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陪和他的“姐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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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谁是老陪
  列车段段长派个专人,把下一个女人给老陪送过来。那女人眼泡通红,看来是刚刚把段长给哭烦了。来人说:“老陪,郭姐给你放这儿了啊。”说完就走了。女人见老陪的更衣箱半开着,伸手从里边拽了一截卫生纸揩鼻涕,哽咽着说:“大哥,我……”老陪忙摆摆手说:“大姐,您可别这么叫,您今年四十九了吧?比我大十一岁呢。”女人有些不快,说:“对女士要尊重,不可以乱猜年龄的。”老陪说:“噢噢,你看我这素质。”女人说:“那你咋猜到我年纪的?猜得那么准,你认识我?”老陪摇摇头说:“不认识,就听刚才送您来的人说您姓郭。”郭姐按了按胸口,刚才中止了一下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大兄弟,我这心脏病把我给坑苦了,重活干不了,跑车也不能跑了,人人都嫌我没用。我们家那个没良心的动不动就让我滚……”老陪心想,我不是段长,你把刚才絮叨过一遍的话又重复给一个陌生人听有什么用?老陪截住话头说:“郭姐啊,刚才段长把该交代的都跟你交代了吧,你今天就能上岗对吧?这样,你回家收拾一下,两个小时以后再来,咱们晚上八点上车。注意别迟到了,赶不上车可就漏岗了。把该带的都带齐全,黑龙江那边老冷老冷的,咱们去一个班要呆好几天呢,可千万别少带了衣服,把你的心脏病急救药也带上……”郭姐“噗哧”地一声笑了:“大兄弟,你这嘴咋比女人还碎啊,不过心眼儿可是挺好使。”
  老陪不姓陪,也不姓裴,他姓郑。他原来也是列车段的一个列车员。大约六七年前,他当列车员的时候,碰到一个旅客在餐车里酒后闹事,抢过餐车厨师的刀刺向另一名旅客。老陪来不及夺刀,在中间挡了一下,被刺伤了脾脏。打那以后,段领导就没让他再跑车了。当列车员很辛苦很劳累的,每天跟着火车四处跑,时时面对超员的旅客,超负荷地工作,身强力壮的人都常常吃不消,何况一副受过重伤的身体。段长就让老陪在办公楼里做了勤杂工。
  当列车员的自然是女人多,女人多了事儿也就多了。有一个问题就让段领导们挺头疼,一些跑了半辈子车的女列车员常来哭诉,有的说年岁大了实在跑不动了,领导行行好给改改行吧;有的说跑出了一身的职业病,说着就要脱裤子给段长看她的下肢静脉曲张;还有的给段长看她的肩周炎。段长脸上挂起笑,忙不迭地给人家作揖说:“张姐张姐,您行行好,先把裤子提上,怪冷的,冻着哪儿就不好了。您老的问题呢,是个历史悠久的大问题,我们保证以最快速度给您解决。”
  列车段列车段,顾名思义,除了当列车员哪儿有别的什么轻松岗位?难道都让她们到办公楼来,跟老陪楼上送开水楼下拖地板吗?那还叫列车段吗?成了中年女子家政队了。况且,照顾谁不照顾谁,开了一个口子还能再堵得上吗?
  段领导开了几次专项工作会,研究出一个折中的方案。第一,可以整合出一个新岗位来,既不用再当列车员,又决不能安排在办公楼里让人看着闹眼睛;第二,这个岗位不可以随便安排人,必须年满四十九周岁,还有一年或一年不到就要退休了的,严重静脉曲张或肩周炎者才有资格享受。这种照顾有些象征性质,毕竟也能解一解燃眉之苦。
  这天下午,老陪上楼给段长送报纸。段长刚午休起来,正在办公室间的值班室里叠被子,已经快叠好了,突然拎起来一抖手,把被子又抖乱了,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老陪。把老陪看得心发毛,心想段长还要睡觉吗?为什么这种眼神看着我?
  “老郑呀……”那时候老陪还没有眼下这个称号,段长一指被子,“麻烦你把被子帮我叠一下好不好?”
  老陪满腹狐疑,放下报纸,上前叠好了被子。
  段长摇了摇头,把被子拎起来一抖又抖乱了,自己亲自叠。叠了个标准的四四方方的豆腐块,棱是棱角是角的。段长指着叠好的被子说:“老郑呀,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跑过卧铺车的,叠个被子就叠出这水平?几年不上车就把基本功给丢光啦?”
  老陪有些脸红。
  段长再次把被子抖乱,一努嘴。老陪这次不敢掉以轻心了,精操细作,窝被边提被角捏出线条抚平被面,叠出一个比豆腐块还规范的豆腐块来。
  段长满意地点头笑了,说:“老郑,有个新的领导职务需要你来担任。”
  老陪吓一跳:“啥,领导职务?”
  列車段管辖着一趟由本城开往滨江的旅客列车,夕发朝至。在滨江休息一个白天后,晚上再发回本城。段领导们折中方案的文章就做在了这趟列车上。成立了一个卧具整理班,简称叠被班,为表示对女职工工作的重视,段长亲自挂帅兼任叠被班名誉班长。一班分成两组,段长把爱哭鼻子的女职工统计了一下,数出六个四十九岁以上的,三个给一组,任命在车长竞聘中淘汰下来的男职工小老于为一组组长;三个给二组,老陪为组长。两个组轮流跟车倒班作业。
  老陪没法推托,只好走马上任。一个组四个人,又要分成两伙,因为整理卧具这活儿一个人干不来,人多了又掣肘,只能两个两个地搭配着干。一组的小老于先从他那三个娘子军里挑了个最年轻的跟自己搭伙,让剩下的两人一组。说是年轻,其实都是一年出生的,小老于把算盘打到三个人的出生月份上去了,更紧要的是小老于挑的那个比另外两个长得好看,身材也相对好些,既养眼干起活儿来又不吃亏。
  老陪没有小老于那么精细,给他的三个女兵开了个小会说,你们自愿结对吧,剩下那个归我好了。三个人当中有个叫齐萍的,原来跟一组的小老于一个乘务组共事。领导安排她来叠被班时她就声明只去老陪的组,说小老于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老于。小老于大名叫于国际,大伙叫他小老于不是因为他年龄小,他比老陪大许多,五十出头了,但长得比老陪年轻得多,小个头,小鼻小眼小娃娃脸,整天笑眯眯的,外号叫小蜜蜂。据说在男女关系上非常混乱。
  老陪请齐萍她们三个来开会,齐萍进门就坐在了老陪大腿上,一边坐下一边做磨盘运动。老陪在另外两双眼睛的关注之下,张开了两只手,没推开齐萍,也没搂抱她。
  齐萍说:“我屁股大吗?”
  “比我的大。”老陪说。
  齐萍把手伸到后边,插到自己的屁股和老陪的裤裆之间,用力抓。老陪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拔出来。   齐萍说:“你怎么不勃起?”
  老陪说:“就是因为你屁股面积造成的,压在我脾摘除手术的刀口上了,我光顾疼了,分不出心来想别的。”
  齐萍站起来,甩甩头发扭扭腰,给老陪留下了一串高跟鞋点地远去的脆响。
  齐萍又上楼去找段长,要求调组,调到小老于的组去。段长说你不是说小老于长了一双咸猪手吗?怎么还甘于在他的手下?齐萍说咸就咸点吧,怎么也比没人味强。
  老陪也不是个给糖就舔的人,他明白,有的糖舔上去会把舌头粘住的,比寒冬腊月里舔裸露在户外的铁棒子还要麻烦。粘上去时好粘,撕下来时代价惨重。在工作单位,老陪一贯保持低调,不会无缘无故地给自己惹一身所谓的洗不清辨不明的人味。
  跟老陪第一个搭伙的便由大面积齐萍变成了小号码老张。老张干干瘦瘦,前后一边平,脸上的曲线多,身上的曲线少,在男士眼中的安全系数让老陪暗自庆幸。
  老陪进而发现,老张不但外观上安全,其行为举止脾气秉性足以让真正的汉子们备感忧郁。
  老陪率领他的组员乘一夜的火车到达滨江站。旅客都下光了,乘务员们也离车去乘务员公寓休息,老陪他们在车上简单地吃过早饭就开始工作了。
  全列十二节车厢,前边六节卧铺,后边六节硬席。老陪对组员们说,我们每伙负责三节车厢,干吧。
  每节车厢六十六个铺位,作业程序是这样的,先把铺位上所有用过的被罩枕套都剥下来,床单也撤掉。然后从卧席下面拖出卧具备用包,拿出干净的被罩枕套和床单,重新套好铺好,把被子叠好和枕头一起在铺位上摆放好,最后把换下来的脏品卧具装入备用包里归位。三节车厢,从上手到干完,慢一点儿的搭档要半天时间,手脚利索的也得三个小时左右。干完活后,如果是在夏天,他们就可以下车了,去乘务员公寓休息。第二天早上他们再来。如果是冬天,他们就还要留在车上,因为他们这列车还是老式绿皮车厢,冬天还要烧取暖锅炉,段领导就给叠被班加了一项任务,看炉子。滨江冷,领导要求他们不仅要保证炉火不熄,而且要保证车厢里温暖,等晚上临发车前乘务员们回到车上时他们才能交班下车休息。
  老陪也像分配卧具整理工作一样,让每伙负责三节车厢的锅炉。后边六节硬席的锅炉由段里另派的一个焚火工统一负责。
  老陪他们如此重复作业六天才能回去,和小老于他们轮换。
  老陪走进车厢,戴帽子戴口罩的时候,老张已经抓过一条被子边抖边开剥了。老陪无端地在她身上看到了一条大黑皮围裙和一双水靴子,正站在屠宰案子前给白条猪褪皮;又好像强奸犯在扒日本改良式旗袍。剥到第二条时老陪听到刺啦一声,被套让老张给拽开线了。剥过几条被子,老张又捞起一个枕头。老陪在口罩后面闷声闷气地说:“张姐啊,稍微轻点儿呗,你跟那枕头多大的仇恨啊,掏鸡肠子呢?而且咱的工作是整理卧具不是制造雾霾啊!”老张不以为意。老张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在满车厢飞舞的粉尘中呼喘自如。
  老陪很难想象这样的老张会可怜兮兮地在人前抹眼泪。可听说她是在段长办公室里哭得最勤的,也是第一个脱裤子的,搞得段长很无奈。
  干着干着老张突然没影了。过了一会儿才见她从车厢另一头的锅炉间那边走回来,原来是给炉子添煤去了。老张两手黑灰,抓过被子接着剥皮。
  用过的卧具都撤完了,该套新被罩新枕套铺新床单了。勤奋的老张又去添了一次煤,张着两手来抓新被罩。老陪拿出挡刀的勇气挡住老张说:“张姐张姐,洗洗手吧。”
  老张说:“又不是咱自家的东西,哪儿那么些穷讲究。”
  老陪摘下口罩微笑着:“还是洗洗吧张姐,洗干净了手才好干活啊,不差这一会儿,我等你。”
  老张嘟嘟囔囔:“就你事多,下次你去添煤好了,我还懒得管了呢。”
  套被罩和叠被子就得两个人配合着来干了。每套好一个,两个人把四角一抻,双手一翻一折一送,一条被子就叠出初步的四方形了。
  老陪和老张在各铺位上爬上爬下,把叠好的被子套好的枕头摆好。老陪顺手捏、提、抚平,做“豆腐块”。老陪临来时对段领导做了三点保证:照顾好大姐们、善待工作、尊重旅客。老张摆完了就在一张下铺上半躺半坐斜靠下身子,摸出一根烟卷来抽,跷起二郎腿脱下鞋和襪子掰脚趾缝。老陪发现了,这个人在修理自己时同样懒得洗手。老张一边忙乎一边跟斜上铺的老陪说话:“你整那些造型干啥,有什么屁用。”老陪干自己的活儿,装没听着。老张便转移了话题,开始即兴骂人了,她骂段长骂齐萍也骂没事到火车卧铺上来睡觉的旅客。连小老于也叫她捎带着骂了好几嘴。老陪想,她背后会不会骂我呢?他突然想听听这个人到底都在骂些什么,刚才没在意,光听声音没听内容,便把耳朵支了支。
  老张却暂停了,掐灭烟头穿鞋下了铺,撑开几个取空了的卧具备品包,把散落在各处的换下来的被罩床单枕套收起来成团成团地往里装。包很快装得鼓鼓囊囊用手都塞不进去了,老张站起来用脚往里踹。老陪在上铺喊了一声:“张姐,你倒是点点数啊。”老张已经把备品包的拉链硬拉上,几脚丫子踹回铺底下去了。
  老陪就这样和老张搭档了四个半月,老张退休回家了。第二个搭档是赵姐,九个月。第三个搭档是杨姐,整半年。三个档期过后,段长不再叫他老郑了,“老陪”正式成了他名副其实的称呼。
  二 心细如针
  十一月末夜晚的寒风里,老陪站在站台上等着郭姐来一起上车。
  郭姐拖着超大型号的拉杆箱气喘吁吁地从地下道口冒头了。老陪忙迎下去,帮她把拉杆箱抬到上面来,一路走到列车中部与硬席车厢相连的最后一节卧铺车厢门前,上了车,帮她安顿好行李。同组的马姐杜姐已经来了,在铺位上坐着。郭姐以前跟马姐认识,一个乘务组跑过车。郭姐跟马姐打过招呼,又与杜姐相互认识过。老陪便向郭姐简单介绍一下情况。他指点着说:“郭姐你看到没有,咱这节车厢用布帘隔出半节来,帘子前边的五节半是旅客车厢,后边半节就是员工车厢。乘务组、检车员、乘警还有咱们组都在这半节车厢里休息。咱们现在没啥事,一会儿车开了就上铺睡觉。咱这半节也分成了两部分,这边是女区,那边是男区。一会儿我和马姐杜姐都在女区这儿睡,你去男区睡吧。”   “你安的什么心哪?”郭姐眼圈说红就红,“让我去陪一帮男人睡觉?我刚来你就欺负我啊,我有心脏病可没有想男人的病。”
  “嘘——”老陪说,“别哭别喊,别让别人看咱组笑话。郭姐,人多耳杂,回头我再跟你细说吧。”
  馬姐说:“老郭啊,老陪不会欺负你的,他压根就不会欺负女人。说实在的,我和老杜都羡慕你呢,现在我们俩想跟他搭档还搭不上呢。”
  老陪苦笑一声。
  马姐说得不假。现在老陪成了角儿了,他想陪谁不想陪谁已经不由他做主了,段长钦定,专门给他搭配重点照顾对象。段长的嘱托他言犹在耳:“老陪啊,别光盯着她们烦人的地方,她们都是些老职工了,也怪不容易的,拿她们当你姐姐,明白吗?”
  老陪看了马姐一眼,说实在的,他心里还是愿意和马姐搭伙干活的。倒不全是因为马姐善解人意,一到有事儿时就会为他说句公道话,只是他听人说,这马姐是为数不多的没到段长面前哭过磨过的。让她到卧具整理班,是真因为她的身体状况和年龄条件够了。老陪通过和她搭伙干活发现,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身体真有病,反而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真有困难反而不求照顾。当段长问马姐愿不愿意去卧具整理班时,马姐说,在哪儿都行,领导分配啥就干啥。就这么成了老陪的部下。
  “是啊郭姐,”杜姐也说,“老陪安的是好心,才把他的铺让给你睡,陪一帮男人睡觉怕啥的,这是在车上,又不脱衣服,放心去吧。”
  郭姐见两个女人说得诚恳,尤其是杜姐,刚刚认识,不太可能跟她开玩笑的。这时候车开了,郭姐又坐了一会儿,等熄灯后才不大情愿地走到男区那边去。
  第二天凌晨到了滨江,由于是冬天,列车到达时外面还漆黑一片。马姐杜姐早就起来了,等旅客和乘务员们离了车,不用吩咐拿起各自的东西去了另三节卧铺。郭姐也起来了,洗漱好了,一袋牛奶也喝完了,老陪还在那儿蒙着头睡呢。睡得郭姐直犯愁,这可咋办呢,本着平稳过渡顺利退休的美好愿望,好不容易脱离了乘务组熬到了叠被班来,碰着了这么个组长兼搭档,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又不敢去叫醒老陪,坐在那儿捂着心口叹气。
  老陪又睡了一小时,天大亮了爬起来下了铺,边关车厢的灯边说:“郭姐啊,车厢里的电不像咱自己家的电,没有供电系统,只能在检修基地里充电,用光了就没了。人家电务检车员下车前是看天还没亮才把灯给咱留着,给咱方便。咱可不能像老辈人说的,崽儿卖爷田不心疼,拿着人家的好心去挥霍啊。咱都跑过车,该明白这个理儿,是吧?”郭姐听他这样说把心口捂得更紧了,心想这什么人呢,自己躺着睡舒服了,站起来说话就不嫌腰疼。扭过头去看窗外,不叹气了,往心里憋。
  老陪去洗漱回来,吃了点儿东西说:“咱也干活吧郭姐,人家马姐杜姐怕都快干了一半了。”郭姐说:“人家又没睡懒觉,当然干得快了!”
  正抓着铺边脚梯向上铺爬的老陪回头看着郭姐,看来这是个不会拐弯说话的女人。不同于老张,老张也抹脸就哭张口就骂,但她的骂和哭都未见得具有什么情感上的力度。郭姐也不同于跟老陪有过搭档的任何角色,老陪想起来马姐听说郭姐要来本组时对他说过的一些话。马姐说,郭姐的心脏确实不好,好多年了,领导上早该照顾照顾她,她怪可怜的。她老公嫌弃她,说她要身体没身体,要心眼儿没心眼儿,以前公然在外头乱搞,现在干脆不要她了。
  老陪从梯子上下来坐到郭姐对面说:“郭姐啊,来,咱俩聊几句。”老陪指指自己睡过觉的上铺说:“你看见没,这本应该是你的铺位,看看它在什么位置?”郭姐抬头顺着老陪的手指看看,摇摇头。老陪说:“那是整节车厢的第一号铺,它挨着门的板壁啊。”
  “挨着门的板壁怎么了?”郭姐问。
  “郭姐,昨天夜里开车以后,一共有多少硬席车厢里的旅客后补了卧铺票,从咱们休息区经过到前边去了?”
  “我哪知道,我有神经病呀,大半夜不睡觉注意那些。”郭姐说。
  “我也没神经病,但我知道,一共有二十八个旅客补了票。”老陪说。
  老陪走过去,拉开车厢门然后用力一关,“砰”地一声。老陪回头说:“我一共数了二十八下,还没算休息区里咱们自己的人起夜上厕所的次数,我一宿没睡啊郭姐!”
  “啊,是这样啊,你怎么不早说?”郭姐这回说话时看着老陪了。
  “有些事不用人说,”老陪说,“多拿眼睛看,多动脑袋想。”老陪又回来在郭姐对面坐下,“郭姐啊,你刚来,头一个班,乘务组给你留的就是这个铺。如果我不跟你换,你能睡着觉吗?那门一开一关,声音又响震动又大,你那心脏能受得了吗?”
  郭姐说:“谢谢,谢谢组长。”
  “没啥。”老陪说。
  “他们乘务组凭啥欺负我?”郭姐又把手放到胸口上去。
  老陪笑笑:“郭姐,没人欺负你。欺生是人最常见的劣根性之一,哪儿都有这现象,不是只针对你。你到咱组来了,我怎么说也算个领头的吧,不能看着老大姐不管哪。”
  郭姐抓住老陪的手:“组长……”
  老陪又笑笑:“就叫我老陪吧,段长都这么叫我呢。”他抽出手拍拍郭姐的手背说,“不过,出门在外,不能总靠别人照顾。都是为了混碗饭吃,没有谁会让着谁。往后,好铺位得自己去争取,你可以对列车长说明自己的身体情况,也可以直接去占住好铺位,没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老陪拍了拍自己的脸,“兄弟我就是这张脸皮太软,吃了半辈子的亏。”
  由于耽误了时间,郭姐又是第一次上班,加上她身体不能吃力,干活就更慢了。他俩竟然干了大半天,全干完时天已经快黑了。老陪并没有催促郭姐,反而劝她不要急,慢慢适应,时不时地让她歇一会儿,自己去三个车厢给锅炉添煤。郭姐看着老陪来来回回地忙,说:“你不用那么使劲儿烧,我不冷。”又说:“心脏病就是怕累怕吵怕激动,冷点热点倒关系不大。”老陪告诉郭姐:“烧锅炉不仅是给咱们自己取暖,也是咱的工作。”郭姐一听忙说:“哦,那我……”老陪点点手指说:“你坐着,坐着。”   晚上,跟乘务组交接班后,老陪带着郭姐下车出站,告诉郭姐从站前广场穿过地下通道,通过一条大街就到公寓了。地下通道台阶又深又陡,还有冰,老陪提醒郭姐注意脚下。郭姐心惊胆战地抓紧老陪的胳膊,老陪半搀半拖把她架进了通道里。通道里的热气伴杂著各种气味扑面而来,郭姐进了通道眼睛就不够用了。在通道里的一排排地下商铺间流连,在一个个卖红肠的、卖皮草的、卖小家电的、卖化妆品的摊位前驻足,仿佛忘了自己刚刚工作了一天,既不累也不饿,在熙熙攘攘和琳琅满目交织的空间里乐此不疲。老陪对此司空见惯,从前搭档过的张姐赵姐杨姐全这模式。老陪甚至没有提醒郭姐不要买那些红肠,对这些有多年跑车生涯的女人他心知肚明,货比千家光问不买是她们共同的谋略。老陪买了两瓶格瓦斯饮料,自己一瓶递给郭姐一瓶,边喝边耐心地陪着郭姐穷逛。郭姐走着走着终于把自己走迷路了。老陪一拉她说:“郭姐别从这儿上台阶,从这儿上就又回车站去了。”老陪又半搀半拖地架着恋恋不舍的郭姐,从正确的方向浮出了地面。郭姐边跨台阶边说:“那些卖的东西都是假的吧?”老陪说:“假不假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没买过。你要想买真红肠,哪天有时间我陪你去逛秋林公司,那里什么都有。”
  郭姐上了地面就乱跑,想抢在穿梭的车灯前面穿过大街。老陪又拽住她,让她回到斑马线上看红绿灯,说:“郭姐你慢点儿,这大街不是地下商场,汽车也不是假货摊位,咱不差这一会儿,得注意交通安全啊。”郭姐说:“咋的,这又不是在咱们段门口,段长看不着书记看不着的。人生地不熟的,我走个道谁还敢管我笑话我呀?”老陪说:“我的好姐姐啊,没人管你我敢不管你吗?你别忘了我是老陪啊!”一指红灯和车流说,“他们不敢笑话你他们敢撞你。”心里说这是咋整的,到了没人监督的公共场合,连柔弱的郭姐怎么也变成凶悍的老张了?
  回到公寓,老陪带郭姐到食堂吃过饭,在服务台领了各自的房门钥匙道了声明天见,就回房间了。
  公寓实行宾馆化管理。老陪这间屋是个双人间,隔着床头柜左右各一张床,但只有老陪一个人住,条件很好。女工们就没有这便宜了。因为女列车员人多,房间紧张,像马姐杜姐和郭姐她们,就得跟乘务组的女列车员们挤六人间去。
  老陪在床上歪了一会儿歇歇乏,起来闩上门准备脱衣服洗个澡。脱到只剩一条裤衩,刚褪到膝盖时,外面响起踢门声。老陪忙把裤衩拽上。
  “谁呀?”
  “是郭姐。”
  老陪忙又套上衬衣衬裤,开门一看,郭姐双手抱着被褥从他身边挤了进来。
  “郭姐,你这是……”老陪疑惑地问。
  “我今晚在这屋睡,女的那屋太吵了。”郭姐边铺床边说。
  “那我上哪儿去?”老陪瞅着郭姐的后背直傻眼,公寓里毕竟不是车上,在车上换铺,就算挨着车门板壁吧,好歹还有个躺的地方,现在这……
  “你就在这屋呗,还能到哪儿去。”
  “不是,郭姐,这不太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的?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呗。你是要洗澡吧,我也要脱衣服了。”
  老陪忙躲进卫生间关好门。
  等老陪心神不定地冲完了澡,穿好换洗的衬衣衬裤出来时,郭姐已经全副武装地躺好了。夜里供暖好像不太令郭姐满意,白天她说冷点儿热点儿关系不大,实际看起来她还是很在意的。仰卧着的郭姐弄了个大号的硬塑水鳖灌满了开水,像抱孩子一样抱着。老陪真怕她这种姿势会压迫到了心脏而做噩梦,有心说点儿什么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还是少管闲事吧,没准人家就这个姿势才不做梦呢。老陪还看见一根电线从郭姐被窝脚下的地方钻出来,插头插在电源插座上。老陪看不透被窝里的真相,还奇怪郭姐用电褥子怎么还倒着铺。老陪做梦也没想到郭姐因为怕腿凉,而把电褥子裹在了双腿上,上边还用什么东西绑了两道。不然的话老陪就是冒着被指性骚扰的风险,也要奋勇掀开郭姐的被窝,像剥皮一样把电褥子给郭姐扒下来。老陪蹑手蹑脚地关了灯,爬上床缩成一团睡去。
  深夜,正在梦中一边烙油饼一边与蒙面女劫匪苦苦搏斗的老陪,突然闻到饼糊了的味道,正欲边打边撤去抢救油饼,一激灵就从梦境的丰富多彩中挣脱出来。不对,不是梦里那张饼,是真糊了,糊味儿来自郭姐的被窝。老陪瞬间品了出来,电褥子短路了。郭姐也激灵一下就醒了,不过是被烫醒的,迷迷瞪瞪地大叫一声:“哎呀,漏啦——”“咣当!”她奋力一掷,就把水鳖给扔地上了。老陪一个箭步蹿出去,一把将电源线插头扯下来,直接蹲在地上捂着脾脏部位就笑得站不起来了,直咳嗽。
  “有那么好笑嘛,啊?”
  老陪愣了,郭姐的声音不对,她在哭,她不是在段长面前那样唱着哭,就像电褥子真糊了一样,是真哭。老陪下意识地去摸电灯开关,忙又停住手,这会儿开灯肯定是不合适的。
  “连你也笑我。”郭姐强忍住哽咽。
  “郭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老陪说。
  “我死了得了。”郭姐说。
  “郭姐你看你说啥呢,”老陪摸黑在地上摸起水鳖,摸了摸说,“郭姐你等我一会儿。”就出去了。
  老陪到开水房里把水鳖里的温水倒掉,又把水鳖灌满了开水,回到房间一看,灯已经被郭姐开亮了,郭姐穿好了衣服,被褥也卷了起来。
  “郭姐,你这是……”老陪说。
  “我还回女的那屋去。”郭姐说。
  “现在回去?深更半夜的人家闩门睡觉呢,敲门不太好吧,影响人家休息。”老陪把水鳖用毛巾包好递给郭姐,“你就抱着它再将就睡一会儿吧。”
  郭姐忘了接水鳖,怔怔地看着老陪说:“老陪啊,你真是个好人,处处替别人想。”
  老陪不好意思了:“郭姐你快别这么说。”
  郭姐接过水鳖暖着手说:“处处想着别人的人,别人也一定想着他的,是不是老陪?”
  老陪没吃透郭姐话里的意思,没敢贸然回答。
  郭姐说:“天也快亮了,睡也睡不着了,陪姐说说话吧。”
  老陪看看表,四点四十了,点点头说:“行。”   郭姐说:“你回床上去吧,怪冷的。”
  老陪上床半躺在被窝里,上身披了件衣服,扭头看着郭姐说:“腿没烫伤吧?”
  郭姐说:“没有,幸亏穿着睡裤。”郭姐挽起裤腿给老陪看看又放下。老陪看到她小腿上一片微红,睡裤表面上被烤黃了。
  “很看不起姐吧?”郭姐说。
  老陪忙摇头。
  郭姐也摇摇头,挤出一个很惨淡的笑容:“老陪啊,姐问问你,你媳妇是做啥的?孩子是男孩女孩,多大啦?”
  老陪一一告诉她,爱人是小学老师,孩子是女孩,九岁了。
  郭姐轻轻叹息一声:“你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啊。你媳妇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女人,你们一定很和睦吧,连脸都不会红过。你媳妇也一定特别温柔,你可不许欺负人家啊。”
  老陪笑笑,常听说绝大多数女人最为之悲哀的就是经营家庭失败。十全十美的幸福永远存在于这些女人的美好愿望之中,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和风细雨美丽彩虹永远伴随着电闪雷鸣惊涛骇浪。老陪看郭姐的眼睛又有些出神了,猜想郭姐可能又要讲述她自己了,就闭上了嘴。老陪对别人的事没什么好奇心,人家说,他听着,人家不说,他向来不问。
  郭姐顿了一会儿,说:“我今天晚上真不该来。”
  老陪又没法回答,说可不,本来就不该来,会让郭姐尴尬;说没什么,愿意来就来呗。连他自己听着都会觉得虚伪。老陪继续听着。
  郭姐说:“我也知道公寓里是虎狼之地,人多嘴杂,背后烂舌头嚼别人闲话的有得是。可谁要是用今天晚上我到你屋来的事嚼舌头。我跟他玩儿命!”郭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反正我有心脏病,我光脚的还怕他们穿鞋的?”
  老陪忙说:“郭姐你别激动,没人那么小人的。而且,就是真传出什么我也不怕,我爱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郭姐说:“你不用给我吃宽心丸,小人哪儿都有,再怎么说姐也比你多活了几岁,人什么样,我再没用也能看出几分。就说你吧,你肯定想过郭姐今晚再来可怎么办呢,以后天天来可怎么办呢?愁得慌。”
  老陪脸红了红,郭姐说得没错。
  郭姐说:“女人再通情达理,她的老公跟别的女人一屋睡觉,也不会无动于衷的,那样她就不是女人了。”
  窗外有了朦胧的曙光,郭姐向外看了一会儿,就笑笑说:“姐可真不是个好人哪,头一班就让你连续两宿没睡一个囫囵觉。”
  从这以后到郭姐退休,她没再到老陪屋里来睡过。
  三 芒寒色正
  老陪又从梦里醒来,说不清是乐醒的还是愁醒的。在梦里他发现地上都是钱,他怎么捡也捡不完。钱长了腿,争先恐后地往他裤袋里蹦;钱张开双臂,娇声唤着老陪,排队投怀送抱。
  老陪在梦的回味中,率领郭姐马姐杜姐在晨曦里离开公寓,进入车站登上列车,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老陪进了车厢照例就去爬中铺和上铺,只让郭姐整理下铺。郭姐有时候一边干活就一边用目光跟着身高一米八多的老陪笨手笨脚地爬上爬下。
  老陪戴着口罩,在上铺狭小的空间里传回瓮声瓮气的笑声,郭姐就在下边陪着他微笑,知道他又捡到钱了。
  叠被员们每天工作时都能捡到钱,一些一元或五角的硬币,亮晶晶地在各个铺位上遗落着。都是旅客们睡觉时从衣兜里掉出来的。没有任何一个旅客会为了一枚两枚硬币去报警挂失或再回到车站来寻找。
  时间长了,俩俩搭伙的叠被员之间形成了一项不成文的规矩,谁捡到算谁的。三节车厢的中铺和上铺,一百三十余个铺位,老陪每天少说能捡到三四十枚,最多的时候捡到过五十多枚,捡得他心里都有点儿不安了,夜里直做梦。
  郭姐从来不捡下铺的硬币。看到了有时就喊一声,老陪呀,这里又有两枚。有时看老陪爬上爬下的不容易,便不喊了,替老陪收着,在车窗边的小茶桌上摆好,一元的放一起,五角的放一起,整整齐齐两小摞。等干完了活让老陪一起来拿。老陪说:“郭姐,这是你的。”郭姐说:“啥你的我的,都是你的。”老陪还推拒,郭姐脸一撂,说:“你不拿着是吧,那明天我爬中铺和上铺,我嫌在下铺捡钱捡得少。”老陪笑了:“郭姐你……”郭姐打断说:“看得起你姐不?别废话,看得起就点下头。”老陪点点头。郭姐说:“看得起姐你就拿着,多给你几个钢镚子你还能发家是咋的。姐不过是借这个表示一下心意,你拿我当亲姐一样,姐要是连几个钢镚子也和你争,那我还算个人嘛。而且……”郭姐诡秘地一笑,“也不会让你白拿的,以后咱们回去时,姐要去商场市场啥的买点东西,零钱不够时你帮姐垫垫,买了东西你帮姐拿拿。行不?”老陪忙满口应承,这才觉得心安了些。
  有一天干完了活。郭姐问:“老陪啊,茶桌上的钱你已经收起来啦?”老陪说:“没有啊。”郭姐指着空无一物的小茶桌给老陪看。老陪皱着眉头看小茶桌,又抬起头来看郭姐。郭姐说:“我明明归拢好放在这里啦,你这么看着我干啥老陪?你不会在想我今天把钱揣自己腰包里了吧?”老陪说:“哪能呢郭姐,”老陪一拍脑门说:“你看我这臭记性,刚才是我收起来了,一忙活让我给忘了。”老陪把手伸进衣兜里哗啦哗啦地拨弄成堆的硬币:“在这儿呢,郭姐你听。”
  他们也有捡到手机的时候。老陪从一张中铺上举着一只手机下来:“郭姐,你看,手机。”郭姐忙过来看:“呀,这么精致呀,这是什么牌子的?”老陪说:“你看,这不有牌子吗,苹果iPhone6。”“这得多少钱呀?”郭姐问。“起码得七八千元吧。”老陪说。
  “老陪,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是几枚钢镚子呀,失主怎么不回来找呢?”郭姐说。
  老陪告诉郭姐说:“失主关机了,也许是这个失主夜里想安安静静地睡觉,就关了机。手机从他衣袋里滑落出来他没发觉,到站就下车了。也许他不知道手机丢在哪儿了,就算他知道丢在车上了,也不见得能找到咱们这。咱这是停车备用场啊,闲人免进的。没关系,失主肯定在不停地给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我给他开机,一会儿他准会打过来的。”
  老陪开了机,手机竟然没有设定开机密码,随手把玩了几下,就又皱起了眉。郭姐过来问:“咋了老陪?”老陪摆摆手,一根食指立在嘴唇前嘘了一下,摸出自己的手机,对照着捡到的手机按了一串号码。   “喂,”老陪甜腻腻地说,“是小丽吗?啊?哦对不起我打错了。”
  老陪刚挂断自己的电话,捡到的手机音乐铃声就响了。老陪面沉似水,接电话的声调冷冷的,像嘴里嚼着冰碴,简单地应着:“嗯嗯,是的。您的手机是什么牌子的?”最后說,“我们是滨江车站警务室,您的手机是让列车乘务员捡到了,不过他们已经交给我们了。请您带着身份证和您昨天乘坐那趟列车时的车票来我们这儿取吧。什么?车票您已经交给当地出站口检票员了?那就跟我们没关系了,您自己想办法吧。对不起,您昨天乘坐的列车已经返程了,没法替您捎回来。就这样吧。”
  老陪不屑地把手机甩在铺上。
  郭姐被老陪搞得云里雾里,这老陪唱的是哪一出啊?他开头给谁打电话呢?他媳妇吗?看他那小声儿整地,还没见过老陪那么肉麻呢,听得郭姐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怎么后来接失主的电话他又那么不高兴,谁欠他八百吊钱似的。而且他为什么跟失主说谎呢?手机明明还在他手里,我们的列车也还没有返程啊。
  “老陪啊,”郭姐说,“你是不是不想把手机还给人家啊?你实在要不想还就别开机别接电话啊,你就是自己昧下姐也不会对别人说的。你倒是说句话啊老陪,你都快把我绕蒙啦。”
  老陪说:“郭姐,这个失主是个不尊重女人、只拿女人当玩具的人。”
  “啊?花心大萝卜呀,你咋知道的?你认识人家啊?”
  “谁认识这号人,”老陪拿起铺上的手机动了动说,“我开机以后就翻了一下他的电话簿,我是怕他万一不打电话来,我也能从这里找一找他亲戚朋友的号码。你看这联系人姓名里都有什么:10086、10010、10011。”
  “这没啥毛病啊,都是移动和联通的客服号码呀。”郭姐说。
  “你看你也上当了不是,他这些号码是幌子。”老陪点了一下10086,机屏上马上跳出一串手机号码,老陪说,“看见没,挂羊头卖狗肉。10086是防别人看的,隐藏在背后的号码才是真货。我刚才不是用我的电话打了一下吗,果然是个女人接的。他这种号码还不止一个,什么东西。跟你说郭姐,他这大概是防着家里的女人查看,这个电话簿里,有些代号或者中性的人名都可能是女的。”
  “会吗?”郭姐有些疑惑地凑过来说,“也许人家跟别的女人只是普通朋友,怕媳妇小心眼儿才这么做的吧。也许人家婚姻不幸福又没法离婚,谁还能不许人家在外边有个相好的啊。”
  “也许他连媳妇都没有,不然他敢往手机里存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老陪说,“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更不会得到什么真情。你看看,他不但有电话簿,还有这个呢。”老陪又把手机动了动,手指一划在郭姐脸前一晃。
  “哎呀妈呀。”郭姐一捂心口蹲了下去。
  都是些全裸的视频照片,有合影也有单人。
  “他妈的,”郭姐也骂人了,“这号人手机就不该还给他。”
  “谁要这种肮脏东西,你要啊?”
  “给他扔到火车轱辘底下去。”
  “那也不必,”老陪说,“捡到东西还给失主是做人的本分,但我也不会让他轻轻松松就拿回去的。他是新京人,昨天半夜在新京下的车。要是个正经人,我就托乘务组今夜给他捎回去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对失主说谎么,我给他添点小腻歪,让他跑四百公里来取。我一会儿就把手机送到警务室去。”
  郭姐又去捂心口了,笑着说:“老陪啊,你咋这么损啊,我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一肚子坏水。”
  老陪没笑,嗤之以鼻:“这算啥,啥人就得啥对待法。”
  郭姐说:“哎,老陪,万一这失主是个领导呢,人家自己不来派个底下人来取,挨累的不还是人民群众吗?”
  老陪这回笑了:“他要是领导就更得自己来了。他敢让别人看到他手机里的这些证据吗,不怕给他曝到网上去?现在有些领导丢了个把手机不心疼,也许甩甩手就不要了。但隐私他丢不起,官越大才来得越快呢,得尥着蹶子往这儿跑。”
  郭姐说:“老陪啊,你当个跑车的陪一帮老太太真屈才了,你当初咋不去当个警察呀?你不怕牺牲,连刀都敢挡,你的脑袋那么聪明,眼睛看事看得细,心又不歪,这些不正是当一个警察的材料吗!”
  老陪回头看着郭姐,自嘲地一笑。
  “笑啥?姐说的不对吗?”
  “对。”老陪点点头,“郭姐,头十多年我还没受伤的时候,咱铁路局公安处在各站段职工里内招警察,我去考过。”
  “咋的,没考上啊?”
  “嗯。”
  “差哪儿了?笔试还是体检?”
  “我也不知道,”老陪说,“笔试我排在前三名,体检也各项达标,没接到面试通知。”
  “啊,”郭姐愤懑地一拍手,“我明白了,又是他妈的拿招聘做幌子挂羊头卖狗肉……”
  老陪摆摆手:“郭姐,还是咱水平不行呗。人哪,都是命,我命里注定就应该是个老陪吧。”
  “一个人能干啥就干啥,凭着良心干好就是了,别的不归咱想。”老陪又说。
  冬天,一天比一天冷了。有时候老陪放下手里的活儿去给锅炉添煤,发现炉膛里的煤块已经添得足足的,火烧得旺旺的。老陪回到温暖的车厢里对郭姐说:“郭姐啊,炉子我烧就行了,你身体不好就别去添煤了。”郭姐有点不好意思,问:“炉子烧得还行吧?”老陪说:“行、行,比我烧得好。”郭姐说:“那就好,活儿都让你一个人干了,姐也多少干点。”
  卧具整理完了,还剩下半天的工夫——时间久了郭姐干得熟练了,比刚开始时快多了。郭姐就催促老陪下车回公寓去休息,或者去外面街上走走散散心,锅炉就交给她了。老陪说那怎么行,郭姐又拉下脸来说:“你姐没用是不?”老陪就怕她说这个,忙摆摆手跟郭姐拜拜。
  老陪终究是放心不下。一天,老陪出去没逛一会儿,他又转了回来。老陪走到最末一节车厢门前,一拧门把,锁着。老陪想,郭姐可能也困倦了,睡着了吧。老陪掏出车门专用钥匙,轻轻开门,让门虚掩着蹑手蹑脚走进来。   老陪停住了脚步,他听到郭姐说:“把炉子给老娘烧好了,不许藏奸耍懒,白天我们干活时少来凑合,添完煤赶紧滚,别让老陪看到你。”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行行,我都听你的。我说你就别攥着裤腰带了,快撒手吧,我光着屁股都快要冻死啦。”
  “冻死你!”
  男人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弄出了衣物离身的窸窸窣窣和女人啜泣似的呻吟声。
  老陪转身离开车厢。
  他听出来了,那个男人就是小老于。段领导本来让小老于担任卧具一组的组长,可他只担任了一个班次。叠被班刚开张那会儿,领导放心不下,跟班填乘检查,发现小老于根本没把使用过的卧具全部换掉,充其量只更换了三分之二。一节卧铺望过去,洁白的和泛黄的,平整的和褶皱的,一片青黄不接,各种效果全出来了,五花八门甚是好看。领导检查卧具备品包,待换的床单和被罩本来都是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码放在包里的,小老于把待换而没换的卧具揪出来,抖搂抖搂团巴团巴,用换下来的脏床单一裹又给塞回去。领导一核对数目,发现床单和被罩还少了。
  领导就罢了小老于的官,又找了个男职工老姜顶了小老于的职,就打发小老于烧锅炉去了。
  老陪走在街上,有些心神不宁。他想起了马姐她们说郭姐的话,她男人嫌弃她,不要她。他想起了郭姐抱着被褥来自己房间的情景,想起了车厢里女人干渴的呻吟声。他不知道是该替郭姐难过、惋惜还是欣慰。一不小心,老陪在斑马线上闯了红灯,差点撞在汽车上。
  “该,咋没撞死你呢,你算干啥的,没事操什么忧国忧民的心,管好你自己得了。”老陪没好气地骂自己道。
  隔了几天,老陪把小老于请到没人的地方。
  “有事啊?”小老于心里八成默唱着什么曲子,很有节奏地叼着嘴角的烟头问。
  “以后做人规矩点儿。想跟谁好就一门心思好好跟人家好,别东偷西摸的,今天掏一把齐萍的屁股,明天缠着人家公寓服务员去开房。”
  “呸!”小老于一口唾沫把烟头吐出好远,“她们是你姐啊还是你妹子,跟他妈你有什么关系?听说你连正常勃起都不能,跟着吃什么没味的清醋?”
  老陪笑笑:“说话嘴巴放干净点。跟我是没关系,可有跟我有关系的。”老陪一把揪住小老于的脖领拧了拧,小老于立即被勒得出不来气,紫涨着脸挥舞着双手呃呃地叫。
  “别叫唤,你他妈的闭嘴,给我好好听着。”老陪从小老于的衣兜里摸出一枚硬币,添煤一样添进他张开的嘴里,“你要是再敢偷老子的钱,我就让你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老陪松开小老于,把他轻轻向后一推。
  小老于蹲在地上,剧烈咳嗽着,把硬币吐出来,顺手摸了块石头,蹦起来就往老陪天灵盖上砸,结果就造了个型僵在那儿了。老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裁纸刀,咔咔推出的刀刃卡在了小老于的脖子上。
  “把那破玩意扔了,老子还没说完呢。”老陪说,“有些事儿以前跟我没关系,以后可不一定。我姐夫那个酒蒙子你认识吧?我记得你们俩是中学同学,他以前喝醉了就打我姐,让我把他脑袋浸在洗脚盆里喝了个饱,他跟你说过这事儿没有?你也一样,哪天惹我不高兴了,我有的是方式跟你说话。”老陪用闪亮的刀身拍拍小老于的娃娃脸,“听清楚了?”
  小老于揉着颈动脉的位置,点着头挤出一丝笑容说:“好,好,我都听清楚了。老陪,你够狠,咱们走着瞧。”
  “放你妈的屁,老陪也是你叫的?”老陪一口唾沫吐在小老于的脸上,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一个班上到第六天头上,眼看就要离开滨江回家了,老陪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了。别人要回家了都高兴,老陪是看着郭姐兴高采烈的样子越看越愁。
  郭姐又要外出采购了,她要往回买吃的。
  滨江作为一个异域风情浓厚的北方冰雪名城,又是一个美食的城市。一晃老陪不仅陪了若干退休大姐,也陪了这座城市两年有余,把自己陪成了一个大快朵颐的吃货。什么大列巴、格瓦斯、红肠奶酪,秋林公司的奶油面包、巧克力,五道街酿干豆腐熏鱼,滨江啤酒,还有花生豆大的大马哈鱼籽,没少填老陪的肚子和嘴。老陪回家前也会给妻子女儿捎点好吃的回去,他第一班回去时就捎回了一只大列巴,放在了宿营车的行李架上。结果老张睡到半夜嫌枕头低,伸手一划拉就把这块俄罗斯大列巴垫到了脑袋底下。老张是越睡越香,口水流了一大摊。把老陪搞出了心理阴影,从那以后一见到大列巴就心惊肉跳,再也没心情往家背。
  老陪每次往回捎好吃的都没买过太多,一进家门,母女俩便雀跃着上来翻他的背包。老陪笑眯眯地任她们扑在自己身上争抢撕扯,他喜欢这样,这样能有效地洗去他的风尘,消解他的疲乏。每次女儿都在吃光了老陪的“供奉”之后,嘟起嘴巴说没让人家吃够,爸爸真小气。老陪就对女儿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成吉思汗说过,好日子不能一天过完嘛。女儿稚声稚气地问,成吉思汗是谁呀,也是你们叠被班的阿姨吗?老陪说,是呀,是个好心的蒙古老阿姨,她还说了,下次要给咱家宝贝儿买更多好吃的呢。女儿便和老陪一起盼望着下一次。老陪希望自己的背包能永远装着磁场,永远向一天比一天大的女儿施展亲情魔法,像细水长流一样,流淌着生活的滋味。
  同样捎东西,郭姐就用大号编织袋。老陪小时候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他爸爸揣着粮票扒货车,去黑龙江用麻袋往回背过土豆。一晃老陪已经几十年没见识过这种运输手法了,郭姐穿越式的情景再现,让老陪觉得恐怖。
  郭姐笑逐颜开地把手一挥:“老陪呀,走,上五道街农贸市场。”
  郭姐近期班班給别人捎五道街的黏豆包。这玩意,吃过的都夸口味好。开始时捎得还少,后来就越来越多了。郭姐说:“也不知咋整的,都说我亲手挑选的豆包好吃,知道得越来越多了,你说他们都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呢?都来求我捎,我都答应不过来了,愁死我了。”老陪白了她一眼,心想,我还愁死了呢。老陪知道,消息就是郭姐自己散布出去的,她明明就是在给自己增添甜蜜的烦恼嘛。老陪是在实践中证实了自己的推测的,每次归程列车快到站的时候,郭姐会对老陪说:“破车又晚点了,接站的人不定急成什么样子呢,都排队等着呢。哼,还想让我给他们送家去啊,美得他们,求我办事就得他们自己来拿,是吧老陪?”老陪看了看她,觉得不知说什么好。   老陪咬牙较劲儿把编织袋扛到肩上,一路蹒跚回车站上车。老陪理解,自卑的人都往往需要一点小小的成就感,为了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大姐,挨点累就挨点累吧。
  四 春风沉醉
  又几个月过去,春暖花开了。郭姐马姐杜姐脚前脚后地都退了休,老陪的组里又换成了许姐朱姐和方姐。
  这天,段长把老陪找了去,对他说:“老陪啊,这可能是你要跑的最后几个班了,甚至有可能下个班就是最后一班。”
  “咋,不用我陪啦?”老陪说。
  “呦,当老陪还当上瘾啦?”段长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你陪用谁陪,我怎么舍得罢你的官儿呢?”
  “那,段里要解散叠被班?”
  “都不是,”段长说,“是咱段的最后一列老式绿皮车要淘汰了,以后咱们跑滨江的这趟车要换成动车组,这不正等着上级通知嘛,新车一到位,马上就换。”
  噢,老陪听了段长的话,一时竟有些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由马姐牵头,退了休的姐妹们要吃顿分手饭。马姐的先生老林是开酒楼的,生意很红火,这顿饭,马姐就在自家的酒楼请。郭姐杜姐,连同前面退休的赵姐杨姐都来了,大家特地请了段长和老陪。两人再三推托,直到姐妹们放了狠话,要是请不动这两尊佛以后就再也不见面,两人只好从命。段长说:“老陪啊,看见没,这帮婆婆妈妈的大姐,哭归哭,磨归磨,情义归情义。”自称“黄埔一期”的老张,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本来也要来,听杜姐电话里告诉老张说,这顿饭是AA制,每人要交三百块钱,老张忙说自己正在外面打工,工作忙不能来了,还谨致歉意。老陪奇怪,明明马姐请客杜姐为什么那么说?有心问问,又一想,人家那么说必然有那么说的道理,自己少管闲事。又回想起自己陪老张时,在滨江同组的人也常到外边打打牙祭,老张是每吃必去,却从没看她买过单,心里释然了几分。群众的眼睛本来是雪亮的嘛。
  华灯初上时,段长和老陪一同出现酒楼包厢的门口。里面正笑语喧哗,郭姐第一时间叫出声来:“哇,我们的老陪闪亮登场啦!”马姐年轻的时候曾读过职工大学,还是中文系的,说出话来就显得文绉绉一些:“老陪兄弟在百忙之中,在段长的亲自陪同下神采奕奕地向我们走来啦。”段长大笑,退休女士们集体鼓起掌来。
  菜陆续上齐了,段长先讲了话,以水代酒先干了一杯,紧接着表示得开车先走,还有事要办:“老陪啊,来,你也说两句。”
  没等老陪站起来推托,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老陪说了声对不起,听电话,听着听着脸色变了。大伙都看着老陪,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听老陪说:“打120了吗?快打120,报骨科医院,把咱家的地址说清楚。”大伙面面相觑,郭姐按捺不住了:“怎么了老陪,你倒是说话呀。”
  电话是老陪的女儿打来的。两个多月前,老陪的妻子被学校选派外出进修。
  进修期为三个月,眼瞅着还有几天就要结业了。老陪夫人临走的时候对孩子放心不下,就把母亲接了过来,请老人家帮着老陪照顾外孙女。尤其老陪不在家时,孩子小不能离人的。可就在刚才,老人上卫生间不慎滑倒了,坐在地上就起不来了。孩子上前一搀姥姥,老人疼得“哎哟哎哟”地不敢动,孩子慌了,忙给爸爸打电话……
  老陪说:“孩子她姥姥摔了。对不起大伙,失陪了,我得马上走了。”老林说:“什么叫你失陪了,我们大伙都得陪你去啊。”老陪说:“那怎么好,这菜都上齐了,为了我一个人搅局,这不浪费了吗。”老林说:“老陪,自家兄弟,说这话就不应该了。老人重要还是酒菜重要?好了别掰扯了,抓紧抓紧。”段长和女人们纷纷站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对对,老林说得对,快走。”
  老陪上了车后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说已经打过120叫来了救护车,护工已经把姥姥抬上了车,自己也在车上,救护车正向骨科医院开。老林一脚油门轿车就蹿了出去,段长随后跟上。
  一行人匆匆赶到了医院,看到了手术室外的女儿,知道老人刚刚拍过片,已经推进手术室了。值班医生来叫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办理入院手续,一边就告诉老陪不要担心,老人骨盆骨折,情况不严重,手术后住院观察静养治疗就可以了。老陪和大家长舒了一口气。老陪忙把段长拉到一边说:“段长,你看,家里出了这事儿,我只好请假了。”老林和几个女人围过来,老林说:“请假的事也先放一放,先接刚才的话头好不?现在老人既然情况不严重,我看就先别急着通知弟妹了,你说呢老弟?你现在告诉她,她听说妈妈摔伤了不得急死呀,又不能一下子回来,这么晚了你让她连哭带急的往回赶,再出点啥意外咋整?”老陪说:“老林哥,你说得在理,可这老的老小的小,住院的住院上学的上学,她不赶紧回来我一个人怎么能忙活得过来呢?”
  “有我们呢。”没等老林说话,马姐先说了,老陪扭头一看,几个女人都在对他点着头。
  “这怎么行?”老陪说。
  “怎么就不行?许你陪我们,就不许我们陪陪你的老人和孩子?”郭姐说。
  老陪不安地说:“大家都有事,郭姐身体又有病……”
  “没事,我的病不传染。”郭姐挺挺胸脯说。
  老陪哭笑不得:“不是,我的意思是说……”
  马姐笑了:“哈哈,你郭姐她是有意跟你揣着明白玩糊涂呢。老陪啊,你就别磨叽了,我们没啥事儿,正好都刚退下来,闲着也是闲着。老郭身体不好,就负责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我们姐儿几个轮班来陪护老人。放心吧老陪,你岳母就是我岳母。”
  老林也几乎脱口而出:“是呀老弟,你岳母就是我岳母……”想想不像话,忙咬住舌尖改了口,“老弟,民意难违啊。”
  老陪说:“段长,你看这……”
  段长说:“老陪啊,服了你了,都给女同志陪出岳母来了,充分说明你在大家心中什么位置。我不多说,就两点,供你参考,第一,段里人员紧张,我手里可供机动的只剩下于国际,你要是请假,我就只好让他代理组长……”
  “不行!”郭姐嚷起来,“我第一个不同意,决不能把姐妹们交给小老于。”
  段长指指走廊上悬挂着的“静、敬、净”的牌子示意郭姐,这是医院稍安勿躁,继续说:“这第二呢,说起来可能俗了点儿,但实实在在的话俗理不俗。你如果请假,就是理由再充分,于公于私我也不敢给你搞特殊化,規章制度在那儿摆着嘛,你工资也没了奖金也耽误了。当然了,要是实在没办法,为了照顾老人钱不算什么,可现在有大伙的一片美意在这儿,老陪啊,你掂量掂量。”
  “你要再外道可就是真不拿我们当姐姐了,咋的,在外面当姐姐,回到家就不当了吗?”
  老陪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好,”段长说,“你不摇头就等于是同意了。既然这样,我下面就不是参考而是工作指示了,不但现在不要给夫人添乱添堵,到了滨江以后也先别走漏消息,一定要让夫人心情愉快地顺利结业,陪她平安回家。老陪啊,不要辜负了你的姐姐们,站好你的最后一班岗吧。”
  第二天,春风沉醉的夜晚,列车正点出发。
  实习编辑 王雨萌
  插 图 张建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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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车站惜别  这事发生在1950年的夏天。  一列从北往南的火车上的第三节车厢里,有一对旅客面对面坐着,他们在亲热地交谈着。  靠北坐的姓王。他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中式裤褂,身体单薄、瘦削,是个小商人。靠南坐的姓张,他与老王年龄相仿,穿一身灰色制服,身材魁梧,精力旺盛,是一位公安干部。因是老乡,又同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平时相处得很好,这回一同回河南探亲,在车上巧遇。到了车站,姓张的公安干部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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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医院里的老太太  上午八点,梁军准时走进了办公室。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泡上,电话便响了,他连忙接听。是顾胜根书记打来的,他让梁军立刻去他的办公室。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让领导如此紧张?善于揣测领导心理的梁军从电话里听出他的语气很严肃,这是只有在遇到紧急情况时才会出现的语气。  果然,当他推开顾书记办公室的门,顾书记的声音便立刻传入他的耳鼓:“现在有件棘手的事情要你马上去处理一下。”  “什么紧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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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绝密使命  龙泉镇。一个地处黑龙江、吉林两省交界的十字枢纽的重镇。  一九四三年七月的一个下午,一前两后三辆摩托车在前面开路,引领着一辆插挂膏药旗的黑色“福特”牌汽车,疯狂地按着喇叭,挟风掣电般地驰过龙泉镇正大街,接着一个急转弯,速度不减地开进一所大院。  这是一个青石结构的院落,院门前站着两名荷枪的门岗,高高的院墙架着双层电网,四个形同怪兽的岗楼踞于院墙四角,枪管从黑森森的枪眼探出来。一座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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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闪射着  在风的撩拨下  像一只发怒的眼睛  ——一位诗人的诗  一  正当我对爱情感到疲惫了的时候,我碰到了他。他让我太满意了。他大学毕业,现在在科研单位工作。论长相,简直可以说是个美男子,唯一的缺点便是性格有些孤僻,神情总带着一点淡淡的忧郁。当然,对于我们这些搞文学的人来说,这样一种忧郁反而增加了某种个性色彩,反而更吸引人了。要说真正有点儿什么的话,那便是他有关节炎,双腿一冷便疼,但这也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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