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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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求你了,快下来吧!一会儿夫人来了我们不好交代啊!”
  树下几个翠袍青衫的小丫鬟正抬头冲我焦急地喊,我悠哉地倚在槐树枝上,在这墨绿的云团里惬意地眯起了眼睛。看见她们现在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再想起平时她们几个死命督促我学琴作画的样子,我心中就有一种大快人心的畅然之气缓缓升起,恨不能仰天长笑冲她们做几个鬼脸。
  正是槐花开得茂盛的时候,甜丝丝的花香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心都软了下来。怀里的二两被熏得打了两个喷嚏,又抬起头,一脸幽怨地望着我。看着它委屈的小样子,我不禁笑出了声,一直被锁在厢房的我难得这么自由一次,这样轻松柔软的梦能多做会儿才好呢。
  当然,天不会遂我愿,我正琢磨着摘点槐花下来蒸糕点吃,却又听见某个小丫鬟惊讶的叫声:“老爷回来了!”
  我一惊,这一句的威慑力不亚于“瘟神来了快跑啊”,偷偷向下看去,庭院里果然变成一副鸡飞狗跳、破马张飞的场景。我爹在我家的地位不用提,关键他性子也一向威严庄重,总是板着一张脸,仿佛全天下都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最擅长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总有不顺眼的地方让他大发雷霆。当然,我们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费用也都得靠他一个人在外经商挣取,所以他在我们心目中也成了一个可敬可畏、可歌可颂的反面英雄式人物。这不,听闻他回来了,人们忙着去张罗拾掇,生怕哪里出了差错惹老爷不高兴。
  他怎么回来了?我一阵慌乱地打算逃回房间,却见爹正信步往这边踱来,正和颜悦色地和身边一个墨色衣衫的公子聊些什么。真是怪了,向来性情乖戾的他还能这样接见别人?我有些好奇,等他们走近了才依稀听见,墨衣公子摇着羽扇笑着说:“……不如择日成亲好了。”
  成亲?我吓了一跳,还真是一跳,我一个失手直接从树枝上跌了下去。二两惨叫一声,忙抓住我的外衫。我的冷汗都要逆流成河了,一向在爹面前装大家闺秀的我,正以大头朝下的姿势扑倒在花园松软的泥土上,裙角被树枝划开,上衫还被猫爪抓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果然,爹的脸都青了,但竟然还没爆发,只是悬着笑,虽然那嘴角有点抽搐。倒是他身边那个俊朗公子忙上前一句:“哟,月桥小姐,初次相见,何必行此大礼啊。”
  行你个大头鬼啊。我怯怯地看了一眼爹,咽下了想说的话,也冲他咧了个笑脸算是打了招呼。正想起身,却见我的宠物猫二两正死死地咬着我的裙角,倒竖着毛,喉咙里发出阴沉的咕噜声。爹忙着打圆场,边抽着嘴角边笑:“这就是小女月桥。月桥,还不快起来,见过你未来的夫婿吴天师吴词大人。”
  我就以一副蓬头垢面、满身尘土、扑在土堆里的状态仰视着与我未来的夫婿见了第一面。没听错的话,总觉得有乌鸦在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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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边愤愤地打包着行李,边咬牙诅咒着那个笑面虎天师,我才不愿意就这么简单地把自己的人生陪葬在爹的主张下呢。虽然总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个男人,但也不能忽然就说让我嫁给他啊,三百两银票就把我给娶走了,论斤称也不止这个价啊!我小心地把银票藏在怀里,背上打好的小包袱,心里充满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从小到大,爹娘对我的出行都限制有加,成天把我锁在院墙里,只得正月十五才能出去看看花灯,我都快闷出病了,这时又要说把我嫁出去给人当黄脸婆?我才不甘心!
  似乎我要成亲了的消息已在府上传开了,主要的殿室檐角都挂上了大红灯笼,让我看见就不禁打了个寒噤。平时总拿我家的大槐树练手的功夫有用了,我三两下就攀上了院墙,带着二两飞快地逃离了囚禁了我十七年的宅邸,走上了一条光明的解放之路。
  夜已深了,本以为该是繁华光景的街市早已谢幕,只有不远处的几处小摊子还亮着油灯。这点小小的光亮就足以感动得我热泪盈眶了,以往时候正是丫鬟逼着我睡觉,我瞪着眼睡不着也得硬睡的时间段,原来一墙之隔的外面就有这么温馨的夜生活啊。我看见了亲人一样热切地奔过去说:“掌柜,来碗阳春面。”
  毕竟已经晚了,客人并不多,小二也开始擦桌搬凳地收拾着。我满心期待地翘着二郎腿,又环视了一圈。嗯,貌似我是最后一桌客人了。诶?不对,右后边那桌是怎么回事?
  不回头还好,仔细一看我惊得差点叫出声。一个身着白袍,披头散发的女鬼正坐在那桌的一角背对着我。我咽了口口水,指着那个鬼颤抖着喊:“鬼啊!”
  那个女鬼就站起了身,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径直向我飘来,直视着我问:“哪有鬼?你是鬼吗?”
  鬼喊抓鬼啊!我一惊,可定睛一看却傻了眼,他哪是鬼,分明是个气质矜贵的翩翩美公子,肤色白皙得几近透明,剑眉英目,唇角藏笑,浅樱色的唇有着入水既融般的温柔……我看得不禁有些脸红,忙慌张地说:“我,我刚看见一只乌龟……”
  白衣公子舒了一口气,坐在我对面说:“吓死我了,看你大半夜抱只黑猫还以为你是鬼呢。”
  看他顶着那样一副犀利的造型说出这种话,哪个正常人不会生气,但一看到他那张清俊的脸我就又消了火。面条很快上来了,我呼噜呼噜地吃着面,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一抬头却见面前的装鬼男正认真地看着我,半晌冒出来一句:“你不会是……”
  我一惊,以为他认出我逃婚的真实身份了,结果他紧张着神情说:“你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我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男的了,谁规定女的就不能豪放点,流氓就不能有文化的了?”装鬼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叫尹流冰,不知小姐贵姓?”
  “我还叫钱二万呢!”我哈哈大笑一声,爽快地答,“我是钱月桥。”
  尹流冰就有点愣,反应过来才笑着说:“因这名字我没少挨取笑了。钱小姐一人夜行也不安全。我倒是认识家安全便宜的小客栈,不妨让我送你去?”
  哈,人长得美就是面子大,我忙应和下,却没注意到怀里的二两不知何时又竖起了毛,冷冷地瞪着尹流冰。   似乎真是折腾地累了,能这样自由畅快地不用装矜持的生活实在是太美了。我幸福地勾起嘴角,很快就入了梦。那是一个很漫长的梦,我似乎听见一个温柔似水的女生一直在耳边呢喃,回声在心底掷成一串串涟漪。
  她在说着:“回去,回去,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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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被二两的叫声吵醒的,它在我耳边焦急地叫着,然后跳到窗台上,示意我跳下去。我迷糊着抚上窗一看倒吸了一口气,差点忘了这是三楼啊。二两我可以陪你玩,但不能陪你玩命啊。我摇摇头,二两又叫了两声,见我没反应才又乖乖趴下去不做声。
  到了楼下才看见,尹流冰已坐在了楼下的桌前,并束好了发髻,显得阳光了不少,见了我还是一样的笑,“钱小姐,快来用早茶吧。”
  他那张耐看的脸看得我神清气爽,我坐下了,他又接着问:“不知道钱小姐只身要去哪里啊?”
  我想了想答:“听说最近庙会快举行了,我去看看。”
  “哦,不过据下届庙会还有八个月呢,钱小姐你貌似早了七个半月吧。”尹流冰还是一副笑脸,“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也就不逼问了。”
  真是个好人啊。我由衷地感慨,又问起,“不知尹公子最近有什么要紧事没有,方便的话,给我带个路吧。我对梁城的四处还不太熟悉呢。”
  我们就在这么“公子小姐”的腻歪对白里签订了合同,他卖身陪我游玩三天,带我去吃小吃,赏美景,而我只需支付这三天的伙食住宿费。我满心欢喜地跟着尹流冰在街上游窜,心里被莫大的惊奇和喜悦塞得满满,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梁城并不大,但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盛大的新世界。街市繁华似烟花,各路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各式的糕点,五色的花绳,就连行人的脚步都踏成了溢着喜悦的歌。我蹦蹦跳跳地走着,却又听见身边的人正接耳说些什么,“听说了么?梁城最大的商户钱家的独生小姐昨晚失踪了,现在钱家正满城悬赏呢。”
  我心头一紧,却见尹流冰在一旁眯着眼笑,“没想到你这么出名啊。”
  我一斜眼,“你要敢把我送回去破坏合同可是要赔我双倍罚金的!”
  “放心吧,我尹某人守信用得很。”尹流冰伸出左手,将一顶薄纱帽罩在我头上,我莫名地脸一红,忙小碎步跟上他。
  午后时分,街角已贴上了有我画像的寻人启事。我看得很生气,拉着流冰吼:“哪有他们这样的!我鼻子哪有那么扁!”
  “你给我安静会儿吧。”尹流冰翻了个白眼,手里捧满了各式的点心小吃,我却还是不满足地继续往他怀里塞。实在是盛不住了,他便一挥衣袖,那些包好的小吃就不知飞去了哪里。
  “你还会法术?”我惊讶地问,尹流冰淡定地点点头,“嗯,略懂。”
  “哈哈,看你就有跳大神的潜质,果不其然。”我打着哈哈,又想起来说,“我爹说给我找的夫婿也是个会道法的什么吴天师呢。”
  “嗯?吴天师?”尹流冰面色一沉。
  “是啊,我就是逃婚出来的,我可不想轻易改姓吴。吴钱氏什么的,听起来实在是太让人悲伤了。”我沉痛地说,尹流冰赞同地点点头,又打起精神说:“算了,先不想那些闹心事了,带你去吃点好吃的吧。”
  他领我进了一家青糕团店,一进门,槐花糕的香味就勾出了我肚子里的馋虫。尹流冰笑着说:“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吃吧。”
  “嗯,我最喜欢了!”我兴奋地指着柜台里的槐花糕说,“这些我全要了。”
  店主一听就有些急了:“客人,小店每天做的糕点都是有数的,今个已经有客人订了不少了……”没等我开始辩解,尹流冰就一步上前,拿了块木质小牌在店主眼前晃晃。店主一看脸都绿了,忙退到一旁作揖:“小人失礼,不知大人来此探访,有失远迎望大人见谅。”
  “没想到你还挺有面子的啊。”我边装着糕点边说。只怪我太天真,如果当时我能认真看看店主那发绿的脸,没准我就能早点看出尹流冰的真实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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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流冰是个耐性极好的老好人,我装了十七年的压抑心情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就肆意地撒开了野,早已把当初的“尹公子”扔到了一边,直接喊他“装鬼男”,尹流冰也拿我没办法,开始叫起我“疯丫头”。我像一尾入了海的鱼,被庞大的新鲜感和兴奋的心情所拥抱,一刻也安宁不下来,扯着尹流冰看什么都看不够。可时间却像是偏要违抗我的心情,还没来得及将街市逛遍,夕阳就又西沉了。三天里,我出门时一直为了怕被人发现而蒙着纱巾,现在在街上走却越来越艰难了。墙上寻人启事的赏金翻着倍地涨,导致街上的人都齐心协力一丝不苟地看见个女人就上前观察加询问。我缩在尹流冰身后,生怕被谁看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抬头,两个同样罩着面纱的人拦住了我们俩。难道最近流行这种打扮?我正纳罕,尹流冰却伸手护住了我,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笑,语气却很是谨慎。面罩甲沉着声打了个招呼:“尹老弟,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任务,大人催我来马上护送钱小姐回家。”
  尹流冰赔笑:“当然没忘了,还请两位转告一声,请大人放心,尹某不会再心乱的。”
  面罩乙说:“那就好,不过抽时间你还是亲自去回一声吧,阎罗大人很是生气呢。”
  阎罗大人?我吃惊起来,仔细一看,面罩下的两个脑袋也并不寻常,一个硕大如牛头,另一个则拖着一张长脸。我一惊叫出了声:“牛头马面!”
  面罩甲看看我,无奈地耸耸肩,手里的招魂铃一摇:“你发现了也没办法了,只好直接将你带回地衙了。”
  我吓得不敢动,还是尹流冰反应快,飞快地扯出我衣袖里的银票,往牛头马面怀里一塞:“两位急什么呢?人间美食美景有的是,还不如借此机会好好游玩一遭呢。”
  牛头马面相视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直到他们消失我才敢理顺呼吸,急着问:“为什么牛头马面会来找你?”   尹流冰吞吞吐吐地说;“他们,是我同事。”
  “同事?你果然是鬼啊?”没等我喊完,尹流冰就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拽到墙角,才放心地掏出他腰上刻着“日巡”两字的小木牌:“我是地府十大阴帅里的日游神,工作就是监管人间善恶,看有妖行作恶就去地府打个小报告。工作清闲,油水不多,更不会平白无故取人性命,所以也不会伤害你的。牛头马面来找我就是因为我这两天为了陪你玩没好好巡游,晚上也没回冥界和夜游神交班,可能惹得阎王有点生气。”
  我猛地敲上他的头:“你装什么无辜啊,还为了陪我?你自己玩的不也很欢吗?”
  尹流冰就笑了:“对了,前天那家青糕团店就是槐树精开的,以后你去尽管报我的名字,保管给你打折。”
  我怒吼:“不要岔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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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什么,知道了尹流冰不是人,我却一点都不害怕,也许是这两天的相处让我早就适应了这一只脱线的鬼,就算他说他是天王老子,我也会微微一笑,绝对不抽的。
  时辰过得真快,天色不久就暗了下来,尹流冰一路讨饶地陪我回到旅店,我才算是原谅了他隐瞒身份的事。可刚到旅店我又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转头问他:“你有钱吗?”
  尹流冰摇摇头:“之前不就说好了,我领路你掏钱的吗。”
  “掏什么啊!零散银子都花完了,我用我下半生换来的三百两银票让你一高兴送同事充人情了,让我今晚怎么办?不如再用你日巡游的小木牌去吓唬一下店主……”
  尹流冰一听脸都白了:“不行,这家店主可是常人,我乱用职守会被阎罗大人批的。”
  最后的结果,只是我退了房,取回包袱和被我锁在房间里的二两,闷闷不乐地跟着尹流冰退了客房。谁想到他是个鬼还穷得当啷响,连我们相遇那天坐在面摊上也只是去闻闻味,没钱买的。怪不得他看我吃时那么专注呢。
  “那要我今晚怎么办啊?”我小声嘟囔着,尹流冰却忽然来了精神说:“我有个好主意!不如把你送回你家去,就有赏金拿了怎么样?”
  我一个白眼差点把自己都翻过去,咬牙切齿地说:“我回去了也是我迷途知返浪女回头,钱你一分也别想拿!”
  “那好吧,”没反应过来,尹流冰就忽然托起了我浮上了半空中,温和地笑着说,“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吧。”
  我红着脸贴着他的胸膛,尹流冰的身体真的像冰块一样凉,靠上去很舒服。我轻轻合上眼,像是又回到了在槐树上那个柔软甜蜜的梦里。真希望这次的梦不会醒。
  到了地方我才傻了眼,他口中的好地方,就是颓败的城隍土地庙。墙角结着大大小小的蛛网,似乎能听到老鼠的叫声,惹得怀里的二两都兴奋地叫了一声。一个白发长髯的老公公慈眉善目地走过来说:“不知日巡游大人来小处有何贵干?”
  “啊,土地公,”尹流冰做了个揖,“这是我的朋友,希望今晚借你的宝地露宿一晚,毕竟土地庙是风水宝地,小鬼精怪也不敢肆意侵扰。”
  他俩客气了一会,尹流冰就畅快地回头笑着说:“搞定。”
  我真是有点累了,满心莫名的疲惫感,就直接坐在了墙角的草堆上说:“三天约定到了,你就要走了吗?”
  尹流冰蹲在我身边点点头:“嗯,我明天早上就送你回家。”
  “不要,”我打断了他拉住了他的衣袖,本来玩得很尽兴我应该是很开心才对啊,可现在,为什么却掉了眼泪呢?
  “我不要你走,我想让你陪着我,我不要回去装大小姐。我只想自由快乐地做我自己啊。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接替孟婆也行,我熬汤很好喝的……”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也不由自主地一滴滴掉下来。
  尹流冰见了我的样子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不管了。你先睡吧,明天你醒来我就带你离开。”我实在是太累,合上眼就沉沉睡去了,只听见尹流冰说了句:“我不会走的”,却没听见他后半句——“在你睡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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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陷入了那个怪梦,温柔凄幽的女声在耳边不断徘徊:“回去,快回去。我在等着你。”接下来那声音却一句比一句凄厉,直刺得人耳膜生疼,头皮发麻,身体都不自觉抖了起来。我像是看到了我自己匍匐在地上哀求着:“我会回去的,当然会。我听话了十七年,这次也会按父亲说的乖乖成亲的。我只是想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的自由一次罢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和尹流冰在一起很快乐,可是我太清楚这样奢侈的幸福不是属于我的生活,虽然父母也并没给过我多少关爱,但我也得回去还他们的养育之恩。我当然知道尹流冰是不同于我的鬼神,所以对他的那番话也是最后一次的任性罢了。我看见那震慑人心的声音源头化成了一个人形,狰狞着对我笑着说:“那就好。”
  而抬起头去看那张脸时,我的呼吸都凝滞在了喉口。
  那是我自己的脸。
  睁开眼时,已不再是破败的城隍小庙,我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见熟悉的几个丫鬟正兴致盎然地张灯结彩,床边的衣架上也挂上了大红的嫁衣,缀着珍珠的凤冠。我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只是有一点小小的疑惑:尹流冰呢?他不是说他不会走吗?
  当然我只是沉默地坐在床头任她们给我梳妆打扮,低沉得连话也不想说。一整套程序都那么正式而无聊,我顶着盖头被牵引着走到了礼堂。似乎能听到父亲和吴天师交谈的声音,我失落地想,难道我就要这样被嫁出去了么?心里正难过,却有感觉有人在抓我,低头一看,二两似乎正急得不行,咬住我绣着牡丹的鞋子,我吃痛地踢了它一脚,它却仍是凄切地冲我叫,抓挠着我的脚。我有些愣神,猛地掀开了红盖头。
  眼前并不是喜庆的红喜字,而是冷清的礼堂,我正站在画着八卦图的地板中央,四角镇着咒符。吴天师依旧是墨色衣衫,正托着八卦盘,口中喃喃着什么口诀。爹娘看我掀了盖头脸色一沉,原来成亲只是个幌子,我愣愣地看着眼前有着莫名熟悉感的仪式场景,根本就没有逃跑的打算,只是冲着爹娘软软一笑,说:“其实,我并不是你们的女儿对吗?”   [?]
  十七年前,钱府产下女婴,因命数不济当场毙命。夫人哭得呼天抢地,钱府也大掷钱财想法救活女婴,而吴天师就是应征者,说着可借妖精续命。女婴的魂魄还未散,只先封印在心口,然后借一只妖精的元神做引子,供养这本无阳寿的女婴十七年。十七年后,等女婴的身体终于吸收尽妖精的元气,魂魄便可苏醒,挤出虚弱的妖精的元神,即为重生。
  而我,就是那只续命用的猫妖精。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吴天师一面,十七年前,我还是只刚修成人性不久的小猫妖,因着好奇心去人世转悠,却不幸遇见了正寻着妖精续命的吴天师。
  所有的真相都在这刻排山倒海地压迫而来,原来我只是一个道具,用过了就该被丢弃,所以他们从不准我外出,因为我要保护好这具身体才行。原来一切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悲惨。可是,可是尹流冰呢?
  我一抬头,竟真的看到了他,他正沉着脸望着我,眼里浓厚的悲伤罩得人心都压抑。可他的手上却正握着一只小巧的袋,上面一个“魂”字清晰可见。那天马面手里拿的就是这个收魂袋,他是来执行任务的吗?原来他也一开始就知道了啊。
  我轻巧地笑了,真是看空一切的笑,怪就怪我一介小小猫妖却不知轻重,非要到人世来闹事吧。脚边的二两却徒然一变,成了一个黑发墨眸的少年,护在我身前愤恨地瞪着所有人:“离我妹妹远一点!”
  我依稀记起来了,好久之前我们还只是两只天真无邪的小猫,在深山间修炼。我却耐不住寂寞,偷偷跑了出来,在人世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之后更是三番两次地逃出来,终于被吴天师抓了个正着。
  原来还有哥哥一直护在我身边,我不是一个人啊,这就够了。
  我合上眼,心底喧嚣的声音愈渐扩大。真正的主人回来了,那我这个虚假的替身也该离场了。我指尖一颤,直伸了双手,灵魂就这样轻易地被挤出了身体。哥哥忙回身去扶倒下的我的身体,却没人注意,我的灵魂早已离开——除了一只鬼。
  尹流冰习惯性的笑脸早不知藏到了哪,整张面孔都像是在冰水里浸过,连灵动的双眼都结上了一层霜。他只是张开了收魂袋,我虚弱的灵魂就向他那边飞去,
  即使没有外界的力量我也想去他身边,即使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局,我也从不后悔遇见了他。我还没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呢,我想再牵一次他的手呢,我还没告诉她,我喜欢他呢。
  灵魂出窍的一刻,我终于记起了我还是猫妖时的全数记忆。早在几百年前,我就遇见了这个游手好闲、满脸堆笑的日游神了,他也早在我还是只小猫时就领略了我的张狂任性。我想起来自己总拿他的名字取笑他,想起来和他一起吃我最喜欢的槐花糕的场景,也想起来我急着来人间找他却不幸被吴天师抓住的结局。我们本来说还要在一起相守相伴地度过三百年,谁知命运无常,最后只短暂成了简单的三天。那三天里,每天我都怀着对明天的期待甜蜜地睡着,可是以后,我再也没有明天了。
  我还是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去笑。你看啊尹流冰,我也有温柔的时候呢。我笑起来很好看吧。
  我看见尹流冰的唇轻启又合上,看见他的眼角终于摔下一颗淡淡的泪,看见他一声呼唤无声的拥抱,温暖了我还有魂体时的最后一秒。
  他叫我“小猫”,仿佛两百年前的黄昏下,一只饿着肚子的小猫抬头时看见了吊儿郎当的日游神。时光定格在这一秒。下一秒,魂飞魄散。
  尾 声
  威严的阎罗殿上,暗色的烛火烁着昏黄的微光,阎王正气得不可开交:“日游神你可知罪!竟然盗取马面的收魂袋,难道你还指望去收回那个注定破碎的猫妖的灵魂?!”
  殿下跪着的青年面色苍白,冰冷如冻,漠然得近似失魂:“小神知错。”
  阎王看了一眼面如寒冰的青年,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本是你的命数,历过了这天劫你也便能心如死灰,不再有多余的情感,能安心地做一个不徇私情的监察神了。希望你也别怪罪本王,那晚急召你回冥府,并叫土地公将那猫妖送回去的人是我不假,但我也只是想帮你快些历尽劫数,免得有更多纠葛……”
  一旁的牛头却报起了不平:“阎罗大人,凭什么这小子历天劫去谈场恋爱就行了,当年我历劫被天雷劈成焦炭,现在脑袋都直冒牛肉干味呢!”
  阎王剑眉一横,“你们俩还好意思说?这次去人界又昧下钱财了吧?还不快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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