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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姑娘李芝在工作的网咖,发现远房侄儿李信通宵达旦上网荒废学业。她有心阻止,通过让同事拦截、让堂哥教育等多种办法,却都敌不过一个执拗少年的“毒瘾”。就这样,她眼睁睁地看着侄儿走向了命运的深渊。以下内容由李芝口述……
少年挟恩图报:我只想上网
2017年下半年,我从工作生活了7年的河北省石家庄市回了老家,在一家连锁网吧做主管。2018年的正月初九,下班前我例行巡查,前台响起喧闹的争吵声。一个声音传来:“李芝姑姑,我是李信啊!”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兴奋地朝我招手,对阻拦他的网管说:“李芝是我姑姑,这下我可以进去了吧?”网管跟我说:“他未满18岁,不能进入。”我带李信去了值班室,告诉他:“未成年人不能上网,网吧会被查封,你赶紧回学校去。”李信登时翻脸道:“你当年掉水里,没有我爹冒险救你,你能过现在的日子吗?”
高一那年寒假,我帮家里洗衣服,不小心滑入深不见底的景阳湖,远房堂哥李伟民恰好路过舍命救我,因天寒加呛水,他在救我之后,患上了严重的肺气肿。乡镇医院的条件有限,加上我们两家经济都不宽裕,他稍有好转就将就着出院了。后来每逢寒冬,堂哥就会发病,身体差了许多。
几天前,我与新婚丈夫去给堂哥拜年,他说半年前李信初中毕业,成绩实在太差进了一家职业技术学校。那次拜年,我没见到李信,堂哥说:“李信的脑子聪明,三岁能背三字经,四岁能背唐诗三百首。如今却因网络游戏,彻底走偏了。”
那天,我跟堂哥说会在这家连锁网咖工作,并劝他:“要让孩子知道你的辛苦,不是为了供养他挥霍的。”堂哥愧疚地说:“是我没把孩子教育好,得慢慢来。”今天,李信能找到我,一定是堂哥告诉他的,想让他在我这里碰钉子。
李信走的时候把门关得震天响,我拒绝了他,那些黑网吧为了多挣钱,肯定会收留他。我想给堂哥打电话,可翻出他的号码,我却犹豫了。
堂哥是个建筑小工,救我之前他扛三袋水泥一口气爬六楼,都不带喘气的。救我之后,他再也干不了重活,只能在脚手架上给外墙抹灰,拿命换钱。堂嫂因经济窘迫和他离婚,李信跟了堂哥,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將李信放在寄宿学校。那会李信才上小学,堂哥每次回来看他,李信都抱着他的腿,哭得跟泪人一样。在父子俩最难熬的时光里,堂哥唯有在金钱上尽量满足儿子,这也为李信痴迷网络埋下了隐患。李信读初中时,逃课上网被学校勒令退学,堂哥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强让他读完了初中。想到这些,我特别叮嘱同事:“今后见到这个孩子,千万阻止他来上网。”可第二天,主管部门来我们网咖做突击检查,在角落,我竟然发现李信在那兴致勃勃地玩着游戏。
巡查人员走过去,拍他的肩膀,李信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目光依旧集中在电脑上。巡查人员请他把身份证拿出来,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又把烟盒递给巡查人员,对方示意不抽后,他才摸出一张身份证,扔在了桌子上。巡查人员看了看身份证,又看了看李信,转身走了。
送走检查组,我找到李信恼怒地说:“你想给我们惹乱子啊?”他旁若无人地说:“你放心吧,我伪装得挺好,进门时,你们网管都认不出我来。”我拿起那张身份证,上面写着:王腾飞,男,生日1998年12月13日。李信说:“真的,是我同学的哥哥的。”我问他:“你这样玩一宿,第二天上课不困吗?”李信打了个哈欠说:“白天,我请病假,在宿舍里睡。”夜已深,外面天寒地冻,我没下逐客令,只是警告他:“这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清晨,李信一脸兴奋地走了,我对同事们说:“这是我的侄子,他正在上学,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放他进来。”然而,即便如此,依然阻挡不住李信。过了一天,李信再次出现,我没有值班,同事不让进,他就大吵大闹。因为他手持一张有法律效力的身份证,我的同事拗不过他,还是放他进来了。就这样,他以一张同学哥哥的身份证明,成了我们网咖的常客。只要我没值班,他就一定会想办法进去上通宵网。为此,我调过数次班,可架不住他有闲有时间,总有我无法照看到的时候。
逞智勇斗网瘾,亲情经济全无用
我跟堂哥打过电话,他说正在脚手架上忙,我赶紧说:“没事,你注意安全。”我也想跟学校汇报,可又听说学校对偷跑出来上网的学生处分非常严格,一次警告、二次通报、三次直接开除。
如果李信因为我被学校开除,我欠堂哥一家的就更多了。加上我在备孕,确实没有太多的精力上夜班跟他周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几个月后,堂哥在工地上被石板砸断了腿,做了手术回老家静养。我和丈夫买礼物去探望,堂哥坐在轮椅上,愧疚地说:“来看看就可以了,别买东西,你们花销也大。”他告诉我这个老板不错,刨除医疗费还给了五万块赔偿。堂哥说得云淡风轻,但看着他那条伤腿,我心里特别难受。
堂哥没了收入来源,李信也收敛了很多。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在网吧出现。再出现时,他先是站在别人背后,从半夜看到拂晓,再悄然离去。他跟我的同事说:“就算不玩,看看也过瘾。”有些玩家玩累了想睡觉,李信就会用一支烟的代价,换几个小时蹭机。再后来,李信嫌蹭机不过瘾开始赊账,同事们也不好意思说。
到了月底,李信竟创造了连续上网29天的记录,欠290块上网费,我声色俱厉地说:“这次的钱我替你出,但以后你不要来了,你再来我这饭碗都会丢了!”李信愣住了,继而铁青着脸走了。
第二天中午,我忽然接到李信老师的电话,请我去一趟。我猜是李信犯了错,而又不敢对养伤的父亲说实话,只得让我临时客串救场。到了学校,老师说:“李信早上偷同学290元饭费,被捉住还死不承认,人家钞票上写着自己的电话!”李信偷钱?难道是我用丢饭碗恐吓他,他才这么做的。我哀求老师:“李信这孩子的家境特殊,请你原谅他一次吧。” 王老师知道堂哥的遭遇,也很同情,说:“正是知道他家的情况,我们没为难孩子,才让你来处理的。”因为他偷钱不认账,同学一怒之下,揭发了他每晚偷溜去上网的事。为让我知道他溜出学校的过程,王老师特意带我去现场模拟了一番。
男生宿舍在二楼,在一楼和二楼拐角处,有一道铁栅栏。学生在十点以前,必须回到宿舍,十点半,老师检寝然后熄灯,并锁住铁栅栏,不允许学生随意外出。李信的宿舍在楼道最西头,王老师来到窗户前掀开窗帘,指着铁栏杆给我看,其中两根钢筋被拉开,勉强能钻出一个人。王老师说:“这就是李信的杰作,用绳子拉、用锤子敲、用铁棍子撬,才弄开的缝。”我问:“你们查宿舍就没察觉到异样?”老师苦笑着说:“他每次溜出去,就把衣服和枕头塞到被子里,从门口窗户看根本就看不出来。”我从窗台向下看,大约三米的高度。王老师拿起一张床单,说:“李信平日把床单的一头系在铁棍上,然后顺着床单攀下去。落地后,他再翻过一道两米高的围墙,就能逃脱学校的掌控范围了。”
那天,跟在我们身旁的李信,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我知道事态严重,勒令他跟老师和同学道歉,让他保证绝不再犯。我还找来工人,帮学校更换了窗户的钢筋,阻断了李信偷跑出去上网的线路。最终,学校没有开除李信,而是让他回家思过一周,以观后效。
李信苦苦求我别告诉他父亲,可我直接拨通了堂哥的电话。事到如今,我再隐瞒包庇,无疑是将他送向深渊的帮凶。堂哥瘸着腿,赶到我家把李信领走不久,就给我打来电话说,准备把他送到戒网瘾学校,彻底治好。
他还问我,那里是不是像宣传的那样好。说实话,戒网瘾的广告在我们老家铺天盖地,可网上报道的那些非人手段,总会让我不寒而栗。我告诉他,还是慎重,听说那里打孩子。堂哥叹口气说:“如果能把他打改,也值。”
致命的通宵,少年枉死谁之过
原来,李信被带回去的当晚,又跑去镇上的小网吧玩了一个通宵。堂哥拖着伤腿找遍了镇子,他偷偷躲在厕所里,硬是没露面。后来我不放心,又给堂哥打电话,想劝劝他。可他们已去了天津的一家戒网瘾学校,还签订了委托协议。那家网瘾学校价格不菲,堂哥这条腿的赔款,几乎都搭了进去。堂哥回来时情绪很低落,我问他:“李信愿意去吗?”堂哥说:“愿意,他也知道自己有网瘾,可戒不掉,愿意用辅助手段来试试。”他内疚地说:“李信是一个好孩子,坏孩子谁想戒网呢?他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
不过三天,堂哥就撑不下去了,他深夜赶来我家,说梦到李信求救,说在里面被人打得受不了。他请我们马上开车,去接李信回来,甚至等不及第二天乘动车过去。见此情景,我跟丈夫当即带堂哥去接李信。
清晨时分,我们赶到戒网瘾学校,负责人不悦地拿出合同,要求按章遵守。堂哥在点头哈腰跟人说好话,对方态度强硬,最后是我们找了律师,对方才答应退一半款,让我们把李信接回家。考虑到堂哥赚钱不易,我们还想据理力争,多要些钱回来,可堂哥却着急接李信回来,挥挥手就答应了。
李信从戒网瘾学校出来时,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整个人身体打着战。上了车之后,堂哥要掀他的上衣查看,确定是不是跟梦里一样,他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可李信始终死死地攥着衣角,用他的执着掩藏着自己仅剩的尊严。
几天后,在堂哥的斡旋下,学校终于同意李信返校读书,但也对他下了最后通牒:若再违反一次纪律,就绝不姑息,一定彻底开除。另外,学校还针对他的情况,特别附加了一条:如果在老师巡查未发现李信违纪的情况下,他以任何形式私自逃出去上网,产生的一切后果,学校概不担责。因为李信理亏在先,这些条件堂哥只能一一接受。
2018年12月2日晚,李信再一次來到网吧,我接到同事的电话:“你那侄子又来了,怎么办?”堂哥用一条腿换来的钱,被他糟蹋了也没让他醒悟。我恨铁不成钢地说:“不管他,让他玩吧!明天,我找他的父亲来处理这件事。”说完,我就关机睡觉了。然而,谁也没想到,这竟会是我听到李信活着时的最后一个消息。
第二天九点我上班后,下夜班的同事告诉我:“警察待会要来调查取证……你侄子李信……好像死了!”我蒙了。我不敢想,堂哥半生坎坷,如今怎么能承受这中年丧子之痛。头天晚上,如果我能在接到同事电话后,立即就赶去网咖,将李信带回家,可能结局不会如此。但悲剧已经发生了,无论我怎样愧疚和后悔,都无法挽回李信的性命了。
警察到网咖来调查时,我才知道,早晨六点多,是学校一位女生在操场晨跑时,发现李信吊死在围墙上。据警方推测,李信清晨从网吧出来,一路小跑,想赶在同学们起床前回宿舍。翻墙时,因为太过匆忙,他没有小心整理好衣服。向下跳时,宽大的风衣帽子,就挂在了墙头一块突起的砖头上,结实的扣子勒住了他的咽喉。冬日寒风凛冽的早晨,甚至没人听到他的挣扎和呼救,他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去学校的路上,我浑身都在颤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堂哥。当我到达时,现场已经清理,盖着白布的担架上,只有李信的一只右手,软软地垂在外面。没人知道,这双手,在键盘上是如何一点点地敲开了死亡之门。
堂哥跪在担架旁边,没有哭,只是用力紧攥着李信的手。他不相信,这双他从小拉扯到大的手,怎么会就这样变得冰冷彻骨?我强忍着悲痛,想跟堂哥说声节哀。
这时,堂哥忽然伸手要跟李信的手掌心相对,想十指紧扣,像是深情却不及久陪伴的哀恸……突然,我看到他的手猛然一掰,咔嚓一下,一阵沉闷的声音从他掌心传出来。那声音像是他憋在喉咙里的低咳,又像是核桃的碎裂,接着我就看到李信的手指,被堂哥生生拧断了。那似是悲痛之下,隐藏的恨在突然爆发,他开始猝然嚎啕,凄凉的声响飘荡在操场上,久久回响。李信的遗体没有停留很久,第二天,堂哥就将他小小的身躯,送进了火葬场的焚化炉,化成了一捧骨灰。据说,李信的母亲接到电话后,痛哭了一场,大骂堂哥没用,连个孩子都养不大,活该将来没人养老送终。末了,已经再婚又有了孩子的她,还是没来看李信最后一眼。而我,自始至终也没有勇气告诉堂哥,那一夜,我知道李信溜出来了。
编辑/钱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