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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找到别的途径去写悲情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悲情应该节制。”
傅小平:没细读《云中记》之前,我想当然以为这是一部写汶川地震的小说,我疑惑你写一场地震也能写出这么大的体量。等从头到尾读完,我才发现与其说这部小说写地震本身,不如说地震是引子,是关键的时间节点,或说是构成整个故事的重要环节。而且小说讲述的故事其實并不复杂,但其中包含的内容却特别丰富。我好奇,你刚开始写这部小说,就想把它往丰富复杂里写吗?
阿来:地震发生当年,还有第二年,很多作家想写地震,而且不少作家都写了。当时也有人问我,你要不要写啊。我是想写,但我觉得没法写。我怎么写?我要当时写,写出来最多不过是把新闻报道转化成小说的样子。我看到很多地震小说,就是用这种方式写出来的。我不是说不能这么写,但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本能地觉得,要这么写,对小说艺术本身,其实是没什么意思的。这么写,只不过是把大家都知道的材料……
傅小平:重新组织一下、化用一下。
阿来:对,就这么回事。而且从挖掘主题角度,我们能写的无非是两个,一是写悲惨,写悲惨背后发生的感人故事。二是写拯救。拯救也不是那种心理意义上、宗教意义上,或者说是哲理意义上的拯救,而是体现在外在行动上的拯救。这都是很浅层的,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写。但在当时,我就觉得这次地震,死了那么多人,从我们的文化里好像找不到意义,但我相信是有意义的。
傅小平:当时想过是什么样的意义吗?
阿来:那我想是接近于西方宗教或者文学的救赎吧。死的人死都已经死了,能有什么?关键是它对活着的人有意义。你想,中国面临这么大的灾难,对我们带来那么大的震动。而且你能感觉到,其中有一点点崇高的洗礼性的东西。至少在那段时间里,好像人都一下子变好了。后来,我也比较深度参与了灾区的重建。当时的话,我想与其虚头八脑地写,不如以志愿者身份和大家一起去经历。你最好把作家的身份忘掉。在灾区,人们最讨厌的往往就是作家,还有演艺界的人,嘴上说说,没实际行动。而且名义上下去了,其实是借这个宣传自己。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姿态。所以,有一段时间,大概有八九个月,我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就是往灾区跑,我经历了很多事,但一直不知道怎么写。再后来,地震发生三四年后,我一个摄影师朋友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祭师孤身一人在一个村子里做法事。小说里阿巴这个形象就是这么来的。那么他就问我,你知不知道这个村?这些人我们都熟,在灾区跑那么多,我们不是做做样子的。我说,这个村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村不是全部迁了吗?
傅小平:这么说,你去过这个村,是吧?
阿来:怎么没去过!那个村就是我在小说里写的,因为次生灾害,它一定会消失。
傅小平:那这个村现在还在?
阿来:五六年前还在。我说,其他人不都已经迁移了,怎么他回去了?我朋友就转了我一句话,这句话是祭师说的原话。他说,活人是政府在管,但是鬼没人管。所以他要回去。当然,政府是不允许的。他要去,那也没办法。
傅小平:现实生活中,做完法事后,这个祭师肯定是回去了。
阿来:那肯定是回去了。照片里这个场景留在我心里了,但我也没往深处想。直到去年,“五·一二”那天,十周年么,中国一说十周年,就像故意应和似的。那一刻,成都全城拉警报。我突然一想,十年前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写《格萨尔王》,就在那会儿坐的那张桌子,那个位置。那是给英国一家出版社写的嘛,“重述神话”系列。这个系列也是真真假假,谁真谁假我就不说了,但我跟苏童那本,是真的给他们写的,而且要求是先出英文版,再出中文版。
傅小平:我知道,那是一个系列,邀请全球一些知名作家来参与写作。
阿来:对,对,对。当时出版方不断催,一直催么。我就说,我这里都发生地震了,我怎么写?你催也没用。我是地震发生第二年,我出去大半年后回来才开始重新写。那么去年,我正在写一部西方探险家在中国的书,听到警报,当年的情景就回来了。我突然一下情感上被启动了,突然一下眼泪下来,我就愣在那儿,坐了半个小时,祭师那个形象突然就回来了。当然那个村是羌族的,那个祭师也是羌族的。羌族的事情我也不太熟,写得不好也对不起人家。
傅小平:这个没什么问题,你把他转换成藏族的背景就可以了。你小说里也是这么写的。
阿来:对啊。当时我就想把这个形象写下来,我在想那个人怎么回去,但回去后他该干什么,我不知道。到晚上,大概就写了三四千字。我一想,小说结构在我脑子里就哗啦一下全出来了。
傅小平:也就是说,这部小说的结构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我看到网上有句话说,你写这部书像是没有做过准备,但又像是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你自己说的。但你写之前,真是什么都没想过,包括里面那么多丰富的细节,你都没想过?
阿来:没想过,我写小说从来不想细节。它们自然而然就会出来。 傅小平:包括小说里阿巴走过一户一户人家,一一为村民们招魂。你借阿巴的眼,分别写到他们在地震来临那一刻,以及地震前后发生的故事、细节,你也没有想过?
阿来:都是写作过程中逐渐呈现。你想,我对那些村子是多么熟悉,我经常回去啊。我一年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城里,是待在那些地方,和大家在一起的。
傅小平:那其中一些人物,包括故事有原型吗?我看你写得那么真切,都不敢想象都是你凭空虚构出来的。
阿来:没有,没有。我写作是拼命逃避原型的。这只是个方法问题。你对生活熟悉了,想象就不成问题了。我们对想像力的理解,都偏向于结构、情节方面。我倒是觉得想象力最是关于细节的,想象力最是体现我们对细节的创造力。
傅小平:说得也是。你看,写地震,写灾难事件吧,我们作家有意无意就会煽情。但我即使读到你写最能引起读者共情的阿巴招魂部分,都感觉不到煽情的。你在写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提醒自己要节制?
阿来:我一直特别反煽情。中国传统文学、戏曲,就是特别喜欢或者说,特别愿意放大悲情。面对死亡,面对灾难事件,就要像乡下妇女一样在地上打滚。当然,我们这样也是有原因的,我们从苦难当中提升不出来更多的,更有价值的,对我们灵魂有洗礼的东西,也就只好放大那些悲伤的情感。但当我找到别的途径去写这种情感的时候,我就反而觉得悲情应该节制。
傅小平:怎么说呢,这部小说的丰富性,我觉得不是什么自然灾难题材就能框定的。但在自然灾难题材写作上,中国作家的确一直没有交出过满意的答卷。这该是和你说的,中国人很难从苦难中升华出什么东西来有关吧。
阿来:我倒不是说提倡宗教,我们中国人也没有宗教感,宗教感应该说是一种哲学性的东西。但我们对生命形而上的东西向来不关注。这可能跟中国儒家传统有关。孔子就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又说,未知生,焉知死。通俗一点讲,也就是他学生问他死亡,他就说,我们他妈生都没谈,谈什么死亡。那么后来有人信了佛道,佛道是个因果论,从里面也提炼不出什么。你想,道教也就吃点药成个仙,能怎么升华?佛教说死亡都是命定的,都是业造成的,我们过去古典小说像《三言两拍》里,全是因果报应这种东西,也就很难升华。
傅小平:藏族主要信奉的佛教吧,也很难升华。所以你在小说里不写佛教,而是写苯教?我不确定苯教与藏传佛教之间是一个什么关系?
阿来:佛教差不多到唐朝,也就是公元6-7世纪才传入西藏。之前,西藏只有原始宗教,它是作为自然崇拜,包括山神崇拜等等而存在的。佛教传入以后,原始宗教被称为“苯教”。西藏一些边缘的地方,还信奉苯教,实际上是信奉其中朴素的自然观、生命观。相比而言,写这部小说,苯教让我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傅小平:刚说到现实生活中的那位祭师回去了。但你没让阿巴回到移民村,要让他回去了,小说就俗了。但按常理,他做完法事,安抚了那些地震不幸失去生命的亡魂,他作为祭师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所以,在我看来,小说不太好理解的一面,也恰恰在于他最终没有回去,而是和云中村一起消失。
阿来:这应该来自于死亡对他的升华,之前他也只是个半吊子。他爷爷是祭师,但因为文革,到他父亲那一代,其实已经断了。后来因为旅游开发,商业性因素介入,他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也只是表演性的。但地震来了,一下子这么多人死亡,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就放在他面前了,也就是:面对死亡本身,祭师在这个当中应该承担什么。因为地震发生后,大家都悲苦无告。他就觉得自己在这个悲伤中应该挺身而出。就像在实际救灾中,他侄儿仁钦也挺身而出一样。他们两个都是在灾后重建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傅小平:感觉阿巴和仁钦两个人物,一虚一实,有着某种内在的对应性。
阿来:我也没想过这个。在救灾过程当中,我确实接触到很多,不管是群众、还是干部,就在那一瞬间,过去抽象的、大的、精神性的东西,在他们身上变成真的、具体的东西了。
“写作特别好的状态,是写作者在主人公身上找到了一种共振。”
傅小平:总体感觉,你的写作在文体上挺讲究的。《云中记》也不例外。譬如,你在好几个章节里,重复写到阿巴的经历,而在这重复里也有一些小的变奏。这种形式小说里很少见到,倒是在抒情诗里比较多见。所以看到你在有些场合说,你在这部小说里是以颂诗的方式来写一个殒灭的故事,倒不感觉意外。当然从阅读效果上看,这样的回旋往复,实际上还给人一种听咏叹调的感觉。
阿来:我是有意的。安魂曲么,这部小说我一开始想起的书名是《云中安魂记》,他们觉得不好,就改成了《云中记》。当然我在扉页上致敬了莫扎特的《安魂曲》。因为莫扎特正是在写作《安魂曲》的过程中,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结。我当时听《安魂曲》,就感到其中有一种庄重而悲悯的力量,我就想,如果我要写死亡,一定要写出《安魂曲》当中的那种力量。我们也都知道,音乐尤其是交响乐,很多都有主题重现,给人造成一唱三叹的效果。交响乐的主题,也是每次虽然会有重复,但也都有变奏。开始是比较强烈的“当、当、当”,接下来再出现这一主题时,还是“当、当、当”,但会轻柔一些。所以,这里头起作用的不是情节,而是情感。
傅小平:同感。我还有一个感觉,这部小说虽然不是第一人称视角,但我在读的过程中,能时时感受到你在场,也能感受到你融入了很多自己的情感。
阿来:我是觉得特别好的状态,就是写作的人在主人公身上找到了一种共振。某种程度上,写作你是在进行自我表达。这种共振是寫小说时很难遇到的,我一直期待自己能达到。
傅小平:作者隐匿的“在场”也带来一个效果,就是小说充满抒情的色彩。但抒情在我们的认知当中是有歧义的,很多人认为抒情会让小说流于浮浅。
阿来:乱说。有很多很好的小说都有抒情性。可能到了现代,现代派文学强调小说要有间离感,里面就会多一些比较冷漠的东西,加缪的《局外人》就给人这种感觉。但我们读杜拉斯的《情人》,就会读到很强的抒情性。抒情不是坏事。小说在叙事当中同时蕴含那么一点情感性的东西,应该说是很好的事情。我甚至觉得,要是能把抒情与叙事融为一体是最好的。当然得是叙事在台前,情感在背后涌动。但你要想在我的小说里找哪怕一个抒情的句子,你都是找不到的。 傅小平:这就明白了,需要的是内在的抒情,流于表面的抒情也容易变成煽情。
阿来:对,抒情不泛滥成外在的就好,在小说里抒情也应该节制。
傅小平:这部小说有抒情色彩,但也不缺批判性的东西。我印象比较深的是,灾区重建后,当地百姓在公厕里收费,有游客就感到受了冒犯,她觉得我援助过你们,你们不知道感恩,反过来问我们收费。这让她在感情上不能接受。
阿来:但灾区百姓,也接受不了因为接受过援助,他们就要表现出感恩的样子。他们也会问,为什么要让我们唱《感恩的心》?类似的现象,在当时灾区是广泛存在的。捐助的人当然不要物质上的回报,但他们要情感的回报。所以就产生了这样的冲突。
傅小平:对。小说里写到谢巴一家,读后印象深刻。阿巴以为自己完成招魂的使命了,却发现遗漏了这一家。他们逃离村子住到更高的山上去了。从结构上,这部分不写也完全成立。但有了这部分,似乎也给整体叙事带来了一点新的质素。
阿来:我本来的想法是,写出阿巴个人史的同时,写出云中村的村史。也就是一半是个人史,一半是村史,写这个村怎么来怎么去。第二个呢,谢巴一家在这个村里比较特殊,他们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这种情况到现在也是存在的。但他们选择这样过活,是有原因的。他们不是得了麻风病么,但是已经被治愈了。按说,在村里生活已经不是问题。但村民还是排斥他们。他们因此选择了逃离。所以写谢巴一家这章,是和我对禁忌的认识联系在一起的。甚而至于,我觉得村民身上带着某种原罪,他们对谢巴一家有某种歧视和偏见。你看,连阿巴开始都忘了他们。当然从叙事角度,这是比较闲的一章,我宕开去写,让小说喘口气,不然,整个线索就直线往前推进了。
傅小平:因为谢巴一家住在山上,你借阿巴上山寻访的过程,写到很多自然风景。当然,小说里自然处处可见,就是把它称为“自然之书”也不为过。你也写到了花卉,我读下来印象特别深的有两种,一是罂粟花,二是鸢尾花。前者已经在你的《尘埃落定》里绽放光彩,在小说里,阿巴对它有种矛盾心态。知道它是禁忌,却要保护它。后者我印象中,还没在你的其他小说里读到过。
阿来:我也在讨论一些禁忌。新中国成立前,罂粟在那些地区曾经广泛种植,但后来就被禁了。当然,我也写到阿巴家里存了一点鸦片,这是有某种暗示性的东西,预示他会有超自然的体验。我当然也可以写油菜花,或其他普通的花,但写它们跟写罂粟花感觉不一样,不同的花对阿巴的冲击也不一样。阿巴之前有一次看到民兵围着罂粟花么,他只是看到了影子。当阿巴回到云中村看到这种罂粟花在他面前盛开时,对他造成的冲击就可想而知了。
傅小平:你也写到了鹿的出现对阿巴的冲击。我记得你在“山珍三部”中的《河上柏影》里也写到了鹿,王泽周的木匠父亲挖到老柏树的树根,用斧子劈劈,用凿子捣捣,就形成了一个鹿的形象。想来你对写鹿是情有独钟的。
阿来:因为阿巴孤身一人在村里,他总要跟生命对话么。鹿在村里出现之前,已经和阿巴带去的马有了亲密交流。当然我要写个野猪、熊狗也可以,但写它们就没有美感。我们当地也经常能见到鹿,但鹿对人很警惕的,所以人在的时候,看不到它们。但人都走了,动物们就回来了,鹿也很自然就出现了。
傅小平:鸢尾花呢?你让灵魂寄托在鸢尾花上,也给人以特别的美感。
阿来:我只是把它假定寄托在鸢尾花上。我们原始宗教里,有一种观念认为,人死后灵魂漂泊无依,会有一段时间寄托在什么东西上。它可以是任何一个事物。我过去写《格萨尔王》,里面也有大量的故事,写到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杀死了,但那个死人的魂寄托在山上石崖的一棵老树上,他就把石崖干掉,把树也干掉,但那个魂又跑了。
傅小平:照这么说,这个魂就跑来跑去,没完没了了?
阿来:不是,过好多年后,魂慢慢就消失了。
傅小平:有意思的是,小说里阿巴上山希望能遇见鬼魂,却怎么也没遇见。但经历了地震灾难的其他一些人,倒是自以为遇见鬼了。但阿巴看到鸢尾花的时候,好像是被深深触动了。
阿來:我就是要让他找不到,要是找到就没意思了。那些人以为见到鬼,是出于悲伤绝望么。其实我们讲没有鬼魂,也只是我们的主观看法。阿巴虽然没有遇到,但他总是问自己,要万一有呢?
傅小平:你小说里的鬼魂描写挺有意思。我记得《空山》里写到工作组进驻后要求机村人响应毛主席号召,学习一本叫《不怕鬼的故事》的书,学习故事里好汉不怕鬼的精神。大家就笑,就是学习了才害怕的嘛。
阿来:因为在藏民的意识里,人鬼本就是一体的,在同一个世界里。
傅小平:还真是,你选择写鸢尾花、罂粟花,还有鹿角还没角质化的鹿,都给人一种诗意、空灵的感觉。你是有意识地追求美感吗?
阿来:我觉得是,你看我这次带了施蛰存的《唐诗百话》,我想不到这个新感觉派作家,读唐诗读得这么好。我这个人对唐诗,对中国古代的诗歌、散文很佩服,但对小说,包括《红楼梦》在内,一点都不佩服。它们都是在一个非常实际的层面上写实际。尽管《红楼梦》前面有个金玉良缘、木石前盟,有个神话构架,后面有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但总体上还是在摹写现实生活,在津津有味“贾雨村言”。你再看《三国演义》《水浒传》里,也是人跟人在斗来斗去,《红楼梦》还算好,里面有一些花花草草,但那都是被人造园林包围起来,最后来来去去也都是人。我真不佩服。我觉得伟大的中国文学,在诗歌、散文,甚至小品文里头。你就写人斗来斗去么,那你看生活就好了,难道作家在小说里写的,比生活本身更直观?
傅小平:虽然你说的这些小说重在写人与人的关系,但似乎也不能否认它们能帮助读者深入认识生活。
阿来:我们的文学,我们古代的诗歌、散文,不是从语言到内容,方方面面都重塑了我们的生活和情感世界吗?这个是有价值的。我不管做到做不到这一点,但我确确确实从第一本小说《尘埃落定》开始,就一直是这么干的。 傅小平:我也这么觉得,你的作品丰富、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但从美学意境上讲,似乎“诗性”“空灵”两个词就已经可以概括。
阿来:但我也不喜欢纯粹的诗性、空灵。施蛰存写的那些新感觉派的东西,也很诗性的吧,但我看他咿咿呀呀的,就是读不进去。但我没想到他对唐诗研究这么深,从音韵开始到方方面面。书很厚啊,分上中下三册,我都读到中册了。他是在八十年代写的,非常棒。
傅小平:说到这个空灵吧,就会比较多地想到王维的空境。
阿来:我恰好不太喜欢王维,因为他太空了。所以《机村史诗》原来总书名叫的《空山》,我干脆把它改了。我以后也写不动这种大部头了。现在看也不该这么写,人家看这个体量,可能就不买了。
傅小平:说实在,我还真挺喜欢这个大部头,虽然还只是读了一半。
阿来:李敬泽也说他很喜欢。
傅小平:那很好啊!我喜欢,其中一个原因,是相比《尘埃落定》,《机村史诗》更有现实感。
阿来:你看,我就喜欢诗歌里更有现实感的诗人。他们中有一些,写现实,并没有损伤内在的抒情性。
傅小平:杜甫就是这样的诗人。我看这部小说宣传推广语里有一句:一本喜欢杜甫的作家才能写出的杰作。
阿来:这句话有个缘故。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总编韩敬群,是个爱杜甫的人,我们聊天喝酒,最大的一个题目就是谈杜甫,有时候你背一首我背一首,我们可以搞一个晚上,也不是一般的玩玩样子。当然,他说不读杜甫写不出这个小说,是有点说过了。
傅小平:杜甫对你写作有深度影响吗?至少从面上看,你的作品里少见有杜甫的影子。
阿来:这是一种方法论。杜甫诗歌里现实感很强,了不起!你看,古代的诗人里,现实感太强的,往往以损伤抒情性,损伤诗歌艺术为代价,但杜甫是不会的。要不然中国诗歌史上他能号称第一,差不多把李白都要压住。而且杜甫绝不以减少现实感来获得艺术效果,我就这么觉得。他留下来一千多首诗,每一首我都读过。
傅小平:你都可以写一本“杜甫研究”了!
阿来:这不,前段时间我被请去讲杜甫,整理出来有两万多字。有个出版社就追着我,问我能不能再加哪怕一万字。
傅小平:再加点文字,就可以出本小书了。
阿来:出版社就是这么想的。当然我讲杜甫,是想到中国诗歌发展很成熟,但叙事文学发生晚,也没有发育完全。写小说的人,都要找个源头么,就找到《红楼梦》这些小说上去了。这当然跟新文化运动期间,胡适他们提倡有关。但我真是觉得,我们现在说的四大名著也好,还是民国时期说的六大名著,算上《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也好,实际上都没他们说的了不起。那么几十年来,或者说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我们都在强调现实主义,我们的理解其实是有偏颇的。中国的诗歌、散文给我本人最大的启示,就在于无论怎么现实主义,它们从形式到内容,都是互相生发、相得益彰的。我是一直追求能达到这种艺术效果,我觉得追求总有回报,至少在《云中记》里头,我应该是比较得心应手了。
傅小平:你说的得心应手,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写作中让现实感与某种形而上,或神性的东西互相生发、相得益彰?
阿来:我说的自然神性。美国有个作家说了一句话。他说,他看到一朵小花匪夷所思的结构时,他就会回头望向蓝天,以为一定能看到上帝。这是个什么样的上帝?当然不是教堂里那个GOD,而是欧洲古典哲学里斯宾诺莎讲的自然神性。你看整个自然秩序,你感觉有一种伟大的,看不见的力量,在做出巧妙的、浑然天成的安排,就像有神在安排。但其实它是自然本身天成的一个秩序。我是喜欢把这个理念贯穿到我的写作本身中去。过去只有一个人注意到过这个问题,就是你们报社以前那个朱小如。有一次他问我,你读过斯宾诺莎?自然神性哪!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也读过啊。我说,那就行了。
傅小平:不过,你即使没读过斯宾诺莎,也有类似的感悟。
阿来:但斯宾诺莎把我冥冥当中感悟到的东西,用他的语言很好地表达出来了。
傅小平:对,一些作品我們读了有共鸣,有时正因为其中表达的情感或思想,我们也隐约有过,只是没那样表达出来。当然自然神性严格说来也不是西方的舶来品,你读的很多古典诗词里,就包含了这方面的元素。
阿来:自然神性的东西,在古代很多山水诗里有表现。但我不喜欢王维那样,他把山水写空了,把真实生活内容抽掉了。
“文学要真正被理解、认同,最终靠的还是说‘是什么’的能力。”
傅小平:想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我就想到《机村史诗》里,你前三部侧重写人与人的关系,后三部才转换到写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为何?
阿来:《机村史诗》写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事,为什么前面主要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为改革开放前,或者说文革结束前,主要都在搞政治斗争,那时的主要内容就是人跟人斗,使得整个社会的道德伦理发生了变化。但改革开放后,重心开始转向经济建设,就开始了向自然索取的过程。说句好玩的,如果说前半段把把人跟人关系搞坏,后半段则把人与自然的关系搞坏。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生活内容差不多就是为了挣钱,合法的钱要挣,违法的更要挣。我们那里,森林资源丰富,就大肆砍伐森林。就像山西煤矿资源丰富,就拼了命挖煤一样。
傅小平:你是开始写《机村史诗》,就有这样的构想吗?
阿来:你不问我,我也没意识到。我现在想,也对吧。生活重心发生了变化嘛。前半段人与人关系紧张,后半段人与自然构成一个紧张的关系。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就跟陆地上的资源关系紧张。渔民就跟海洋关系紧张。
傅小平:你写这种紧张关系,就是希望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河上柏影》里有一段写王泽周小时候和他母亲谈树,母亲对他说,树和人不一样,人总是把好衣服穿在外面,但树总是舍不得丢掉旧衣服,树总是把新衣服穿在最里面。我读后印象特别深刻,觉得如果你不是对树投注很深的感情,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阿来:这都是我自己的感悟,我就是在森林边上长大么,对树,对各种各样的树特别熟悉。《空山》主题除写人以外,就是写人与森林的关系。
傅小平:你小说里写自然风景多,但我注意到你很少写民俗风情,即使写到也是一笔带过,而不是像很多作家写边地、边疆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大加渲染。
阿来:如果跟主题没什么关系,你写风俗写一大堆干嘛。那是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干的事情。
傅小平:但你写阿巴祭山,写得很详尽。这在你的写作中比较少见。当然我想到提这一段,也因为你特别强调共通性,有些批评家或读者批评你忽视了不同民族之前的差异性,甚至说你回避书写民俗、风俗,因为你其实并不熟悉。
阿来:写不写民俗,都看主题需要。我一直说,写作的人不要为文造景,不要有意识去渲染。我知道很多作家,尤其是少数民族作家,写这样那样的风俗,其实都是编的。我是不允许自己做这种事情的。写祭山,是因为在我家乡那一带,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山神崇拜。我熟悉这个东西,我也参加过好多次祭山的活动。而且阿巴祭山,实际上也是对他精神上的一种张扬。他是在想象中带了一个村子的人在那里祭山。我觉得这部分写得还有些功夫。
傅小平:对,读《云中记》过程中,我能感觉到你融入了人类学的视角。
阿来:毕竟已经进入现代社会了,我们都受了各种教育。一个作家如果认真观察生活,就会发现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或是跟着采风团见缝插针这里问一嘴,那里问一嘴问来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可靠的。如果你运用别的,什么人类学、社会学的学科方法,或是民族志的方法,你就觉得那种调查方式,要比你那样做可靠。这些学科里面,有一整套的方式、方法,甚至可以建立一个模型。这些东西对我们写作很有用处。这方面我是学了一些。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集大成者么。它是一个综合体,会吸收各种各样的东西。
傅小平: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所谓总体性问题了。怎么说呢,我们看现在大量文学作品,呈现的都是碎片化的景观。但我们也知道,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小说,不要说写出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整体状态,它对人类发展进程都有某种宏观的把握。类似这样有大视角的作品,到二十世纪后就几乎不见踪迹了。但我注意到《云中记》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体现了这种总体性。我甚至觉得,你在小说后面几章写到在地震中失去一条腿的央金姑娘,为配合公司营销策略回云中村,让无人机悄悄追踪拍摄。还有你写祥巴要在云中村周边及上空开发气球旅行项目,除了你要表达反讽性意义等等之外,都可能和你想写出这种总体性有关。因为有了无人机、气球,你就获得了某种俯视性视角。
阿来:这也要看,现在写小说,条件不一样。进入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文学受外国文学影响,那么外国文学,或者说世界文学,在进入二十世纪后,整体都向个人化转,向内转。中国文学就在这个大势影响之下。所以说,说中国当代文学缺乏总体性,这个话也对。但外国有些评论以此来给中国文学下这么一个判断,我也不同意。因为外国文学也一样,这是一个共同趋势。但现在你看,无论外国文学,还是中国文学,都有点慢慢往回走了。这也很好理解,大家都觉得现代派、后现代派那些花样,玩得差不多了。这之后就注意到,文学还是有它的本体或总体性在的。所以今天中国文学回归,大家说又回到讲故事,这又是一种简单的总结,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当然大家觉得,你要写个人化的东西,塞林格、加缪都写到那份上了,你跟我说吧,在他们之后你还能怎么写?你说,中国文学写解构,王朔、王小波都写到那份上了,你还怎么写?你总不能说,中国文学什么都不是吧,如果文学真正要被大家理解、认同,除了要有阶段性地说“不是”的能力之外,最终需要的还是那种说“是什么”的能力吧。要是我们只有王小波,只有他妈王朔,那我们中国文学也活不了几天。
傅小平:对,你的写作应该说从一开始就趋向于建构,而不是消解。
阿来:我就觉得文学不能总是消解吧,文学从来都肩负建构的责任。从世界范围来讲,现代派、后现代派兴起后,在一段时间里,说这个那个“不是”有它的土壤。但不光是文学,还有整个社会,你总得问问“是什么”吧。我们批判了很多,但光批判也不行哪。你说,现在经济、社会,都发展到这个程度了。你还都说“不是”,那人家也不相信了,毕竟社会阶段不同了。我的话,不管文学流行什么,我从来都相信,文学是应该有点建设性的。
傅小平:也是。提倡建设性的同时,不也可以包括批判性?
阿来:对啊,这是积极的批判,而不是你上来就说什么都不是。
傅小平:但在我们很多作家的观念里,强调文学的批判性,通常是和追求表达深刻相连的。深刻是文学是否达到某种高度的重要衡量标准之一么。而一部作品要歌颂温暖,似乎就难以深刻。
阿来:我不相信这种东西。依我看,这样的观点也是受现代派影响。托尔斯泰很多小说,都有代表作家理想的、非常正面的人物在里面。你看他后来写《复活》,写玛丝洛娃觉悟,中国读者就很难接受。他们会说,假了吧,得写毁灭啊。
傅小平:关键在于,托尔斯泰用了很多扎实的细节呈现玛丝洛娃觉悟的过程。要没有这些细节支撑,即使一个事是真的,都有可能被写成看上去像假的。这和你写阿巴思想转换的过程异曲同工。在这一点上,看得出你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阿来:阿巴一开始并没有自称祭师,因为到他这一代,尤其是经过“文革”后,这个传统都快消失了。他父亲是祭師,但他父亲在的时候,并没有把祭师那一套传给他,反倒是后来旅游兴起,开始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在非遗班上学会了祭师那一套,他扮演这个角色,实际上也只是个旅游从业者。那他有个怎样的职业身份,就会影响他怎样感受世界。因为我们的家庭伦理是比较固定的,我们看世界的眼光,在很大程度上,是从我们从事的职业里来的。只有地震来了,一下子面对那么多死亡,那么多伤残,大家才发现科学也解决不了他们的心理问题。反倒是那套宗教性的、神灵的系统会给人带来情感上、精神上巨大的抚慰,尽管它并不科学。只有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他起初只当是旅游的这个职业对他有意义,也对灾民们有意义。因为祭师具有沟通人神的职能,这是别的职业所不具备的。我在小说里,也对这类问题做了一些叙述或探讨。而且还要看到,小说里有一个时间线索,就是阿巴回到云中村后,在村子里呆了半年时间。从他回村那天起,他就在寻找意义。所以,他整个升华的过程,就在这半年时间里完成。 傅小平:对,读你写阿巴招魂的章节,我就觉得他从“小我”走向了“大我”。我就想到,你的写作似乎也经历了如有评论说的,从“我”走向“我们”的过程。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的写作给人感觉,越是到后来越强调众生的观念。
阿来:对,佛教里有个众生平等的观念。但我们中国人理解什么东西,都比较表面化,也就听人怎么说。我这个人比较执拗,觉得读二手的,读别人给的答案都不够好,所以就读佛教的基本经典,我读过很多。有一部是《妙法莲华经》,不光讲人跟人平等,也讲人跟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一样是平等的。其中一句讲了八个字,也是打的一个比喻。这句话说:“一云所雨、一雨所孕”。平等就是这样啊,一朵云下下来的雨,是所有的云孕育的。你说这写得高级不高级?
傅小平:就这么简单的八个字,似乎已经把平等这个概念说清楚了。
阿来:对啊,它就写得这么好,而且还写得这么美。
傅小平:也是因为翻译得特别好。
阿来:鸠摩罗什翻译的,他翻译得比玄奘好。
傅小平:就这句话而言,我们在说它讲透彻了众生观念的同时,其实也在说它呈现出来的语言的极致之美。你是很重视语言的,我记得你说过一个话:文学第一是语言,第二是语言,第一百零一还是语言。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么,怎么强调语言都不为过的。但对于怎样才算好的文学语言,作家们或许各有各的看法。我印象中没见你阐述过这个问题。
阿来:两个方面。第一,我觉得要把抒情因素纳入小说叙事语言里,而且抒情不在表面,而是藏在叙事语言后面。这是难的。无论中国小说,还是外国小说都读不出这个东西,因为外国小说都是翻译过来的,你只能知道个大致意思。个中秘密隐藏在中国诗歌、散文的传统里。我在这方面是投入过大量时间的。通过学习中国诗歌、散文的某些精髓,我们能达到中文里讲的含蓄蕴藉,或西方讲的隐喻象征的艺术效果;第二,从外在的形式看,我反对生造,而是要节制。语言是要创新,但为造成某种语言风格进行生造,走得太远,你的语言就会非常糟糕,阎连科的语言就是集糟糕之大成。
傅小平:你是不是说,阎连科打破中文语言一些内在的规律,走得太极端了?
阿来:是啊,语言有自己的规律,创新也是要有分寸的,走得太远就是胡说八道了。把语言一些基本的构词规律打破,一时间可能有些效果,但这个行之不远。因为一个小说家既然操持语言这门艺术,你就得对语言本身有宗教性的敬畏和虔敬。你对语言都没有基本的尊重,你写什么小说?
傅小平: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们平常都跟要语言打交道,习惯把它当寻常之物。但要回到语言发生的源初,可大不一样。要不怎么说“太初有言”呢。
阿来:古人的所有智慧,都在语言里头。我们说尊重先贤,你连语言都不尊重,哪来其它什么尊重。你要说自己还尊重别的什么,那我不相信。
傅小平:听你说下来,我觉得你认为好的语言,应该是那种有分寸感的语言。
阿来:是啊,语言从来就是个怎样拿捏分寸的问题。
傅小平:是否拿捏好了分寸,语言就会有我们需要的美感?
阿來:中文语言的美感,我觉得就是要一唱三叹、含蓄蕴藉,同时又要言外有意,而不是漂亮地堆砌一些辞藻。这才有中文的意味哪。
傅小平:是这样。不过,当我们谈论小说语言,实际上侧重的是叙述语言。对其中对话部分少有关注。但如果分析你小说里的对话,就能找到很多饶有趣味,也很有意味的东西。
阿来:实际上,很多最好的东西都藏在对话里。对话在电影剧本里的重要性就不要说了,在小说也同样如此。但现在我们读小说退化了,都把注意力放在故事本身,放在人物身上,却很少谈文体。但这个文体很重要啊,要说讲故事,电影、电视不讲故事?人类学、历史学也讲故事。像费孝通的《江村经济》,你要当文学看,不就是个非虚构作品嘛。所以,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就在于它独特的文体。你要把文体放弃了,就相当于取消了小说的合法性。小说要跟其他体裁区别开来,不是用故事或者人物来区别,而是以文体来区别。
傅小平:对,但我想很多人不谈文体,也是因为文体很难谈。这部分尤其考验读者或批评家的专业水准和审美感知能力。相比而言,谈故事,谈人物,乃至谈泛泛的所谓思想就方便多了。
阿来:文体也就一个结构,还有一个语言、叙事,当然也包括对话。写好对话应该是基本功吧。但现在很多人写对话,不是为塑造人物性格,也不是为表达人物内心,只是为了推动故事,交代故事。对话不只是有这么个功能吧,但现在大家都不谈文体,小说家自己不谈,批评家不谈。那不谈这个,谈什么呢。你看,杜甫写“三吏三别”,反映安史之乱。要是没有独特的诗歌形式,杜甫就没有价值。是不是,那他妈历史书也能写安史之乱啊,肯定比杜甫写的更详细。
傅小平:是这个道理。总得说来,你的每一作品,都有着不同的文体。
阿来:书写对象不同,文体、风格也得不同。有些作家急于找到一种风格,把他以后写的所有的书,都放到这个风格里面,很省事啊,但没有发展了。
傅小平:一般来说,开头第一句就定下了整部小说的基调。我好奇的是,你在写开头时有什么讲究?
阿来:我自己对写作语言要求很高,但我不可能说,在临时写作的时候,才对自己提要求,重要的是在平时阅读中,那种语感的养成。大部分时候,也不是现在开始,我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就是体会这种语感。
傅小平:那就是说,你写开头一般很少有斟酌或修改?
阿来:斟酌什么?我都是一气呵成。甚至没有总体构思。有时候开了个头,感觉不对,我就直接放弃不写了。你感觉对了,小说自身有逻辑空间的,一个叙事的逻辑,还有一个情感的逻辑,这两个东西自然会推着故事往前走。有什么好斟酌呢。你斟酌来斟酌去,不觉得写作很苦么,人生本苦,然后你又选了一个更苦的事情做。那就没必要了吧?世界这么大,谁在乎你多写一本小说,还是少写一本。所以我写小说,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感到乐趣。要不是这样,我就不干了。像这部《云中记》,还有《尘埃落定》,我都写得酣畅淋漓。我开始进入写作后,每天都有惊喜啊,我写着写着,这个那个,很多平时想都没想的东西都冒出来了。这个过程很有意思,要不我到了这个年纪,我如果不想写就不写了,人生有很多内容啊,喝喝酒,爬爬山,看看风景,都是对自己的充实。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写作呢! 傅小平:那倒也是。当然不同作家有不同的写作方法。也有很多作家写作苦并快乐着,因为多数时候处于苦行的状态。我想你写作挺畅快的,《云中记》印刷字数近三十万字,你写了五个月,效率可观。这期间,你是每天都写吗?
阿来:还不到五个月。我也不是每天都写,而且我每天写作都不会超过三个小时。我总不能成天写小说,别的事情都不干了吧!要想语言好,三个小时也是极限。我不是那种专门写故事的作家,一天写个一万字,都不觉得疲倦。那不跟农民种地,建筑工人砌墙一样嘛。我也不想让写作变成那个简单重复的状态,那多没意思,不如听听音乐,读读书。我希望在叙述语言上有新发现,我就发现一天就两三个小时,感觉很舒服。过了这个时间,大脑就疲倦了。
傅小平: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刚说到开头,我就想到結尾。你小说不同的结尾,却也有共通性,都会写到一个事物消失。《云中记》里,云中村是必然要消失的。《尘埃落定》里,“我”作为最后一个土司,免不了“消失”的命运。在《机村史诗》里,你设置了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但机村实际上也消失了。
阿来:写作要反映这个时代吧,我们这个时代,就是不断消灭一些东西。
傅小平:但你虽然写消失的事物,但里面不太读到挽歌的基调。
阿来:我们很多文化人特别喜欢旧的东西,特别喜欢到处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但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正在消失的东西。你要从历史上看,好多旧东西是注定要消失的。我们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不断地发现、不断地进步,不断地抛弃旧的东西,才进化成现在这个样子。新的东西来了,旧的东西必然要消失。我就觉得有两个东西是最廉价的。一个是悲情,一个是挽歌,我们现在也叫它乡愁、乡愿,从台湾引过来的词汇。这两个东西政治很正确,但很廉价。
傅小平:想起在山西贾家庄听你说到托马斯·哈代和约翰·斯坦贝克两位作家,他们的作品无论《德伯家的苔丝》也好,《愤怒的葡萄》也好,读了会让人伤感、哀叹,但也不是唱什么挽歌,而是为时代更替做了一种可信的记录。
阿来:他们就是记录。哈代生活的时代,英国社会转向了工业革命。苔丝在这个转型期里面临悲剧性的命运。斯坦贝克写《愤怒的葡萄》,是因为美国在二战爆发前,经历了一次经济大萧条,美国中西部农业发展遭遇了很大的困难。他把这种状况写出来了。他们都写下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我们谈美国作家,只谈海明威、福克纳,很少有人谈斯坦贝克。我不是说海明威、福克纳没价值。我们不是有诺贝尔文学奖崇拜吗?那斯坦贝克不也得了嘛,但居然就没有人谈他,你说奇不奇怪?
傅小平: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奇怪现象?哈代、斯坦贝克笔下的一些景象,与当下中国有着某种相似性。他们的写作应该对当代作家有启发。
阿来:一个就是写作观念,我们关注写作,都是从技术到技术、从观念到观念的那些东西。所以,我们特别关注在技术上、观念上有创新的作家。还有就是受乡愿似的那种乡愁的影响,你眼光老向后看,你怎么能深入观察现实,怎么能敏锐反映我们的时代。社会转型是必然,全世界农业发展都要经过这个过程。我们老感叹农村里就剩下老人、妇女、小孩留守了,但不正因为农村里没人了,土地可以流转了,才给大公司经营提供了可能性?如果说村子不空,那广场里的工人从哪儿来?社会发展到这一步必然会出现城镇化过程,这也给大农业产生提供了可能性。对这些东西,我们都要客观看待。
“情怀背后,得先有觉悟,得先对世界发展规律有个基本的认知。”
傅小平:由“挽歌”想到“情怀”。可能是因为两个词都包含了一种类似缅怀的东西。当然“情怀”给人感觉有点大而空。所以很多作家不愿讲什么情怀。
阿来:情怀很抽象。我就觉得情怀背后,得先有觉悟。得对世界发展规律有个基本的认知,而不是一味保留过去,要那样,不说这个情怀是假的,至少也是落伍的。像张岱他们,还有辜鸿铭,都非常有情怀啊,他们要做先朝遗民。但情怀还有高低呢,是不是?
傅小平:从目前看,作家写乡村也很有情怀啊。但似乎空有情怀,没落到实处。我注意到你前段时间在一次会上呼吁,作家们体验生活不能走马观花。
阿来:现在乡村发生很大变化。因为城市大的变化已经完成,无论产业架构也好,金融服务也好,工业体系也好,基本就这样,无非是将来可能体量更大,更完善。但乡村不一样,乡村的变化正在进行过程中。那么我们的变化是从振兴工业开始的,我们说了很多风凉话,那么几十年后,今天这个巨大的现实又放在我们面前,政府在搞乡村振兴,落后地方叫精准扶贫,在这过程当中,是会出现一些问题,什么形式主义啊,官僚腐败啊。但我们改革开放也大量出现问题啊。我九十年代来上海,看上海电视台天天在讨论上海怎么落后了。
傅小平:是吗?我虽然现在生活在上海,对这一段历史倒不了解。我2002年才到的上海嘛。想必浦东大开发之前,上海人是有这种焦虑的。
阿来:对啊,那时候深圳、广州都发展起来了,上海人有非常强的失落感,就天天讨论这个问题。但浦东大开发一来,才多少年哪,上海就大发展了。所以看问题,你要看大方向是不是对的,而不是看到一点什么问题,我们就说说风凉话。所以我就说,你们先不要下结论,你们先去,先看,看看政府制定的大方向对不对,看看整个事情的正当性有没有。联合国推行了几十年的减贫计划,在一些地方都推行不了。我们中国正在进行这样的伟大实践。你他妈对这些东西都没感觉,那不行。你得跟时代大势在一起。你想,先锋文学土壤都已经不存在了,你还在嚷嚷写先锋文学,你说现在还能出王朔、余华吗?不可能!
傅小平:你这么说,那些还在做先锋实验的作家不高兴。他们虽然小众,但也有存在的合理性。就像早过了旧体诗的时代了,仍然有很多人在写旧体诗一样。但你说要和时代大势在一起是对的。作家至少要对时代大势有所了解。
阿来:这里有个先决条件,你不能凭想象。你要去看,你去体验,你去了解。所以,最近我有个发言,我是即兴讲的,讲文学面对脱贫攻坚。我就对他们说,你们采风团去乡村,不要像旅游团一样,一群人打个旗子,一天跑四五个点,到一个地方就拍照,让村干部提供几个数据,再吃顿饭,拿点土特产,完了再写点不痛不痒的文章。你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说好说不到点子上,说不好更说不到点子上。 傅小平:这样写出来的恐怕是些符号。我想起《空山》里叙事者“我”怼女博士的一句话。女博士对主人公拉加泽里说,她对故事不感兴趣,她只关心文化,文化的符号,文化的密码。当女博士问一旁的“我”:“也许,这是你感兴趣的东西。”“我”回了一句,人的生活大于文化。这或许代表你本人的看法。
阿来:很多人类学,包括单纯的文化,都是一个固定的模型或体系。一个东西给下了定义,或某种理解后,很多人就希望它是静态的。但历史也好,日常生活也好,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静态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们写一些比较边缘的地方,看起来是静态的,其实它们也在变化,只是和那些中心地带有所区别,存在一个快和慢的问题。人类学家不也在反省,认为这门学科,过于从文明中心出发,他们就到边地去,希望建立一个静态的模型。但这是一种误导,静态的文化观就是从这里来的。实际上,不要说文化是进化的,传统也是进化的,国内有些学者,是葛兆光吧,就有一个提法,叫做进化的传统。我们一说传统,就觉得它应该是静态的。要传统有什么变化,我们就反对。那你自己都天天在变,为什么就不让别的东西有变化?你反对变化,很多时候就形成了一种专制。是不是?譬如说,有些专家、学者,喜欢参加一些环保活动,遇到有地方要建水电站,他们就反对。
傅小平:他们担心建水电站,影响当地生态环境么。
阿来:我们反对破坏生态环境,但我们来来往往折腾这些事情,耗费的能量,增加的碳排放量,都已经远远大于要保护的对象了。我们不是坐汽车去的吗?我们反对污染,但我们坐汽车,排放的那些尾气,不对当地环境产生污染?国家要建修电站,是经济建设有需要,我们哪天不在用电?电不够用了,怎么办?发展有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知识分子觉得做了环保,就占領了道德高地。我经常参加这种会,我就说我们要反省哪。对现代性本身,我们又不能拒绝,但我们反对建水电站,这不自相矛盾吗?
傅小平:关键是你反对建水电站,但你又提不出替代性的解决方案。
阿来:对啊,你反对,但你又不解决实际问题。而且你反对,不光是官方反对你,老百姓也反对你。为什么?修了水电站,他们就可以搬走了,就能用赔付的钱,修一栋漂亮的新房子,而且政府还帮忙解决他们的生计。当然,有一种鱼或别的什么资源,可能就因为修水电站不在了。但这些资源在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关注和保护啊。有些东西,我们没打算改变,也不可能加以改变。我就觉得这么多人,为什么就愿意在这样的议题上费口舌。我就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我当全国人大代表提的提案,有些就是从这些讨论里面来的。你反对了,但需求在那里,水电站还是得建,不过是挪个地方建。那好了,你保护了这个地方,另一个地方还是得受影响。你保护来保护去,最终怎么样?
傅小平:那你见过反对建水电站,最后找到替代性方案的例子吗?
阿来:专家们反对,水电站工程搁置下来的情况,是有的。云南有些地方就这样。但结果呢,那些地方每年损失几百万、上千万的钱。因为摊子都已经铺开了。我估计,最终有一天,水电站该建,还是得建。
傅小平:听你说水电站,想到你比较多写到水电站。《云中记》里,阿巴在水电站做发电员,后来水电站因为滑坡坠落到山下,他跟着掉下去,被救起来之后就失忆了。这个情节,对于他后来成为祭师应该说也起了作用的。你《机村史诗》每一部后面都附了个“事物笔记”,其中也写到了水电站。总得说来,你比较多写到哪个地方要建水电站,或是水库,然后老百姓要搬迁,一个村子就被淹没了或空了。《空山》里也写到要建一个大电站,还写到拉加泽里想修一道堤坝使曾经的色嫫错,也就是使一个叫色嫫的湖重现。但你呈现的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读者其实不知道这个大电站建了没有,还有这个湖重现了没有?
阿来:这我就不管了,多半是建了吧。《机村史诗》写到九十年代末么,要现在看来,那大电站、湖肯定是建了。我就是说,我们反对这个,反对那个,道理都在我们这边,好像我们反对正当性很充足,但要我们真正深入实际,就会发现情况也许很不一样。所以,今天文学边缘化,我们认为是整个社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导致的,这固然是一方面,但也有我们放弃了我们有责任去关注的东西的原因。很多东西,我们都主动避让了,放弃了,那文学不边缘化才怪。我们一直在边缘书写,我们不关心这个时代最该关心的东西,也不关心老百姓最关心什么,你能不被边缘化?你就保持远远地说几句风凉话的态势,也就只好被边缘化了。
傅小平:但现在作家似乎有这么一种认知,写时代主流就是写主旋律,写主旋律,似乎有太多条条框框,即使有心要写,也很难写好。
阿来:《云中记》不主旋律吗?主旋律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把主旋律操作坏了嘛。我觉得,这也是双方不好好互动的结果,官方对主旋律有狭隘的理解,写作的人理解也偏狭。最后,双方都把主旋律该占有的地带放弃了。官方只有那么一帮人写写廉价的,拍马屁的东西。作家只要是主旋律的东西都不屑于去写。我们把这块最好的写作空间放弃,主旋律就成了空白地带。但这个社会最大的关切,我们都没注意到,你能说什么呢。我不是说,我们写主旋律,一写就要写好,但我们无论写好写不好,我们去写它都是有建设性的。
傅小平:对于写作来说,建设性这种提法,真是久违了。
阿来:应该提啊。我是相信黑格尔《美学》当中的真善美说。我们做一件事情要有善的动机,就是说你做了,不管结果好坏,你的动机,你的出发点,是希望社会好、人好。有善的动机,才有真的追求、美的形式。我过去写《瞻对》,很多人不理解啊,批评得也很厉害的。但这个书后来都成了干部读本了。他们觉得这本书对处理少数民族政策有参考价值啊。我也不是说书里都说好,就没有批判,但批判也有为恶还是为善。是不是?这里面是有分别的。
傅小平:对。我们古典文学里,是很讲究你说的善的动机、真的追求、美的形式的,而且也追求崇高、庄严等等被我们解构的一些特性。你的写作倒是褒有这些特性。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你接续上了汉语雅正书写的传统。 阿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相信崇高、庄严是有的。这些整体的、正面的东西,你都不相信,都怀疑,你还什么谈世风日下。那不就是世风日下了吗?我是觉得,我们说重建,不光要重建经济、重整山河,还有很重要的是,伦理、信念的重建。而且像中国这种唯物论的国家,信念的重建更艰难。
傅小平:当下国人普遍唯物,更准确地说是唯物质。这样一来,人们对谈信念本身缺乏信念,觉得它是空的,是人挂在嘴上说说而已的一闪念。
阿来:在我的作品中,崇高、庄严、信念这些东西,是跟实连在一起的。我相信这些东西是有的,很少,但不是没有。如果文学里面连这个东西都没有,那我们说雅正之音在哪?中国文学从《诗经》开始,就追求这个东西,中国历史上也有暗黑时代,那时的人们也没放弃这种东西。所以我觉得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甚至社会是不是真需要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但相信这些东西存在,是我从事文学的一个最大的理由。要就是为了生存,我从事写作干什么?我又不是傻子,我觉得我这个人如果经商或从政,也还都还可以的。你说要靠写作去挣钱,能挣得过别人?那是不可能的。你不如直接去做生意。比起那些大老板,我挣的是很小的小钱。那你说我拿写作当敲门砖,那也没必要,我闹了半天也只是个很边缘的文化官员,那还不如直接去官场里混。再说,你就算当个小文化官员吧,你见了省长、省委书记,你还是自卑,还是没自豪感哪。
傅小平:也就是说,你相信写作是有作用,有意义的。而且这种作用和意义,不是物质能衡量的。那在你看来,写作能发挥什么样的功用?
阿来:我特别喜欢美国一个批评家叫布鲁姆,他在《小说家与小说》这本书的前言里,谈到好小说的三个标准。我觉得他说得很好!第一,审美的光芒;第二,认知的力量,两者加起來合成第三点,智慧。这跟我对文学的理解是相通的,只是我没这么表达过。第一点,说的就是小说形式、语言。小说是由字词句连缀起来的,你得重视形式,重视审美。那为什么还要有光芒呢?你的写作里有神性,有诗意,有这样的东西就有光芒了。第二点,认知带来力量。我们对社会,对文学有深刻的认知,认知就会产生力量。
傅小平:问题是文学怎么体现这种力量?我就想到那个王泽周,应该说在很多问题上,他都有超出很多人的认知,但在某种意义说,他是个失败者。他所呈现出来的力量,用很多年流行的,崔健的一句话说,是一种无能的力量。
阿来:但至少他对这个世界有认识。当地人的很多认识,是通过他的感受来打开的。当然他有他的问题,他并不成功,但我觉得人类的认知历史,往往不是由当时的成功者,而是由那些不成功的人,或失败者造就的。李白、杜甫、韩愈,还有比他们早的孔子、屈原等等,在世俗社会的意义上,都不成功。但他们提供的认知价值流传下来了。孔子在今天有这个地位,他在当时不也是个倒霉蛋?况且,认知至少让王泽周不会去随波逐流。那将来的人看我们,我们恐怕也是失败的,除了文学上获得一点小成功。你想,和我同样智力的人,在商业、政治上获得成功的,比比皆是。当年和我有过生意合作的人,都问我,你去写什么小说?然后说,你就是不入党,你要入党,你现在过得比我好。
傅小平:你没有入党?
阿来:没入党,我不是党员,而且我也不是任何党派。
傅小平:好吧。刚说到认知,知识。我就想到前两年在一次会上,凑巧读过评论家程德培一篇评“山珍三部”的文章,还记得其中一个观点。他说你这三部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三只虫草》里的桑吉,《蘑菇圈》里的丹巴,还是《河上柏影》里的王泽周都追求知识。这倒是印证了我后来的阅读感觉。当然,《机村史诗》里的达瑟也追求知识,悲剧的是他后来放弃了,成了一个“无赖”,但从《空山》里看,大家其实还是尊重他的,他内心也还是对知识充满热爱的。
阿来:因为我们说写新人物么。新人物没出现之前,人们就是按照自然秩序的安排生活。那么无论我们看大历史、还是看小乡村,我们都会注意到,能引起社会变化的,就是那些追求新知的新人物。你看,中国现代以来,从严复到康有为、梁启超,要没有这些人,中国也很难有根本性的新变化。戊戌变法失败了就失败了,跟我们今天没什么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它留下来的那些思想。所以从大的国家层面看,也只有追求新知的新人物,才能引起一些改变。
傅小平:对,程德培还说了一句话,大意是你侧重书写的,还是那部分有点文化,或向往文化,但不是那么有文化的人,譬如《蘑菇圈》里的斯炯。
阿来:乡村的主体是那部分人哪。就算那些新人物,他们带来了一点点变化,但也没有带来什么革命性的变化,要他们引起山乡巨变是不可能的。在中国乡村,只有一点点累积,然后才能达成一个大的变化。我要写新人物,我也得写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的现实状况。当然实际上,我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下意识里,对这种愿意改变的人有更多的关注。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比如说我们到一个村子,要是每家每户都一样,你看它干什么。我们就要看新鲜的,看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这时候你就会自然关注到那些不同的人物。
傅小平:尤其想到《三只虫草》,里面桑吉这个孩子的形象太鲜活了。我想他身上很可能融入了你的一些童年经验,虽然你和他成长的年代不同。你还写到他有读百科全书的梦想,我想这也可能是你小时候的梦想吧。
阿来:有啊,我那时读不到有价值的好书,甚而至于,好书都被藏起来不给你看。但我还是很幸运遇到了文学。以我的成长过程,我也可能变成一个对这个世界充满仇恨的人。但文学里那些光芒,人性的、审美的光芒,把我从阶级斗争的氛围中拯救出来了。而且我接受的那些以批判现实主义为主的外国文学中充满了宽恕、原谅的主题,对我形成最初的价值观是有作用的。我有时候讲,如果说我今天还残留了一点近似于宗教的信仰的话,这个信仰是文学给我的。
傅小平:我最初读得比较多的,也是外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部分,听你这么说就特别有感触。以我的阅读,“山珍三部”里面,我最喜欢《三只虫草》,就因为它的简单,那种自然而然的简单,这部小说不是被改编成电影了么? 阿来:对。改编了。
傅小平:《三只虫草》不是你自己担纲编剧的,《尘埃落定》也不是。你不改编自己写的小说啊,但你写了《西藏天空》的剧本,然后你也写了《攀登者》。这部电影要到今年国庆期间上映呢,但演员阵容强大,现在已经有不少宣传了,我也是在这些信息里,知道你写的是1960年中国登山队成功从北坡登顶,完成人类首次北坡登顶珠穆朗玛峰的故事。然后还看到一则资料说,你在五六年前就写过这个题材。你当时是写的小说,还是电影剧本?
阿来:当时就写的剧本
傅小平:那应该是在《西藏天空》之后吧?我知道你一开始是排斥写剧本的。你怎么想到再写一个剧本?
阿来:那肯定是有人找我写嘛。但他们后来又不想拍了。那时商业片横行么,他们就没有信心,觉得这种东西没人看,就放弃了。
傅小平:那时不是跟上影合作的吧?
阿来:不是。当然,那个时候,我还只是写了个大的提纲,具体还没展开。那么,去年10月我写完《云中记》,想着该休息两个月了,结果很快就接到上影出品人任仲伦的电话,他说要来看我,我说来吧,酒都给你准备好了。他就过来了,我们喝了一场酒就定了这个项目。在这之后,我写得也比较顺利,因为有那些前期准备么,虽然那时剧本没完成,但我做的工作,都是围绕电影做的。
傅小平:都做了哪些工作?
阿来:当年那些登山队员,我全部都见过。而且我见了以后,他们在一两年内都陆续去世了。我也见了潘多,中国最早登上珠峰的女登山运动员,我见她以后三个月吧,她就去世了。当然我也见过那些因种种原因没有成功登顶的人,他们从生命到肢体,都付出了非常多的代价,更不要说情感上的付出。然后我了解一些历史材料,还了解了现在是怎么样登山的,当然我自己也有限度地登过一段珠峰,虽然上不了那么高的高度。
傅小平:这个过程有故事,更体现了一种精神。我看有报道说你“写《攀登者》就是写精神”。你写这个剧本,和你受了当年那些攀登者精神的感染有关吗?或者说,你想到写这个剧本,也是考虑到对观众要有正面的引导?
阿来:我觉得应该这样。刚才我们讲,现在很多作家为了显得自己深刻,老往暗黑处走么。但换过来想想,你往正向走,往光明面走就没有深刻、没有崇高吗?更何况《攀登者》里面的故事,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了的事情。当然这些人登山,刚开始嘴上说“为国争光”的话,是多少有政治含义的。但在登山过程中,他们面临与自然的搏斗,这个政治性对他们就没任何意义了。他们登山的过程,就是认识自然的过程,也是在跟自然搏斗中重新认识和塑造自我的过程。因为登山之后,说什么都没用了,就只剩下自己和自然的对话。当然,国家最初组建这个登山队是有政治动机的。
傅小平:之前我没有了解过这个背景,我以为那时登珠峰也是登山队员们自己要登的,就像现在有些人那样,登珠峰为证明自己,或证明一种什么精神。
阿来: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人都不是探险家,是从各行各业挑选出来的。他们被选中,就因为身体好。像贡布是解放军炊事员,他之前是农奴,是逃亡去参军的。刘连满是消防队队员,爬防火梯爬得特别好。屈银华是伐木工人。王福州是地质大学的大学生,那时刚学校毕业实习,在新疆一次上山过程中表现好,别人都说他身体棒,就被选中了。然后就先去学登山,而且登山是苏联人带的。
傅小平:是嘛?那应该是冷战时期吧?
阿来:那时国际关系很复杂,但中苏关系还可以。国家也很困难,大部分中国人饭都吃不饱。所以那时中国人没有运动的概念,对珠峰也不了解。但珠峰作为我们自己国家的领土,我们对它都没有基本认知,在国际上是说不过去的。就是在这样一种攀登珠峰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他们居然成功登顶了,这里面体现出了国家意志。国家意志,还有人的意志,让不可能最后成为可能。当然严格说起来,中国人总算开始用比较科学的方法来对待自己土地上的山川江河。因为那时他们登珠峰,其实还包含考察珠峰地区地理、气象,等等。当然我们只能说登山前,他们肩负这些政治任务,到了山上,所以这一切也就让位于登山本身了。
傅小平:我比较好奇你怎么写出他们这个心理转化的过程,就像我好奇《云中记》里阿巴经历怎样的心路历程,转化为真正的祭师一样。
阿来:这些人登山,真正吸引我的,也就是这种东西。他们在登山过程中,无论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要经受极限性的挑战。在那样的一个情况下,他们是在直接用身体去感触自然界的伟大,同时感触到自己人格跟意志的升华。这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东西。很多时候,不是说我们在找普遍性,而是普遍性是存在的,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出这种东西。
傅小平:以我的理解,你这里说的普遍性,大概相当于你一贯强调的共通性。小说跟剧本也是有共通性的。那你在写电影剧本,是否考虑文学性问题?
阿来:剧本的文学性不是体现在语言上,而是体现在人物性格上。像这样一部电影,当然有惊险的动作,这是天然就在的。重要的是挖掘他们内心的东西。
傅小平:这是有难度的。因为就像你刚说的,他们在登山过程中不可能说太多话,你得通过少数对话,还有几个动作,来写出内心戏。
阿来:对,在登山过程中,语言已经取消了,剩下就几句简单的交待。这些主要靠镜头呈现。但对话就讲究了。这跟小说对话不同。你得考虑时间,考虑当时是什么场景。登山么,他们连气都喘不过来,不可能连篇累牍说话。但台词越是简单,你越是得想办法让它多一点蕴含的东西。这当中是要费脑子的。
“要在精神上接续中国诗歌散文,乃至《史记》的那个叙事传统。”
傅小平:听你谈下来,我觉得你的眼界真是比很多作家开阔。你的关注和思考也显然连通中国和世界。但你写作的落脚点一直在西藏这片土地上。相对中国的中心地带,西藏属于边地。你认同自己的写作是所谓“边地写作”吗?
阿来:从题材上说是。但我眼光是世界眼光。边地是我写作取材的地方嘛,这不是我主观的问题。我们说任何文化都是均等的,但事实上因为各地区文化发展、发育程度不同,文化也不是均等的。文化均等也是文化人类學假造的一个概念,听起来很正确,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对那些政治正确的东西,我们要警惕。这个世界是竞争的,有竞争就会有先进,也有落后。不同体制的竞争会造成巨大的落差,会造成不平等。经济霸权、政治霸权背后,不也有文化霸权在起作用!理论家们喜欢制造假相,说这个那个文化是平等的,设置很多知识陷阱,容易让人受麻痹。但文明或者说文化就是有落差。这是客观事实。 傅小平:对,先要认识到这种落差是客观存在的,在这个基础上,再来思考为何产生这种落差,又该怎样弥合落差?
阿来:有文化落差,就会有强势、弱势啊。有时,强势的一方都不用从经济、政治上来显示自己的强势。孔子不是很自信嘛,他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但日本人的看法更有意思。前几年,日本讲谈社出了一本书,叫《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这本书讲的是,中华文化,也就是汉文化,是通过政权的失败得以扩大的。当然了,汉唐时期,中华文化也有扩大,那时中原地区占领了西域或边疆,但占领后,那些地区对中华文化还是抗拒的。你是强权,你来征服,他们就起来反抗。所以领土失去后,中华文化也没留下什么痕迹。但魏晋南北朝,还有元代、清代,汉族主体政权崩溃后,少数民族征服中原地区,他们接受汉文化,中华文化就真正扩大了。所以中华文化是在崩溃中扩大的,这是说的真话。你想,清代以前,中华文化影响都不过山海关的。
傅小平:也就是说,汉文化最终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同化,或者让外来文化自觉认同来扩大其影响。我没读过这本书,真是没想到这一点,听你一说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你阅读的宽度,也使得你的写作是有宽度的。当然你的写作无疑是有难度的。进一步讲,你的写作也是有高度的。我倒是也在某种意义上赞同,评论家胡平在北京研讨会上说的,你进行的是一种精神性的写作。
阿来:说得也是啊,我有形而上的关注。现在的写作很多都过于形而下了。作家们对很多事情理解都很狭隘。譬如说,我们把现实主义就理解成对现实直接的摹写。受这种观念影响,中国就没有出现真正好的,称得上现实主义的作品。
傅小平:那你怎么理解现实主义?
阿来:我写的作品都是现实主义。其实不管什么流派,都要写到现实。那如果写现实浪漫主义倾向多一点,我们就认为它是浪漫主义。要是别的多一点,就是别的流派。那么从世界文学上看,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十九世纪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那个传统来谈现实主义。要从中国文学传统看,现实主义出现就更早了。《诗经》难道不是现实主义?曹操、曹植父子,还有杜甫、白居易,这一路下来到今天,他们写的都是现实主义啊。“五四”以后,我们过于偏向西方文学的传统,和中国的传统有个隔断。但我写作从最早开始,我就意识到,要在精神上接续中国诗歌、散文,乃至《史记》的那个叙事传统。
傅小平:难得你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我记得尤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家们是一边倒地向西方学习。先锋作家学得就更带劲了。那时好像一夜之间冒出来不少“中国的马尔克斯”,“中国的博尔赫斯”。
阿来:外国文学,我不敢说读最多。但读中国古典文学,我估计中国作家里超过我的不多,即使有,也肯定是在个位数吧。
傅小平:在你的小说里,是能读到中国传统文学的深刻影响的。
阿来:在我的作品里,这个传统一直在。我就觉得对现实主义,还有别的很多东西,我们都不能狭隘的理解。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提倡的有些东西,在当时不能说没有某种合理性。那时,号召中国人抗日当然正当,那样一个历史背景下,就要求文章写得短平快,为社会动员服务。但时移世易,现实在发生变化,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你要写作为短期目标服务,现在也依然是正当的。但文学是有必要超越短期目标的,那就看看中国现实,乡村振兴就是正在发生的现实啊,很当下的。你浮光掠影写也可以,但你要写好,你就得做到真正沉下去。
傅小平:能不能沉下去,看似就一个态度问题,但我觉得还关系到方法问题。只有找到合适的方法,你的行走和观察才会是真正有效的。
阿来:这些东西要学。前阵我们办培训班,我就在会上说,文学要上天入地,这个上天指的,就是要有知识和理论储备。现在用传统那一套,来认知中国当下发生的现实,已经不够了。我们还得用上经济学,人类学的,行政手册等等,而且对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都要放到全球化背景下理解。你想,在世界范围内,工业革命以来,乡村变革是必然,中国几代知识分子也都为这个事情在努力,抗战时期,梁漱溟他们就下乡做乡村实验,四川的晏阳初也是这么干的。只不过那时是一小部分有识之士在干这个事情,我们现在是政府以举国之力在动员大家来做。可以说,从目前来讲,这就是最大的中国现实。你要为了政绩工程,屁颠屁颠写写拍马屁的报告文学作品,我也不好反对。但这样写不好这个现实,你写不出这里面的艰难曲折。我们四川作协开会,领导开始不想来。我一跟省里说,副省长就说,我来,我给大家介绍情况。他说,我们确实干了不少事啊,但很多人不知道啊。我不讲成绩,我也要讲困难,扶贫攻坚面临的问题,我要讲。这样一件从来没人干过的事情,你碰到一些问题不也很正常?我们来想办法克服嘛。培训班开完以后,就有几个人下到农村里去了,他们反映说挺有收获的。那就行。有一个人,下去十天二十天都没回来。回来后还问我还能不能再去一次。我就给那边打电话,让他再去。他下去也不能住在村民家里,就自己买个行军床在那里。这就对了嘛。
傅小平:想必你自己为写小说做准备也是身体力行,狠下功夫的。我倒是比较好奇,像你还没写完的讲西方探险家在中国的这个题材,你在大量阅读资料的同时,是不是也要到故事发生地去走走看看,获得一些切身的经验?
阿来:那要下功夫啊。這小说是有原型的,我要知道探险家来中国走哪条路线。在很偏远的地方哪,我去了五次。我也在这个过程中,跟当地的县长成了朋友。他们说,为写个东西,你来一次两次,我们见过,也没觉得稀奇。但你第三第四次来,我们就开始有点感动。虽然这个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还得请你吃饭。但我们知道你的作品是走出来的,不是白白编出来的。
傅小平:是不是说,你写作前一般都会做类似田野调查的前期准备?
阿来:人家以为我他妈都是神来之笔,靠的想像力啊。没这样的事。那我大量的细节怎么写的?那些生活,那些资料,我都熟悉。写这部探险家的小说,我去美国,就去哈佛图书馆查资料,那很多都是英文资料啊。 傅小平:你懂英文?
阿来:我老婆英文还可以。我带她去美国了。她说她翻译不到那么准确。我就跟她说,你跟我说个大意就可以了,你都不用写出来。因为我要查的那些人的事迹我都知道,她只要跟我講一下就行。那我就写这个小说,结果写到过一半,被打断了。为这次写作,我到过的地方很多啊。有个县长非到我家里来。他说八项规定不能喝酒,但我到你家来非得喝酒。他们见文化人见得多,但你让人家不舒服,人家怎么会尊重你?人家不尊重你,那跟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工作都不尊重有很大关系啊。有些人就问我,你怎么跟这些人这么熟?我又不是给他们什么好处,我每次去都是给他们添麻烦。
傅小平:那你得人尊重,你真正沉下去,去得多,跑得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你有很高的声望,名气在外啊。
阿来:原来和他们关系也一般般,后来就熟了。我们那些一起去的人就说,你这个人不一般哪。你到哪,大大小小这些人都和你谈得来。
傅小平:也因为你高情商嘛,你懂得怎样和他们相处,和他们打成一片。
阿来:我好玩儿。
傅小平:那你玩微信吗?
阿来:不玩。很多人叫我加个微信,说你得知道信息啊。但问题是我只想知道我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别的信息我知道干嘛。
傅小平:倒也是。你才六十岁,就“玩”出这么多有水准的作品来了,《云中记》都被李敬泽奉为“封顶之作”了,我真是和他一样为你发愁,往后你还怎么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阿来:没问题。我对自己还有点信心。那天会后,我就跟李敬泽说,都封了顶了,你都把我说死了,那我什么都不干了。但我知道自己还能写,我年轻时就疑惑为什么中国作家写作高峰过了,就写不了好东西了。但外国作家写作有持续性啊。我研究过这个问题,也就发现人家不断学习,他们很少有功成名就,做名人的感觉。托尔斯泰有这种感觉,他晚年还会出走?雨果不还写法国大革命?他学习呀。我就觉得学习很重要,我也不断这么提醒自己。你年轻时写作一多半靠才气,但这个才气不能让你吃一辈子啊。你看余华早期作品,还有老莫《红高粱》,那是才气十足,但他们都没有持续下去,就这个道理。我们都是好朋友。但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要客观讲。我身体条件还行,还热爱生活,我也在不断学习,应该还能缓慢前进,再写个十五年,写两部长篇吧。
傅小平:说得也是,可持续写作对中国很多作家都是个问题。上了年纪,对作家写作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阿来:过去,我对年龄没感觉,前几年也开始有了。你想,我看电视,就看体育的。我去南非看世界杯,对我来说就是一次告别。我以后不会这么看了。没这个精力。那么去年《云中记》写完后,我接着干了两个活,也是没停过。今年培训班的事,算是我自找的,我也愿意这么干。扶贫攻坚,乡村振兴,那是政府在重新组织乡村的产业布局啊,你连这些都不谈,你天天乡愁个屁啊。
傅小平:我真是觉得你在尽一种责任,你写作是有使命感的。
阿来:我确实有这个东西,我就觉得做任何事情,你不做则已,你做了,就得是那么回事。你看我这个作协主席,我当都当了,也多少算有点虚名吧。我这个不当官的人,还当了正厅级干部,人家还给你配个助手,配个司机,也还不错嘛,那你总得做点事吧。那么,办公室开会,他们就问我,要不要给我写讲话稿?我说,不需要。我都自己讲。我说,你们给我写,你们怎么知道我要讲什么话?
傅小平:那也是因为你会讲。你助理就轻松多了。但你自己要多一些投入。
阿来:那也是应该,这个职务你当都当了,好处你也享受了,受累的事情,你又不想干。这不行。你要有点责任心,在这个位置上,你必须得这么想、这么干。
傅小平:说得是。那你对自己的写作,还有更高的期待吗?譬如说,有些作家会给自己定目标。我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或者说我下一部作品要有超越?
阿来:我从来不想什么超越。但我写一部作品,会有点进展。在文体创新上,在题材本身的挖掘上,在小说内在的蕴含上,都多少会有点进展。我小说里写的这个探险家,作为一个植物学家,是非常敬业的,他有那种职业精神。但他来中国后,那种殖民主义者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那种对中国人的漠视,对中国文化的践踏,也体现得非常充分。我得写出这种复杂性,多面性。
傅小平:那你写这种人物性格,主要凭的推断,还是凭你掌握的材料?
阿来:有材料。他们留下了一些日记、书信、文章。同时为这次写作,我走了新疆,我把当年斯文赫定、伯希和、斯坦因他们走的路线全走了。当地人对他们的行为方式,也是有一些口碑,有些说法的。
傅小平:年代久远了,当地相关材料记载,应该很少的吧?
阿来:也有。我就是觉得,我们现在写作,还要重视地方性知识。中国人一向都有地方写史的传统。这个很重要。那么,我在小说写这么一个探险家,我也要看看别的探险家的行迹。我还看了来中国盗茶叶的人,像福琼什么的,还有威尔逊和洛克的材料。我读的最多的是洛克、伯希和,还有斯坦因。只有一个原型,不成其为一个小说人物。我就把这十几个人综合成一个人物。出版社也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都有人来问我了。我想明年年底或者后年能出来吧。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