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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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大型综合商场在我家附近,号称京城孩子课外班最齐全的所在。开始我只是送孩子来上课外班的。英语戏剧、数学思维、圆点美术、太空科技、软件编程,还有游泳、跆拳道、芭蕾、钢琴、朗读和国际象棋。我儿子才到小学二年级,从他八个月大到现在,花销在早教、课外兴趣班上的费用,早已远远超出我们夫妻俩这一生的教育经费了。不久,我的生活也仿佛被绕了进去,或被“吸”了进去?我们所挣下的钱,绝大部分是在这里支付的。
  我是个码字的人,其实就是“编”,我什么“编”都做过。我所获得的酬劳,不在于我码字的多少,也不在于我码字的质量,而在于我跟的团队,给我这份活儿的人,我把稿子交给谁。当然,这些又都取决于我从前打拼积累下的资历、平台、人脉,还有什么呢?钻山打洞的精神吧!我通常上午码字,从早上六点一直码到十二点,也有激动的时候,时间就不定了。或许一抬头,就已过下午一两点了。我便不得不急匆匆坐一站地铁,来到这里,找家便宜好吃的大排档或小餐馆,解决下我这一天最主要的能量摄取。
  我这个岁数的女人,其实没什么食欲了,至于其他的欲,也正随着食欲“断流”而不断削减。一种无趣生厌的难受劲儿像劈面而来的岩石,我则是驾着生活这辆车,越来越乱了阵脚。开始,这种“削减”似一种火器的碰撞,磨擦得我心烦气燥火气大。可是当削减到一定程度时,我就再也提不上那精气神儿了。我眼瞅着自己的身体、欲念、人生、生活变成死灰,它越来越冰冷,我却只能喘气,甚至连气都上不来。我忙于自我挣扎之中,对于其他已经无能为力。我的工作性质,以及作为孩子的妈,我的所有时间基本上都为这两样转了,再也挤不出任何时间,当然还有力气——去锻炼了。我想我已经达到了零代谢的境界吧。索性一天吃一顿正餐,我的胃也能一直鼓到第二天的这个时候。
  孩子们的课外班在“美食街”,人气旺到令你怀疑人生;而其他楼层,同样叫你蒙圈儿,那是另一种极端,简直“荒芜人烟”!荒芜到只剩下堆砌的商品和几个徘徊又徘徊的销售员了。只有一个地方是个例外,外表看起来很安静,最初我进那里时,也以为是寂寥的,因为顾客光临这里,基本上会先预约,就会特意与其他顾客错开。而去了那里,都直接进单间房,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谁。只有当我去的次数多起来,才偶尔“撞”见一两个“同类”,或隔门听个响儿——她们的说话声。但更多的情况是,大家都很安静地在做自己的项目。所以也似乎是没人的,我总感觉自己是个孤独的“战士”。那个地方,就是美容院。
  我总是忍不住要去那兒。每次,内心都是有预设的,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要保卫自己的钱袋子——信用卡和微信钱包,但每回都在我的预设中突破了一小步。尽管当时内心有千千结,但最终都化作了一股“壮士一去兮”的冲劲,总还是在自己可控制的范围内。多多少少是存些怨气的,但又能怨谁?最终还是要抚平怨气,换个思维就是换种情绪,对未来有了憧憬,人也好像被“充值”了,有了动力和活力。对于我们这一把年纪的女人来说,这似乎快成为命根子一样宝贵的东西了——活力!
  到了那里,我可不怨了,有种莫名的舒畅感。起初穿过前台,内心还是以忐忑和小心铺陈的“底色”,而一到达那曲径通幽的木廊,就感觉周遭都发出了紫色浓烈的光茫,照耀着满满平坦安顿的内心。好的去处就是这样,优雅古典柔美的陈设,帷幔、纱帘、宫灯、藤条、几案、水系莲花,仿绘的隋唐五代仕女壁画,香炉袅袅,鲜花簇簇。这就像内心的观景图,照见了现实的眼,如梦如幻,身临其境于“世外桃源”。你的内心在慢慢地呈现微笑的绽放。
  因为上次用“金币”丢下的许愿,因为现在的急迫,所以——我又来了。
  是个美体项目——“蛋白开穴”。我是上个月开始的。一个疗程三次,一个月一次。
  我在这个月中间出了趟差,回来又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数数日子,离我上次做的“蛋白开穴”已经是一个月又十天了。我的美容医师,梁跟我说,这个项目必须连着做才有效果啊,不然前功尽弃。这句话像巫蛊,招我定期而来,不敢随意拖延。她还告诉我,头回是打基础,将整个身体维度紧实起来,但体重不会下降。这个项目有助于身体的新陈代谢和内循环,普通减肥是治标不治本的,反弹就不用说啦,代谢功能也会变得更加虚弱,再要减肥就更困难了;而这个项目是增强身体机能的,蛋白药物打进穴位里,从改善身体器官功能开始。啊,魔咒,我兴奋得乖乖听命。
  原本三次“蛋白开穴”是打包结算费用比较优惠。可一下子要拿出近万元的费用,我是坚决不同意,咬定自己的底线不放松。别说我收入不高,没能扛起养家重任,就够对不起家庭,对不起社会,对不起人民了,就算我偶尔也可以拿到一两笔上万元的酬劳,那不该给孩子买点东西吗?哪怕给他交一个课外班的学费呢。我也有别的开销,人生可不只有美容啊。本来我做美容,就不那么理直气壮。我不但气短心虚,还得偷偷摸摸。老公极力反对我做美容,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时,对我总要如同念咒语一般地警告,你不要乱花钱啊,你可别去美容院啊,就那一张皮,干吗老折腾啊?!他认定美容院就是骗钱窝,我就是个大傻子,被人玩了涮了还要感谢人家。如果被我妈知道,或我忍不住向闺密诉苦,提及美容的事,她们也必定不站在我这边,反而是吐沫星子把我淹死而后快!一切,只有同样身为孩子妈,又是职业人的梁,最能理解我。美容还是要做的,适可而止,在自己可承受的范围内,对自己站在衰老悬崖边上的仪容体态做些力所能及的挽救和缓解,好让自己的心别随着“老去加速度”而直跌谷底,一时无法面对。于是暖人心的她,帮我想了个辙,让我单次结算这个项目,做一次的费用只要两千多一点,让我感觉“不费劲”。我们互相信任,她承诺我交第三次费用时,还是按打包价优惠我。我当时并不在意她这句话,但美容院的客服兼收纳员小柯,后来果真是按梁的提议做的。不过我又买了些护肤产品,到底有没有省下这笔优惠的钱呢,我就说不清了。日常护肤品,也是每个月的开销啊。而且要比我常用的那个法国牌子便宜很多。这是后话了。
  茶室很小,坐不了几个人,一张实木大案桌子就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整墙壁纸都带有泛黄做旧的宣纸色,在侧墙的壁纸是仿绘的隋唐仕女图,一个美人像比真人还要高大,美人对着俏枝白玉兰花。房顶上挂着宫灯,主座位后边是一墙多宝阁式样的陈列架,架子上摆放着几样茶具、小工艺品,其中一对瓷器制成的猫很别致醒目,有欧洲巴洛克风格。总之,处处细节里,都透着女人与生俱来的、对浪漫与情调的向往。女人,尤其是中年妇女,具体说吧,我们这些四十多岁的女人,在这种营造的氛围里眷恋不舍,心悦诚服。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现实世界里已经完全枯竭了这些,我们身边的男人完全无视甚至以世俗眼光鄙视和痛恨这些,而我们正在自救挣扎与抗命,就像刚被打捞上岸的鱼。又一个叛逆期,不错,心甘情愿地爱上这些没用的东西,对崇尚实用主义的丈夫恨之入骨。梁就坐在靠里的主位,我坐在她对面,我们隔着这张大案桌。   梁是这家连锁美容中心的美容医师,她是如此“干净”的人,并不是说她的肤色有多么白。恰恰是那种亚洲人天然的暗黄,并透着适当的光泽。在她小巧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连假眼睫毛,甚至纹了眉也是极自然而看不出是做的,头发也是浓浓的黑,将直发绾起。她跟这里的姑娘们太不一样,但也可以看到她保养得法。她应该也有三十好几岁了,脸上依然是光洁平展的。她很爱笑,笑时露出白而整齐的牙。并不是红唇皓齿,她的唇显得有些干,有些发白。她兼有医师的洁净和有学历资质的文雅书卷气,微笑让人感觉亲和,又十分沉稳而有定力。她的目光柔和,又十分“肯定”地看着你!她不“驻场”,而是“跑场”,与客户先预约(她不给私人联系方式,都是通过美容院;我不接他们的客服电话,通常也是在美容院的微信平台上约时间),一周分配出一两天,辗转于各家分店。据她们说,我来的这家店是总店。她们指给我看过这家店的大老板,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穿得随意也流于一般,包括他的长相。他从不主动来跟我们打招呼,只是偶尔见他远远地而匆忙地走动,有些神秘。梁说,她跟这家连锁美容院合作有十几年了。两年前,我与梁初次见面,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做老板。她说,开店杂事多,风险大,不想那么累,最重要的是,可以专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我连连点头,与她一见如故。
  此时,梁正摆弄她的工夫茶,手提一只黑铁白梅图案的水壶。客服小柯从梁的身后那墙陈列架上,取下一只豆青色冰裂纹的茶叶瓷罐。我问是什么茶,梁说,陈年生普。我“噢”了一声,心想,行家。
  梁说,今天你可赶着儿了,中科正在搞活动,他们的产品在我们这里做了十来年了,是信誉非常好的产品。平时他们是不做活动的,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吧。今天来的全是老主顾呢,更有韩国一位女博士来做手法指导,经她做的指导,面部肌肤的改善效果真的很不错。她一年也难得来我们这儿一趟,你够有运气的!
  我抿了一口茶,果然是底蕴深厚的好茶。我不想理会这些,我在美容院从不做皮肤护理的。
  年过四十的我,对自己的皮肤还是相当有自信的,竟然没什么皱纹!真要感谢爹妈,遗传基因好啊,打败所有护肤品。不过,梁了解我,了解我这张脸。毕竟岁数在长(尽管她并不知道我到底多大年龄),但脸怎么也是在往老的趋势走的,只要你成年了。法令紋加深,从鼻翼两边延伸至嘴角,已经形成了一道深深的不可忽略的连接线。
  这法令纹啊,能不能去祛?现在的技术,普遍做蛋白线雕。可我所知,不但价格昂贵,而且要做好几次才能见到效果。而我所不知的,也正是更深层的担忧,就是可能还会有副作用——看不到的或是以后才会显现的问题。
  梁继续说,这产品是中科院研发的,引进的是瑞典的干细胞技术,能很大程度上改善你的皮肤状况,它会调整你整个面部肌底层,从肌底激活。你的法令纹说不定就会有相当大的改善,那可比做蛋白线雕要安全,而且持久!在我们这里的金卡客户,用中科的产品都在五年以上了,你就放心吧。
  最后一句,是实实放进了我的内心,安稳了我的神色。
  讨厌的法令纹啊,划破了圆润光洁的脸,烙下岁月灰蒙的线,勒出对人生的无限伤怀。
  梁又说,你一定要试试,一次体验价很便宜。见了效果,你就知道它的好了。小柯在一旁说,梁老师给姐姐的,总是最好最优惠的。梁笑得甜蜜而得意,又叫小柯,你看金老师有没有时间?小柯说,噢,从上午开店到这会儿了,她连一口水都还没时间喝呢,老会员缠她都缠得可紧着呢。
  我从她们的言语中,多少感受到这位女博士的明星光环。而对这一切,我多少应怀有警惕的。
  梁说,产品体验价是一千八,叫小柯把你放在老客户的金卡中一起消费吧,只花六百多就可以了。小柯又惊呼,哇,梁老师,你对姐姐真是太好了。
  对我这么好,我没法不接受了。
  梁,她的口吻一向坚定,这次更是坚决。她像一个家长,为我这个懵懂的孩子规划前程,安排事宜。而我们又不属于那种亲生的关系,像是养母或教母之类的,于是,感恩之情须尤甚些。
  离开茶室,我一个人继续往走廊深处走,我听到一扇门内,有女人们的说笑声。不大能听清楚说什么,我就到了自己的位置——唯一开着的门,门内的小美正等着我,她已铺好了床。
  走进这间小房间,整棵千年雪梅(仿古画的壁纸)仿佛拔地而起,枝头都伸向了房顶。我一向喜欢这间房,感觉养气——岁月静好!四周的壁纸依然是做旧的宣纸色,底色更泛起了淡玫瑰红,让房间感觉温暖。一张雪白的“手术床”在房间中央,一旁的洗手池,深绿如老玉色的瓷盆,古典式的木架,一米来宽的博古架,高低放置着两盏样式微变的宫灯,房间一角有沐浴房,刚好放一只澡木盆。
  小美问我冷不冷,要不要开暖灯。房间顶上不再是宫灯,而像浴霸,不但可以调节明暗,还可以温暖房间。这里没有暖气,靠整栋商场楼的中央空调,现在中央空调还没启动。一般不冷,但脱了衣服,躺久了会觉得冷。我在进这道走廊时就已把鞋子换成这里的棉布软底拖鞋了。进了这间小室,我把包交给美体师小美,她接过包,还有我脱下的所有衣服,都放进一个单扇门的小衣柜里。小美又递给我一次性内裤,拿来薄被单,并连连说,今天好忙好忙。
  以前有过小双、小玲,她们都走了。两个年头里,有走的,就有来的,小美倒是一直见过的,那时她年纪最小,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孩子,现在在这里都算老员工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像小美这样的女孩,她们从乡村、县城,大多是河北、河南或东北这样的地方,来到离家不算太远的北京,只是为了见见世面,还能学点手艺,然后回家结婚生子,就算不悔青春了,以后也有作为回忆的资本了。不过,现在的小美又跟我说,她已经完全不习惯老家的生活了。她跟她老家的男朋友都在北京打工,她想在这里待一辈子,没房没车也没关系,总之要比老家爽多了。
  我比较喜欢小美,她长得胖嘟嘟的,五官其实不错,大大眼,长睫毛,像个可爱的娃娃,她让我感觉踏实而不必太多防范。说实在的,天天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我不是常年神经衰弱,就是有些抑郁了。我有好几个同行朋友,都犯了这样的病,后来的结局,当然,有人还没有结局,但跟结局也差不多了。她们都在我这个年纪上下。   我躺了下来,小美说,先给姐洗脸,然后再擦身子。洗臉是为中科项目做准备,擦身体是用酒精消毒,做“蛋白开穴”的准备。
  九五后的孩子,高中的学历,其实,她们没有太多梦想,一切随缘。这显得她们更加淡定和从容。而我们,至少我,在她面前真有些自惭形秽了,难以抑制焦灼不安感。不惑之年,我真不知道我的不惑跑哪儿去了!有时我又反省,人生如果真的不惑了,那人生还有什么滋味?还有什么期待?一种推之不去的沉重感压向我,我便使劲跟小美聊天,以求缓解这种莫名的压抑。小美也很乐意跟我聊,天南海北地扯,或许我们都有各自需求。
  小美聊起了最近的抖音。我一阵茫然。她说的是男人追女人,一些俏皮话,充满了幽默和甜蜜。我的内心却溢出无尽的酸楚。就算是在遥远的少女时代,我也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话语的。小美这个年纪,又遇上了好时代,人们已经懂得温情是需要互动的,是要通过语言和举动来助推的。她说得热闹,我却无话可说,气氛明显在我这边冷却不少。
  小美的一切工作完毕,我继续盖着被单躺在那儿。我们聊了半天,我们等了很久。小柯来了两次,告诉我,中科的操作师都在位上,看哪个先做完,就安排给我。另外,梁也很忙,今天来的老客户太多,梁也有不少活儿。
  我躺在这床上都感到累了。小美终于得到消息,有操作师做完,她先去把仪器推过来。于是,她又走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很无聊。这个时候,我也睡不着,无法打发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小美那庞大的身躯从门口出现,我舒了口气,看着她把一部看似很复杂的大型仪器推拉进了门内,又推到我身旁。
  小美问我,姐,你几几年的?我一愣,不语。小美说,中科要做用户档案。我内心升腾起万般不快的烟火,也留有小心思在。中科要知道年龄,无非两个目的:第一目的当然是表面的,了解年龄状况后,做出相应的皮肤状况分析。虽说有些人保养不错,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而实际上呢,年龄就是年龄,她会说到你的肌底层、你的“下垂度”,从而就能做出解决你这个年龄层的皮肤问题了;第二个目的心照不宣,比较“套路”了,哼,以为年龄就是金钱的坐标吗?一般来说,三十岁的女人要比二十岁的女人有钱,而且自主能力强,那么像我们这四十岁的女人呢?经济上按常理,更优越。可惜啊,我不属于通常的那一类。我的心结正在于此,尤为生恨了。
  我是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的,冲出了父亲的羽翼,莽撞地来到了大北京,经历了比同龄人多一倍还不止的努力,走了比晚生我十岁甚至也才几岁的所谓后辈们两倍以上的弯路,才到达今天这勉强的地步。七零后是悲催而不受待见的一代,而我们这一年出生的,又是七零后中最悲催的。因为自我们之前,没有多少路可选,大家索性死心踏地走这一条路;而自我们之后,大学入学率越来越高了,专业门类越来越多,就连上课外班的水平也都大大提高了,经济状况抬头了,就业、创业的路子也更多了。前途多条,且平坦许多。我们是承前启后的,眼看是有很多条路子的,可大都还是虚的,一踏上去就会踏空,甚至万劫不复——那就是纯粹的诱惑。自己的身膀并没有练就好,先天不足,后天营养不良,眼前一片眼花缭乱,你却“过期”,人家不用了。于是,我们那不知死活的年少轻狂就全被“套牢”……我们以先天不足的血肉之躯相搏二十年,最终也没干过我们后边的人。
  我是不太服命的,三十六岁以前吧,我拼命闯关,到达一家大国字号的传媒机构,那里像浩大的工厂。新世纪,新气象。我们有无数部门,但我们没有独立间,甚至取消了隔板。我们所有的位置都一目了然。只要你目光够远,一片密密麻麻的办公桌,几千人哪。你会倒吸口凉气,怎么能这么安静!我是渺小的,这里绝大部分年轻人都是高知,最低学历也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我是老大的年纪,老幺的地位,我很快发现,再高知的年轻才俊,他们在这工厂一样的地方,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最终被——浪费。
  我离开,是因为我知道我没办法待在这里了。这里不需要你的实操能力,人力资源部只盯着学历指标和镀金程度,这是他们去邀功请赏的“硬通货”。所谓实际能力,没法界定就得消灭。
  事情往往是注定的啊,有时会这么认命一下的。
  我只说,属牛的。
  小美懵懂,问,属牛是几几年的?刚走进来的中科操作师,看着我,说:“八五年的。”我内心窃喜。操作师说,她是八八年的,还得管我叫姐。她说,姐,你的皮肤还是挺好的,不过这里有点下垂了。她不断分析我的面部肌肤,我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
  小柯带进一个人,似风,也像被众人簇拥。然而,我看到她时,是她一个人站在我身旁。这个女人娇小身材,像名舞者,身穿吊带碎花裙,有点波希米亚风。她凑过来看我,目光也是定定的,灯光正好照亮她的额头,她脸庞小巧,皮肤滑嫩,但算不上精致美女,恰恰因为这样才让人感觉亲切吧。
  是十分热闹的开场,她说自己昨天刚下飞机(她在中国大地上到处飞,每年还要去瑞典或法国一些欧洲国家开学术会议),在飞机上发高烧了,昨晚一夜都在烧,清晨刚退,现在的精神状态还挺好。她说话声音沙哑,内在的气息倒挺足,时不时潇洒地挥动胳臂,好似做一场演讲。
  不是通常的医学博士形象,而她的中国话讲得太流利了,语速也不慢,以至于我都差点忘了她是个外国人。她让我渐渐明白,中科的这套产品,材料是瑞典的,仪器是日本的,操作手法是韩国的。真像一个国际大合作工程啊!女博士每天都在研发操作手法,为客户量身定制手法及选择产品方案。操作师把护肤品放进仪器里,戴上手术胶手套,一根手指头上套着圆形的小按压器。操作师将我的脸部肌肉极力地往上提,然后把那按压仪按在我的脸上,脸上的每个部位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针刺感。
  梁也过来给我做“蛋白开穴”了。有时我会“唉哟”一声,的确很疼,尤其是在膝盖部位,是酸到骨子里的疼。而在腹部,是一种胀痛。也许比上次做的时候还要疼,更多了许多部位的疼,好像每刺进一个穴位,我都感到疼,有些疼可以忍,有些真是太疼了。好在都只是短暂的,扎进去痛一两秒钟就没事了。刺过的穴位都渗出了血,梁用小指甲盖大小的方形创口贴贴在渗血的“点”上。女博士对我做的“蛋白开穴”有些好奇,问梁这是做什么。梁医师没说“蛋白开穴”,只说有益于身体健康,说得含糊。女博士指着我满身的小创口贴,说蛮可爱的;还说,改天我也来试试。   女博士跟我提了两套产品方案,一套产品是一萬八千多的,另一套是两万多的。她说,其实还有更贵的,中科产品中十万以上的都有,但我不会给你推荐这么贵的,没那个必要,你现在就解决你现有的问题好了。我为什么更建议你用两万多的那套呢,因为它内含的物质更好,用的次数也多,是划算的,对你的皮肤有更长远的作用,就好比土壤环境改良了,这是更加重要的。
  我多为沉默,觉得还犯不着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说太多。不管你怎么说,一万多也好,两万多也罢,我都不会买的。我的意志,坚若磐石。
  那女博士似闲聊般地说,美貌不重要吗?给别人看的吗?人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很悲催吗?是虚荣吗?是为了别人的感受吗?孰不知,别人的眼光就是你自己的气场啊!我就是这样,到死,也要漂亮地死去。
  我心里不禁应和,对,把索命的无常鬼惊艳个半死。我不觉嘴角上翘……
  她说,你还年纪不大,不太能明白老去到底意味着什么,当你切身感受到时,或许就难以挽回了。我这里的客户有太多这样的例子了,年轻时拼命工作、赚钱养家,换来的是面容枯黄,身体衰竭。我们刚谈到一个朋友,她刚到五十岁,男人跑了,儿子在美国不回来了,她一个人生活,事事看不顺眼,心情极度差,最近经历了两次生死劫,都是她自己苏醒过来打的120,要上手术台了,也得自己签字。你说惨不惨?她们现在都是花十几万、几十万来拯救自己这张脸,当然还是有效果的,但不及你尽早干预的好哇。老的滋味你没尝过,并不意味着你永远就不会尝到。看看你的父母这一辈吧,或许你们的父母还没有完全老去;那想想你们的爷爷奶奶吧,在你们很小但也记事了的时候,他们就被社会边缘化了,同时也被家庭边缘化了,被情感边缘化了,被整个时代边缘化了。我的这群客户里有相当一些人,是不惜代价地要返回年轻的自己,她们还能够挽回一部分,也是很幸运的了,大多数人是没有可能的。你也不能保证你的将来能像她们那样有雄厚的财力去挽回自己的容颜吧。我说话吧,有些直啊!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叹出去的气都收不回来。
  女博士又说,我们这辈人的老去应该有所不同的!只允许年轻人代代不同?中年人因时代不同而更加年轻焕发,就不许老年人一代不同于一代吗?我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我很惊诧),我满世界飞,精神状态毫不逊于年轻人,我想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可以穿啊,不受年龄、身材的限制。年龄增长只让我更加自信,因为我更有知识和经验,我更懂生活,更明了人生。科技进步了,时代变了,社会都换新颜了,凭什么人类不变?最能变的不应该是人类自身吗?不然,进化怎么说呢?老去是离死亡更近,但不意味着我们要在活着的岁月里先去预演一遍死亡。
  我还着咬紧牙关不作表态。我对她提出的方案只回复,再考虑一下。女博士很诚然地问,是考虑到钱的问题?那不防试试价格较低的那款,我只是建议对你最有好处的那款,但这两款都是不错的产品。韩国博士把话说得圆满,还不忘再跟操作员交代几句注意事项,才款款离场。
  还在给我做“蛋白开穴”的梁说,一万八的那个项目我觉得你可以做,两万多的就算了。
  我只吐出一句话,我可没这么多钱。我心想,一下子拿出一万八,天方夜谭呢。
  我做完一边脸,操作师让我看,我在小镜子里看到一半被刺激得粉红的脸,的确紧实了不少,面部呈现立体,苹果肌饱满,法令纹几乎消失了。哇,也太神奇了吧,我内心像有颗小石子激起一潭深水,跳跃出几朵浪花。仔细盯着自己这张脸,多年来的心结在舒展、熨平……原本我是那么的美啊,失去多年都忘了。那时我青春貌美就换来了精彩人生了?就换来满满幸福感了?我还没有收获就开始失去了。失去所有,哪会甘心呢?怎不伤心呢?点亮了重新获得的机会——希望的火种,似在我脸庞闪烁。
  小柯再次进来时,梁医师说:小柯,你问下老板,可不可以先让店里给你姐垫点钱?现在店里也在搞活动,正好有一笔流动资金,咱们拿出来一点不算个事儿。都是老朋友了,这点忙可以帮的。
  我一惊,难为情,又必须说,这个不好吧,我不想借钱……
  小柯说,没事的,我等会儿问问老板啊。
  我真希望那老板别答应,但……当然是好消息啦,他答应了。要借多少?
  我说,还要付这次“蛋白开穴”的钱呢。
  梁医师说,我这里好说话,下次付也可以的。我们什么关系啊,这么熟了。
  可是……
  姐啊,小柯说,你还说啥呀,老板都同意借钱了。你看咱们梁老师对你多好哇。
  我感觉骑虎难下,被杠在上头了。
  梁说,我们垫个大头的,一万,行不?你就出个零头了。
  我差点说,什么零头哇,也要八千呢。
  我知道这里有相当多的富婆,我也被视为上升期的中产阶层,所以,拿出八万十万自然不可能,但八千一万的,就没什么问题。
  可我怎么就觉得心头压得慌呢?我看着自己的脸,想找回些勇气来。年轻时,我辞职不干就不干了,给人当枪手就当了,可现在我怎么了?为一项美容费用而心惊胆战?打量自身吧,自身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啊。从来都是压抑再压抑地奋斗着,却换不来我想要的充满温情的生活,换不来一丝满足和快乐。
  我在信用卡上划掉了八千元整。心情似虚怀若谷。
  我一路穿行在人群中,可是,这世间其实没有人啊,没有。我立于这“荒芜人烟”的光面儿的街道上,我生我灭都是我的事,自求多福,好自为之,自重自爱……脸在深层处感到了刺痛,面部神经抽搐。
  走进地铁口,我看到了我自己。这张脸,从鼻翼到嘴角的那段法令纹依然显现,整张泛红的脸,致使这条纹路也更红,如一道粗粗的血丝,并延伸到了我的下巴颏,滑稽得像个木偶。脸被纹路划割,成了碎片。
  我整个身体激跃而抖动,突然膨胀而爆裂。极其活跃而强劲的细胞,致使我的血肉飞升,像硅胶做成的“爬墙人”,贴附到地铁站高高的天花板上。
  ——开往西钓鱼台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随即列车轰鸣,我在喊,我……可我找不到我的嘴,声音发不出来!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左雯姬,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职场深处》。《灵魂出窍》获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主办的文学创作竞赛奖,《再见,牡丹亭》获首届“先觉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奖,《声声慢》获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中国当代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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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吴义勤(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著名评论家)   陈培浩(文学博士、韩山师范学院副教授、青年评论家)  主持人语:  王安忆:在时间一侧融化百花     中国当代文学的后四十年,王安忆的地位相当特别,几乎无人可比。当代作家中很少有如王安忆般始终敏感并内在于时代的精神潮汐的,她的写作几乎串起了一部新时期文学史。当伤痕文学和知青文学出现时,她写出了《本次列车终点》;当寻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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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未看见我时,我正在母亲的子宫中成长。写下这篇文章的开头之前,已经有了这个题目《我与世态的亲密》。本来只是计划写九千字左右的文章,突然就想写一本书。写书,是我从青春时代就穿越而来的梦想。写书,从来就需要冲动,没有热血迷离的文字,无法造就一本书中的瓦砾,还有青麦的涩味涌到嘴角时的魅惑。除此外,还有荆棘的锋芒,玫瑰色系口红的颜色。是的,我已开始写这本书了,仿佛是因我最近以来非常迷恋的一个词:帷幕;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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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的刺,一用即丧失了它自己的生命;  犬儒的刺,一用则苟延了他自己的生命。  他们就是如此不同。     ——鲁迅  至少从现实的立场来说,所谓的“哲学狗”比“哲学人”更有血肉,所以,人们毫不怀疑目前接触到的世界物质的构成。如果说,古希腊的哲学家还在担心自己命运的话,那么,与狗的交流可以使他们轻松很多,进一步地远离被酒色、权欲掏空了内在的人。虽然他们对狗的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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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园  桑多镇北边的这座老庄园,已经被人  改造成革命纪念馆,春口的阳光  从窗口洒进展厅,一位着蓝色西服的  少女,正在对游客解说着庄园的  主人:一位名震藏地安多的土司世家。  墙面上,土司家族的历代人物,  以绘画或摄影的留存方式,一一出现,  无论是哪一代土司,都显露出  威严、端庄又谨慎的样子。他们的  生活,就没有放声大笑的时刻?  不,显然不是的。展厅外的  一株枝叶繁茂的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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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80年的冬天,一些新华书店的货架上出现了一本薄薄的新书——《环游地球新录》,作者是清朝人李圭。书的封面上印着一句话:“一百多年前的友好访美记录,参加费城万国博览会的详情。”在那个文化与出版凋敝了多年后重又复兴,引发全民“阅读饥渴”的时代,这本书与那时炙手可热的古典文学、外国文学经典、美学、哲学、未来学的著作并列在一起,一开始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  在接下来的两年间,这一套名为《走向世界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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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顺治七年(1650)清军占领广州以后,人们的生活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所有男人都被强制剃头,梳起了辫子,并废弃了传统宽袍大袖的汉服,改穿旗人的长袍马褂。这在很长时间内受到汉人的抗拒,为此丢掉脑袋的人,不知凡几。但在刀刃架颈的威逼下,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  开海贸易再次为广州带来了机遇。尽管朝市改,衣冠易,但人们对好日子的追求,始终不变。逃到乡下的工匠陆续返回城里了,打铁的炉火再次熊熊燃起;大沙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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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双膝着地,向孟祥友爷爷“奔跑”过去,而后上半身笔直竖起,双手高举过头顶,像一只小狼狗,冲着他笑。  孟祥友把我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又放下,说:“瞧!奇奇是天上来的。”  我伸出嫩叶般的小手,在他的耳朵、鼻子、嘴巴乱抓,拍打他的脸。他的脸歪来扭去躲着我,眼神却越来越柔和了。  但孟祥友只要一坐到电脑前,就马上严肃起来,再也不和我玩了。  我隐约意识到,孟祥友的那台电脑里有古怪。  又过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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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岩需要被翻开  展露一枚始前的凝视  蕨类遮蔽的壁虎的表亲  壁虎的表亲和我  这枚凝视的意外之喜是你  拾穗者  一千次一百次弯腰  稻田里的稻穗装了半箩筐  麦地里的麦穗装了一背篓  你从一次弯腰的尾部直起腰  手背蹭去咸湿的汗水  它们将一种疼植入你眼球  现在将一种热植入你镀上金边的肌肤  那里拂过爱情的触角  也拂过渠道上方灌过来的风  如果合上页岩  那行醒目的汗水和古典的风  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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