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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那个维修保养车间,王正霖回头看了一眼,他刚刚递出去的名片已经被车间经理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这次冷遇发生在2017年。王正霖尝试找一家豪华车4S店寻求合作。他曾在跨国汽车公司和腕表公司做过很多年售后服务的负责人,2016年加入蔚来,担任服务运营副总裁。
带领车主环视车身、把换下的滤芯展示给车主看,并询问对方是否要带回家—这些如今汽车保养服务的“标准动作”,是他20年前在台湾地区的福特公司工作时参与制定的。而他现在供职的蔚來准备打破汽车公司的此类“标准动作”。
传统汽车公司本质上是B2B公司,它把汽车批发给经销商—也就是4S店—获取利润,再用返点、商务政策来控制4S店,至于与消费者的直接接触,都交给4S店。
蔚来的策略是亲自服务车主。它不建4S店,而是在城市中心的物业开设展厅推销品牌。它鼓励车主用App预约蔚来的服务专员上门取送车,代替车主完成所有用车服务。其中包括充换电、保险、维修、保养、机场泊车、代驾、洗车、违章缴费等。蔚来把充换电以外的服务打包成一个每年1.38万元(创始版为1.48万元)的服务套餐。
蔚来试图自己先充当一个“接口”,承诺包办消费者几乎整个用车生活,具体的服务则交给合作方。而王正霖曾经拜访的4S店,就是他们规划的合作方。蔚来把维修保养业务外包给了它 们。
“一切都是关于信任的问题。如果你信任这家公司,那你就不用关心滤芯,把车交给我就行。”王正霖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这是汽车行业从未出现过的服务模式。它的好处很明显,帮用户省了大量时间,提供更好的体验,但落地的风险也不少,汽车公司必须自己准备庞大的团队,并建立足够稳定的合作关系,以支撑服务体系。
尽管没有先例可寻,但对蔚来而言,这很可能是这个全新品牌需要仰仗的护城河。蔚来ES8上市之后,并没有像特斯拉Model S当年问世时那样给市场“横空出世”的印象。与其他汽车公司相比,蔚来的车本身有亮点,但缺陷也多。交付之后,它的实际续航里程、车载操作系统、配置细节就遇到了褒贬不一的评价。换句话说,蔚来没法单靠车本身说服消费者。
在蔚来目前接近1万人的员工队伍中,服务体系的人数已占了4成。基于蔚来已经公布的两款车型,它把自己放在“高端车”这一市场阵营。要争取到更多的高端车用户,服务体系就是蔚来这家电动车创业公司区别于其他品牌的最大特征。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它也将因此经受巨大考验。
蔚来ES8在2018年全年累计交付11348辆,其中有3318辆是于12月交付的。在它所处的细分市场,这个业绩还算不错,2018年年底蔚来发布了第二款量产车ES6。这是一辆尺寸比ES8小、价格与奥迪Q5接近的豪华SUV,计划在2019年6月开始交付。根据投资研究机构盛博公司的分析,同一品牌5座中型SUV的销量大约是7座大型SUV的1.5倍到2倍。据此推测,2019年年底,ES8和ES6的总保有量大约在5万辆。到那时,蔚来服务体系的用户基数将比目前增加一个数量级。
2016年,《第一财经周刊》第一次报道蔚来汽车时,就将“时间焦虑”列为这家创业公司的核心特征。为了在汽车巨头大规模投放电动车之前抢先获得市场认可,它花重金塑造高端的品牌形象,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招募了近万人,建立起汽车公司的完整业务框架。2018年9月,蔚来在纳斯达克上市,招股书显示,它在上市前的3年花掉了109亿元。
在一路顺畅地拿下造车、量产、上市这头几块“创业里程碑”之后,对蔚来而言,以快取胜这套思路将渐渐失效。服务体系不再是靠烧钱就能完善的,蔚来必须证明自己规划的这套商业逻辑可行。在蔚来的理想框架中,整个服务体系的成本与营收应该接近持平,也可以接受略有亏损,目的则是用服务来吸引消费者,提升车的“卖点”。蔚来的利润,还是需要依靠卖车的毛利。
“此前,我们更愿意花钱买时间,因为时间是最重要的。但现在可能进入下一个阶段,我们要集中精力提升整个体系的效率。”蔚来创始人、董事长、CEO李斌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沈斐向《第一财经》杂志展示了两张巴黎街头抗议的照片。前一张照片中香榭丽舍大街似乎被硝烟和大火笼罩,后一张则显示所谓的大火只是一堆篝火。“蔚来有点像巴黎,许多偏见被放大了。”沈斐用这种方式表达抱怨—现在针对蔚来的批评不少都落在他负责的能源业务版块。
身为蔚来能源副总裁的沈斐所带领的团队负责的正是充电桩、换电站、充电车及取送车体系。这其中,关于续航里程的问题,他无能为力,因为这是现有电动车技术的共同难题。他真正重要的工作,也是过去一年蔚来最重大的“战术转变”,是把换电站的分布规划,从市区挪到高速公路。
换电站是蔚来整个商业模式中影响巨大的一环。它能在数分钟内自动更换一辆蔚来汽车的电池,这种方式比数小时的充电要快得多,也为没有充电桩的车主提供了解决方案。为了让将来的所有车型都能换电,蔚来统一了所有车型的电池包尺寸,并且从头研发换电站,每个站的成本超过300万元。(详见《第一财经周刊》2018年第1期封面故事《蔚来交卷》)
蔚来服务模式与传统汽车公司的差别
原本,蔚来计划把换电站分布在城市内,为找不到充电桩的车主提供类似加油站的服务。长途出行则依靠充电桩完成。可事实证明,蔚来对消费者的需求出现了误判。 ES8车主自己安装充电桩的比例超出了蔚来的预期。原本,蔚来估计这个数字应该是30%到40%,但实际比例却超过了80%,而他们95%以上的单次出行距离都在100公里以内,所以也用不上中途换电。反而是这剩下的5%—长途出行,恰恰需要换电。ES8是一辆7座大型SUV,车主当然希望能开着它举家出游。“消费者一年可能只有春节回家开一次长途,但如果你不能满足这个需求,ta就不会买你的车。”沈斐分析道。而对这些着急赶路的车主来说,充电桩还是太花时间。
2018年上半年,沈斐和团队都在考虑是否要把换电站挪到高速公路上。7月,沈斐曾有一次要从上海到北京开会,原打算开ES8,水和点心都准备好了,但最后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经过计算,他发现这一路光充电就要6个小时。
很快,沈斐就向公司管理层提交了把换电站挪到高速公路上的方案,马上便获得通过。截至 2018年11月底,蔚来在G4京港澳高速布置了26个换电站;2019年,它计划在G2京沪高速等核心干道继续布置换电站。在《第一财经》杂志看到的一份计划里,2019年蔚来将安装280个换电站,不过沈斐强调,这个数字每个月都会变化。目前,高速公路上的每个换电站,平均每天只会被使用1.5次,这完全不是一门生意,只是满足车主需求的基础服务。
在李斌最初的设想里,换电站是一个庞大的停车场,可以容纳上百辆车更换电池。但在实际操作中改成了如今占据3个停车位的轻巧设计,应用场景也从城市变成了高速公路。换电站的变化是一个例证,展示了蔚来这样一家试图在各方面“破坏规矩”的创业公司,必须要经历怎样的试错过程。
即使战略没有问题,要让细节运转起来也不容易。
王正霖的团队在争取4S店合作伙伴时,原本颇有信心。因为中国的汽车维修保养资源供过于求,不少4S店的维修工位经常空闲,如果能接到其他品牌的生意,是一個不错的创收机会。
然而大多数4S店态度冷淡。蔚来曾与所有大型经销商集团讨论过整体合作,但都被拒绝。毕竟双方首轮接触时,蔚来还是一家一辆车都没卖出去的公司。4S店有理由怀疑它能否真的带来维修保养订单。那位撕掉王正霖名片的经理,恐怕就抱有这样的怀疑。
最后,蔚来的服务团队只能一家一家去沟通,目前在全国已经找到了46家4S店与之合作。它们大都属于区域型经销商集团,投资人更开放,乐于把闲置的产能交给蔚来这样的公司试试看。在这背后,蔚来也付出了不少成本。2018年,蔚来负担交通食宿,为合作的4S店培训了5000人次的技师,每期培训时间不少于7天。
对蔚来的模式感到困惑的,不仅是4S店。所有4S店都会有一套来自汽车公司的软件,用于管理配件、预约、计算工时等工作流程。蔚来在两年前找到这类软件最大的供应商用友,中国排名前20位的汽车公司,有16家都在使用它设计的管理系统。
王正霖向用友提出要求:“不要再以汽车公司为核心,要做一款面向C端的App。”对方的反应是:“C端?谁是C端?”
王正霖提到的这个C端,其实就是指技师。蔚来要让4S店答应与自己合作,就要让技师也觉得方便,平板电脑加上操作直接的App是最好的方式。如今,诸如车享家、途虎养车等线上线下的汽车售后连锁机构,都配备了类似思路的App。但在两年前,蔚来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来沟通,想让用友理解这套产品逻辑。
上门取送车的专员,是蔚来整个服务体系的基础设施。最初,售后服务和充换电业务都有上门取送车的专员队伍,这种不必要的内部竞争,不仅是资源浪费,更造成了流程混乱。后来,取送车的职能完全由充换电团队负责,因为加电的使用频次比维修保养更高。
在《第一财经》杂志对蔚来车主的采访中,他们的共同评价是,服务专员的态度极佳,但有时解决不了复杂的专业问题。这或许是因为,这个工种原本并不存在,他们要对接的业务太多了,不但在每个城市隶属于当地的城市公司,还要根据不同的职能接受不同业务部门的管理。这暗示了一个隐形难题:蔚来的服务体系要在迅速扩张的同时,厘清流程,提升效率。
截至目前,蔚来的服务体系在车主那里初步得到接受,有90%以上的蔚来车主购买了服务套餐,购买换电套餐的用户则不到10%。而随着30多万元的ES6的交付,蔚来将被带到更广泛的用户面前,现有的各种挑战还将被进一步放大。
首先,蔚来需要改善自己的公众形象。
2018年11月,家住常熟的周旻钧在苏州中心的蔚来展厅订购了一辆ES8。他在试驾后认可了ES8的品质,他的妻子则看重这辆车宽大的后排空间—她需要摆两张安全座椅,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刚出生不久。
不论是苏州中心的展厅,还是交付中心的仓库,蔚来都设置了儿童活动区。周旻钧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并因此感到蔚来“用户定位够精准”。
过去一年,蔚来在12个城市的地标建筑中租下最好的店面。开设展厅的同时,还设置了仅供车主使用的空间,这是一个咖啡馆、办公桌、会议室和亲子室的混合体。整个门店被称为NIO House。蔚来把本地广告投入挪到顶级物业的租金上,它认为一个市中心的门店—比起市郊的4S店加上本地广告—更能吸引它想要的潜在客户。
这些投入确实为蔚来聚拢了一批核心用户,他们和特斯拉的早期用户类似,对品牌天然宽容。在订车之前,周旻钧会通过读大众媒体的文章来了解蔚来这家公司以及它的车型。买车后,他几乎只逛蔚来的App,以及地处常熟的一个车主群。但App内外,是两个蔚来。
蔚来的App,如今不仅是车主工具,还成为了一个拥有十几万日活用户的“车主社区”。但这种粉丝氛围与蔚来在公众中的形象完全不同。周旻钧会在App上抱怨操作系统的缺陷,但也相信它能通过远程升级解决。有的车主会操心蔚来换电站的投放成本是否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