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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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亮,李永刚就和往常一样又醒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在床头柜里摸索到几颗药,和水吞了下去。躺在他身边的刘汝仙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咕哝了几句什么,又睡着了。
  悄无声息的黑暗中,李永刚睁大了眼。欧若拉出事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夜夜辗转反侧,几乎没睡上个好觉。妻子刘汝仙劝他说想开点儿,自己身子骨要紧。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嘴上指天骂地哭哭啼啼,宣泄够了日子照过——有时候,女人的抗打击能力比男人更强。他不一样。奔波了大半辈子,眼看都奔六十的人了,还能指盼什么?欧若拉就是他的事业他的命,统共就剩这一个儿子,更是他血脉的延续事业的延续。
  可恨他半生坎坷,二十年创业,一次又一次从头再来,到头来竟像做了一场大梦,顷刻了无痕迹。
  
  人生几度秋凉
  
  上小学之前,李永刚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培喜”——在云南晋宁方言中就是指养子。他的前半生,就如同这个没有名字的身份一样卑微,贯穿着被人冷淡漠视的痛苦。
  直到1985年,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来到海南。农民出身的夫妻俩开始做服装、皮鞋的批发零售,没几年就凭着自己的灵活做到海口服装批发行业的老大。两个儿子也进入了这个行业。李永刚这才觉得他“所等待的光明来得太慢了。整整等待了三十多年!”
  1996年,生意正红火的时候,19岁的大儿子李伟的一次年少轻狂,却让这个家庭不得不离开海口,回到云南昆明。随行的,还有李伟的女朋友和她腹中的孩子。
  攥着两百多万辛苦钱,李永刚先是给李伟张罗婚事,给两个儿子买房买车——光李伟的那套房子加上装修就不下40万,又在昆明双龙商场买下一个商铺。一家人分两条线作战:妻子刘汝仙带着小儿子租商铺做服装;李永刚则带着大儿子李伟搞起商贸公司,一边经营双龙商场的服装生意,一边代理五粮液在云南地区的销售——可见他对李伟的倚重。
  三年之后,李永刚已是千万富翁,李伟却又扯起了全家人后腿。
  这个二十多岁的公子,自小就跟着父母背井离乡。李永刚和刘汝仙一心想补偿给他好日子,自然对他予求予取,再加上他年少的时候家里已是百万富翁,所以心高气傲,谁也不放在眼里。在家里,他是说一不二的老大,连父亲李永刚也没奈何;在外面,他称王称霸,手上有了钱,他就沉迷于赌博——动辄几十万的输赢尽显其“豪爽大气”,又勾搭上一个叫刘姹的女子。没多久,家里就闹得鸡飞狗跳。
  李伟的妻子坚决跟他离婚。谁知这个女子通过李伟竟在商贸公司里占了60%的股份。这一离,生生分走李永刚大半财产。李伟又在外欠下几百万赌债,李永刚想狠心不还,又生怕儿子落在别人手里有个三长两短……一家人多年的辛苦奋斗就此“归零”。
  儿子再不争气,心里再怎么恨,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李永刚已经五十出头,手上捏着仅剩的几十万足可养老。可从落魄到风云,他在服装这个行当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一清二白”。他不甘心。为争这口气,2000年,他和妻子刘汝仙回到晋城老家,厚着脸皮四处借钱。好不容易凑够了500万,李永刚成立东晨昊意服饰有限公司,意为东山再起,企业就像早晨的太阳,把生意做好做大。
  
  赶走不争气的“独子”
  
  代理五粮液的经验给了李永刚灵感:为什么不能像做酒一样做服装?不坐等顾客上门,而是把产品深入到昆明5州18县,直接做客户终端?
  2001年,昆明双龙商场重建,东晨昊意先是斥资买下三到五楼几处共一千多平方米的商铺,把公司本部设在五楼,专门成立了市场部、企划部、公关部和销售部,然后复制卖酒模式,到各个地州去设立专卖店——类似于今天的加盟店。公司本部用上了电脑,还建立了一个云南服饰网。当时这种举动在云南服饰圈内活生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样本。昆明市工商所的一位所长对李永刚翘起了大拇指:“老李啊,你们家是云南服饰行业里第一个从个体户转化为企业的!”
  轰轰烈烈的“加盟运动”迅速带来丰厚回报。东晨昊意代理了珠海“威丝曼”、广州“葛来娣”、杭州“歌瑞丝芬”等8个品牌服装,在云南的专卖店数膨胀到2000多家!双龙商场一个八十多平方米的店,平时一天最少也有10万元的进账,过年那一两个月,一天20万不在话下,到了春节那几天更是轻轻松松一天30多万!这一年,东晨昊意净利润上千万。双龙商场外硕大的户外广告牌,全让东晨昊意给包办了。一起做服装生意的谈起“老李家”,哪个不啧啧咂嘴,艳羡不已。只要是从东晨昊意跳槽出来的,全是业内的抢手货,开口多少工资人家也敢要!李永刚禁不住老怀大慰:现在这个家真是什么都有了,自己还没到老年就可以把企业交给下一代了。
  谁曾想那一边,李伟也在谋划着让“老头子”“让位”。他吵着闹着让李永刚“下台”回家抱孙子,可李永刚怎么敢放心?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李伟联合老妈,天天“逼宫”,闹得李永刚焦头烂额。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2003年,李永刚的小儿子突然意外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间李永刚竟像老了几十岁。“老李家”顿时只剩下李伟这根“独苗”。刘汝仙劝李永刚:“企业迟早要交给李伟,你还不让他磨练一下怎么行?”看着李伟一脸跃跃欲试,李永刚在心底长叹:“儿子啊儿子,我一生对你倚重期望。爸的心肝宝贝儿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李家的顶梁柱了。”
  然而李伟急于求成向“老头子”证明自己“不是绣花枕头”,空有满腔雄心却不懂企业法门。为扩大品牌影响力,李伟放弃了专卖店,转而主攻昆明市内各大中高端商场。东晨昊意资金有限,这些商场的入场费却都不低,卖不够货还要充点数——这是外患;对内管理上,李伟更是手忙脚乱,居然让管财务的负责收账。李永刚几次规劝,李伟却嫌“老头子”碍手碍脚。短短一年多,原本发展势头良好的企业就要死不活。
  儿子成了企业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只会一口咬嘣牙的“铁豌豆”!2004年中,李永刚当机立断,趁李伟出差香港,马上回公司削了李伟的权,宣布自己担任董事长。天助东晨昊意,李伟在香港不慎跌伤,必须休养大半年。等他伤愈回来,李永刚已经强行把品牌退出商场,重操专卖店,整顿内部人员。企业开始复苏。眼看大势已去,自己就是不如“老头子”,李伟更是面上无光,自觉无趣。
  2004年底,他向“老头子”提出到广东自己创业。
  
  儿子的欧若拉
  
  李永刚对忧心忡忡的刘汝仙说:“让他自己出去闯一闯也好。我们只要守住云南,他不行还能回来。”
  2004年底,东晨昊意召开董事会,同意李伟退股变现500万元,另借给李伟450万元到香港成立东晨昊意——相当于抽离了云南本部的全部流动资金。双方合同还规定,如果李伟到2006年12月31日还没归还借款,则香港东晨昊意归李永刚所有。此时,两老还有当年欠下的二三百万没还清,却只盼望儿子能带着全部资金在外闯出名堂。
  李伟看不起“老头子”做代理仰人鼻息,他要自创品牌。这个想法李永刚倒很支持。2005年初,李伟在广州成立了隶属于香港东晨昊意的欧若拉时装有限公司,自任老总,副总若干人等,其中就有他的老情人刘姹。设计总监李焕钊人称“阿钊”,是李伟年薪三十万从其他公司挖过来的“宝”。自称毕业于法国欧若拉服装设计学院的阿钊,说欧若拉是罗马神话中的黎明女神,意味着曙光。公司何不把“欧若拉”说成法国老品牌,藉此沾一点光?
  此意正中李伟下怀。他为欧若拉一出手,就在广州市白云区元邦大厦租下一层年租金100多万元的办公室,装潢得美轮美奂,各种设备配置更是不在话下。然后,欧若拉陆续在昆明、北京等地大张旗鼓地开招商会。
  耗资上百万的招商会上,李伟特意将李永刚请到现场,意气风发地向“老头子”展示欧若拉15家自营店,上百经销商的战果。李永刚却当头棒喝:“虚假的东西根基就不稳。本来只有那么一点点运转资金,你想先把生产资金抽去用于开拓市场。可在服装行业沉浸了多年的有实力的老客户,哪个会轻易地投资一个没有市场知名度的产品?你为中间商所做的一些巨资广告投资,实际上提高了零售价格!”李伟脸红脖子粗地反驳:“做品牌就是要讲排场。”
  “势”做足了,钱也哗哗地流出去,自己建工厂就不可能,只能自己包料,找加工厂加工。可这服装版式,又让李永刚看出问题。
  放心不下的李永刚,一到广州就火了:这完全是只做给身材火辣的模特穿的!他问参与设计的刘姹:“你多重?”刘姹答:“55公斤。”李永刚又问:“你觉得自己是美女吗?”刘姹答“是”。李永刚就说:“我看你就是丑女!中国百分之八十的女人都是丑女!你们这衣服高不成低不就到底是做给谁穿的?”气得刘姹大骂李永刚是“老混蛋”。这枕边风一吹,那边阿钊又拍桌子打门说:“要我干我就干不干我就走人!”李伟反过来倒责怪“老头子”多管闲事。李永刚气得拂袖而去。
  打版的服装要送去加工厂,李伟对加工厂这一块根本不熟,只能交给生产经理去办。有一次,李伟兴之所致亲自去和一家加工厂谈到每件15块的价格,可生产经理拿回来的价格却是每件30块!细查之下,多数时候拿回来的价格和单件打版的高价相差无几,质量更是平平。李永刚要儿子把这几个搞鬼的人开除,他总说自己在广东倚重的无非是这几个人,等欧若拉做大了再说。
  李永刚又说:“你们这账目,被税务机关抽查的话肯定过不了关!”原来好不容易出了货,千里迢迢地从全国各地的加工厂发回欧若拉在广州的仓库,再从仓库发给全国各地的经销商,白白在两地上税还得搭上物流费。账目也因此不清不楚。2006年3月,李永刚一语成谶,欧若拉果然在一次抽查中被罚款100万元。
  不论客观主观,老父李永刚的金玉良言到了李伟那儿,永远只能得到负面的反弹。
  
  老子的欧若拉
  
  不久,发往全国各地的货被悉数退回。经销商纷纷抱怨:“个子偏矮的女孩子,只要不够瘦削,连中码都穿不上!”货被退回仓库,钱就进不了自己腰包,来回又有物流费用,那边还给加工厂开着延期支票,最后只能低价亏损清理服装……长此以往,欧若拉的资金链铁定断裂。
  儿子不行有老子。远在昆明的李永刚,不断接到儿子的电话,今天说加工费不够就打款20万,明天说工资都快发不上了又打款10万……云南大本营竟成了欧若拉的“血库”。这个快六十岁的老人几次为儿子的忤逆气得心脏病发,早已无暇顾及在云南仅剩的生意。不知不觉,老子和儿子已经绑在了一条船上,欧若拉成了李永刚全部的希望。数不清有多少次,窗外夜色沉沉,他孤独地坐在灯下,一封接一封地给儿子写信:
  “一个资金比较少的企业的运作,要把握支出和毛利润、利润和的衡量。一年的支出不要超过净利润的20%。余下的公司要发工资,要为下一年生产预留资金,最后剩下的才是空余资金。有了空余资金,企业才能发展。现在欧若拉还在欠债,绝不能上新项目,否则会陷得更深。”
  “欧若拉公司的根治,要先攘内后攘外。先把全面扩张彻底收回来,把市场投资压缩到最小,把产品质量搞上去。好的产品自然节省市场费用开支。客户就是最大的市场,消费者就是最大力量的广告。产品建设的工程非常大,以你现在的实力还相差甚远,所以说要攘外还要等几年。”
  “从你走出去自立门户开始,我两老仅余下双龙商场的一点点根基,你是知道的。可这两年来你的费用是多少?利润又是多少?作为一个老板,盲目支出只为门面光鲜,处处是欠费欠债,靠父母的小生意支撑一个月发工资25万元以上的企业。如果不支持你,我们最多一年就能把债还清,可你那里就是一个无底洞。明明知道永远填不满,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望着儿子不顾的道理?”
  “儿子,你说叫我不要再写什么信给你,被人笑话。你要是真正把生意做得稳稳当当,我不去好好享受晚年,非要用老化的头脑,用颤抖的手写出歪斜的心里话吗?你永远不知为父的忧虑,让为父担忧的心血白白流淌。”
  ……呕心沥血,字字良言。无奈老父的命令也好,哀求也好,李伟早已听不进去。2006年4月,他又找借口向老父借了几十万,参加北京服饰博览会。“中国服装最佳品牌”“中国消费者最畅销品牌”的金字招牌被挂上了欧若拉公司的门口。或许,这是李伟最后一次自以为是的骄傲。因为到这时候,欧若拉外债已经800多万元,2006年
  秋冬服饰的生产资金弹尽粮绝,他不得不开始拖欠员工工资。
  
  欧若拉之死
  
  2006年11月,李永刚赶到广州,欧若拉召开了成立以来第一次董事会。李永刚以投资人的身份命令李伟,趁此时手上还有筹码——外界评估欧若拉品牌市场价值300万元,而广州仓库里还有价值近2000万元的退货,赶紧跟有合作意向的企业重组。
  大厦将倾,李伟也嗅到了不祥之兆。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老父的忠告。12月15日晚,李伟星夜赴深圳与一家代理苏迪品牌的公司商讨合作。2006年12月17日,身心俱疲的李永刚回到昆明。当天就接到一个神秘男子打到李永刚家里的电话,称欧若拉江西加工厂发给云南的50万元货在广州货运站被人提走。李永刚立刻联系广州货运站,这批货果然已经下落不明。气急攻心的李永刚立刻给欧若拉公司的一个副总打电话:“原本货到昆明,我就打50万元给你们发工资。现在你们害李伟……”说到一半,李永刚就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病发,立刻被送往医院。
  广州那边一琢磨这话:货不见了工资就发不成了!第二天,曾被李伟倚重的生产经理就带领员工开始罢工示威。几个副总此时早已不见踪影。催款的加工厂、经销商找上公司一看,员工都说“老板跑了”,这还得了!顿时闹的闹,抢的抢,公司40多台电脑被洗劫一空,仓库里价值500万元的货也不知被谁提走。以至传到后来成了“老板欠下千万债务卷走500万”,员工、加工厂、经销商越闹越烈,事态更加无法控制。然后媒体介入,欧若拉被冠以“广东因欠薪被劳动仲裁最多的服装公司”,媒体放大镜下,欧若拉的“法国老品牌”气泡又被戳破,彻底沦为骗子公司,“欧若拉”品牌更是一文不值……
  一夕之间城头变幻大王旗,当初种下的因都在结出恶果。人在深圳的李伟不得不真的选择了“落跑”。他给老父的最后一通电话里,依稀传来凄惶的雨声,他却任凭老父如何呼喊,都没有回声。只是不知身无分文的他,此时是否悔不当初?
  此时,李永刚在云南的生意因为资金的断流也已日薄西山。三年前在双龙商场买下的商铺租的租,卖的卖。因为欧若拉,李永刚屡发心脏病和高血压,每天上午还得去家附近的医院治疗。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一边咳嗽一边语无伦次地对记者说:“恨自己把儿子带入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又说,“如果司法机关介入,货能找得到偿款没问题,李伟肯定会出现。如果找不到,我也只能让他听天由命。”
  这个身形单薄的老人,一生不肯负人却为儿子的欧若拉赔上自己二十年心血。当年跟随“老李家”起家做服装生意的人有的已自己建了商场,他却又回到原地,而且欠债多年一拖再拖,自觉“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但这倔强的老人还拖着病体,在昆明四处跑业务,寄希望于“儿子能回来”、“总有一天东山再起”。夕阳中他皱巴巴的笑容,孤单的身影,让人忍不住一声叹息。
  编辑 彭子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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