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音乐舞台剧《走进比爱情更深邃的地方》演出圆满结束已经两个多月了，我终于决定不能再等，放下手头的工作，和摄制组踏上了寻访海子故乡的旅程。在从北京去往安徽的火车上，摄像师问我怎么不像做舞台剧时那么兴奋和激动。我答：的确，我现在更多感到的是平静和安心，是一种踏上归途的回家的感觉。
　　火车第二天清晨5点，在安庆西站停靠。被乘务员从睡梦中叫醒的我，翻身瞥见窗外青色的天空泛着层层的迷雾，南方的田野和房屋，被蜿蜒的水脉环抱其中。我仿佛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梦幻的世界，耳边飘过海子的那句：她走来/断断续续地走来/洁净的脚印上沾满清凉的露水......是的，我再也不能平静！当我们拖着行礼走在悠长的站台，我清晰地感觉到，即将扑面而来的，除了这湿润的空气，清净的风，远山近水，还有我一直怀揣的少女梦——海子，我的瘦哥哥，我来了，一步一个脚印的，终于踏上了你出生和回归的土地。
　　在怀宁县文联相关同志的陪同下，我们寻访的第一站是海子曾经就读的高中——高河中学。车子驶进高河中学大门的一刹那，我震惊了，这哪里是学校，分明是一个大花园。学校占地面积160多亩，教学楼错落有致，处处可以见到白色蝴蝶飞舞的花园。我们被带到以“海子广场”命名的花园中，只见脚下的石板上，周围的山石上，皆刻有你诗歌的名字：《亚洲铜》、《活在这珍贵的人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春天，十个海子》，我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绕行其间，心中漾起莫名的喜悦，就如今天的阳光一般灿烂。海子，我的瘦哥哥，你可曾感到，人们把你的诗句刻入青石板时，和你一样感受到了大地无限的深情。课间，我们随机采访了几位学生，他们和我聊起你，像聊起邻家的男孩；他们说起你的诗歌，无不注入自己的热情。其中一个男孩子说，他常常和同学去你的墓前遐想，去看望你的父母，他还给我念了两句他自己写的诗歌，骄傲地称自己是校办刊物《亚洲铜》诗刊的写手。我们还采访到了这些可爱的小诗人的老师——你的同班同学李智先生。在以你的文字和照片为背景的文学社里，李智老师陷入对你的沉思，他时而激动、时而平静、时而骄傲、时而叹息地对我们讲起你。他说你平时言语不多，读书发奋；说你们平时总在一起玩耍，跑到河边的堤坝上去踩水，一边听着涛涛的水声，一边背诵课文。他说孩子们喜欢投稿和阅读的《亚洲铜》，就是他主编的，之所以没有用脍炙人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因为《亚洲铜》内在包孕天地的磅礴气势，才足以说明你诗歌创作的独特之处。
　　告别了高河中学，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你的故居。一走进老屋，我就被屋里弥漫的潮气浸淫了，这味道与我无锡老家房子的味道一模一样。这时你的老母亲从屋子的里间走了出来，还是那么慈祥的样子，操着安庆方言说道：“来了。”“奶奶——”我失声喊道。奶奶紧紧握住我的手，不住地念道：“来了啊，来了好，来了好。”这是怎么了？从上次演出完，在北京的宾馆第一次见到你的母亲，我们就从未感到过陌生。这一次更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团聚。你的老父亲从后门走过来，默默地点燃一支烟，递给我身旁的钱主席。这时，我才注意到始终在一旁默不做声、对我们投来腼腆而热情目光的，是你的二弟。他给我们沏好绿茶，一杯杯整齐地摆在老木头桌子上。奶奶拉着我的手坐下，问我路上辛苦不辛苦。我说不辛苦，随即对她说明了我们的来意，是想配合第二轮舞台剧的演出和宣传，制作一个纪录小片；特别是想通过镜头语言，记录下天人永隔的母子亲情；同时也能有助于我们未来在舞台上还原一个你的童年情景。奶奶非常欣慰，耐心地配合我们的录像、采访。她一次次静静地等待机位的调试、收音设备的开关。等一切就绪后，她还没等我发问，就情不自禁地陷入对你的回忆之中。说你从小就聪明、懂事又孝顺。说你还很小的时候，她拿了一本《安徽文学》教你念，你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说你放学回家第一句话总是问，妈，有活要我干吗？她回答说没有，你就闷头回自己房间去读书。说你父亲带你去参加背诵《毛主席语录》大赛，你出口成章，让你父亲骄傲得很。还说你喜欢钓鱼，常常钓得都忘了回家吃饭，让你老子到处找你。说你15岁考上了北大，轰动了整个查湾村、高河镇。说你这一去就是十年，说到这儿，奶奶忽然沉默了，这沉默仿佛一道利剑，丝毫不留情面地劈开了时间和空间。当奶奶再次开口时，她的眼中已满是泪水。而我为了不增加老人的悲伤，一直强忍住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你成了诗人，写下美好的诗篇，追随你的诗歌理想而去。可当你面朝大海、背朝人间的时候，你可曾有想到过你的母亲和家人吗？这一刻我忽然非常地责怪你，责怪你的狠心和决绝。在说话的过程中，奶奶拉着我的手从未放下，她带我走进你写作的房间，给我看你8个月大的照片说，你看，他小时候帅吧，我们都把他当宝啊，真是当宝啊！说着说着，她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海子真是个好孩子啊，要是不走就好了。说完，她又攥了一把我的手说，手怎么这么凉啊，我去给你搞点吃的吧。我看了看即将落下的夕阳说，不用了，奶奶，我们还要赶去墓地拍摄。哦，去墓地啊，那是他自己挑的地方：我愿被葬在高高的山上，守望这里平静的家园。奶奶，我知道是那首《以梦为马》——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这里平静的家园。海子，我的瘦哥哥，你平静的家园和你家人的内心深处，却因为你的离开再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平静。
　　当夕阳穿破云层，以万丈霞光之势洒向大地时，我们抵达了你的高高的山上。而你所说的“高高的山”，其实是一片绿色的丘陵。5月的山坡，草长莺飞，我们踏着青草，沿着溪水，朝你的“家园”走去。远远的，只见一头大脸大耳的老牛贴着蒿草在蹭痒痒，用它那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们。而我们经过它时，它竟很傲慢地把目光移开，很享受地继续蹭着痒痒。我忽然对这头老牛肃然起敬并心存疑惑：难道这是一头为你守灵的神牛吗？带着这样的心情，还来不及思索，你的坟冢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了。我们先看到的是坟冢圆形的背面，由背面转到前面，一切就展露无余了。你的画像、你从西藏背回的玛尼石、以你侄儿名义为你立的墓碑，和碑前摆放的各种酒和酒盅。看到这些，又看看四周桃花源般的景象，我之前悲伤、矛盾的复杂心情忽然消失了。我知道你是真的得偿所愿，永远守望着只属于你的家园。在“四周高高的山上”，你是惟一的王。你守望着这里的清晨和夜晚，歌颂黎明和黄昏，高唱黑夜之歌。这是诸神的山坡，是你和他们共同朗诵中国诗歌的地方，是你和他们共同捍卫的诗歌王国。当我要求摄影师用流动而不规则的镜头拍摄完最后一个画面时，摄影师兴奋得丢下摄像机，撒欢地奔跑在四野的自然美景之中。他时而消失在水流的那一边，时而出现在山坡的另一侧，时而又追逐着刚才那头老牛发出孩子般的笑声，时而又拾起单反相机，安静地、一丝不苟地对着一只蝴蝶、一朵野花、一片草上的银色光芒拍照。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散落在我们身后，就在踏出你“家园”的“门槛”前，我莫名地回望，只见摄影师斜挎着器材大踏步地走来。他本来魁梧的身材，在大自然中却显得那么渺小；而他那激情的步态所彰显出来的，却是一个和天地共融共通的灵魂。我对自己喃喃地说了一句：只身打马过草原。
　　黄昏过去，夜晚来临。在钱主席的安排下，我们和你的家人吃了一顿好吃暖心的团圆饭。你的母亲一吃饭就要挨着我做。你一贯沉默的老父亲破天荒地说话了，还不停地给我敬酒。你生前和你走得最近的大弟弟，给我讲了很多你的趣事。说你每年回家都很开心，帮着给二弟弟那时开的豆腐店取名字，给喜欢模仿金庸武打片动作的小弟拍照。我在他们的口中，听到、看到了一个天性活泼、阳光的你，一个最初最自然的你。而这又是一个怎样的你呢，又是什么成就了诗歌中的你呢？我陷入了思考。我陷入了全新的思考。海子，我的瘦哥哥，我以为我已经能够看到你的灵魂深处了，我以为自己和你无比地贴近，而这里静静的夜晚和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却仿佛在告诉我宇宙天地中最纯粹的灵魂，始终在远方的远方，永远只可追求而不可企及。
　　我的瘦哥哥，你生前灵魂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肉身反而成了负担。我怎么能够自私得责怪你的狠心离开。光在大宇宙的深处弯曲。弯曲也好，纵深也好，是光就会燃烧，就会牺牲掉自己，也要把大地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照亮，也要把一切丑恶的东西照得无处躲藏。海子，我的瘦哥哥，如此的勇敢和真实，这正是我深爱你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