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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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之间他已置身旅途之中。喷气发动机发出柔和的嗡嗡声。他正身处一艘小型的私人火箭式快艇里,于午后的城市上空,悠闲地飞行。
  “噢!”他从座位上坐起来,挠了挠头。旁边的伊尔·莱斯瑞克正紧紧盯着他,眼睛发亮。
  “感觉好些了?”
  “我们在哪儿?”詹宁斯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脑子清醒过来。“或者应该换个问法。”他已经看出现在不再是晚秋时节,而是春天。快艇下面是绿油油的原野。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正和莱斯瑞克一起步入一架电梯,那是在秋天,纽约。
  “是的,”莱斯瑞克说,“差不多过去两年了。你将发现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旧政府在几个月前垮台了。新政府更加强大。SP——安全警察的权力几乎不受约束。他们给学生灌输信息。但这一切我们都曾预见过。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变化。纽约更大了。我还知道他们已经完成了旧金山湾的填海工程。”
  “我想知道的是过去两年我都干了些什么事儿!”詹宁斯不安地点燃一支香烟,按灭了打火机。“你会告诉我吗?”
  “不,当然不会告诉你。”
  “我们去哪儿?”
  “回纽约的办公室。你第一次见我的地方。记得吗?也许你记得比我还清楚。对于你来说,那毕竟只是一天前的事情。”
  詹宁斯点点头。两年!他生命中的两年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他在走进电梯的时候仍在思考、盘算。他该改变主意吗?哪怕他可以挣一大笔钱——甚至对他来说那都是好大一笔——但似乎还是不值。他会不停地猜疑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合法吗?是否……但现在,那都是过去的疑虑了。就在他下决心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成了定数了。他沮丧地望着窗外午后的天空。下面的大地潮湿润泽,生机勃勃。春天,两年后的春天。对于这两年,他又该作何表现呢?
  “报酬付给我了吗?”他摸出钱包瞅了瞅,“显然没有。”
  “没。报酬在办公室里支付。凯丽会给你的。”
  “一次性付清所有报酬?”
  “五万信用点。”
  詹宁斯笑了。他觉得好点了,他终于听到这个数字了。说到底,也许还算不赖。有点像是睡了一觉就发了财。不过他老了两岁,他确实少活了两年。就像是卖掉了自己的一部分,卖掉了生命的一部分。而这些日子值不少钱。他耸耸肩。不管怎么说,都已经过去了。
  “我们差不多到了。”一个年长者说。机器人导航员开始操作快艇径直落向地面。纽约城的边界在下面清晰可见。“好了,詹宁斯,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伸出手,“和你一起工作很愉快。你知道的,我们并肩一起工作。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机械工程师之一。我们雇你是对的,即使要给你那么大一笔酬劳,但你给我们的回报更多——尽管你并没有意识到。”
  “我很高兴你们感到物有所值。”
  “听起来你有些生气。”
  “不。我只是在努力让自己接受老了两岁这个事实。”
  莱斯瑞克笑起来,“你还是很年轻的。而且凯丽给你报酬的时候,你会感觉更好。”
  他们走下纽约办公大楼楼顶的小型停机坪。莱斯瑞克带着他进了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詹宁斯心头一震。这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这架电梯。这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
  “凯丽见到你会开心的。”莱斯瑞克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一间灯火辉煌的大厅,“她时不时问起你。”
  “为什么?”
  “她说你很帅。”莱斯瑞克在门上按下一组密码,门随即滑开。他们走进了莱斯瑞克建造公司那奢华的办公室。在一张长长的红木桌后面,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她正在看报告。
  “凯丽,”莱斯瑞克说,“看看谁熬到头了。”
  那个姑娘抬头看了看,笑了,“你好,詹宁斯先生。重返人间的感觉如何?”
  “棒极了。”詹宁斯走向她,“莱斯瑞克说你是管账的。”
  莱斯瑞克拍了拍詹宁斯的后背,“回头见,我的朋友。我得回去忙了。如果你急需大把大把的钞票,我们可以再签一笔合同。”
  詹宁斯点点头。莱斯瑞克出去后,他坐到桌边,跷起二郎腿。凯丽拉开一个抽屉,把椅子朝后退了退。“好吧。你的时间到了,所以莱斯瑞克建造公司要给你支付报酬了。你有合同副本吗?”
  詹宁斯从衣兜里取出一个信封甩到桌上,“这儿呢。”
  凯丽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和几页写了什么的纸。她看了看那几页纸,神情专注。
  “这是什么?”
  “我想你会很吃惊的。”凯丽把他的合同还给他,“再看一遍。”
  “怎么了?”詹宁斯打开信封。
  “有一条可替代条款。‘如果乙方强烈要求,在他履行与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签订的合同期间的任何时刻……’
  “‘如果他强烈要求不接受指定的报酬金额,他还有另一个选择。根据他的意愿,用他认为有足够价值的文件或物品,替代现金报酬……’”
  詹宁斯一把抓过布袋,扯开,把里边的东西倒在掌心里。凯丽在一旁看着他。
  “莱斯瑞克呢?”詹宁斯站了起来,“他对此有没有什么说法……”
  “莱斯瑞克对此无能为力。这是你自己的要求。这儿,看看这个。”凯丽把那几张纸递给他,“自己拿着看看。这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是我们的。”她冲他笑了笑,“老实说,跟我们签约的那些人时不时会做出这种事。他们在合约时间里,拿走别的东西,而不要现金。为什么?我不知道。但他们出来时脑子一片空白,而决定已经做出了……”
  詹宁斯仔细看过那几张纸。是他自己写的。毫无疑问。他的手开始发抖。“我不相信。哪怕是我自己写的。”他折起纸,一挺下巴。“可能在我回来时发生了一些事,我不可能同意这么做的。”
  “你肯定有过一个理由。我承认这挺不合理的。但你不记得在清除记忆之前有什么缘由说服了你。你不是第一个。之前有过好几个了。”
  詹宁斯低头看着手掌里的东西,是从布袋里倒出的几样物品:一把密码钥匙,一张票根,一张包裹寄存单,一根导线,从中间撕开的半张扑克,一块绿布条,一张公交车票。   “只有这些,而不是五万信用点。”他喃喃地道,“两年……”
  詹宁斯走出大楼,来到午后繁华的大街上。他还是有点晕,又晕又迷惑。他被诈了?他摸着口袋里的小物件,票根,导线,所有这些东西。他就为这些忙了两年!但是他看到了自己的手书,放弃声明,替换请求。就像杰克的魔豌豆。为什么?为了什么?是什么能让他这么做?
  他一转身走上人行道。他在拐角停下,一艘正在掉头的地面快艇挡住了他。
  “好了,詹宁斯,进来吧。”
  他猛一抬头。快艇门开了。一个男人正跪着,端着来复枪直指他的脸。一个穿着蓝绿色衣服的男人。是安全警察。
  詹宁斯上了快艇。门关了,磁力锁在他身后滑动着扣上。这里就像一间墓室。快艇在车道上滑行。詹宁斯往后坐了坐。他身边的那个安全警察放低了枪口。另一边,一个二副很专业地给他搜身,搜武器。他掏出詹宁斯的钱包和那堆小东西,还有信封和合同。
  “他带了些什么?”司机说。
  “钱包,钱。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合同。没有武器。”他把东西还给了詹宁斯。
  “这是干吗?”詹宁斯说。
  “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仅此而已。你为莱斯瑞克工作过?”
  “是的。”
  “两年?”
  “差不多两年。”
  “在那个工厂里?”
  詹宁斯点点头,“我想是的。”
  警官向他靠过身来,“那个工厂在哪儿?詹宁斯先生。它在什么位置?”
  “我不知道。”
  两个警官互相看了看。头一位舔了舔嘴唇,他的神色机敏而警觉。“你不知道?下一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在这两年里你干的是什么活儿?你的工作是什么?”
  “技术人员。我修理电子设备。”
  “哪类电子设备?”
  “我不知道。”詹宁斯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挖苦似的扁了扁嘴唇,“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这是事实。”
  一阵沉默。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你是说你在那个工厂里忙了两年,却不知道它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詹宁斯有些火了,“这是在干吗?你们为什么抓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已经……”
  “我们知道。我们没有逮捕你。我们只是想为我们的记录核实些情况。关于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你在他们的设施中为他们工作过,而且职位还挺重要的。你是电子机械技师?”
  “没错。”
  “你修理高级计算机以及相关设备,是吗?”警官翻了翻笔记,“根据记录,你是全国最出色的专家之一。”
  詹宁斯什么都没说。
  “告诉我们两件事,然后你马上就可以走。莱斯瑞克的工厂在哪儿?他们在做什么?你为他们操作机器,对吧?难道不是吗?干了两年哪。”
  “我不知道。我猜应该是那样的。我对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概念。信不信由你。”詹宁斯疲惫地盯着地板。
  “我们该怎么办?”最后司机说,“按规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带到局里去。我们在这儿没法多问。”快艇外面,各色男女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街道上堵满了快艇,工人们正下班回家。
  “詹宁斯,为什么不回答我们?你有什么顾虑?你根本没有理由不告诉我们这么两件简单的事情。你不想跟政府合作吗?你为什么要对我们隐瞒情况?”
  “我要是知道就都告诉你们了。”
  警官哼了一声。没人说话了。快艇在一栋石头砌成的大厦前停了下来。司机关掉发动机,拔下控制器装进口袋。他用密码钥匙碰了碰门,打开了磁力锁。
  “我们怎么办?带他进去?说实话,我们不……”
  “先等一下。”司机走了出去,另两个人也跟着他走了出去。随后关了门上了锁。他们站在安全局前面的人行道上商量着。
  詹宁斯安静地坐着,盯着地板。SP想知道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事情。好吧,他什么都没法告诉他们。他们找错了人,但他怎么才能证明呢?完全不可能啊。这两年从他的头脑中彻彻底底抹掉了。可谁会相信他?对他自己来说这都难以置信。
  他的思绪开始发散,回想起他当初看到那个广告的那一刻。它被送到他家。招聘技师,里边有工作简介,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但是足够让他明白自己可以胜任。还有诱人的报酬!去办公室面试,测验,填写表格。然后逐渐意识到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信息,而他却对这个公司一无所知。他们要做什么?建造,属于哪类?他们有些什么机器?两年的活儿,五万信用点……
  他出来时,脑子已经清空了。这两年,他什么都不记得。虽然考虑了很长时间他才同意签合同,但他毕竟签了。
  詹宁斯望着窗外。三个警官还在人行道上交谈,商量着要拿他怎么办。他是个烫手的山芋。他们想要的信息他给不出,因为他不知道。但他怎么证明呢?他怎么才能证明他干了两年的活儿,出来时知道的东西却比进去时多不了多少!SP不会对他客气的。让他们相信他的话可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而到了那时……
  他迅速环视了一圈。能逃掉吗?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他摸了摸门。锁着,三保险磁力锁。他对磁力锁有一定研究。他甚至设计过核心触发部分。没有相应的密码钥匙根本打不开。没办法,除非他凑巧能让锁子短路。可有什么法子呢?
  他在衣兜里摸索着。他能用什么呢?要是能让锁子短路、烧坏,就有了一线生机。外面人流如潮。刚过五点,巨大的办公楼正纷纷关闭,街道上熙熙攘攘。要是他跑出去的话,他们肯定不敢开火——只要他能跑出去。
  三个警官分开了。一个走上了警局大楼的台阶。再过一会儿,另两个就会返回快艇。詹宁斯把手伸进衣兜,掏出密码钥匙,票根,导线。导线!纤细的导线,细如发丝。是绝缘的吗?他迅速把线抻开。不是绝缘的。
  他跪下,用手指很专业地在门上四处游走。在锁子边缘有一道细细的刻痕,锁和门之间的一道凹槽。他把导线的一端伸了进去,把线很精准地塞进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凹槽里。导线进去了大约一英寸。汗水顺着詹宁斯的额头滚落下来。他一点点把线往里推送,轻轻一扭。他屏住呼吸。继电器应该会……   一道电火花。
  他眼前一阵发黑,迅速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门上。门跌落下去,打开了,锁被熔断了,冒着烟。詹宁斯跌跌撞撞地跳到街上。周围是呼啸而过的快艇。他缩身躲到一辆笨重的大卡车后面,进入了车流中心。他隐约看见人行道上的那两个警官向他追来。
  一辆公交车驶来,左右摇摆着,里面挤满了购物者和工人。詹宁斯一把抓住身后的副手,把自己拉进车厢。周围的人一阵惊恐,无数道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机器人检票员气愤地嗡嗡叫着,向他走来。
  “先生,”检票员开口了,公交车缓缓停了下来,“先生,不允许……”
  “没问题的。”詹宁斯说。他胸中冒出一种怪异的喜悦。片刻之前他还是被捕的人,无处可逃。生命中的两年消失了。安全警察逮捕了他,想从他口中套出他不知道的信息。多么绝望的处境!可现在,他的思绪渐渐明晰起来。
  他伸手从兜里掏出公交车票。他镇定地把票塞进检票员的投币槽。
  “行了吧?”他说。脚下的公交车晃动起来,司机犹豫着上路了。车子随即继续平稳前进。检票员走开了,嗡嗡声消失了。一切安好。詹宁斯笑了。他挤过站着的乘客,想找个座位,找个能坐的地方,一个他能静下心思考的地方。
  他有的是东西要想。他的思绪在飞转。
  公交车继续奔跑着,随着城市交通系统那无休无止的车流前进着。詹宁斯只能隐约意识到还有别的乘客坐在他周围。毫无疑问的是:他没被诈。一切都很正常。确实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不可思议,忙了两年之后他只想要一堆零碎物件,却不要五万信用点。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堆零碎物件越来越比钱有用。
  凭着一根导线和一张车票,他从安全警察手里逃走了。这可是物有所值呀。钱嘛,当他消失在那幢石头大厦里的时候就毫无价值了。就算有五万信用点也没法帮他。还有五个零碎物件。他在衣兜里摸索着。还有五个。他用掉了两个。其他的……用来干吗?会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但是有个大大的疑问:他——就是早先的自己——是如何知道一根导线和车票能救他的?他曾经知道,没错。预知。但是,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有五件东西。也许它们价值连城,或者说即将价值连城。
  在那两年里的他已经知道的、而现在的他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在公司清理他的记忆时被洗掉了。就像清零的计算机。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了。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都已经离他而去。没了。除了这七个零碎物件,而现在,还有五个在他的兜里。
  但是,真正的问题并不是这道推理题。更现实的是,安全警察在找他。他们知道他的名字和特征。回他的公寓没什么用——要是他还有公寓的话。可是去哪儿呢?饭店?SP每天都要清查一遍。投靠朋友?那意味着让他们和他一起遭受危险。SP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无论是沿街而走,到饭馆吃饭,进剧场,在出租房睡觉,SP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吗?也不尽然。个人是毫无防御能力的,而商业机构就不会。大的经济实体能保持自由,虽然几乎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政府纳入监管范围。对于个人来说已经形同虚设的法律仍在保护金融和工业机构。SP能抓任何一个想要抓的人,但他们不能抓一家公司,一家商业机构。这在20世纪中叶就已经被明确规定了。
  商业机构,工业实体,企业集团,统统是安全警察没法碰的。由于流程要求,SP虽然对莱斯瑞克感兴趣,但在有确切的违法证据之前他们无计可施。如果他能回到公司,藏在它的门后,那他就安全了。詹宁斯冷冷地笑了。现代的教堂,庇护所。这就是跟大集团抗衡的政府,比抗衡教堂的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新世界的巴黎圣母院。法律无法触及的地方。
  莱斯瑞克会让他回去吗?凭着以前的基础,会的。他已经这么说过了。再拿走他的两年,然后再回到街上。有用吗?他突然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剩下的那些东西。显然他得让它们派上用场。不,他不能跟莱斯瑞克签订另一份合同。肯定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以及更长效的办法。詹宁斯左思右想。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它建造了什么?在那两年里他知道了些什么?发现了什么?而SP为何又那么感兴趣?
  他取出那五件东西来研究。绿布条、密码钥匙、票根、包裹寄存单、半张扑克牌。奇怪,这么不起眼的东西能有多重要?!
  而且莱斯瑞克建造公司也涉及其中。
  毫无疑问。答案,所有的答案都在莱斯瑞克。但是莱斯瑞克在哪儿,那个工厂在哪儿?他没有概念,完全没有概念。他知道办公室在哪儿,又大又奢华的房间里有位年轻姑娘,还有张大桌子。但那不是莱斯瑞克建造公司。有人知道吗?除了莱斯瑞克本人,还有人知道吗?凯丽不知道。SP知道吗?
  是在城外什么地方。这倒很确定。他是坐火箭去的。可能是在美国境内,也许在牧场、乡下、两座城市之间。真要命!SP随时会抓住他。下次他可不一定逃得掉。他唯一的机会,能让自己真正得到安全的机会,就是接近莱斯瑞克,这也是找出真相的唯一机会。那个工厂——是一个他曾去过的地方,可是他记不起来。他低头看着那五件东西。它们能帮我吗?
  绝望之情骤然升起。电线还有车票也许只是巧合。也许……
  他看了看包裹寄存单,翻来覆去地看,拿起来对着光看。突然,他的胃揪成一团,他的心跳在加速。他猜对了。不,电线和车票不是巧合。包裹单是两天后的。包裹,不管它是什么,甚至都还没寄存呢。还大约差四十八小时呢。
  他看着另外四件东西。票根。票根有什么用?它被折过,叠了又叠,折了又折。他用这个哪儿都去不了。用票根哪儿都去不了。它只能告诉你曾经去过哪儿。
  曾经去过哪儿!
  他弯下身子,盯着它看,票根折得很整齐。印在上面的字已经被折痕磨损了。每个词都只剩下一部分能勉强辨认出来:
  PORTOLA T
  STUARTSVI
  IOW
  他笑了。就是这个。他去过的地方。他能填上空白处的字母。这就足够了。毫无疑问:他也曾预见过这些。七个零碎物件有三个用过了。还剩下四个。斯图亚特斯韦尔,艾奥华。有这么个地方吗?他朝公交车外看了看。城际火箭站就在一个街区之外,他马上就能过去。只要一个冲刺就能过去,希望警察不会在那儿拦着他……   可是下一步没法独自完成。他需要帮助。下一步需要别人的帮助。谁呢?他思忖一会儿,走进了城际客运候机大厅。只有一个人他能招揽。希望渺茫,可他不得不一试,因为他没法独自行动,就这么办了。如果莱斯瑞克的设施在这儿,那么凯丽会非常非常……
  街上很暗,街角的一盏路灯洒下一束光影。几艘快艇驶过。
  公寓楼里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是个披着外套的姑娘,手里拎着挎包。詹宁斯看着她从路灯下走过。凯丽·麦克韦恩要外出,也许是去参加聚会。她衣着爽利,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嗒嗒作响,披着一件小外套,戴着一顶小帽。
  他从后面赶了上去,“凯丽。”
  她迅速转过身,张大了嘴,“哦!”
  詹宁斯抓住她的胳膊。“别慌,是我。你穿这么整齐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她眨了眨眼睛,“天呐,你吓着我了。怎么了?有什么事?”
  “没什么。能耽误你几分钟吗?我想跟你聊聊。”
  凯丽点点头,“我想没问题。”她看了看周围,“我们去哪儿呢?”
  “我们在哪儿能聊聊?我不想让别人听到我们的话。”
  “不如边走边说吧。”
  “不行。有警察。”
  “警察?”
  “他们在找我。”
  “找你?为什么?”
  “咱们别站在这儿了。”詹宁斯严肃地说,“我们能去哪儿聊聊呢?”
  凯丽犹豫了一下,“可以去我的住处。那里没人。”
  他们乘电梯上楼。凯丽来到门前,把密码钥匙按在门上,门锁开了。门滑开,他们走了进去。随着她的脚步声,暖气和灯光自动运行起来。她关上门,脱掉外套。
  “我不会待很久。”詹宁斯说。
  “好吧。我给你倒杯喝的。”她去了厨房。詹宁斯坐在沙发上,四下打量着这间整洁小巧的公寓。不一会儿姑娘回来了,坐在他身边。詹宁斯拿起酒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水。
  “谢谢。”
  凯丽笑了,“别客气。”他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好吧。”她最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警察要找你?”
  “他们想查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事情。我只是个小卒子。他们认为我知道些东西,就因为我在莱斯瑞克的工厂里干过两年。”
  “但你不知道。”
  “我没法证明。”
  凯丽伸手摸了摸詹宁斯的头,就在耳朵上边那块。“摸摸这个地方。这个疤。”
  詹宁斯伸手去摸。在他耳朵上面,头发下边,有一块小小的疤。“这是什么?”
  “他们从这里烧过颅骨。从大脑里切除一小块东西。你两年中所有的记忆。他们定位记忆并烧掉它。SP可没法让你记起来。它消失了。你找不回来了。”
  “到时候他们就能意识到我脑子里没剩下多少东西了。”
  凯丽什么都没说。
  “你看得出我陷入了什么麻烦。如果我能记起来就好了,我就能告诉他们了,而他们就……”
  “他们就会毁掉莱斯瑞克。”
  詹宁斯耸耸肩,“为什么不呢?莱斯瑞克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还有,为什么警察那么感兴趣?从一开始,所有的这些保密措施,清除我的记忆……”
  “都是有理由的。很充足的理由。”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凯丽摇摇头,“但我很确定是有原因的。如果SP感兴趣,那就有它的原因。”她放下酒杯转向他,“我恨警察。我们都恨,我们每个人。他们随时随地都藏在我们背后。我对莱斯瑞克一无所知。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安全了。挡在莱斯瑞克和警察之间的东西很少——几部法律,屈指可数的法律而已,再就没有什么了。”
  “我有种感觉,莱斯瑞克不仅仅是另一家SP想要控制的建造公司那么简单。”
  “我想是的。但我真不知道。我只是个接待员。我从没去过那个工厂。我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儿。”
  “但你不希望有任何事发生在它身上。”
  “当然不希望!他们在对抗警察。任何跟警察对抗的人都跟我们是一边的。”
  “真的吗?但我认为,我是一个被两股强权势力围攻的个体,政府和商业集团。政府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莱斯瑞克建造公司有的是技术,他们用它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几周前还是知道的,但现在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几条线索,一个理论。”
  凯丽瞅着他,“一个理论?”
  “还有一口袋的零碎物件。七个。现在还有三四个。我用掉了一些。它们是我理论的基础。如果莱斯瑞克正在干我所想的那件事,我就能理解SP为什么感兴趣了。实际上,我也开始感兴趣了。”
  “莱斯瑞克在做什么?”
  “一种时间探爪装置。”
  “什么?”
  “一个时间探爪。这在几年前,就被认为在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但对时间探爪和时间之镜进行试验是非法的。如果被抓住这可是重罪,你们所有的设备和数据都会成为政府财产。”詹宁斯咧着嘴笑了,“政府的兴趣不是空穴来风。如果他们能抓住莱斯瑞克,人赃并获……”
  “时间探爪。难以置信。”
  “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还有你那些零碎物件。你可不是第一个出来之后只要些莫名其妙的碎布条的人。你用掉它们了吗?怎么用的?”
  “首先,利用导线和公交车票,我从警察那儿跑了。似乎挺可笑的,可如果没有它们,我还困在那儿呢。一根导线和一张十美分的车票。通常我身上并不带着这类东西,这是关键。”
  “时间旅行。”
  “不,不是时间旅行。伯考斯基证明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这是时间探查,有一面映像的镜子和一个能捡东西的探爪。这堆零碎物件,至少其中有一件来自未来。把它捡起来,带回来。”
  “你怎么知道?”   “它的日期。其他的也许不是捡回来的。像票根和电线那样的东西属于一类。车票就是另一类。在那边,他一定用过镜子。”
  “他?”
  “在莱斯瑞克工作时的我。我一定使用了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我在修理他们的设备,难保不会去看它!我一定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会发生什么。SP抓住了我。我一定看到了那一幕,而且看到了一根细导线和一张车票能干什么……如果我恰好在那个时间带着它们。”
  凯丽沉吟了片刻,“好吧,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现在我还不确定。你是真的把莱斯瑞克看作一个善意的机构?运营着以对抗警察?就像龙赛斯瓦耶斯的罗兰①……”
  “我觉得公司如何,跟你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詹宁斯喝完酒,把杯子推到一边,“关系大了。因为我想让你帮我。我打算敲莱斯瑞克建造公司一笔。”
  凯丽盯着他。
  “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我已经抓住了莱斯瑞克的把柄,一个大把柄。大得足够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愿加入他们。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迟早警察会抓到我。如果我没法进入工厂,那很快……”
  “帮你敲诈公司?毁掉莱斯瑞克?”
  “不,不是毁掉。我不想毁掉它——我的性命都得依靠公司。我的性命全靠强大的足够对抗SP的莱斯瑞克。但如果我在它外面,莱斯瑞克不管多强大都没用。你明白吗?我想进去。我想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进去。而且我想按照我的意愿进去,不是作为工人,忙了两年又被推出来那样。”
  “为了避开警察的抓捕。”
  詹宁斯点点头,“没错。”
  “你怎么敲诈公司?”
  “我打算进入那个工厂,拿到足够的材料来证明莱斯瑞克正在操纵一台时间探爪器。”
  凯丽笑起来,“进入工厂?先让我看看你怎么找到工厂吧。SP都找了好些年了。”
  “我已经找到了。”詹宁斯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我用那堆零碎物件找到它了。何况我还有四样东西没用,我想足够让我进去了。而且还能搞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能带出足够多的资料和照片来敲诈莱斯瑞克。但我不想敲诈莱斯瑞克。我只想做一笔交易。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我?”
  “我相信你不会投靠警察。我需要一个能帮我保存资料的人。我不敢自己保存那些东西。一旦我得到那些东西就要把它交给别人,这个人能把它藏到连我都找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
  詹宁斯平静地说:“因为SP随时会抓住我。我对莱斯瑞克没什么感情,但我不想毁了它。所以你得帮我。我将把资料交给你,你要保存好,同时我会跟莱斯瑞克进行交易。否则我就得自己保存。如果我自己拿着的话……”
  他盯着她。凯丽盯着地板,她神色很紧张,表情僵硬。
  “怎么样?你怎么看?你会帮我吗?还是让我自己带着资料,祈祷别被SP抓住?那些数据足够毁掉莱斯瑞克。怎么样?哪种情况更好?你想看着莱斯瑞克毁掉吗?你打算作何选择?”
  他俩蹲伏在那里,看着田野对面的小山。小山高耸,一片光秃秃的褐色,花草树木被烧得一干二净。山坡上什么植物都没有。半山腰围着铁网围栏,上边盘绕着通电的刺网。围栏里面有一个守卫在缓步巡视着,戴着头盔,挎着步枪。
  山顶上盘踞着一栋巨大的混凝土建筑,塔形结构,没有门窗。屋顶支着成排的机枪,反射着清晨的阳光。
  “那么这里就是工厂了。”凯丽轻声说。
  “就是它。这得有一支军队才能上去呀,登上山顶,穿过铁丝网。除非他们是被允许进入的。”詹宁斯扶着凯丽站了起来。他们沿着小路退了回去,穿过树丛,回到了凯丽停放快艇的地方。
  “你真的认为你那块绿布条能让你进去?”凯丽说着,坐回了驾驶座。
  “据镇上的人说,运送工人的车子会在今早某个时候进去。卡车在入口处放下工人,进行检查。如果一切正常,他们就会穿过铁丝网,进到里面,到建筑物里工作,干体力活儿。干完一天的活儿之后,他们就又被带出来,用卡车送回镇子。”
  “那布条能让你足够靠近目标吗?”
  “我至少能到铁丝网里面。”
  “你怎么去时间探爪那里?那可是必须进入建筑内部的,在里边的什么地方。”
  詹宁斯掏出一把小小的密码钥匙。“它会带我进去。我希望行。我猜行的。”
  凯丽拿起钥匙查看着,“那么这也是那堆零碎物件里的一个了。我们应该再好好看看你那个小布袋里还有些什么。”
  “我们?”
  “在这个公司,我见过好几个装着零碎物件的小布袋被交出去,都经过我的手。莱斯瑞克从没说过什么。”
  “也许公司认为没人会打算再回去。”詹宁斯从她手中拿过密码钥匙,“现在,你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按计划,我跟快艇待在这儿直到你回来。你把资料交给我,然后我带着它回纽约,等着你来联系我。”
  “很好。”詹宁斯观察着远处的路,那条路穿过树林直通工厂大门,“我最好在下边那儿盯着。卡车也许随时会来。”
  “他们要是查人数怎么办?”
  “我必须抓住机会。但我不担心。我确信我预见到了每件事。”
  凯丽笑了,“你和你的朋友,你那位能够提供帮助的朋友。我希望他给了你足够多的东西,确保让你拍到照片之后还能出来。”
  “你这么想?”
  “为什么不?”凯丽轻松地说,“我一直都喜欢你,你知道的。当你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就知道。”
  詹宁斯走出快艇。他穿着工装裤和工作鞋,还有一件灰色的汗衫。“如果每件事都顺利,我会在晚些时候见到你。我觉得没问题。”他拍了拍衣袋,“我还有护身符呢,我的幸运护身符。”
  他走出树丛,疾步走了下去。
  树林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他躲在树丛里,没有走到空地上。设施的守卫肯定在巡视着山坡。他们已经把山坡烧光了,所以任何想要爬过铁丝网的人都会被立刻发现。他已经看见红外线探照灯了。   有人从大厅过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岁数挺大。穿着得体。他们好奇地盯着詹宁斯,疑虑重重地打量着那两个人。
  突然詹宁斯明白了。他抓住一丝生机,几乎有些眩晕。“慢着。”他粗声粗气地说,“我的口袋。”
  “少来了。”
  “等等,先看看。我右边的口袋。你自己找找看。”
  他放松下来,等着。他右边的打手把手伸进口袋仔细摸索。詹宁斯笑了。搞定了。他甚至看到了这一幕。不可能会失败。这解决了一个麻烦:去哪儿等着,直到跟莱斯瑞克会面。他能在这里等。
  打手掏出半张扑克牌,查看着毛边。“等一下。”他从自己的外套里掏出另半张挂在金链子上的牌。他把两张的茬口对在一起。
  “没错吧?”詹宁斯说。
  “当然。”他们放开了他。他顺手掸了掸外套。“当然了,先生。抱歉。说一声嘛,你应该……”
  “带我过去吧。”詹宁斯说着抹了一把脸,“有人在找我。我特别不想让他们找到我。”
  “没问题。”他们带他回去了,进了赌场。那半张牌让他转危为安。这地方能赌博,还有姑娘。这是为数不多的、没有警察干扰的地方。他安全了。毫无疑问。问题只剩一个了。跟莱斯瑞克的对决!
  莱斯瑞克的脸色很难看。他盯着詹宁斯,咽了咽口水。
  “不。”他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我们以为是SP。”
  一阵沉默。凯丽坐在桌边的椅子里,双腿交叉,手指间夹着一支烟。詹宁斯倚着门,抱着双臂。
  “你为什么不用镜子?”他问。
  莱斯瑞克脸色一变,“镜子?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我的朋友。我们倒是想用来着。”
  “想用?”
  “在你结束工作之前,你改动了镜子中的一些引线。我们操作它的时候,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半小时之前才离开工厂。他们还在那儿忙活呢。”
  “我在结束两年的工作之前干的?”
  “显然你的计划很周密。你知道要是用了镜子,我们追踪你就易如反掌了。你是个好技师,詹宁斯。我们用过的最好的技师。我们有时希望你能回来,再次为我们工作。我们之中没有人能像你那样运用镜子。而现在,我们根本没法用它了。”
  詹宁斯笑了,“我对他干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低估了他。他的保护甚至……”
  “你在说谁?”
  “我自己,在那两年里的我自己。我用了第三人称。这样方便些。”
  “好吧,詹宁斯。所以你们俩煞费苦心地制定了一个计划,偷走我们的图表。为什么?目的何在?你并没有交给警察。”
  “没有。”
  “那我就可以把这理解为讹诈了。”
  “没错。”
  “为了什么?你想要什么?”莱斯瑞克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萎靡了下来。他的眼睛又小又没神,他不安地揉着下巴。“你费这么大劲儿走到这一步,我很好奇为什么。你给我们工作的时候就步步为营,现在你已经完成了,尽管我们做了防范措施。”
  “防范措施?”
  “清除记忆,以便于隐藏工厂。”
  “告诉他。”凯丽说,“告诉他为什么你这么做。”
  詹宁斯深深吸了口气,“莱斯瑞克,我这么做是为了回去,回公司。就是这个原因。没别的意思。”
  莱斯瑞克盯着他,“回到公司?你当然能回来。我跟你说过。”他的声音变得尖细,声带紧绷,“你有毛病吗?你能回来啊。想干多久就多久。”
  “作为技师?”
  “是的。作为技师。我们雇佣了很多……”
  “我不想作为技师回去。我没兴趣给你打工。听着,莱斯瑞克。只要我一离开这间办公室,SP就会抓住我。如果不是他安排得妥当,我早就死了。”
  “他们抓了你?”
  “他们想知道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在干什么。他们想让我告诉他们。”
  莱斯瑞克点点头,“太糟了。我们不知道这些事。”
  “不,莱斯瑞克,我来可不是做你的雇员,只要你高兴随时就能把我踢出去。我是要来跟你合作,不是给你打工。”
  “合作?”莱斯瑞克盯着他。他的脸上缓缓露出一副表情,一副难看的硬邦邦的表情。“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和我一起来管理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就是这样,从现在开始。没有人能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而夺走我的记忆。”
  “这就是你想要的?”
  “是的。”
  “要是我们不让你进来呢?”
  “那胶卷和图表就会送给SP。就这么简单。可我不想那么干。我不想毁了莱斯瑞克建造公司。我想进公司!我想要安全。你不知道在外面是一种什么状态,我无处可去。孤零零一个人无处可去,甚至更糟。没人能帮他。他被困在两股无情的强权之间,成为政治力量和经济力量之间的一个小卒子。而我已经厌倦了做一名小卒。”
  莱斯瑞克好一阵子沉默不语。他盯着地板,他的脸阴沉着,毫无表情。最后他抬起眼来,“我知道这种状态。我很久以前就感受到了这种状态。比你还久。我比你老很多。我看到它的出现,变成这种样子,年复一年。莱斯瑞克正是为此而存在。终有一天会有所变化的。总有一天,当我们完成探爪和镜子的时候,当我们的武器完成的时候。”
  詹宁斯什么都没说。
  “我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个老人了。我为此已经努力了很多年。当他们告诉我,有人偷走图表逃出工厂,我想一切都完了。我们已经知道你破坏了镜子。我们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但我们有点搞错了方向。
  “当然了,我们以为是安全机构安排你来给我们干活,查明我们在干什么。然后,当你意识到能拿走你想要的信息时,你破坏了镜子。镜子被破坏了,SP就能先一步……”
  他停下来,揉着脸颊。
  “继续。”詹宁斯说。
  “所以这是你单独行动……讹诈。为了加入公司。你不知道公司是做什么的,詹宁斯!你怎么敢进入公司!我们已经忙碌了很长时间。你让我们蒙受损失,就为了让你自己能藏好。你毁了我们,只为了救你自己。”   “我可没毁了你们。我能提供很多帮助。”
  “我孤身一人管理公司。这是我的公司。我创造了它,组织起它。它是我的。”
  詹宁斯大笑起来,“那你死后怎么办?难道在你有生之年会迎来革命?”
  莱斯瑞克猛地抬起头。
  “你会死的,到时候将没有人能继续下去。你知道我是个好技师。你自己也这么说。你是个傻瓜,莱斯瑞克。你想完全由自己管理它,自己做每件事,决定每件事,但总有一天你会死的。然后怎么办?”
  一阵寂静。
  “你最好让我加入——这是为了公司好,也是为了自己好。我能为你做很多事。当你离去之后,公司会在我手中存续下去。也许革命也能成功。”
  “你应该庆幸你还活着!如果我们不允许你带走那堆零碎物件……”
  “你还能做什么?你怎么可能让人们为你的镜像工作时,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却不让他们帮自己一把?很容易理解,你为什么会被强迫将可替代条款加进合同。你没得选。”
  “你都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我们究竟为何存在。”
  “我有个好主意,毕竟我为你工作了两年。”
  时间在流逝。莱斯瑞克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嘴唇,揉着下巴。他的额头渗出一层汗珠。最后他抬起眼来。
  “不。”他说。“没有交易。除了我,没人能掌控公司。如果我死了,它就随我一起死。它是我的财产。”
  詹宁斯立即警觉起来,“那么资料就会交给警察!”
  莱斯瑞克什么都没说,但一种古怪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让詹宁斯心头一寒。
  “凯丽,”詹宁斯说,“资料在你那里吗?”
  凯丽一阵慌乱,站了起来。她扔下手中的香烟,脸色苍白,“没有。”
  “它在哪儿?你把它放哪儿了?”
  “抱歉,”凯丽柔声说,“我不打算告诉你。”
  他盯着她,“什么?”
  “我很抱歉。”凯丽又说了一遍。她的声音很轻,细不可闻,“它们很安全。SP找不到的,但你也找不到。方便的时候,我会把它交还给我父亲。”
  “你父亲?!”
  “凯丽是我的女儿。”莱斯瑞克说,“这是一件你失算的事情,詹宁斯。他也失算了。除了我们俩,没人知道。我想把公司职位最大程度地控制在家族手中,现在看来这是个好主意。但这必须保密。如果SP猜出其中的玄机,他们就会把凯丽抓起来,她的生命就有危险了。”
  詹宁斯缓缓吐了口气,“我明白了。”
  “当时看来,还是跟你一起行动好些。”凯丽说,“否则你就会自己一个人去干,那你就会自己拿着资料。正如你所说,你拿着资料被SP抓住,这就是我们的末日。所以我跟你去了。你把资料一给我,我就立刻把它放到安全的地方了。”她微微一笑,“没人会找到它,除了我。我很抱歉。”
  “詹宁斯,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干,”莱斯瑞克说,“你可以永远为我们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一切。除了……”
  “除了公司的控制权。”
  “没错。詹宁斯,公司很老了,比我还老。它不是我一手创立的。它是——可以说是我继承的。我承担起这副重担,负责管理它,让它壮大,带领它向着那一天前进,革命的那一天。就像你想象的一样。
  “我的祖父建立了公司,这可以追溯到20世纪。公司一直由家族掌管,而且一直都会。有一天,当凯丽结婚后,将会有人在我之后继承这一切。所以我们很谨慎。公司在缅因建立,一个新英格兰的小镇。我祖父是一个新英格兰小老头儿,节俭,诚实,热衷自由独立。他有一个小小的修理铺,一些工具和维修间,还有丰富的经验技术。
  “当他看到政府和大商业机构把每个人禁锢起来时,他就转入了地下。莱斯瑞克建造公司从地图上消失了。政府花了好一段时间去收编缅因,比其他很多地方都要久。当世界其他地方被国际企业联合体和世界联邦瓜分,新英格兰仍然存在着,仍然自由。我的祖父和莱斯瑞克建造公司也是。
  “他带了几个人,技师,医生,律师,几个从中西部来的周报记者。公司就这么成长起来。武器出现了,武器和知识。还有时间探爪和镜子!工厂建立起来了,秘密进行着,耗费巨资,花了很长时间。工厂规模庞大,又大又深,它比你看到的还要深很多层。他看到这些了,你的第二自我。那里有很强大的力量。力量,还有已经消失的人,他们实际上是因肃清而受难的人。我们首先找到了他们,他们中最优秀的。
  “总有一天,詹宁斯,我们会爆发。你看到了,这样的状况不可能持续下去。人们不能这样生活,被政府和经济势力踢来踢去。无数的人因政府和大企业的需求而被推来塞去。总有一天会反抗。汹涌而绝望的反抗力量。不是由大人物、有权势的人引领的,而是由小人物。公交司机、杂货铺老板、电视技师、服务生。那正是公司存在的目的。
  “我们要给他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帮助,工具、武器、知识。我们会把我们的服务‘卖给’他们。他们将雇佣我们。他们需要能雇用的人。他们会有许多追随者,拥有大量的财富和力量。”
  一阵沉默。
  “你明白了吗?”凯丽说,“这就是你绝不能干涉其中的原因。这是爸爸的公司。一直都是如此。这是我们缅因人的做事方法。它是家族的一部分。公司属于家族。它是我们的。”
  “加入我们吧。”莱斯瑞克说,“作为一名技师。我们深感抱歉,但那是我们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也许这很狭隘,但我们一直如此行事。”
  詹宁斯什么都没说。他在办公室里缓缓踱着步子,他的手揣在兜里。过了一会儿,他拉起窗帘,看着外面的街道。远远的下面。
  下面有一辆安全警察的快艇独自行驶着,就像一只小小的甲虫,静静地随着车流在街道上飘摇。它与另一辆早已停下的快艇会合了。四个身穿绿色制服的SP正站在周围。而就在他看着的时候,更多的警察顺着街道从四面八方而来。他放下窗帘。
  “这个决心很难下。”他说。
  “如果你出去,他们就会抓住你。”莱斯瑞克说。“他们一直都在外面。你没有机会。”
  “拜托……”凯丽抬起头看着他。
  突然,詹宁斯笑了,“那么你是不会告诉我资料在哪儿了,就是你放它的地方。”
  凯丽摇了摇头。
  “等等。”詹宁斯把手伸进兜里。他掏出一小张纸。他慢慢打开,仔细看着它。“可也许你碰巧把它寄存在杜恩国家银行,大概是昨天下午三点钟?为了保险,存在他们的地下保险库里?”
  凯丽倒抽一口凉气。她抓过自己的手袋,打开了它。詹宁斯把那张纸——那张包裹寄存单——放回口袋里。“所以,他甚至都看到了这一幕。”他嘀咕着,“最后这件零碎我一直都没明白是干吗用的。”
  凯丽恼怒地在手袋里摸索着,满脸怒气。她掏出一张纸抖着。
  “你错了!它在这儿!还在这儿呢!”她轻松了一些,“我不知道你拿的是什么,但这个……”
  在他们头顶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凭空出现了一片黑暗的空间,一个圆洞。这片空间抖动着。凯丽和莱斯瑞克向上望去,惊得一动不动。
  黑洞里出现了一只爪子,一个金属爪,连着一根闪光的金属杆。爪子伸开,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从凯丽手中抓走了那片纸。它停了一下。然后向上升去,连同那张纸一起回到黑洞里不见了。接着,静静地,爪子和杆子还有圆洞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了无踪迹。
  “哪儿……它去哪儿了?”凯丽低声说,“那张纸哪儿去了?那是什么?”
  詹宁斯拍拍口袋,“它很安全。它很安全。就在这儿呢。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我都开始有些担心了。”
  莱斯瑞克和女儿站在那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别那么不开心。”詹宁斯说着抱起双臂,“资料很安全——而且公司也很安全。当时机到来它就会挺身而出,强大而且乐于投身革命。我们会看到那一天的。我们所有人,你,我,还有你的女儿。”
  他看了看凯丽,他的眼睛眨动着,“我们三个。也许到了那时候,这个家族还会添丁加口呐!”
  【责任编辑:杨 枫】
  ①罗兰:中古欧洲传说中,法兰克王国查理曼大帝手下最好的十二圣骑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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