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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们这些喜爱他的人来说,这不仅是遥远的不相关人物的死,更是一个我们熟悉的,亲切的朋友的永久丧失。
哥哥死了,这不是愚人节消息。 4 月 1 日晚上 6 点 41 分,他从最常去的文华东方酒店 24 楼跳下。真像一场电影,他的生与死,都与他的电影角色分不开。耳边不觉响起了《倩女幽魂》他的歌声:"人生,梦如路长,让那风霜,风霜留面上。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风幽幽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红尘里,快乐有多少方向,一丝丝像梦的风雨,路随人茫茫。"
的确,我听得到幽幽轻叹,那不是在梦中,那是四面八方影迷、歌迷震惊、错愕之后的喟叹。清明时节,丝丝风雨令人魂欲断、梦犹伤。在这个纷乱的尘世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前路还有多少方向、多少光芒,为什么你竟不肯走了呢?看他的影片曾经有过的不祥的预感,如今竟已成真。他这一走,带走了无数满足的回忆,也带走了再满足一次的希望,把一个更见寂寞的世界留给了我们。
一代巨星张国荣,从靓哥,到倩女,既是才子,又是佳人;不论做男人、做女人,他都是风华绝代,英才盖世,曼妙倜傥不可方物。临终前的张国荣形销骨立,无复是我们记忆中丰神俊朗的美少年,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已经过了相当一段长时期非人的生活,至少一年间受到了源自情感的、精神崩溃的折磨。没有人能够长久保持青春、健康和美,那是生命的铁的定律。自古天妒英才,红颜亦薄命,太美则易逝,天分太高则寿不永,而他又是一个特立独行、放旷不拘形迹的人,猝死是他多年来偏离常轨生活的一个可以预言的结局。命运为什么对我们的哥哥这样残酷呢?古往今来有许多文人、优伶、艺术家,他们在前台娱人、幕后泣血;死后名声腾达于万世,生前却受尽了贫穷和痛苦。他们是在用血泪博人一笑,他们是在榨取生命播撒美妙的篇章。王勃溺死了,李贺病死了,贝多芬聋了,莫扎特一生困顿,写乐 ( 注:日本 19 世纪名画家 ) 也不知所踪,但他们的作品依然传世,与天壤同朽,与日月同光。
我们这一代人的张国荣
我们这一代人,是生于 70 年代中后期、正在走向 30 岁的人。改革开放之初,娱乐资信不像今天这样发达,我们没有赶上张谭争锋的黄金时代,做个他们的追星族,为某一方摇旗呐喊;但我们小时候就听说了张国荣、谭咏麟,听到了他们的歌,张国荣是一个和我们的童年密切关联的名字。
1984 、 85 年左右,上小学的我在街上走过音像店、理发店,总能听到一阵劲爆清亮的歌声,用的是迪斯科节奏:“Thanks,thanks,thanks,thanks,Monica! 谁、能、代、替你地位! OH! 想当初太自卫, OH! 将真心当是伪, OH! 当光阴已渐退,方知它珍贵,你已有依归,为了你错爱,此美梦永远藏于心底!”我并不知道这歌词,但我知道唱这首《莫妮卡》的张国荣,是香港如日中天、鼎鼎有名的一个人物。多年后我买的张国荣第一盘磁带,是他的告别演唱会名曲专辑《风再起时》,第一首歌是《天使之爱》。到中学毕业时,我有了他十几盘磁带,仅次于谭咏麟、刘德华。
也是在小学时,学校组织我们看了一场电影《鼓手》,主角是一个面庞丰满俊朗的青年,几经起伏参加音乐比赛,终于展示了自我,也找到了值得爱的东西。那是 1980 年的张国荣,是他演艺第一阶段的典型形象:神采飞扬、清新健康,虽然带着些青苹果的稚嫩,却无丝毫颓废与跋扈气。那个时候我不懂得追星,也不懂得爱张国荣,但是那种昂扬向上的气息,是多么激励青春的志气;那些调子明快的歌舞和充满喜剧情调的细节、又是多么亲切喜人啊!
90 年代初,投影录像厅遍及华夏大地,我有机会跟朋友结伴看了《倩女幽魂》、《英雄本色》、《纵横四海》这些张国荣中期的娱乐片代表作,没感觉什么演技,只是眉宇清朗,姿态轻捷,感觉够帅、够靓,够做偶像,与周润发、狄龙他们对衬,真是嫩得可以。《倩女幽魂》是适合与心上人一同看的,可惜当时我没有;看纵横《纵横四海》时,几十个同学坐在一起,通宵联欢迎接 1992 年新年,我恋了三年的心上人就坐在我旁边。“风继续吹”,那轻飘的歌声,那海边恍惚的篝火,那三位帅哥、靓女浪漫的缠绵,使我每隔三分钟都要向她望去,而她虽未回应却也牵出几丝温柔的眼波。
1993 年秋天,学校组织看梁家辉的《水浒传英雄本色》,我却逃避集体活动半天,独自跑去看了《霸王别姬》,百来人的影院里近三个小时,深深为这场影像和声音所震撼,感受到看电影十来年前所未有的满足。这是张国荣第一次接触性别错位角色,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位靓哥哥、仿佛一向是乖男孩的颓废与病态。这之后,随着我与电影关系的逐渐深入,看了越来越多称为"艺术"的电影,对张国荣颓废的、病态的、放浪形骸的、玩世不恭的一面越来越有所了解。但这些看似偏离正轨的特质,只存在于张国荣的电影角色上:《阿飞正传》的阿旭+笑傲江湖令狐冲=《白发魔女传》的卓一航;《锦绣前程》的千机变、适者生存,《金枝玉叶》的夹心人、风流灵巧,是属于香港的,《夜半歌声》的恃才傲物、《新上海滩》的情义沧桑,则属于上海。放眼偌大的香港演艺圈,只有一个张国荣,给人以书卷气、性灵的感觉,能跟文化、知识、艺术、人文这些字眼沾上边;能演《红色恋人》患有精神分裂、才华奔放、激情洋溢的共产党革命家的,只有一个张国荣。如果《胭脂扣》算是他演艺生命的起点,《春光乍泄》就是他的终点,布宜诺斯艾利斯灯红酒绿中形销骨立的荣仔,就像是不久前坠下高楼的他自己。
相信无论观影还是听歌,许多同龄人有与我相似的经历,对于张国荣,彼此的感受、体会与思索也相似。
留给下一代的张国荣
前一阵,我写到帕索里尼,引用了被用滥了的“死亡模仿艺术”;然而写起张国荣,我还是要借用这句话:“死亡模仿艺术。”
张国荣有那么多堪称经典的银幕形象,感动我的,唯有《流星语》中为人父的阿荣,心有温暖的酸楚。做一个普通人,风光不再,势力不再,尤其没有了决定一切的金钱;只凭着一双手,踏踏实实去为自己、为拣来的婴儿撑起一方天,过得一天一天算一天,倒也自在,这自然是张国荣诸多自我中的一个真实侧面。可是,在生活中、在戏剧里,他终于都要承受,心爱的人像流星一样来到自己的世界,又像流星一样失去,事实是,他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做不成。
曲终魂断,回顾张国荣的一生,我们可以论定:他的一生前半是正剧,后半偏离了剧情的正常发展,结果以悲剧告终,他的横死,突如其来,又在意料之中。
张国荣逐步走入悲剧,和无法走出悲剧,既有他性格和际遇的因素,又源于他之身在演艺圈,身为明星。早年他曾与圈中多位女性有过恋情,倪诗蓓、杨诺思(娱乐业老板杨受成之女),特别是毛舜筠, 70 年代末刚出道时,他们曾一个演宝玉,一个演黛玉,与毛舜筠相恋无果是导致张国荣心态变异的诱因之一。不过我认为,不能过多地看重男女之爱在造成张国荣人生悲剧上的作用,失恋只是原因之一。张国荣悲剧的形成,更深层的原因与他一生最重要的银幕角色--程蝶衣相似,人戏不分,戏剧性格深深地浸入了他的精神世界,他的全副灵魂、情感、心态、理智、人格,深深打上了角色的烙印,剧中人的特点与他原有的心理素质融合到一起去了。择其善者而从之,角色性格与他越相似的部分,他越容易接受,某一部分心智特点越来越发展,越来越强化了他的某些特点,到后来他分不清哪些是角色、哪些是他自己,进入了物我两忘、人戏同体的境界。事实上可能没有这么绝对,但戏剧性格强化了他原有的某一部分特性,这是不容置疑的。有人说他拍《异度空间》撞邪了,其实这无视了长久以来张国荣性格、生活、思维方式发生的变异,此张国荣非彼时的张国荣了。如果张国荣不投身演艺界、不演戏,他未必会有这一系列的际遇,那样成全了一个庸张国荣是否同性恋,他的性别认同是否倒错,心智和生活是否病态,不值得渲染。岂不闻人中英杰每多奇癖,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艺术天才都集悖论于一身,放他在晚明时代,他这一点奇癖真算不了什么,在现代社会更是受到宽容。张国荣是靓哥也好、倩女也好,他给我们留下了无数满足的回忆和众多精妙绝伦的音乐、演艺作品;情感和艺术是张国荣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他的情感我们无权介入,我们需要珍惜的是他的艺术遗产。
对后代人来说,他们没有与张国荣一同成长的经历,电影和音乐是全人类的宝藏,张国荣形象如何,他对艺术的贡献怎样,有影片、有唱片,后世人尽可去看、去听;但我要对后人说:不可忘了张国荣,他之独特就在于人戏一体、戏我不分,他把自己的灵魂溶解在戏剧角色中,又用角色的特点强化了自己的习癖;他用角色的思维思想、说话、行动、悲喜、爱怒,至少他生命的一部分化身为角色,而角色的一部分也化身为他。他的戏之所以感人,正在于他化入了血肉,化入了灵魂,这是他最可宝贵的遗产。
张国荣的生与死,证明了艺术是需要血肉与灵魂的投入,绝不是单纯好玩的游戏,或饫甘餍肥的娱乐。他的死,应验了人们看他的戏时的预感,生活中他的所为与所遇,也成了这最终结局的征兆;他的死,和他的戏给人感觉一样,细追究起来,他的死模仿艺术而又不完全出于艺术,这因为,他的死因是出于精神危机,并非完全无法从艺术角色中解脱出来。这又说明,即使是天才,也并不是只拥有艺术和梦幻,无从避免、无可摆脱的是普通人的纠葛和困扰。所以,他的死只是个人格局的、小规模悲剧,跟艺术的殉道无关。
天才亦只是常人,天才的死也有并不崇高、壮烈的一种,而且以此居多。这让我们想起了梦露、翁美玲、黄家驹、邓丽君、罗文,这反而增进了我们与天才的亲近感。张国荣是这些天才中最近、冲击最强烈的一个,对于我们喜爱他的人来说,这不仅是一个遥远的、不相关人物的死,更是一个我们熟悉的、亲切的朋友的永久丧失。
无论如何,张郎已化做幽魂一缕,如果泉下有知,我们愿他面上不再有风霜,在无人的夜里,听他再唱“风幽幽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