山,最后那一点点色彩便融进了大片的白里。
  他们还朝着鹤飞的方向瞩目。
  “阿爸,会飞走,也会再回来的。就半年,你还能见到它们。”
  “是啊,闺女说
其他文献
摘 要: 欠发达地区的可持续发展问题较为突出,而宁夏南部山区地处我国黄土高原向干旱风沙区的过渡地带,生态脆弱,发展与生态保护间的张力长期存在。对其可持续发展能力进行评估,可以为欠发达地区决策者提供参考。选取宁南山区在能源消耗、环境污染、劳动力和资金、经济发展、社会事业与人民生活、人口发展等6个方面指标,利用主成分分析法,计算出每个指标的综合得分,运用DEA方法评估其可持续发展能力。结果显示欠发达地
期刊
伍家村书记伍威赶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了。他没心思吃晚饭,拿了件换身的衣服,一晃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妻子二凤跟在后面大喊,“干嘛去呢?母猪今夜要下崽了,等着你接生呢。”  伍威在村里做书记,妻子二凤在家飼养了两头母猪,母猪特争气,一年要产两次崽,每窝能下十几头小崽。伍威年轻时学过畜牧专业,有饲养经验,还是最好的母猪下崽接生婆,每次母猪下崽了,妻子手忙脚乱下不了手,都是伍威亲自动手接下软绵绵的肉
期刊
读书写作之余,常常去充当各种征文的评委。再加上曾主持陕西省语文高考评卷十五年,担任陕西省写作学会三届会长十五年,可以说阅文无数。多年的历练,给了我一副判定各种文章优劣的眼光。我曾在一首小诗中夫子自道:“平生无所长,惟识文章耳。”  春节过后,君智兄抱来一尺厚的书稿《古今拾异》,央我为之作序。他与我同庚,又是亲戚,不好推辞。半个多月过去,书稿终于读完。他一笔一划地写,从书写日期的起讫看,绝对超过十年
期刊
画蛇添足  张县长升任县委书记,而县文化局分管文艺创作的副局长调离,这两条消息让查科长心中一动。  查科长想:张书记掌管着全县县管领导干部的升迁去留,自己作为县文化局文艺创作科科长,何不将自己新近创作出版的长篇小说《画蛇添足》送张书记审阅,取得领导好感,说不定空缺的副局长位子就是自己的呢!  心动不如行动,查科长说干就干,把《画蛇添足》送到了张书记手里。  不久查科长得到消息,张书记在一次文化工作
期刊
2001年春天,我的班上来了一名小女孩,有同事说这是一个“问题女孩”。对这种说法,我浑然不闻。我信奉只有问题老师,没有问题孩子这句话。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孩子还真的难以暖化。  “菲菲,你喜欢什么玩具呀?”不管我用什么方式和她沟通,她回答我的永远是哭声,似乎这个世界让她伤透了心。尖锐到极致的哭声,像是一种警告,低声抽泣,更像是对郁闷和积怨的发泄。“菲菲为什么哭呀?”一串绵长的哭声,实在让我
期刊
昨夜的风雨  雨停歇了但风并没走远  风把夜吹成了惆怅的颜色  新月大地另一个乳房  镶在宝石蓝的夜空上  像躲着嘴唇的吮吸  云朵绕来绕去,看出了  一个饥饿者的用意  风又驱走了它们明朗的夜  好静,听不出一丝报怨  谁在风雨中,把手搭在你的另一个乳上  让睡得香甜的人,保持一种姿势到天明  人们知道一个自我的感动  倾斜着身子仿佛一座山在崩塌  在大街上  我始终无法理解脚步的深度  对一条
期刊
调酒  挂杯,观色,闻香;  你说话的时候,声音很透明,柔软。  你在为我,调制一杯酒,缓缓搅动着时光。  一小滴原液跌落,如遗失的纯情,  回忆里,总透着品咂的醇香。  混合,摇匀,是你中有我的风雨。  日子交错,岁月里置换杯盏诚心。  调酒,就是调制爱的浓度。  你与我,有比水更透彻的内心,  有比酒,更炽烈隐秘的火焰……  黄昏写意  岩鹰的翅膀驮不动落日。  它急促地扇了几下,  落在山脊
期刊
等待安比  1  潘兰欣给女儿文文和儿子小宝洗完衣服,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老公刘凡一两眼放着绿光在床上等她。他们两个都对对方百思不得其解,刘凡一搞不懂,潘兰欣为什么对待卫生就像对待一场革命。他尤其看不得两个孩子捧着垃圾桶吃点心的样子,吃完点心,还要准时在八分钟后刷牙,再按潘兰欣的要求喝下一杯温水,寓意冲洗食道。刘凡一想不通,潘兰欣自小家境再好,也不过是农村出身的孩子,也是从小在臭气熏天的蹲坑里
期刊
我正一筹莫展,孙瘸子来了,见了就问我师傅回来没有。他知道我师傅回老家探亲,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可他每次来,都会问我师傅回来了没有。看我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孙瘸子从怀里掏出两瓶酒,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袋五香花生米。他在那张躺椅上坐下,把花生米放在桌子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腊肠。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情陪他喝酒,我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他。孙瘸子问我:“咋了,失恋了?”我不理他。孙瘸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期刊
归来帖  画龙点睛的月光  活色生香了一道夜幕  云朵被打开,体内的洁白  修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  此时,从指尖抵达辽阔的流水  为一块嗷嗷待哺的鹅卵石祈福  流水以北,山在打盹,也在修心  而我归来,用仆仆风尘  打包了,一座城市的經年往事  归来时野风浩荡  一沟泥水身轻如鸟  在田埂边上缓缓的飞  祖国之大  这天空、大地  如此辽阔……掌心的月光  临摹成河流,指尖的夕阳  含在一座山垭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