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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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从今夜白
  
  宋代,建隆年间。
  汴京,皇宫深院。
  那里面,有着一个重要的,皇上的“客人”。
  但他却被锁着。
  那个院子里,种着许多许多的梧桐树,使原本就很凄清孤寂的小院子越发地使人觉得凄凉得可怕,不敢再靠近一步。可是我,却不能不走那儿。我只是一个皇宫里的洗衣服的小宫女,一个最小最小的小宫女,被人欺负,无可奈何。他们每天打发我去各个嫔妃公主的住处去取衣服,又让我快些回去,于是,我才发现了走那个院子前是最快的路径。
  每天一经过那个可怜的院子,都可以听到里面鬼一般的重重叹息,或是酣畅淋漓的吟诗颂词。渐渐地,我从那里走便不再害怕了,相反,我会眷恋走那里时听到的那个声音。有时间的话,我还会停在院外的围墙下好好偷听一番,听听里面的男人在说些什么。有几次,我都听到了那个男人年轻的却又有些沧桑的歌声。于是,我也对他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很想去一睹他的真容。
  终于在这一天下午,洗衣苑的一位年老的嬷嬷让我去那个凄清的院子里去拿衣服来换洗。当下,我的心里暗喜到差点惊呼出声来。走到院门口,没有人看守,我很容易地就进去了。
  小五子,小五子是你吗?酒快喝完了,你再去给我取一些来。那个让我心驰神往的男人的声音从院中二楼传出,我忙不迭地奔上二楼,竟险些跌倒。
  我,我不是!我终于上了楼,憋足气说了一句。
  呀,不是小五子,却是个小丫头。
  那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虽然穿着、发式弄得有些潦倒似的,但是仍遮不住他身上那股子特殊的温柔和另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质。那种有权有钱的宫廷人士的那种气质。这个男人,眉眼间都散发着温柔的气息,很俊秀清透的那种美。
  他那样看着我,让我窘迫得不知所措。忽然瞥到地上胡乱扔着的几件脏衣服,我才想了起来我的目的,于是对他说,我是洗衣苑的宫女,一个嬷嬷让我来取你的衣服去洗。
  小丫头呵!见了比你大的人,尤其是王公贵族,不自称奴婢的话会被罚的,还有可能被杀头。咔——那男人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眉宇眼间流露出了温柔的淡淡笑意。
  我却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差哭出来了,大人,大人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人恕罪!
  那男人走过来,脚步轻盈得像个鬼。他用双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我,小丫头,我……不是什么大人。呵呵,小丫头,你真有趣!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心有余悸地偷看他一眼,却发现他正在看我,慌忙低下头,奴婢名叫小斯,斯文的斯。
  小斯?不太好听啊……这哪像个小丫头的名字?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兰姒?好了,就兰姒。不要自称为奴婢了,兰姒,唤我从嘉吧。
  这时,我才发现手上传来的温度原来是从嘉的手的温度。羞得我赶紧挣脱,力气却没他的大,赶紧点头答应,从嘉这才放开了我。
  这儿太冷清。小五子是个哑巴,是他为了不让我和任何人说话才安排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你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就在我眼前和我说话的人。啊……兰姒,给我梳梳头吧。从嘉转过身坐在梳妆台前。
  我也不知道我着了什么魔,没有想快点回去,却随着他到了梳妆台前,拿起了木梳,解开了他的发髻。
  从嘉的头发很顺很直,尤其是不挽发髻头发披肩时,更显美丽。从嘉的皮肤很白,但不是病态的白,上唇上方和下巴上有淡淡的胡碴,让他看起来有饱经风霜的沧桑。从嘉,你的头发好漂亮!又直、又顺、又黑、又亮,比我的头发都要好许多倍。我轻轻地笑他。
  以前保养得好吧……
  从嘉自坐下一直是闭着眼的,但是现在他睁开了。从嘉凝视着铜镜中的我,我的脸突然很烫,双手也笨拙起来,有一下没一下、深一下浅一下地给他梳头。突然,从嘉趁我不注意,一下子站起来,把我的头发也弄散了。
  从嘉你!我手里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头发纷乱地披散在两肩。我双手急忙整理着,在从嘉热切的目光下,却怎么也梳不好了。
  呵呵,兰姒,来,我也给你梳梳头吧。从嘉自己把发髻挽上,伸出手想要拉过我。我怎么能让他抓住我?急急奔过几步,抱起地上那几件脏衣服,比来的时候更加迅速地跑了出去。后面,是从嘉若有似无的笑声。
  啪——一个耳光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的脸扭向一边,未梳好的头发也都乱七八糟地散乱着,手上抱着的从嘉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
  小斯,你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拿这么几件衣服去了那么久,你想挨打吗!年老的嬷嬷气得直吹气,脸上那颗几乎占右脸一大半的黑痣也随着她的呼吸一动一动,十分有趣。但我却不敢笑,也没有权利去笑。
  哑巴了吗?你这个死丫头头发怎么弄的!老嬷嬷用手扯住我的头发,好用力,疼得我直冒眼泪,可我还是一声不吭。
  你这个死丫头!老娘我今天不教训你是不行了!老嬷嬷左右看了看,瞅准了一根竹棍,一把抓起来就往我身上抽打。几乎疯了一样,好像我是她的杀父仇人一样。
  我还是不出声,只是哭,只是躲。因为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家常便饭了。嬷嬷们只要看不顺眼,就只有——打、打、打。她们打我出气。我觉得我的脸热呼呼的,不知是因为被老嬷嬷打的,还是刚才和从嘉在一起发生的事让我脸红。
  从嘉——对,从嘉。有了从嘉,我还怕什么呢?仅仅刚才那一阵,我对从嘉的依恋已然这么深了。想到从嘉,身上的伤甚至都不疼了,老嬷嬷那一下一下抽得凶狠的“呼呼”声似乎也不存在。我的泪盈满眼眶,从嘉——从嘉——
  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我竟抢过老嬷嬷手里的竹棍,扔在地上后,跑了。我确定了,要跑到从嘉那里。无人可以阻拦我……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从嘉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下,轻念这首《三台令》。
  我突然闯入他的院子,那样狼狈地喊着,从嘉,从嘉。
  从嘉吃惊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看着我,温柔的眸子里写满了关怀。
  那种眼神……不要,不要那样看我,从没有人那样看过我……
  从嘉嘴唇微张,兰姒,谁欺负你了?
  从嘉这句话把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击垮。再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什么身份地位,什么都不顾,我一边流泪,一边冲向从嘉的怀抱!脸庞紧贴着从嘉的胸膛,热呼呼的,那么温暖。眼泪像破了闸的洪水,哗啦哗啦流个不停,浸湿了从嘉胸前那块衣服。
  从嘉不再问,一只手轻轻地环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拍着我的后背。我肆无忌惮地哭着,像是要把多年的愤慨发泄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了从嘉有些微的发抖。是天气太冷了吗?
  我立刻放开从嘉,用袖子擦擦眼泪,从嘉,我没事了,谢谢你。从嘉正要开口,突然门外有人说话:里面是何人说话?
  我愣了一愣,从嘉说道,是我。
  门外又说,为何有女子的声音?
  这下我回过神来了,正准备开口询问,从嘉就一手捂住我的嘴,另一手放在唇前“嘘”了一声,才说道,小哥多虑了,是我在学娥皇说话。
  门外不再有声音了。
  从嘉牵住我的手,把我牵到楼上,糟了,兰姒,今天你出不去了。
  我一时之间没了主意,从嘉,那该如何是好?我被洗衣苑的嬷嬷打了。我心里想着:从嘉为什么提“娥皇”?是说原南唐后主李煜的皇后周娥皇吗?为什么会提到她?难道从嘉其实很喜欢她?
  从嘉吃了一惊,她们打你了?说着又牵起我的手,掀起我的衣袖,啊,兰姒,她打得好大力。很痛吧?你没反抗吗?
  我不想回答,径直问他,从嘉,为什么我今天出不去了?
  从嘉皱眉,虽然好看,但有一种沧桑的好像经历过沧海桑田一般的感觉。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抚平那个小结,从嘉,别伤心了。他是谁?
  从嘉很神秘,我突然这么觉得,除了眼前的这个活生生的人之外,我对他,根本不了解。
  他是……从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门外刚进来的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我。进门的男人仅说了一个我字。这个男人穿着青布长袍,但身上却有种狂放的气息,和从嘉正好相反。
  你是谁?我充满敌意地问。
  这个男人一怔,随即大笑,原来整个皇宫里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向从嘉,从嘉浅笑,摇头。于是,我向那男人近乎骄傲地宣布,我叫兰姒!
  兰姒?看你的穿着怎么也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吧?不守妇行,深夜至此,手还摸着一个男人的头。这在宫中可是一条罪啊!这男人一扬袖,坐在了太师椅上,外面吵闹着要抓一个小宫女,是说你吧?
  我的脸顿时煞白,从嘉把我护到身后,香娃儿,你莫将她吓坏了。
  兰姒,我有一套衣服,你穿来看看。
  从嘉无视那个男人有点愤怒的眼光,从床上拿起一件南唐后期的衣服,交给我,把我推上床,拉下布幔,出去和那男人说话。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
  我换上那件漂亮、华丽的衣服,掀开布幔走了出来,怯怯地唤上一声,从嘉。
  从嘉和那男人停止了对话,同时看向我。那男人吃了一惊,重光,你竟然给她穿娥皇的衣服……
  从嘉没有理会他,又把我拉到梳妆台边,让我坐下,给我梳起了头发。从嘉的手很温柔,轻轻地给我梳着漂亮的发髻。我的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为什么那男人叫从嘉“重光”?为什么从嘉会有周娥皇的衣服?
  直到从嘉把一把簪子插在我的头上,直到那男人站了起来,直到我从铜镜中看到了那男人如火的目光以及从嘉微笑的眼睛,我突然感觉我的命运在这一刻即将改变运转的方向。抑或是早已改变了,只是我从来没有来得及发现,只是我不想去发觉。
  兰姒,你好美。那男人靠近我,我退到从嘉身后。从嘉张开双臂拦住那男人,香娃儿,你莫忘了你现在是在我这儿。
  你这儿?哈,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怎么是你的?怎么会是你的?!李重光,从那一刻开始,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便都是我的了!那男人大笑几声,嘲笑。
  从嘉淡笑,让开身子。
  居然让开了……
  在那男人面前,我无所遁形。
  兰姒,你是哪里的宫女?那男人问我。
  我怀抱着双臂,回答,洗衣苑。
  洗衣苑是吗?那男人又上前一步,突然抱住我,在我耳旁轻轻地、傲慢地说了一句,兰姒,你一定会是我的人,一定一定。
  从嘉,居、然、没、有、看!
  甚至还别过头去……淡笑着……
  那男人似炫耀地瞥了从嘉一眼,大笑着拂袖而去。
  我心灰意冷地看向从嘉——就是他,这个给我以温暖,现在却又毫不留情打破我的梦的男人。他也看着我,并且一点也没有被我的情绪所左右。他依旧那样笑着,仿佛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他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啊!这样一个让我片刻便深爱的……又心碎的。
  半晌,我终于憋足气说出口,从嘉,我、我爱你。
  从嘉笑,嗯。
  我娇羞地跑出楼,跑到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去坐着——铺着我的衣服。从嘉给的衣服,我舍不得弄脏。我向从嘉说那种话,从嘉回答了“嗯”。那即是他答应了吧?出不了门,上不了楼,外面有寻我的人,尽管如此,我心情却突然出奇的好,就那样靠着梧桐树不太粗的树干,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我就怀着美好的心情回了洗衣苑。
  奇怪的是,我回去后嬷嬷居然没有打我骂我罚我,反而整个洗衣苑的人都帮我做我平常的工作,大家还对我笑脸相迎。就像一只哈巴狗看见拿着肉的人一样。甚至平常老是打骂我的人都开始道歉巴结我。尤其是老嬷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还给我送来了点心。
  问她们是为什么,她们也不告诉我,还一脸羡慕地看着我,惹得我一头雾水。
  我还是一直想着从嘉。衣服是换回来了,可我一直戴着那个发簪,不时摸一摸,傻笑一阵。一白天就在想从嘉中过去了。虽然我的心里一直不安,在从嘉那里时那男人的话说让我想起来都发抖。
  
  何处来风至
  
  印证我不安的,是在当天晚上发生的事。
  晚上,一位公公把我带到一个宫殿里。过了一会,那男人进来了。
  那之后,我竟成了——他的女人。
  从嘉,从嘉……流着泪,我呢喃着从嘉的名字。那男人把我拥在怀里,你口口声声叫着从嘉,你知道他是谁吗?见我不说话,他又继续说,他是南唐中主李璟之六子,南唐后主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娥皇是他的皇后。你知道李煜,却不知道李从嘉!哈!
  我尖叫着,不,你骗我,骗我!
  我是宋朝的皇帝,赵匡胤。你以为朕会说谎骗你吗?那男人突然变得万分威严。
  啊啊啊,从嘉,我一定是疯了、疯了,才会把你当成是李煜……
  啊啊啊,从嘉,我一定是疯了、疯了,才会把面前的这男人当成是皇上……
  皇上继续道,兰姒,朕明天就封你为贵妃。
  从嘉从嘉,我不要当什么贵妃我不要!我只想要你在身边……
  你身上有许多淤青,是洗衣苑的人干的?朕明天就下令把她们杀掉,别哭了。皇上哄着我。
  我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哭。
  再把李煜杀掉,让你不再想他。皇上状似暗忖,说着这样残忍的话。
  不可以!我立刻大声反驳,不可以不可以!皇上,求求您,求您!
  不要杀从嘉……
  皇上狂傲地笑,好,你乖乖地待在朕的身边,不去想他不去见他,好好地当一个“兰贵妃”,朕就不为难他。
  死命咬着下唇,泪落得更厉害了,我点了点头,答应了。
  从嘉……
  再见从嘉,是在半个多月之后了。这期间,我曾不止一次地找过从嘉,但是皇上早已下令让重兵日夜把守从嘉住的院子,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皇上有一把匕首,他每天都随身携带着,可以说,那即是他的信物。要见从嘉,只有拿到皇上的匕首。
  这天中午,不出所料,皇上果然来到了我的汀兰宫,他特意为我收拾的汀兰宫。我早已备下美酒佳肴,等待皇上的到来。我的手抖得厉害,甚至于我说话都有些做坏事前的结巴。天渐渐冷了下来,皇上专门赏赐的雪裘似乎也抵御不了严寒。
  皇上一进来,就看到了我的这副模样。大步踱过来,兰姒,天冷吗?一会儿朕再给你多弄几个暖炉吧!你也真是的,这点小事都要朕来操心。皇上的话虽然像是在责怪,可是语气却是那么的温柔,有从嘉的感觉。皇上握住我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呵口气,像是在对待自己最爱的人一般。
  最爱的……人……我吗?
  突然很想哭,突然很想对他坦白。皇上对我这么好,我却要偷匕首去见另一个男人!但是想见从嘉的愿望更大,盖过了一切感觉!这一刻,我满脑子里全部都是从嘉!从嘉,从嘉,从嘉,从嘉,从嘉……我想你啊!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一定,一定得成功!
  我牵着皇上坐下,为他斟上好酒,都不敢看他的眼睛,皇上,喝、喝酒暖暖身子吧。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却终究没说。只那样复杂地看着我,我慌忙低下头,直怕他看出什么。突然,皇上把手从我出了一手冷汗的手中抽出,冷冷地看向窗外,兰姒,你喝。
  我一惊,手抖得更厉害,皇、皇上,这是臣妾、臣妾为你斟的好酒……
  喝。皇上突然回头,直勾勾地盯着我,那样冷然的眼神,那样让我无来由地从脚底都生出了一股寒意。
  难道、难道他都知道了?我强装笑颜,端着酒杯上前,皇上,别吓……臣妾、臣妾的心意,都、都在这杯酒中了。
  皇上眸子一敛,一挥袖打翻了酒杯,瞬间捏住了正在发愣的我的脖子,一直走,不顾我的反抗把我逼到靠墙。你不敢喝,对吗?你不敢喝,因为那酒里面下了蒙汗药!
  我的脸顿时变得很难看,皇上,你……你在说什么?臣妾不懂……
  李从嘉!皇上狠狠地念出这个名字,你的心意都在这杯中?在这杯中的都是你对朕的怨与对李从嘉的爱吧!你很想见他吧?好,朕成全你,你们到阴曹地府相见吧!
  皇上的双眼泛出了带着恨意的血丝,手也一点点地紧缩——原来他都是知道的。从嘉,从嘉死了吗?从嘉死了,我还要怎么活呢?
  本来一直在挣扎的身体,此刻却全放松了——从嘉去了,我怎么活呢?不如也随他去了罢!我没有丝毫感到痛苦的表情,甚至于我是在笑的。估计这更大大地刺激了皇上,他更加用力地掐着我的脖子。渐渐地,眼皮沉重了,面前,是从嘉在笑……从嘉,你来接我了吗?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在我的脖颈上来回地摩挲着,轻柔得让我一度以为那是从嘉。我不想睁开眼,也不敢睁开眼——我怕,我怕当我睁开眼,看到的不是他。我真懦弱!连确定的勇气都没有……因为,皇上的手是略显粗糙的,而记忆中的从嘉的手是温暖、光滑柔嫩的。
  没死吧……只因脖子上的疼痛感。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去呢?从嘉,为什么我竟没死呢?
  突然,一件冰冷的物什落在我手中,接着,是皇上的声音,他没死,还在那里,你想去就去吧。
  我还是没有睁开眼,却落泪却紧紧地抓住那件物什——那把匕首。
  你是我的女人。似宣告,皇上竟又没有自称为“朕”。
  渐渐变小的脚步声告诉我,皇上走了,离开了这里。我立刻坐起身来,顾不上整理自己的仪容,顾不上梳理自己的头发,我紧紧抓着匕首便跑了去。从嘉,从嘉,我来了……
  到了从嘉在的院外,我竟突然不敢进去了。现在,我还有什么资格进去?我还以什么身份进去?我现在,是皇上的人!我是兰妃了!
  脚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温润抒情的古筝曲子从里头飘了出来,那个我朝思暮想的人缓缓在唱: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间。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需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情。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手不禁摸上了头上从嘉给的簪子——它叫金雀钗?这给了我莫大的勇气,给守卫看了皇上的匕首,我便进去了。
  站在从嘉面前,从嘉在弹古筝,并没有马上站起来和我说话,甚至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那眼中竟没有半点高兴的神采,手指也一直弹着。一曲弹罢,从嘉才站起身来,兰姒。啊……兰妃贵安。
  我突然无语,不该是这样的啊……
  不该的……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需……问天。
  那么,苍天,从嘉到底爱我不爱?
  从嘉,你……我的嗓子干涩火辣,喉咙肿胀发痛。问道,你爱我吗?
  从嘉仍波澜不惊没有回答,还是像从前一样牵过我,将我按坐在梳妆台前,唉,兰妃。为什么每次头发都弄这么乱呢?
  从嘉,你还是叫我兰姒吧。我的声线已略微发颤,但我强忍着,装出正常的声音——从嘉啊,一个身份便将你我分隔至此吗?
  好。兰姒,我来给你梳头发。
  从嘉那么认真地梳理着我的头发,看到我的伤口,不闻也不问,让我都禁不住怀疑自己脖子上的指印血痕是不是仅有我可以看到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从嘉将金雀钗插入云鬓,念道。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呵呵,兰姒,你不必理会。你被册封那天,场面真的很壮观,比我以前册妃盛大多了。从嘉转身去书桌上翻阅着,最后,取出一张宣纸,给我看。
  我大窘,从嘉,我只会背诗词,不识字。
  那我念给你听罢。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兰姒,匡胤对你真的很好,他后宫中所有嫔妃都是直接册封,没有哪个像你这样用八人大轿去娶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最大的风光就是出嫁时的大排场,对吧?然而,是匡胤给了你这些。从嘉抚摸着我的头发,柔柔说道。
  从嘉……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躲开从嘉的手,起身,一步步退到了门口,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从嘉他,他要我爱皇上……
  我听出来了……
  泪……顺着滑下,落地,无声。
  我虽然不识字,虽然没什么大文化,但是——我却能听懂啊!你要我爱他,爱他……心给了你,你要我,如何爱他?
  从嘉在那儿,淡淡笑着,看我流泪。
  我突然觉得他好残忍……笑得好残忍。
  一只胳膊突然抓住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头看,没有吓得尖叫,一反手拔出匕首向后划下——刀刃划破皮肤的声音,刀刃,有血。
  啊……兰姒,你麻烦大了。从嘉仍在笑,继续念着,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世间事事终究要随着时间像流水一般慢慢流逝,仔细算来,一生,像梦如此。
  回头,是皇上复杂的眼神。那里面,有太多的心痛、太多的愤恨、太多的……以及皇上脸上那个正在流血的口子,像大开的笑口在嘲笑我的心。我想逃,脚却像生了根。匕首掉在地上,一声金属与地板的撞击声清脆地刺激着我们三个人的耳膜。这时,脑子才像炸开锅一样,“嗡”的一声乱响,我坐在了地上,随后躺倒,随后再什么也不知了。
  赵匡胤避开兰姒晕倒在地的身体绕到从嘉面前,用那么心平气和的语气说着,李煜,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吧。
  从嘉笑,好朋友。
  但是,我推翻了你,为臣子,我是叛;为朋友,我亦是叛。我建立了这大宋王朝,掳你来这北方之地,囚禁你。如今已在位十六年了,你也在这里一年了。本来可以杀了你,但就算是对你为皇上、为朋友的最后一件对得起你的事,所以没杀你。而现在,我真的、真的想——杀、你。赵匡胤苦笑,像是嘲笑自己做的这一切。
  从嘉继续笑,更加灿烂的,杀吧。
  听到这,赵匡胤怔了一下,随后上前,掐住从嘉的脖子,用力捏……
  闭上眼睛。赵匡胤命令着。
  从嘉仍是笑,但却不闭上眼睛,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嘴也在笑。尽管他现在脸色已变成充血的红色,尽管他的呼吸已很困难。
  但是,他确实在笑。
  完完全全的笑。
  闭上眼!我说闭上!赵匡胤使尽全身力气捏去,一个疯狂的人没有理智可言。
  从嘉终于闭上了眼,身子也像飘絮般缓缓滑落在地。可是,他还是笑,即使昏过去了,也在笑。赵匡胤平静了下来,许久,终于落下了一滴泪与血的混合物在从嘉脸上,从嘉,李从嘉!我爱她!爱她!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刚才,赵匡胤虽然在从嘉闭上眼之后松了手,但是他毕竟只是个不会武功身体柔弱的人,不可能在这一瞬就苏醒过来。赵匡胤顿了顿,终于抱起兰姒,走了出去。
  梧桐树下,似乎听到了二楼从嘉鬼一般的重重叹息以及——那一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回头,却什么都没有,从嘉还在地上,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
  
  水泉冷涩弦凝绝
  
  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丫鬟巧雀儿的着急面庞。我急急起身,四处环望——这不是从嘉那里,而是我的汀兰宫。将巧雀儿支使出去,我自己对镜自照那个脖子上的血印,没有清洗没有包扎。皇上也……终于生气了吗?是啊,毕竟我在他面上划了一刀。
  赵普赵大人到!门外传来通报声。
  赵普?他来这里干什么?我知道他是朝中重臣,却从没见过他,也不知他来我汀兰宫所为何事。整理了一下,我起身迎接。
  赵大人好。我疑惑,不知赵大人来此地……
  妖女!谁知我话还没说,赵普就抢先骂了起来,让我突然怀疑传说中他的温文尔雅是不是误传。你竟连皇上都敢伤!你一直只是一只洗衣苑的麻雀,别以为自己可以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赵大人,兰姒自知自己出身贫寒,可大人恶言相向是为了什么?我退一步,不畏他的恶言恶语。
  赵普嗤笑一声,展开他手中的一张黄布,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汀兰宫兰贵妃伤朕龙体,是罪,是为谋刺。念在旧情,汝需终老在汀兰宫,钦此。如何?麻雀,终究是麻雀。哼,还不快谢恩?
  我“咚”地跪在地上,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臣妾……不……兰姒,罪妇兰姒,谢、谢、谢……
  赵普大笑三声,走了。
  从此以后,我会在此,终老……一生?
  谁也不会来,那就代表从嘉……我也见不到了?
  从嘉啊?见不见又有什么呢?哈,真可笑!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从嘉根本不爱我吧……不然,他为什么对我的伤漠不关心?不然,我成了兰妃为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不然……
  从嘉,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一个永远不会好的伤疤。
  默默地换上从嘉给我的那身衣服,放下头发又重新梳好,插上那支金雀钗,我缓步出门,停在院子里。一片草木尽荒的萧瑟景象,薄薄的衣服根本抵御不了这天气的寒冷。说也怪,天居然在下雪,而且好像下的时间不短的样子。
  下吧……下吧……
  最后一舞……
  我缓缓起舞,属于我的最后一舞。边跳边吟着那一首《长相思》:醉一场,梦一场,身在宫廷漫邀风,夜中相随灯。舞一场,泪一场,发上雀钗由怨松,只为情人弄。
  从嘉,自此以后,我们阴阳两隔……
  从嘉,自此开始,我怨恨你……
  从嘉,自此之前,我深爱你……
  从嘉,自此之事,我无悔……
  坐到井边,好冷呢!不过即便是如此,也不会有人来关心我了。从嘉,你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对我来说最大的错误,应是当初就不该对我好。
  主子,主……啊!巧雀儿拿着药膏刚进门,便看到了我朝她一笑投井的一幕……
  冷……没感觉……眼前一黑……
  来年七月四日。
  赵匡胤只身来到从嘉在的院子,进门坐下后便平静地说,她投井死了,赵普逼死了她。
  从嘉坐到古筝旁,闭上眼将手覆于琴上,勾了一下,清脆的一声,嗯。啊……好可惜。
  你……爱她吗?赵匡胤只觉得自己喉咙枯涩得很。
  从嘉又拨了一个音,淡淡地道,不爱。
  但她爱你啊!
  嗯,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也爱她。但是我却不爱,从来不爱。
  你爱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娥皇女英,也不是后宫三千佳丽任何一个,更不会是她……
  那么……
  我爱的,只是我的天下,我做皇帝的滋味,还有……我自己。语毕,从嘉弹起了曲子。
  来人!赵匡胤突然高呼,一个公公进来,放下一小盅酒,续道,所以,是时候了。
  然后从嘉很用心地去弹,然后赵匡胤很用心地去听。然后从嘉弹毕,一笑,取起酒盅往鼻间嗅了嗅,什么药?
  赵匡胤也笑,笑红了眼眶,牵机药。
  嗯。从嘉点头,一仰颈饮下,没有丝毫胆怯与后悔。随后倒下,嘴角勾起了笑意。
  赵匡胤走出院子,走向书房,不停地吟着那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公主敲木鱼:啊啊,李从嘉李从嘉!你果真是如此的帅啊!曾有同学说我是李煜后宫第三千零一个佳丽(笑),呵呵,他就是这样一个性子温柔得让人想落泪的男子啊……好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那个词是后来才有的,大家表介意,尽量54一下那个词的产生时间,并且知道就好,表打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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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净,山东人氏,现居河北,兴趣摇笔杆,被朋友指称笔名很像小尼姑的法号( 我……晕倒-_-|||)。因泉水发现于心栖亭,从此与花雨结下孽缘(满口胡说八道,被在一旁监工的泉水拍飞,含泪爬回,继续ing^-^)。  说起这个平凡又普通、被大多数作者用来描写眼睛的笔名,其实是某净网络ID的节选版p^0^q。刚上网络混时,看到宋代画师郭熙《山水训》,里面有一句是: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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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阙 等待    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到底是因为先有了我,才有冷傲,还是先有了冷傲,才必须要有一个我?  我们在一个叫做建邺城的地方长大。  不知道相识于何年何月,何地何处。好像从记事的时候起我们两个就在一起。同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那时,没有人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凭着生存的本能,饿了偷人家的东西吃,渴了喝护城河里的水,累了便随便找个地方躺一下。  我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长大。  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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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员,又、涨、工、资、了!  许盈嫉妒得眼红。  涨工资也就算了,不必一次涨好几百这么恐怖吧?除了涨薪,政府机关及事业单位人员还下发了一份阳光工资,也是五百大元以上不等。  简直是人神共愤!  “以前小慧她爸爸开车时,我家收入算不错的,除了每年计划必要攒下的积蓄,多余的我就买几件好衣服,统统给它消费掉。”  单位的会计阿姨回忆当初年景尚好时,很幸福地陶醉在痛快消费的满足感里。  统统消费掉?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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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母米虫正在做美梦,梦里与绝世大美男携手浪迹天涯,正happy 间,耳中隐约传来丁丁冬冬乒乒乓乓的声音,母米虫皱着眉,顽强地继续美梦着,无奈那噪音过于顽强,持续不绝,丁丁冬冬乒乒乓乓……母米虫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皮用六百度近视眼看过去,发现公米虫正蹲在衣橱前翻箱倒柜,地板上狼藉一片。“葛格,你在干吗啦?”母米虫十分幽怨。“不好意思,吵醒你啦?”公米虫回过头,圆圆的脸上貌似有汗,“我在找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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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窗外的雪花渐渐停歇下来,我用手指轻轻擦去玻璃上氤氲的薄雾,整个世界顿时明净了起来。望着外面晶莹的世界,我不禁轻轻微笑起来,视线回转的时候,看见一双漆黑的眸。那双眼眸冷漠而飘渺,正对着自己的方向。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我刚刚擦开的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打开桌子上的笔记,不经意地斜眼瞥了眼那个眼神看过来的男生,是大B。  大B是个很冷淡古怪的男生,从高一到现在高二,他从不和班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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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铁奇低头查看今日的工作安排,如此松动的日程安排令铁奇由衷地微笑。他可以在五点之前结束今天的工作,然后去健身馆耗上两个小时,接下来呼朋引伴一起去大吃一顿,他早就听说新开了一家饭店,它家的北京烤鸭无与伦比的好吃,他今天一定要去尝一次。最后,他要和他的亲密女友共享只存在于他们俩之间的狂欢……好,大幕落下,end story!  敲门声轻轻地传来,铁奇习惯性地秉承职业本能透过叩门的声响初步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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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觉得自己的样子真是蠢透了!  他堂堂一个电影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成名多年的冷酷派小生,黑道戏军事戏接不到,竟然要拍这种穿越时空剧,美其名曰迎合市场需要,真是太蠢了!  更蠢的是,这白日梦一般的无聊东西刚杀青,制片人一个电话把他唤来四海古城的酒吧街,竟要他穿这种蠢得要命的长袍给他宝贝女儿看。真不知道现在这帮小女生在想什么,一天到晚惦记着回到古代,甚至还包括自己那个古灵精怪的妹妹。大家一拥而上,你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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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我叫周子星。  在故事开场,得硬着头皮先说几句,请大家保持肃静。  第一:我不是同性恋。抱有这种期待的同学们就请向后转吧。  第二:这不是穿越文。等着看我飞跃大清来到火星的同学们也请出门。  第三:我不会中途变身,由一个丑男挑战进化底限,化身纤指如花吐气如兰的苏妲己杨玉环。  第四:我竟然还胆敢不是美少年美青年美中年。此外不同居、不酗酒、不越狱、不双重人格,也不借尸还魂。  那么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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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是一个天使……  请注意,在这里,我们用的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一个比喻——当我们说到“咕噜是一个天使”时,就像说布莱德·彼特是个混蛋,或者说卡拉是条狗一样,意味着咕噜的确就是一个天使。  事实上,咕噜就是第七街的见习守护天使,如果你在第七街的上空看到一个看起来很迷糊的长着一对巨大的白翅膀的家伙飞来飞去的话,不用急着给ET爱好者联谊会或者NASA挂电话——唯一的可能是她又忘了隐身——这样,她就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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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宣七年,建炎帝久病不出,八王爷李翰轩摄政。  人们都说,这天下,从此便是八王天下了。    壹    李翰轩微阖双目靠在一张梨花雕龙金丝榻上,手中似是无意识地把玩着一颗随侯珠。那珠子大约是被摩挲得久了,异常圆润光滑,一隐一现间,似乎散着流离的光。  整个内室里静悄悄的,宫娥太监们都垂首肃立,不敢出声。李翰轩面前的地上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紧绷的身子已经微微地抖了起来。  “你方才说什么?”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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