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居住过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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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临近深秋,整个城市陷入萧瑟。梧桐树叶子铺了一层又一层,然后被秋风卷走。流浪狗在垃圾桶附近找食物,蛋糕弥散出奶油的气味。地铁贯穿城市的南北,上班的人行色匆匆,这就是我所生活的城市,我在这座城市吃喝拉撒,在这座城市成长。
  岁月的风路轻狂,时间逼迫我长大。当我站在十七岁尾巴上,我确实应该有所感慨,今天是我生日,从明天起我就是成年人了。今天是最变态英语老师的课,我权衡再三,选择了逃课。平时班里逃课学生不少,但敢逃英语老师课的人不多。
  英语老师脾气粗暴,四肢粗壮。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选择教师这个职业,而不去做屠夫?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我很久。曾经,班里有三个坏学生,学古惑仔喝了一打啤酒后,找英语老师打架。虽然他们三个带了家伙,英语老师也挨了几棒子,结果三个学生还是被打得趴在地上。从此以后,班李没人敢逃英语课。
  这个年代,叛逆的学生很多,变态的老师也很多。韩寒说,我们是缺乏信仰的一代人,我深有同感,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英语老师的权威遭到了挑衅,我逃课了,实际上我平时不逃课。我本想邀阿黑出来喝酒,为我庆生。但阿黑怕英语老师把他废了,所以毅然坚守在学习的岗位上。阿黑对我说,你逃课,英语老师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妈是校长,敢对校长儿子动粗,除非丫不想要饭碗了。其实我想说,不但我妈是校长,我爸还是局长。但我只拍拍阿黑的肩膀说,考上清华的那天,记得请我喝酒。
  不过,说实话,我对做局长的父亲没有多深的感情。我十岁时,他和母亲离婚,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有人说,他升官了,调到了其他城市,也有人说,他又结婚了,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但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
  忘了告诉大家,我叫胡三立,母亲是这座城市一所重点高中的校长,家境宽裕。我之所以叫胡三立,是因为母亲希望我立志考上清华大学,立志成为国家有用人才,立志报效祖国。但大人的希望往往不是孩子的梦想。
  阿黑有三个梦想,给父亲买一个漂亮的手机;给母亲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将来赚很多钱。阿黑的梦想可以归结为一点,将来赚很多的钱。阿黑说很羡慕我,有时候又觉得我很可怜,认为我的人生被规划好了,没有一点自由。我觉得阿黑说得很在理,总是冲他笑。
  有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的学习资料送给阿黑,家里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我很少看。阿黑从农村来到这个城市,父亲在工地上打工。本来阿黑进不了这所高中,因为他成绩很好,加上我在母亲面前为他说好话,母亲才同意他进了学校。阿黑说,认识我,是一种幸运。我也喜欢和阿黑交往,他身上质朴的气质总能吸引我。
  阿黑热爱学习,我讨厌学习。除了这一点外,我和阿黑有很多共同点。譬如喜欢同样的音乐,喜欢同样的颜色,甚至喜欢同样类型的女孩子。
  阿黑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吗?我说,当然会,我们一辈子都是好朋友。阿黑的眼里充满迷惑。我知道,那是一种对未来的茫然。每逢节日,这座城市的烟火就会绽放,我和阿黑就那样面对面坐在城市的中央广场。
  
  02
  
  如阿黑所料,英语老师没有拿我怎么样。第二天英语课上,全班目光都集中在我和英语老师身上。英语老师一如既往地念着蹩脚的英语,我的目光则移向窗外,看梧桐树叶子飘落。快下课时,英语老师才漫不经心地说,给大家介绍一个新同学。我抬起头,目光触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整齐的刘海低垂着睫毛,嘴唇很薄,脸蛋像白瓷娃娃。她刚好也注意到我,冲我笑了笑。不可否认,那笑让我心动。都说,本班女生一回头,吓死对面一头牛。我敢说,眼前的女孩足以迷死一头牛。女孩用甜美的声音作自我介绍:我叫白子雅,从A市转入这所学校,望大家多多关照……
  英语老师点点头,指着我旁边的座位说,你就坐那里吧。子雅淡淡一笑,款款朝我走来,我顿时觉得她像动画片里的花仙子。走到我面前,她很有礼貌地说,以后我们是同桌,多多关照。我搔搔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美女坐在我旁边,我感到压力倍增。子雅问我学习怎么样?我红着脸不知道如何回答。子雅成绩很好,第一次模拟考试就得了全班第一。一直全班第一名的阿黑屈居第二名。
  子雅对我很关照,我不会做的试题,她耐心而细致地给我讲解,我上课走神她就敲我的头,我不做作业她就不和我说话。渐渐,我和子雅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秋日的风越来越猛烈,有一天,我独自在马路上发呆。子雅突然蹦出来,悄悄从背后取出一条纯白围巾,她把围巾拿在手里挥舞,围巾像一条白蛇在空中飞舞。子雅乐呵呵地说,三立,围巾送给你,亲手织的。
  风吹得子雅的手微微红肿,我有种抱住子雅的冲动,但我不敢,我是低声说,谢谢你,子雅。子雅盯着我看,用手抚平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拍拍我的头说,傻小子,不用谢,我们是好朋友。
  天色昏黄,我和子雅并肩走着。我回头时,发现阿黑跟在后面。我惊奇地问阿黑怎么在这里?阿黑面色凝重,他说,碰巧路过。我感觉阿黑撒谎了,阿黑看了子雅一眼,匆匆走过。我对子雅说,阿黑一定因为你成绩比他好,心里难过,太小心眼了。子雅淡淡地笑,不说一句话。
  我问阿黑对子雅的印象,他说她是一束绽放的烟火,许多人可以看到她燃烧的绚烂,却见不到那些燃烧后的灰烬。阿黑在某些时候喜欢说一些富有哲理的话,但在我听来,那些话很酸。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给子雅写信,告诉她我喜欢她。没想到子雅回信了,她在信中说,三立,如果有一天,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会牵手走下去。简短的语言,温暖了我荒芜的心。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没日没夜要子雅给我补习功课。
  我想,来年六月,一定瓜果飘香,功德圆满。事实上,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低智商,在子雅帮助下,我的成绩有了起色。再一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排在班级前二十名。最高兴的要数老妈,她认为我终于没再让她丢人。
  
  03
  
  阿黑喜欢打篮球,喜欢看书。他常常一个人抱着球,在空旷的操场上练球。有一天,我穿着羽绒服路过篮球场,撞见阿黑。他笑着冲我说,三立,好样的,这次考试很棒。一定要加油,你会考上好大学的。我跑过去,从阿黑手中抢过篮球,跨步篮板前,腾空跃起,感觉自己像在风中飞翔。
  阿黑说,三立,你是不是喜欢子雅?我顿时觉得尴尬,良久,篮球从空中重重落下。我说,也许吧,她长得很漂亮。阿黑又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也喜欢她,你会怎么办?我们还是好朋友吗?别开玩笑啦,我随口而说。但很快注意到阿黑表情认真,不像说笑。
  我接着说,阿黑,你不会真的喜欢子雅吧?阿黑说,是的,我和她交往很长时间了。阿黑给我看了他和子雅之间的通信,子雅果然给阿黑写过很多信。迎面吹来的风很冷,也很残酷。我说,原来你和子雅的关系那么亲近。阿黑说,三立,其实我和子雅很早就……
  我逃离球场,跑回家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我又逃课了,一个人在铺满梧桐树叶的马路上行走,我看见了一只流浪狗,它明显饿了,啃着垃圾桶里边脏乎乎的东西。我跑进 超市,买了一包狗粮,洒在了它面前。它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埋头认真吃起来。
  子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她看着我说,为什么又逃课?我看着那只狗说,这只狗好可怜,和我一样。子雅的目光注意到狗身上,生气地说,所有人都在认真学习,你还有心情逗狗,算我看走眼了。
  子雅离去,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看狗吃狗粮。我离开的时候,狗跟在我身后,不肯离去,但我不打算收留它,因为这个城市的流浪狗太多,漂泊注定是它们的命运。其实我轻易就能把狗甩掉,如果我上公交车,或是进一家高级商场的话,它就永远见不到我了。但我没有那样做,而是又跑到超市,又买了一包狗粮,洒在它面前。趁它吃东西的时候,我悄悄溜走了。
  子雅的生日快到了,我打算送点礼物给她。那天,我去母亲的办公室要钱,在办公室门口,我听到了母亲和子雅的对话。母亲感激地说,子雅,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们家三立的帮助,这些钱给你,这是你应该得的。我偷偷看见母亲将一叠钱放在子雅手中,子雅红着脸收下。
  我看到了这肮脏的一幕。原来这是一笔交易,子雅转校进我们班接近我,是母亲的安排。我想笑,也想哭。我不愿相信,子雅和我在一起,一直在表演。
  
  04
  
  受伤的爱情就像折翅的天使,永远也到不了天堂。下晚自习后,我看见子雅和阿黑在操场上说笑,觉得自己像小丑。我决定报复子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
  子雅深受数学老师器重。那一天,数学老师叫子雅到办公室谈话,交代子雅一些事情后,顺手递给子雅一封邮件,要子雅把邮件送到语文老师手中。
  子雅拿着邮件出了办公室。我伪装出笑容,走到子雅面前说,嗨给谁送邮件呢?子雅说,邮件是拿给语文老师。我说,真巧,我刚好有事找语文老师,我帮你送吧。子雅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可千万别弄丢了。这封邮件很重要。
  我从子雅手中接过邮件,匆匆跑远。我跑到男厕所里,把邮件撕得粉碎,扔在垃圾桶。当我找到子雅,焦急地说我把邮件弄丢了,子雅顿时急哭了。子雅问我在哪里弄丢的,我说我把邮件放在厕所外面,当我上了个厕所,出来时邮件就不见了。
  子雅二话没说,直奔男厕所旁。她低着头寻找了半天,始终不见邮件踪影。我说,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把邮件偷走了,我自信演技高超,子雅没看出半点破绽。但子雅看我的眼神充满哀怨。再确定找不到邮件后,她反而安慰我说,邮件丢了就算了,不要自责。
  第二天,数学老师拍着桌子吼道,白子雅,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学习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邮件如果找不到,我将通报学校,给你记过处分。你还想在这个学校混下去,就把邮件给我找来。子雅像只受伤的小鸟,含泪低着头,始终不说一句话。
  终于,子雅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邮件不是我弄丢的。数学老师追问,邮件是谁弄丢的?子雅低着头沉默了。看着子雅难过的表情,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偷偷把子雅课桌里的资料撕得粉碎,让她无法复习,悄悄把子雅的单车气门芯取走,让她骑车摔跤。冬天第一场雪到来时,我做着各种伤天害理的事惩罚子雅。
  元旦节,子雅约我到城市的中央广场看烟火。那是一场盛大的烟火,伴随着汹涌的人潮,烟花在头顶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子雅紧紧握住我的手。她说,三立,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一切都会结束的。烟火在夜幕中绽放,毁灭。我们也迷失在了汹涌的人潮里。
  北风路过这座城,吹灭了最璀璨的烟火。而我始终记得你在这里居住过,在冬日的夜里,温暖了彼此单纯的梦想。午夜的时候,子雅发短信如是说,而我浑然不觉她已放手消失在人海。我在中央广场奔跑,呼喊子雅的名字,除了风吹过耳畔的声音,我再也听不到什么。
  
  05
  
  阿黑找到我时,揍了我一拳。我还击了阿黑一拳。阿黑大骂道,三立,你妈的混账东西,为什么做那么多伤害子雅的事。我从地上爬起来,冲阿黑吼道,别在这里假惺惺,你和子雅那点破事我还不知道吗?你早就喜欢上子雅,暗地里和她好上了。
  阿黑说,我和子雅怎么啦?是,见到子雅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她,可是子雅一直是喜欢你的。她给你补课,约定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即使和我通信都是问关于你的事。你是怎么对子雅的,你撕她的邮件,撕她的复习资料,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只是因为她喜欢你,忍着你,故意在你面前装傻。
  我气急败坏地说,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子雅是我母亲雇来监督的学习的一颗棋。阿黑说,什么骗局,什么棋?我看你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糊涂虫。
  我亲眼看到我母亲给子雅钱。阿黑嘲笑着说,那些是子雅的奖学金。子雅家庭条件不如你优越,因为她父母残疾,加上她学习优异,所以学校决定给予她一定的帮助。当然,对于你这样家境宽裕的公子哥来说,是想不到这些的。我还想和阿黑说几句话,但他已离开。
  子雅接连几天没来学校,阿黑到处打听她的消息,但没人知道她的消息。我穿着阿迪达斯的羽绒服,戴着子雅送给我的白围巾,像企鹅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突然我听到有人议论,人民中路出车祸了,据说受害者是三(2)班的班花白子雅。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拔腿向人民中路冲去。当我气喘吁吁冲到人民中路时,那里车行依旧,并没有发生车祸。我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在乎和想念白子雅,只是她再也没有在学校出现。
  阿黑养了一条狗,他说那条狗是子雅从马路上捡回来的。白子雅走了,那条狗无人看养,所以他决定替白子雅照看那条狗。阿黑带我去看那条狗,那条狗似乎对我并不陌生,摇着尾巴在我身边蹭来蹭去。我想起不久前,在马路上邂逅的那条流浪狗,觉得这条狗分外眼熟。
  阿黑说,自从白子雅走后,这条狗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阿黑的话没说完,我骑上单车,直奔超市。买了大大一包狗粮回来,我把狗粮洒在地上,看着它认真地吃东西。我想起了秋日里萧瑟的风,想起了和子雅一起看烟火的日子,觉得一切仿佛一场梦。
  也许智商因素,我的成绩又一落千丈。我不知道这和子雅的离开是否有关,总之,高考就来临了。阿黑全心投入备考中,他一直有自己的清华梦。而我也有了自己的路,母亲给我联系了几所国外的大学,我选择了澳大利亚一所大学。
  国外的生活陌生而刺激,文化的差异让我孤独。阿黑偶尔在清华园里给我打电话,说着一些我记得起或记不起的旧事,时光就那样轻轻淌过了青春的梦。
  四年后,我带着女朋友回到了高中生活的城市。在城市的中心广场目睹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我似乎在人潮中看到了白子雅的脸,但恍惚又被人潮淹没了。我想,烟花曾在这座城市居住,我们的青春曾在这里驻足。
  
  文字编辑/苗嘉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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