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菲菲快一点,监护室准备床位,心电监护、吸氧表、吸痰器、小呼吸机都准备好,马上ICU要出来一个患者!”护士长焦急的声音在护士站回荡。本文为作者采访所得,以第一人称写成。
患者家属一脚踢来,护士摔倒流产
我叫菲菲,今年29岁,辽宁省一家医院呼吸科的护士。今天从ICU转出的患者董霞,女,42岁,最初因为心绞痛于12月1日8点由心内科入院,如今患者病情刚有所好转,却因为感染和长期卧床得了坠积性肺炎转来呼吸科继续治疗。由于近期病患较多,科室人员紧张,院里没有多余的护士能够调配。这样的状态下,护士长只能让启月回来工作。启月,28岁,怀孕6个月,此前因为有先兆流产在家休养了一个月。
12月8日,周六,启月回到了队伍之中。一个多月不见,启月整个人胖了一圈,微微隆起的腹部也越发明显了,只是气色看着还不怎么好,护士长特意安排了一些轻松的事给她。而此时负责监护室的我头上冷汗直冒,董霞因为连日来的治疗,血管情况已经非常差,基本找不到适宜留针的粗直血管,可是留置针又到了使用期限,不换不行。第一针,我进针浅了没碰到血管,小心地在血管里探了一下,结果碰破血管壁起了血肿,我赶忙拔针的同时给董霞按压针孔。见此情景,在一旁给董霞监工的丈夫童刚却不干了,他嚷嚷着我技术不过关,说我让董霞遭罪了,并且命令我马上找一个技术好的护士来扎。僵持的时候,我正好看到在走廊里巡视的启月,她可是院里静脉穿刺演示的模范护士,技术数一数二。于是,我请救星一样请启月过来帮忙。启月在董霞的右前臂,选了一根稍微还算直的血管开始穿刺,针一进去,启月悄悄看了我一眼。我领会到这是扎深了,穿透了血管壁。这时候,启月不敢贸然地在血管里退针,虽然现在看着是正常穿刺,可是血管壁破了,吊瓶滴一会儿就会鼓包。
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启月赶忙一边道歉,一边把针拔了出来。童刚却激动地谩骂起来,什么拿病人当试验品,打不进去药耽误治疗等等,各种谴责。启月和我不停地解释和道歉也没有用,看着童刚越来越激动,我们最后选择闭口不言。
我悄悄地暗示启月推着车离开监护室,回去找护士长来救场。没想到,启月刚出病房,童刚就骂着在后面踢了一脚,正踹在启月的大腿后面,她一下子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因为推着治疗车重心不稳的关系,启月整个人都趴在治疗车上,突出的扶手正顶在她肚子上。启月呻吟着,动不了,身下却已经流了一摊血。我激动得大叫起来,走廊里迅速聚集了一些患者和家属。童刚看着启月的情况不妙,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一开始愣在那边不敢动,但马上就开始狡辩:“大家都看见了啊,我没有动她啊,不关我事啊……”启月面容苍白,口唇青紫,失血貌明显,我和几个护士站在那里不敢动,护士长带着其余的护士匆忙赶了过来。她立刻给启月建立了静脉通路扎留置针,挂上空盐水,免得失血过多血管瘪导致扎不上。
主任也第一时间联系了妇产科,要求紧急手术。启月蜷缩着身子,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抓着护士长的手说:“这个孩子我保得很辛苦,一会尽量让医生帮我留住,谢谢了!”没几分钟,妇产科崔主任带人推着手术床,把启月送到了手术室。处理完启月的状况,主任马上让护士长报警,同时联系信息科准备监控材料,然后联系了姜副院长和院办公室。
医闹毫无底线,维权异常艰辛
还没等我们松一口气,启月的丈夫张扬来了,对于启月的状况他还不了解,只是知道妻子正在手术,而且凶多吉少。张扬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的激动状态,对于护士长,他抱有极大的负面情绪,一直喋喋不休:“我就说让她在家多休息多休息,你们硬要让她回来上班……”
经诊断,启月妊娠6个月外伤流产,子宫中度破裂。主任马上安排做了配血交叉試验,准备输血,为启月实行人工胎盘剥离术和中度子宫破裂修补术,竭尽全力保全启月的生育能力。最终,启月想要保住孩子的希望破灭了。虽然子宫保住了,但是三年内不能再次怀孕。知道妻子脱离了危险,张扬总算稍微放松了一点。此时他才开始顾得上联系派出所,询问关于童刚的情况,以及联系律师咨询启月的维权问题。而董家则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医闹队,制作了条幅,在医院机关楼和科室门前开始上演苦情戏。
“医院强势要致我们小老百姓于死地啊!我姐夫被抓进去就是他们医院打了招呼的,我们连人都看不到。”董霞的妹妹也开始哭天抢地,“患者住院,好端端地成了植物人,医院不但不负责,还抓了我弟弟,大家给我们评评理啊!”
董霞在入院当天,就住进了ICU,并且一直昏迷不醒。虽然医生已经解释过患者的各个脏器已经有了衰竭的症状,也意识不清,但绝对不是什么植物人。可如今,董霞的家属就是咬定了董霞不会醒,就是脑死亡了,更是直接在机关楼前拉起条幅大肆宣扬。医院对此,也很头痛。董家的人在走廊摆起了行军床,白日黑夜地不回家,在护士站闹、在医生办公室闹,弄得科室乌烟瘴气。院里对启月的问题很重视,对董霞家属的“医闹”行为更重视,主管行政的姜副院长更是对这件事格外上心,亲自督办。
当天,姜副院长来到科室给大家开了紧急会议,竟然是对护士长和主任的批评会。姜副院长非常严肃,对于主任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第一时间通知院办和他本人表示了批评,无非就是觉得主任把矛盾扩大化了,没有站在医院的立场来想问题。
主任始终都没有解释一句,只是板着脸坐在椅子上,等着姜副院长说完了,他才认真地说了一句话:“这是恶性伤害事件,相信警察会有处理结果。”每一个字,坚定得就像是吐出来似的。姜副院长听着主任的话,显然脸色更深了几分。
“护士长,你们护士在工作态度上一定要注意,不要动不动就和患者顶嘴,惹了麻烦产生纠纷,你们能自己解决吗?”姜副院长话锋一转,对准了护士长。 “院长!您这话怎么说的?这件事有监控拍得清清楚楚,警察也都看了,认定了责任的,不然也不会把童刚给带走。出了问题,院里不能把事情全都归咎到护士身上啊!”护士长盯着姜副院长质问道。姜副院长完全没想到护士会有这么大的情绪,他几乎把医院近五年的纠纷赔偿案都讲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护患纠纷的发生率是最高的。他对于护士体会不到医院的良苦用心,体会不到解决问题是为了保护医护人员的初衷很失望。最后姜副院长带着满腔怒气离开了。
2018年12月18日,董霞的病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急性的低血糖,低到测不出。家属更是直接摔了血糖仪,在走廊打电话叫家人来,声称我们把董霞治死了。医生马上医嘱50%葡萄糖40ml的静脉注射,同时静点5%的糖水配以紧急小呼吸机辅助通气。经过大家紧急的抢救,这才终于把董霞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病例研讨结果初步得出结论,董霞是因为营养不良才导致的低血糖,可是这一件事,又成了董霞家人向医院索赔的事由。董霞平常是用鼻饲饮食,家属一口咬定我们护士没有指导过家属如何打鼻饲,也没有给董霞打过鼻饲,所以才导致董霞营养不良而低血糖了。自然又是去院里一通闹。
同时,张扬那边得到消息,童刚在派出所接受调查的时候表示,因为启月太瘦,护士服又宽松,他没看出启月是孕妇,从后面踢一脚也没有用力,是因为启月推着治疗车不稳,才导致跌倒。
张扬咨询了律师,也得到消息说,想要判定为重伤,得要花时间去做鉴定。但按照童刚在派出所的说法,且这种外伤流产没有其他损害,也只能是轻伤,不会构成刑事责任。所以,想让童刚坐牢基本没可能。事实上,童刚也的确在被拘留8天,缴纳了保证金与罚款后,得到释放。
各方施压谈判,无奈接受和解
启月自从醒来以后就变得很木然,每天总是默默流泪。看着她越来越憔悴,家属和我们这些同事都很心疼。再后来,启月开始不吃东西,也不睡觉,精神状态越来越差。院办公室、工会和姜副院长一起来进行了慰问,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和解,张扬为此和院里闹得很不愉快。
医院解决问题的态度,让启月彻底失望了。她说原本以为可以得到医院的支持给自己一个公道,可是如今医院的立场很明确——这件事不能扩大化,越悄无声息地解决越好。启月整个人变得非常地绝望,没有什么生气。张扬除了要面对每日形容枯槁的妻子,还要应付医院关于是否同意和解的追问。
我们去看启月时,经常看见张扬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公共座椅上发呆。启月和张扬结婚三年了,因为护士工作的黑白颠倒和作息不规律,启月的内分泌系统不太稳定,两个人一直要不上孩子。后来,我们听说他们还是找了人吃药扎针,这才好不容易怀上了这个孩子,如今孩子突然没了,搁谁身上都不太好受。
事情僵持到12月24日,董霞家属主动来找启月了。董霞家属和院里闹了一通,没有得到满意的解决方案,转身把主意打到了启月身上。一家人来到了启月的病房,想要让张扬放弃对童刚的起诉,两家人一起告醫院,这样都能获得赔偿。董家人的观点很明确,他们就是普通家庭,给董霞看病也花了不少钱,如果张扬要赔偿,他们也是没有。与其这样,还不如一起来告医院,毕竟医院是有钱的一方,总比个人容易给钱。
张扬被童刚家人的话气得直哆嗦,大声咒骂着董家人:“我妻子身体遭受重创,情绪低迷且还一直卧病在床,你们这些施暴者居然能够理直气壮地推掉责任,甚至把这一切当成一场能获得利益的交易!”张扬愤怒的样子把去看启月的我们吓得半天不敢说话。张扬四处打听关于案子的事情,但是很多法律建议都是争取赔偿,让童刚承担刑事责任的机会不大。此时,董霞的家属又因为董霞的治疗和抢救的问题在与医院谈判了。2018年12月27日,姜副院长一个电话通知护士长去开会——让护士长找启月和张扬谈,劝他们接受调解,撤诉拿赔偿。
护士长冷笑了一声:“我去说,我怎么说?我是护士长,我的护士被人打了,我还要去劝她不要维权,我怎么开口?”护士长捂着脸,不再说话。在呼吸科工作了三年,看过各式各样的纠纷,护士长永远像个鸡妈妈一样冲在所有护士的前面。我看过她强势地和家属争辩,也看过她苦口婆心地劝我们护士去给患者道歉,可是我几乎没看见她在工作中掉过泪。这是第一次,因为这一次不仅仅是一个护士受了伤害,还有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一个可能会崩溃的家庭。
护士长最终也没能对启月和张扬开口说出院里的意思,可是我们却接到了惊人的消息:启月接受了医院120万的赔偿,并且和医院签了解除劳动合同协议。护士长带着我们去病房看启月,张扬沉默着不说话,启月也老样子一言不发。最后护士长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好好照顾启月,既然解约了,护士这工作就别再做了,等过了三年,你们再要个孩子。”张扬说他要带着启月回葫芦岛老家去,父母也愿意两个人回去。临走前,张扬对护士长说出了心里话:“我并不想要那120万的赔偿款,而是一番折腾下来,启月的心理状态越来越不好,主任说启月现在已经是轻度抑郁了,如果一直陷在这样的负面情绪里出不来,只会越来越糟,并且很危险。”
启月走后,医院忙碌的工作没有任何变化。2019年1月1日,新年伊始,我们收到了董霞家属要求转院的申请。董霞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家属多次扬言要是人死了就让医院负责,这就像个定时炸弹,每天让大家提心吊胆。可是,他们居然主动提出转院!董霞一家人雇了护送车急匆匆地就走了。后来,我听说是医院主动找董霞家属谈判,说负责让张扬撤诉,同时还会给董霞家一笔补偿,条件就是董霞必须马上转院,家属也不能再闹。董霞家属欣然接受,签署了约定,就这样拿着20万的“好处费”,带着董霞转院了。启月走了,董霞也走了,护士长和主任受到了院里的点名批评,扣了绩效工资和考核评分。这次意外事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后来,科室把董霞的案例作为典型案例来组织讨论时,我们也从主任那里知道,她转去了一家民营小医院,一个礼拜以后,因为心功能衰竭而死亡。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