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平:垃圾引发的官民危机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924922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项列入国家“十一五”规划、预计投资8000余万元的生活垃圾处理项目等着要上马,地方政府着急不能按时向上级交差,群众关心的是有没有危害健康之虞,沟通的不充分让双方陷入僵局。
  
  村口的一堆稻秆被点燃,这暗示着政府的“垃圾宣传队”要进村了。
  闻“狼烟”而动的几百名村民迅速聚集到晒场上,只留下老人和小孩看家——这是他们的策略,以“不对抗、不接触”的方式与宣传队展开拉锯。
  中了几次“空城计”的宣传人员索性不来了,大喇叭宣传车替代了进门入户,做起群众的“思想工作。”
  每天早上九点,宣传车就开始在村口反复“嚷嚷”:“广西桂平市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厂是列入国家2009扩大内需保增长的新增中央预算项目,项目选址可行,废气达标,要顾全大局……”
  机械的宣传在村民们看来“毫无感情可言”,有人干脆捂着耳朵绕行,“宣传车”与村民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到底谁在代表民意”
  
  生活变成这样,起因于一纸“桂平市人民政府征地公告”。
  公告发布于2009年6月23日,称广西桂平市拟建“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厂项目”,通过修建垃圾堆肥厂、填埋场等方法,以消化市里日益膨胀的生活垃圾。
  项目选址距市区约21公里的下湾镇石塘屯东南面,下湾镇龙岭村、团结村和社步镇宁江村的近300亩土地将被征。
  据桂平市发展与改革局局长梁均荣介绍,该项目的选址“经过了前期大量的环境评估研究和可行性研究”。
  村民们不明白,“可不可行难道不应该先听听我们的意见么?”
  团结村四大队队长莫与信曾在2008年12月11日参加过一次“桂平市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厂项目座谈会”。共有15人参加,除了莫与另外两名村民代表之外,其余都是来自市建设局、环卫处、环保局等党政机关的官员。
  “会议开了一个小时,基本都是领导说话,我们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莫与信回忆,“其中一位领导说,你给(征)也要建,不给(征)也要建,态度很强硬。”
  社步镇、下湾镇随后召开了党支部讨论大会,召集所有党员干部前来投票表决是否同意搞垃圾填埋场,75岁的社步镇宁江村老村长陈章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当时党员有20多人参加,没有一个投赞成票的。”陈章生说。
  然而在市政府委托贺州市环境保护科学研究所制作的环评报告中,公众参与环节呈现的绝大多数却是赞成意见。比如,2008年12月12日编制的一份《桂平市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工程项目公众参与调查表(群体访谈)》中,《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注意到,在近80名受访者中,有90%来自桂平市政协、政府办等相关部门,他们对“污垃工程”的态度基本是“十分必要”“意义重大”“势在必行”。
  余下的10%才是村民代表,他们的意见栏上写着:“不是在此地堆放垃圾、进行垃圾处理,无环境污染、无臭气味的,可上该项目。”也就是说,村民代表们并不赞成最初的选址。不过,这些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
  “到底谁在代表民意?”村民们糊涂了。
  
  “不容商量的口气”
  
  早在征地公告现身前,“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厂项目”已经动工了两次。动工时间分别是2009年5月11日和2009年6月18日。
  “都是早上八九点钟,几台推土机开到了下湾镇的公路边上,准备挖一条通向垃圾填埋场的路。”村民梁厢说。
  村民们的抵制方式,就是一台推土机前站上几十人,不允许推土机往前作业。
  因为遭到阻挠,推土机只在农田上留下了几道碾痕就撤退了。
  梁厢曾经写信给桂平市政府,要求召开征地听证会,但消息很快就石沉大海了,最终等来的只有这纸公告。公告宣称,被征收土地的土地所有权人限期20日内办理征地补偿登记,预期不办理者,将视为放弃补偿。
  “冷冰冰,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梁厢说。
  村民们很担心专家们所谓的“300米安全距离”是否真的安全,尽管桂平的垃圾填埋场已经将安全距离拉到了600米。
  目前对于“垃圾处理厂距离居民区多远”才安全始终没有定论。出自政府官员、专家学者之口的300米安全距离,其依据是2008年国家环境保护部《关于进一步加强生物质发电项目环境影响评价管理工作的通知》,其中规定“新扩建项目环境防护距离不得小于300米。”还有一些专家认为,700米才是安全距离,实际上没有一个确切的国家标准。
  而对于专家们关于填埋场有“20年安全寿命”的说法,更让村民们忧心。“20年以后呢,我们子孙后代的安全就不考虑了么?”
  公告贴出后不久,24岁的宁江村青年莫福林就被退了婚,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不愿挨着垃圾堆闻臭味,不利于下一代。”同村的另外两名男青年也遭遇了相同的情况。“2009年,我们村没有一家婚嫁。”莫福林说。
  这让村里人更觉得垃圾处理厂不能建了,“不吉利”。
  宁江村宁冲屯的土地庙前已经聚集了上千号村民,“我们拜了土地公,誓要保卫我们的家园。”村民梁厢说。广西桂平,太平天国金田起义发起地,用当地人的话来说,“我们一直都有抱团的精神。”
  
  升级了的对抗
  
  两件看起来和“垃圾处理厂”毫无关联的事,却让村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一件与没有邮戳的快递有关。
  2009年10月15日下午1点,社步镇邮电所邮递员张敏聪到宁江村送快递。快递封面除了写明寄件人“桂平国土资源局”和收件人外,并没有加盖桂平市邮电局和社步镇邮电所的邮戳。
  “当时觉得很奇怪,就问邮递员:是谁叫你来送信的。”收件人之一的梁树永说。邮递员张敏聪支吾着,迟迟不肯讲明邮件的来由,这更加深了村民们的疑惑。
  梁树永拆开快递一看,原来是一份桂平市国土资源局征地的协议。
  “一定是要骗我们签字卖地!”有人开始嚷嚷。村民随即愤怒了,一种不安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蔓延。村民们拦住了邮递员不让走,一定要讨一个说法。
  下午5点,在僵持了近4个小时后,“邮戳事件”以桂平市邮电局经理潘立波签字证明“是我局人员一时疏忽,造成群众误会,愿承担一切责任”而告终。
  另一件事,是桂平市警方展开的新一轮“打黑除恶”大行动。
  “凌晨4时,桂平市警方在社步镇宁江村铲除了一股农村恶势力,15名涉恶人员纷纷落网。”这是当地媒体《贵港日报》2009年11月20日的一则消息。
  宁江村村民阿凤一家四口均以“公开聚赌”为由被捕。“天还没亮,警察把我们家门打烂了抓人。”阿凤说。阿凤否认“聚赌”罪名,她说,“只是因为在村中开了一家杂货铺,因为地方敞亮,平时村民们都喜欢上我家坐坐聊聊。”
  有些村民开始猜测,“是不是觉得我们在商量什么,要抱成团反对建垃圾处理厂,才这么做来打乱我们?”
  那段时间,成了惊弓之鸟的村民们晚上不敢在家过夜,在离村不远的山岭上,用几根木棍支起一个雨篷,再用稻草铺成床垫,就这样20户一个山岭聚集着露宿野外。
  “白天下地干活,晚上都去岭上睡。”村民莫鸣说,“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起身。”
  “打黑除恶”六天后,“垃圾处理厂”工程就第三次开工了。
  这一次,桂平市政府派出了400多名武警和100多名市、镇直属单位干部维持秩序。现场还有钩机4台,铲车2台,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大型客车等105辆。
  闻讯赶来的村民被人为构筑的防线堵在填埋区外。有一些村民突破了防线,企图阻止铲车作业。两名村民被警棍当场击晕,另外两名被放出的警犬咬伤。
  第三次开工的尝试最终以政府的妥协收场。而此时, 冲突双方的关系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牌牌都出尽了”
  
  为了缓和紧张关系,桂平市政府也采取了措施,譬如组织村里有卫生经验的医生和有文化知识的中学生、教师参观在建或已建好的“生活垃圾处理项目”、张贴宣传资料、在学校开设生活无害化处理课、开辟专门的“无害化”宣传长廊等等。
  “我们该采取的沟通办法都想尽了。”桂平市发展与改革局局长梁均荣说,“集合群众统一宣传也用过了,但是两三百人在一起,是很难解释的,你的嘴巴有多大?你一嘴,他有五嘴、十嘴,一百张嘴。”
  “再来就是单门进户,一对一解释”。可是村民们统统采取“不对抗、不接触”的“回避”策略,“根本不给机会听我们解释”。
  桂平市市长杨评防说,“我们甚至怕宣传资料太厚群众看不懂,还把有关的规定、知识全部浓缩成一张纸,一二三四五列出来。”
  梁均荣本身就是土生土长的社步镇人,为了建这个垃圾处理厂,他没少受家里人埋怨。“村里人要挟我,说就是你把垃圾带回家。”
  “我是亲情牌、友情牌、同乡牌,牌牌都出尽了。”梁均荣说。
  “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厂一定要坚持推进,必要时还要强力推进。”项目迟迟无法动工,桂平市市长杨评防感觉“压力很大”。
  来自桂平市环卫处的数据显示,桂平日清运垃圾量是200吨,而目前该市采取的清运方式还是传统的简易堆置式,垃圾“围城”的危险已近在眼前。
  广西壮族自治区一份《关于全面推进城镇污水生活垃圾处理设施建设的决定》提到,“2008年至2010年底,所有市、县(区)和国家级、自治区级园区要建成污水垃圾处理厂(场)。”
  第三重压力来自2007年通过的《全国城市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设施建设“十一五”规划》。桂平市的垃圾处理项目是列入“十一五”规划的重点投资项目之一。“8000多万的投资进展如此缓慢,我为此已经三进自治区检讨了。”杨评防说。
  “垃圾处理厂填埋区的选址有很多严格的要求,绝不是哪一个领导头脑发热圈个地就能算数的。”桂平市环保局局长林焕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为了建垃圾处理厂,相关部门前前后后考察了桂平17个区域,“只有这里才比较合适。”
  “我们反对换址,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如果这个地方搞不下去就换个地方搞,别的地方会以更大的抵抗来对付你。”林焕祥说。
  然而,对于如何解决目前官民拉锯的局面,桂平市似乎并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出路,“这也许需要更高的政治智慧。”杨评防说。
其他文献
城镇化意味着,在行政造城的主流城市化模式之外,民众自发聚集而形成的市镇也将有权成为城市。这是对现行主流城市化模式的一个补充,从原则上说,市镇化才是城市化的正道  广东最近全面启动“简政强镇”改革,各地级以上市将按照镇辖区常住人口、土地面积、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三项指标对镇重新进行科学分类。镇的机构设置和人员配备标准依照镇的分类而定,其中,特大镇可赋予县级权限。或许可以说,这一“简政强镇”改革的实质,把
打破民营准入“玻璃门”,首先是垄断的退出    5月13日,国务院发布了《关于鼓励和引导民间投资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这被称为“非公经济新36条”。与“老36条”比较,“新36条”展现出更多的可执行和可操作的特性,甚至已经细化到二级科目领域,包括交通、电信、能源、基础设施、市政公用事业、国防科技工业等6大领域16个方面。  “这次‘新36条’传达的信息就是,要进一步鼓励和支持非公经济的发展,这次的
对黄菡而言,在党校当老师是党的事业,在卫视为婚恋节目做嘉宾也是党的事业;但不同的是,后者的岗位似乎就在悬崖边上,随时都会给她带来蹦极般的体验    清晨8时整,黄菡准时现身中共江苏省委党校教师食堂,作上课前的“能量补给”。席间不断有熟人穿梭经过,惯常的寒暄像经过合谋似的,由“早上好”换成“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很好,真漂亮”。   曾经,如果用一种社会身份来介绍黄菡,她可以有多元选择,比如,南京大学
北京香山脚下,一栋小二楼办公室里,吴淑芝正与电话另一端的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韩俊魁教授探讨聋儿抽样调查服务问题。  吴淑芝现在的身份是北京市海淀区“莎利文康复中心”主任。该中心主要服务于听力、发音有障碍的人群。7月12日,在北京市召开的政府购买社会组织公益服务项目推介展示暨资源配置大会上,吴淑芝的“莎利文康复中心”获得民政局7.3万元资金支持。  “尽管这些资金解决不了什么大的问题,
体育领域的“空降兵”,是当年社会各领域回国潮的冰山一角。这些人大都成为各项目发展的中坚力量    1957年5月1日,广州越秀山游泳馆,一场庆“五一”的游泳表演赛正在举行。最后一项100米蛙泳比赛,几乎齐聚了国内所有的蛙泳高手。  比赛一开始,一个体型健硕、浓眉大眼、厚嘴唇的小伙子,就高昂着头,以独树一帜的“高航式”游法,冲到第一位。“1分11秒6”,中国游泳选手创造了第一个世界纪录,这也是国际泳
为了找到一个清纯的姑娘,张艺谋团队派出了四组人马,全国搜寻。年轻的姑娘们如过江之鲫,从张艺谋及其助手挑剔的目光中游过。他们挑选过的姑娘,据说数以万计,拍下视频的,也有几千个。能让张艺谋满意的,如凤毛麟角。他感慨说,“现在的姑娘越来越不漂亮了,难道漂亮姑娘都不跟帅哥生孩子了?”  这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古代皇帝选妃,或者是当代富豪征婚。跟他们不一样的是,张艺谋历尽艰辛选出“清纯女”来,并非是为了个人享
以往在北山门口村,提起村西那栋地标性的23层大楼,大伙总是乐呵呵地带着一股翻身农奴的自豪劲儿,给好奇的路人义务导游兼解说。  可现在不成了。自打落下“违章建筑”的名声,它那在民房堆里显得不怎么和谐的“参天”海拔,便成为难堪的标记。村里人甚至避讳提起它,跟老鼠躲猫一样。空气微微发胀的下午,偶尔一个腆肚子的老汉路过,叹口气,“这楼把人害苦喽!”  2010年7月23日,西安市雁塔区北山门口村。  村子
为什么华盛顿被冻结了  美国《时代》(3月1日)    所谓当今美国的两极化,更多指的是美国政府的两极化。党派之争如今已让任何跨党合作变得困难无比,其恶果是导致美国民众对于华盛顿的高度不信任和反感。当政府在重要议题上无所作为时,它就失去了民心;没有了民众的支持,政府想要采取任何行动就变得更加困难。这就是华盛顿的恶性循环。    假如共和党當政  美国《新闻周刊》(3月1日)    经历了医疗改革等
近来“社会”又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无论是熊培云的《重新发现社会》,还是孙立平的《重建社会》,都凸显了社会学者们的努力,即试图将“社会”这一新的维度纳入“国家”和“市场”这一传统二元冲突之中。  这一努力不仅将在一定程度上纾解以“国退民进”VS“国进民退”叙述模式来解读过去30年改革史的过于简约化的缺憾,极大丰富对改革进行“修正主义书写”的可能,会使人们在预测和勾画中国的未来走向时,摆脱坐等国家与市
3位民主党人外加1位民主党总统,完成了一个即便对于美国也略显激进的新闻自由保护法案。现在就可以确定美国明年的《人权报告》将非常精彩,世界上80%的国家都可以在报告的不同栏目里榜上有名    某种意义上,《丹尼尔.珀尔新闻自由法案》是给一个8岁美国男孩的生日礼物。  2010年5月17日,星期一,亚当.珀尔跟妈妈、爷爷奶奶和姑姑一家人前往白宫,他站在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右手边,目睹总统签署以自己父亲名字